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敘事視角是小說敘述者與他所講的故事之間的一種關(guān)系,是作者講述故事的一種策略,直接關(guān)系著作品意義的表達。中國古代小說的敘事視角通常有兩種:一是作者凌駕于小說中所有人物之上,以故事外講述人的身份直接敘述故事,敘述者無處不在、無所不知;一是作者隱藏在小說中人物的背后,通過故事中人物的視角敘述故事、展開故事情節(jié)。
《林黛玉進賈府》選擇了初進賈府的黛玉的視角敘述故事,以她流動的視線,引領(lǐng)讀者走到這個大家族的近處,直接觀察、感受賈府和賈府眾人,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林黛玉進賈府》還設(shè)置了賈府眾人的視角,在多個人物的“觀看”中展開對黛玉的描寫。最終,在多個敘事視角的組合中,完成整個故事的敘述。選擇什么樣的敘事角度,也就是說,由故事中的“誰”來講述故事,對小說來講,非常重要,并不是任何一個故事中的人物都可以設(shè)置為故事敘述人?!读主煊襁M賈府》設(shè)置黛玉等人的敘事視角,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這樣的敘事視角能非常便利地講述故事,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從黛玉的視角敘事,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黛玉作為一個賈府之外的人,第一次來到賈府,由外到內(nèi),使她擁有觀察賈府的便利;她初來乍到,感受很新奇,很新鮮;黛玉的謹(jǐn)慎、敏感與文化修養(yǎng),決定了她的觀察很細(xì)致,也很準(zhǔn)確。正如《紅樓夢》“蒙府本”第三回側(cè)評所說:“以下寫榮國府第,總借黛玉一雙俊眼傳來。非黛玉之眼,也不得如此周密詳細(xì)。”所以,作者就以黛玉的腳步為故事線索,通過黛玉的“眼睛”,一層一層,迤邐寫出賈府所處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建筑外表之宏偉富麗,內(nèi)部布局之講究,日常陳設(shè)之華貴,生活排場之講究,等等。甚至,為了更全面地描繪賈府環(huán)境,作者寫黛玉見過賈母等女眷之后,又特意安排她去拜見兩個舅舅,其實,拜見舅舅并非目的,而最終未見,是作者有意省略了許多筆墨。
從黛玉的視角敘事,細(xì)致地刻畫人物形象。小說在運用人物的敘事視角敘述故事的同時,也刻畫了作為視角的人物的自身性格特征。在以人物視角敘事的過程中,視角人物自身在特定情境中的體驗、感受,可以具體而真切地展現(xiàn)出來,內(nèi)心世界得到充分的描繪?!读主煊襁M賈府》寫到黛玉臨近賈府時,插入這樣一段文字:“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他去?!痹谶M賈府的過程中,黛玉的形象漸漸明晰起來,如初見鳳姐,“連忙起身接見”;聽人傳賈赦囑咐,“忙站起來,一一聽了”;謝絕邢夫人晚飯,委婉得體;在賈母房中吃晚飯,時時處處留心;等等。這些都寫出了她的敏感與謹(jǐn)慎。
更重要的是,通過黛玉的眼睛,描寫了小說的重要人物,其中對寶玉的描寫效果最突出。寶玉出場前,作者已從其他人物的視角作了層層渲染。如王夫人說他是“孽根禍胎”“混世魔王”;黛玉先前聽母親說他“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nèi)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至此,故事敘述構(gòu)筑了一個極大的懸念,讀者與黛玉有同樣強烈的感覺:“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然而,黛玉親眼所見,卻是一個“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的美少年。懸念解開,如此大相徑庭的感覺,出乎黛玉的意料,同樣也超出讀者的閱讀期待。黛玉“吃一大驚”,“何等眼熟到如此”的驚異之感,把人們的思緒一下子拉到第一回的“還淚”神話。寶玉換了裝束以后,再次亮相于黛玉面前:“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zhuǎn)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fēng)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不用作者再進行任何主觀的評價,寶玉在黛玉心中的地位已經(jīng)確定無疑。
