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沁園春·雪》中“原馳蠟象”一句,真可謂罕譬妙喻。大概因為語義很好理解,因此語文教材對此均無注解。不僅如此,遍檢目前出版的毛澤東詩詞注釋鑒賞類著作,也看不到十分到位的解釋,或者不出注,或者僅簡釋詞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周振甫的《毛澤東詩詞欣賞》,他這樣解讀“原馳蠟象”:“秦晉高原,蓋著雪的丘陵,一個接著一個,像一只只白象在奔跑?!睂⒃~義作形象生動的闡發(fā),自然是鑒賞名家詞作的必要環(huán)節(jié),但問題是:作者何以想到用“蠟象”來形容覆雪的群山呢?這是前無古人的獨創(chuàng),還是此前已經(jīng)有了類似的用例?
我們在翻檢古籍時發(fā)現(xiàn)了兩則以象喻山的用例。
其一為韓愈《詠雪贈張籍》,詩中有句曰:“岸類長蛇攪,陵猶巨象豗(huī)?!保ā度圃姟肪?43)這兩句與“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喻體基本相同。而且韓愈詩和毛澤東詞同為詠雪之作,這之間似乎有著某種繼承和發(fā)展的關(guān)系。韓愈喜用生僻怪異的字入詩,《說文解字》:“攪,亂也。”“攪”形容“長蛇”纏繞的動態(tài)?!队衿罚骸柏Y,豬豗地?!薄柏Y”即“拱土”的意思,韓愈用來形容“巨象”前行的動態(tài)。雖然韓愈的比喻十分奇妙,但由于較難理解,不適應(yīng)普通讀者的欣賞水平。毛澤東詞所用“舞”“馳”二字,不但語義淺顯,而且速度加快、力度加強,顯得豪邁壯闊,和韓愈的拘謹晦澀自然不同。
其二,大乘佛教經(jīng)典《大般涅槃經(jīng)》卷五《如來性品》第四之二曰:“面貌端正,如月盛滿;白象鮮潔,猶如雪山。滿月不可即同于面,雪山不可即是白象。”《大般涅槃經(jīng)》由曇無讖于公元421年譯出,看來白象和雪山之間的互喻由來已久。這一比喻曾遭詬病,南宋僧人法云編《翻譯名義集》云:“雪山比象,安責尾牙?滿月況面,豈有眉目?”這種觀點要求詩人修辭完全等同于生活真實,認為雪山?jīng)]有尾巴和象牙的形態(tài),不能比作白象。這是不了解隱喻的局部性特征所致,錢鐘書《談藝錄》說:“彼此相似,只在一端,非為全體。茍全體相似,無須比擬。”把雪山比作白象既然是頗有淵源,《沁園春·雪》為何沒有寫成“原馳白象”呢?這就牽涉到作者的創(chuàng)造性問題。原因至少有兩個:首先是避免重復(fù),上文既有“銀”,下文就避免用“白”,而且用“白”寫雪太過俗濫;其次是顯出寫景的層次,“銀”寫雪的顏色,“蠟”寫雪晶瑩的質(zhì)地,二者配合寫出積雪的凝重之感。另外,從音律方面考察,“蠟”字用得好。據(jù)《詞林正韻》,“蠟”字入聲,盍韻,屬促聲。又據(jù)《欽定詞譜》,《沁園春》正體“蠟”所處位置本仄而可平,但此詞如用平聲則效果不佳。此詞上句“山舞銀蛇”為平仄平平,下句“原馳蠟象”對為平平仄仄,則前有舒聲,后有促響,更添音響頓挫、格局恢宏之感。
韓愈政治上排佛,而在學理上對佛教認識頗深,其《諫迎佛骨表》即歷數(shù)佛教傳入中土的過程?!鞍紫笕缪┥健笔欠鸺医?jīng)典比喻之一,因此韓愈有可能受此影響,將之改造入詩。毛澤東精通文史,讀書極為廣博,有可能涉獵過“白象如雪山”之喻或韓愈的《詠雪贈張籍》。面對壯麗雪景,他豪興勃發(fā),也許在不經(jīng)意間就將前人妙喻熔鑄詞中。這樣的話,中學語文教材就需要對“原馳蠟象”加以注解,以示其有所本。而教師的講解內(nèi)容也需相應(yīng)調(diào)整,要說明此句不僅體現(xiàn)作者對景物觀察的細致,以豪壯胸懷駕馭意象的筆力,而且體現(xiàn)了作者靈活化用前人文句的超凡功力。這樣活龍活現(xiàn)的妙句,實由“才高”和“學富”兩者共同鑄造。從這一例證的分析,可以讓學生懂得這樣一個道理:多體會善觀察固然是寫出優(yōu)秀作品的必要條件,勤學習多讀書也同樣重要,不能偏于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