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與巴爾扎克是世界文壇的兩位巨人,也是法國文壇的頂級人物。他們在我心中的位置,幾乎是超越一切無人可及的。若論讀書,我讀他倆的小說最多也最喜愛。所以到巴黎后的一件重要事,就是去拜訪他們,感謝他們給予我知識智慧和人生之豐富營養(yǎng),向他們獻上我最崇敬的一束鮮花、一片心意。但是此行卻引發(fā)了我對雨果與巴爾扎克“高下”的思考。
雨果紀念館在巴黎市中心孚日廣場6號,孚日廣場是亨利四世建的王宮庭院,17世紀的府邸,離我住的國際藝術城較近。剛到巴黎的第二天我就去朝拜他老人家,后來又專程去看過他兩次。那幢古舊的紅磚寓所于我已是熟門熟路,非常親切的地方。外表看上去已古老陳舊,內里全然是豪華典雅的建筑,一踏進去就能感覺一種富足、大宅門的氣派。樓上樓下四層,有多間房屋,都鑲金鍍銀,裝飾華麗,墻壁用紅色絲絨或其他彩色貼紙包裹,家具全是些考究的雕飾繁麗的物品,還有一間屋全用中國家具裝飾,瓷盤瓷瓶、高背太師椅,儼然一種濃烈的東方情調。雨果1833年至1848年在這兒度過了15年光陰,寫下了大量作品,故居內留有他的部分手稿、書籍插圖和書信,還有他親手繪制的家人肖像,親手制作的木雕家具。雨果是個奇才,他身為貴族,家境優(yōu)越,卻像個平民同情勞苦大眾,像普通工匠般熱愛勞動,他畫的畫和他做的家具若不特別說明,你會以為是他收藏的藝術品,可見水平很高。幾番流連他之屋內,我都在揣度他之內心,這是個怎樣的俊杰偉才啊,既具有磅礴超世之多種才華,又稟有良好之品德操行,從未聽到過他有任何劣行惡舉。生于貴族之家,將軍之門,卻毫無權貴浮華傲人、裝腔作勢的習氣,一生為摧毀人間的不平事,為推翻當時那個荒謬的悲慘世界而奔走呼號,奮筆疾書,生時為文壇領袖,死后化不朽精靈,這人活得太光輝燦爛,令你不能不欽佩崇仰。
巴爾扎克紀念館離我住所太遠,也難找。所以我對他的拜訪就晚了許多,不好意思。那是到巴黎一個多月后,有朋友相約,我才得以成行,一酬心愿的。
巴爾扎克紀念館坐落在巴黎16區(qū)的帕西,那是一片高級住宅區(qū),上流社會的有錢人許多就聚集于此。不過巴爾扎克的“家”就儉樸多了,它位于rue Raynouard快到盡頭的一個斜坡處,打開門就得下坡,然后才進入院子。建筑不大,從雷努阿爾街看上去是一棟平房,但從后面的貝爾東街才看得出它其實是一座三層樓房。這就使它還具有另一道門的出口,一旦債主上門索債,他便可從后門逃之夭夭。這屋子的質量與陳設就沒法與雨果故居相比了,一切都平民化了。老屋間架小,樓梯狹窄,看不到什么貴重之物。巴爾扎克生前生活奢侈,負債太多,為躲債,他在巴黎至少有十處以上的住所,狡兔十窟,那也是不得已的事。這一故居,他在此度過6年時光,創(chuàng)作完成了《貝姨》、《邦斯舅舅》等作品。館內收藏有他的全集和各種作品,那套全集僅從裝潢來看就遠不如雨果全集威風,雨果那套燙金精裝書就像書中貴族,氣派高雅,現(xiàn)在來看都可稱豪華;巴爾扎克全集則土頭土腦,如同凡人。館內陳列著羅丹等雕塑家為他做的大小塑像,還有他鐘愛的咖啡壺,他坐過的桌椅,他出版小說的插圖掛了一屋子,那些刁鉆、貪婪、狠毒、吝嗇、虛偽、狡詐、滿肚子算計、一心想往上爬,五花八門形形色色的人物呼之欲出,生動極了。我雖不能一一辨識,但一看都有種似曾相識感,畢竟許多書都讀過。當他們以集大成的方式赫然列于我面前時,我目眩神搖,噤口無言。他們就是擁有數(shù)千號人物的《人間喜劇》中的“神魔鬼怪”、“英雄豪杰”,每一個都是一絕,讓你無法小視。
巴爾扎克的手稿我看得仔細,還選擇著拍了三四張照片。從潦草零亂修改得漫漶一片的手稿上看得出,這位高產高質作家寫作習慣的確好改動,傳說他送往印刷廠校對的稿子都常常被改得面目全非,以至揀排工嘖有煩言,苦累不堪。他說:“最苦的事是修改。”這流露出的不只是他對文字的要求嚴格,精益求精,也表明他雖為高產大師,但其構思創(chuàng)作心血流淌,畢竟不是件容易的事,文思纏繞,歧路徘徊,從模糊到清晰,從思想到語言的轉換,對任何人都不是輕松之事。須再三斟酌推敲,七添八補,瞻前顧后才會有滿意的表述。比起來,雨果稿子的改動就少多了。他或許是屬于思慮周密后才動筆的人。巴爾扎克顯然是邊寫邊構思,一路鋪著去,回頭再來收拾的人。