從黛玉的視角敘事,隨著黛玉敘事視角的流動,安排結(jié)構(gòu),展開層次,靈活自由,自然順暢,絕無勉強生硬之感。黛玉的足跡所至,由賈府外的街市到榮國府廳堂,不知不覺中,層層推進,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個個流動的、鮮活的生活場景:離舟進府;拜見賈母,相見眾人;初見鳳姐;拜望賈赦、賈政;相會寶玉。伴隨著一個個場景的呈現(xiàn),最終完成整個故事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布局,充分顯示出作者駕馭故事的能力。
《林黛玉進賈府》的敘事視角以黛玉為主,但又不局限于黛玉的敘事視角,而是進行了敘事視角的變換,其中對黛玉的描寫最為突出。黛玉作為小說中的重要人物,其不同流俗的特點,僅僅在第二回由賈雨村口中簡單帶出。黛玉第一次登場,在以她的視角敘事的過程中,其所見所想,固然表現(xiàn)出了她的一些性格特點,但還遠遠不夠。所以,作者又設(shè)置了賈府眾人的敘事視角,讓黛玉以一個外來者的身份觀察賈府的時候,也讓賈府眾人打量黛玉。課文中有三處集中描繪。第一次是眾人的觀察:“眾人見黛玉年紀(jì)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fēng)流態(tài)度?!睂懰w弱的同時,突出了她不俗的氣質(zhì)。第二次是熙鳳的評價:“天下真有這樣標(biāo)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鳳姐用獨特的語言表達了初見黛玉的印象,雖然不乏討好賈母的成分,但不能全部視為溢美之辭。以鳳姐的身份能說出這樣的話,黛玉風(fēng)姿可見一斑。寶玉所見最能顯示黛玉神采:“細(xì)看形容,與眾各別: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迸鷷酥廄S分析得十分透辟:不寫衣裙裝飾,正是寶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見;黛玉之舉止容貌,亦是寶玉眼中看,心中評;若不是寶玉,斷不能知黛玉終是何等品貌。二人初見之后,寶玉“又細(xì)細(xì)打諒一番”,為黛玉取“顰顰”作字;摔玉時,又說出黛玉是“神仙似的妹妹”,不僅進一步寫出黛玉的體貌特征,而且為后面描寫黛玉做了鋪墊。至此,通過不同人的“眼睛”,黛玉的體貌、風(fēng)度已較為完整地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
像《林黛玉進賈府》這樣,從故事中人物的視角來敘事,有諸多好處。首先,作者獲得了更多的敘事自由。作者把自己的主觀態(tài)度隱藏在人物背后,讓讀者直接面對黛玉和賈府眾人,聆聽人物的心聲,觀看人物的表演,這避免了由于作者傾向性過于顯露而影響讀者的閱讀感受,使故事顯得更為真實可信,人物性格特點和精神面貌更加突出,故事敘述更富于立體感,結(jié)構(gòu)層次轉(zhuǎn)換更加自然順暢。同時,故事中人物的眼光使整個敘述帶著濃郁的主觀感情色彩,增強了故事的可讀性。其次,讀者獲得了更為豐富的審美感受?!读主煊襁M賈府》中人物敘事視角的運用,使讀者與作者、人物具有同樣的知情權(quán),讀者帶著強烈的閱讀興趣與期待,一起感受故事的發(fā)展。讀者的閱讀,一直追隨著小說人物的視角,與故事中黛玉等人的行動同步,眾人的感受也深深感染著讀者。敘述中不斷形成故事懸念,又不斷解開懸念,讀者好像與作者、故事中的人物一起親身經(jīng)歷每一個情境,見證著故事發(fā)生發(fā)展的全過程,最終,讀者的閱讀期待得到充分滿足,獲得了豐富的閱讀趣味和審美感受。
閱讀小說時,準(zhǔn)確地把握小說敘事視角及其變化,可以幫助讀者更深入細(xì)致地揣摩作者在敘述技巧、結(jié)構(gòu)布局、人物描寫等方面的匠心。這是我們閱讀《林黛玉進賈府》的深切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