在我的書房里,珍存著一封尚未發(fā)表過的秦牧手札。最近我兩次重溫,那春風風人,夏雨雨人的真情,引起了我一串串回憶。
秦牧先生是我敬愛的當代作家之一。1980年,我調(diào)到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任教,寫出科研論文《秦牧散文的特色》。發(fā)表前,我擔心內(nèi)容有謬,就想請并無交往的秦牧審訂。于是我將油印稿寄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轉(zhuǎn)他,“敬請斧正”。沒想到很快就有了回音。他對此稿改動了幾個字,給予了熱情的肯定。該稿發(fā)表后,又被王慶生教授征用,修改后作為《中國當代文學》一書之一節(jié)。
1986年,我受命擔任《語文教學與研究》主編??紤]到月刊發(fā)展的需要,我想聘請秦牧擔任顧問。他欣然同意,寄來照片和題辭。我刊廣大讀者中有幾十位中學教師來函來稿,或表達敬佩仰慕之意,或?qū)λ脒x教材的作品提出了仁智之見。我擇取了幾篇寄給先生求教。他不久就給我復信。(落款所標日期為“2·10”,信封郵戳為“1987年”)
當年,我曾有個念頭:將此信發(fā)表于《語文教學與研究》,供中學語文教師作學習參考。經(jīng)過考慮,感到他彼時的心境:“轉(zhuǎn)來的信,我不想答復,因為不接受,人家認為你不謙虛,接受了,又實在令人啼笑皆非。”就打算過些時日再說。沒想到,一次意外的“喬遷之憂”破壞了我的計劃。我從漢口搬家到武昌,敞蓬車過長江大橋時,由于搬運工粗心,將捆書刊的繩子弄斷。資料被大風吹得如天女散花,四方飛揚,丟失了一些。事后查點,秦牧手札在內(nèi)的一批“要件”不見蹤影。我著實懊惱了幾天。沒想到,前年我的住房擴建后,我在清理書刊上柜架時,卻發(fā)現(xiàn)秦牧的“大示”夾在一本筆記中。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開心極了。
溫故知新。我看秦牧對當時中學老師提問質(zhì)疑的態(tài)度,是真誠的,是坦率的,表現(xiàn)了這位老人個性中可敬可愛的一面。秦牧在此信中列舉的三例:前二例,“睹物思人”和“他們的苦難、憤恨、希望、期待的心情”,均源出《花城》;第三例,“累萬的居民投入了生產(chǎn)和其他的勞動隊伍”,則源出《土地》。先生在分析文義之后,隨即指出:“咬文嚼字,走進死胡同去是若干教師的通病。”我覺得這些話對語文教師和評論家都有啟迪作用和教育價值。我們對任何作家的任何作品,都應(yīng)該全面地理解和分析,忠于作者的原意,而不要望文生義、斷章取義甚至牽強附會。先生希望我們編輯部“對這部分人能作些幫助”,也顯示了他當顧問的責任感。誨人不倦,語重心長。
出生在香港,成長于新加坡,成就于中國大陸的文學家秦牧,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是位有影響的人物。先生已仙逝多年,我如今把這封幾乎丟失的手札公開發(fā)表,對人們研究其人其文,也許多少有些意義吧!
黔生同志:
來信收到。
一個人要是有一篇作品被采為語文教材,他的麻煩就會多得難以計算,商量一個字、一個標點的信件,經(jīng)常紛至沓來。我對這類信件向來只答復一小部分,面對大部分,不加答復,聽任他們?nèi)ヒ娙室娭恰?/p>
語文課本是由教育出版社編的,他們有意見,本應(yīng)向國家出版社提。只有國家的有關(guān)部門,才有權(quán)更改。即便是文章的作者,也沒有權(quán)力,今天去改一個什么標點,明天去改一個什么字。
凡是有這類稿件投到你們處,你們憑理性判斷決定發(fā)表與否好了,不必征求作者的意見。
轉(zhuǎn)來的信,我不想回復。因為不接受,人家認為你不謙虛,接受了,又實在令人啼笑皆非。
例如:一、“睹物思人”,人何以一定是指死人而不能指活人呢?二、“他們的苦難、憤恨、希望、期待的心情”,明明是和前頭的“世世代代的勞動人民”相呼應(yīng),卻被理解為僅和上一句的“事跡”相呼應(yīng)。三、“……累萬的居民投入了生產(chǎn)和其他的勞動隊伍”,想說的是我們的事業(yè)興旺發(fā)達了,這一句本和“花木生產(chǎn)“無關(guān),而是說參加工廠和其他行業(yè)(例如勞動服務(wù),一般工作等等)的人多了,社會欣欣向榮了,買花的人也就多了。卻被簡單理解為“參加花木生產(chǎn)的人多了”,從而覺得“其他的勞動隊伍”不可理解。這種咬文嚼字、走進死胡同去是若干教師的通病,希望你們能夠?qū)@部分人作些幫助。
特復,并候
編安
秦 牧
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