巴爾扎克故居好的是有個狹長小院,院內長著茂密的樹木,與后面貝爾東街狹長的石子路和街燈相映成趣。遙想當年巴爾扎克寫作累了,出門就可舒身養(yǎng)眼,賞花觀樹,那絕對是件快意之事。文人生活條件的好壞,會直接或間接影響他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質量、情調與面目。我覺得這是個不能忽視的問題。
看過巴爾扎克故居后我總在想,按說他的作品,主要是小說,數(shù)量超過雨果,論讀者面大概也超過雨果,質量嘛,各具情味互有高下各有千秋,可為何他身后享受的待遇卻不及雨果,雨果是被法國作為法蘭西歷史上最杰出的偉人之一安葬于先賢祠,供千秋萬代的后人瞻仰學習;巴爾扎克則未能獲此殊榮,至今還冷清地躺在拉雪茲公墓。他們生前是同一時代的雙子星座,死后得到的評譽卻差別不小,這究竟是為何呢?雨果有《悲慘世界》、《巴黎圣母院》、《海上勞工》、《笑面人》煌煌四大名著,巴爾扎克也有《高老頭》、《貝姨》、《攪水女人》、《歐也妮·葛朗臺》一大批響當當名著足以抗衡。應該說若從人物之生動典型,故事之跌宕精彩,作品之深邃廣博和巨大影響來看,巴爾扎克在哪一點上都不會輸給雨果的,但為何他最終的聲譽地位卻遠不及雨果?這決不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問題,而是個耐人尋味的大問題。
一個天才拼死拼活流血流汗奮戰(zhàn)一生,終于攀上了藝術之高峰,坐上了這一領域的最高寶座,按說志得意滿功成名就已不得了,那是讓千百萬凡夫俗子艷羨不已的事,可置身已在極高處,舉首還有在上人,這就讓你有些疑惑不解,有些氣憤不平了。咱哥倆生前稱兄道弟,你好我好,憑什么你死后又會高我一截,壓住我了呢?要知道人不光有生前的名利追求,還會有死后流芳百世、進入不朽者的美譽追求,這是一種更高更大的愿望,中國人說的“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人生“三不朽”、“千秋萬代名”,講的都是這一件事。死人可以不管這類問題,他管也沒用?;钊藙t可以管管,應該想想,尤其是一個學者、研究者,他應該思考是什么造成了“人比人,比不成”的道理——生前評價、名聲之不同與死后待遇、榮譽的區(qū)別。
按我個人的理解,巴爾扎克若不敵雨果的地方可能在于,他是從社會底層通過血戰(zhàn)才功成名就的,無論是書中或生活中都不及雨果那么居高臨下從容優(yōu)雅,而更多一些市俗氣、煙火氣。雨果生活富足地位崇高,生前就是振臂一呼萬眾響應的文壇領袖,是自創(chuàng)一體開宗立派的浪漫派首領,所以他的作品有種俯視塵寰,洞徹歷史的味道。巴爾扎克則屬于孤軍奮戰(zhàn),一個人打天下,一支筆橫掃天下的豪杰,從影響來看他是現(xiàn)實主義的最高代表,可實際生活中他根本無任何地位可憑,無任何權勢可借。一個人生前地位的高低肯定會影響到他死后的名聲,生前之權勢,雖帶不進棺材,卻能帶給評譽,大人物之死造成的影響與波及面與小百姓之死造成的余波畢竟不可同日而語。死后是完全的無聲無息,還是仍享有某種特權,比如搞了多大范圍的送葬祭悼活動,引起媒體和輿論怎樣的評價爭議,在多大范圍內仍使人們念念不忘,屢屢提及,這些必然與生前的地位密切相關。雖然盧梭說過:“人人生而自由平等”,但那不過是種理想,是種愿望,其真實的情況是人生來就不自由,也不平等,死也同樣的并不自由平等。普通草民能與帝王貴胄相比嗎?螞蟻之死能與大象相比嗎?肯定不能。巴爾扎克與雨果相比,他天生就不利,生前就輸了一截。
我說生前身份地位會影響死后之待遇評價,你別不在意,這只要看一下現(xiàn)在呆在先賢祠的幾位作家,從伏爾泰到左拉,從大仲馬到馬爾羅,他們生前就是身居顯赫地位的人。伏爾泰是18世紀啟蒙文學的巨擘,是整個法國乃至歐洲啟蒙思想運動的精神領袖。雨果是將軍之子,曾入選法蘭西院士,任第三共和國國會議員。左拉是19世紀下半期法國文學自然主義的巨匠,馬爾羅擔任過新聞部長與國務部長,唯有盧梭出身平民,一輩子坎坷受欺辱,但他作為偉大的啟蒙思想家和作家,在精神領域開辟了一個新時代,那也是無人可及的。
由于地位的關系,巴爾扎克與炎涼世態(tài)靠得太攏,與惡濁社會貼得太近,這既使他具有比雨果更詳實地了解社會的五臟六腑,了解生活具體瑣碎方方面面的優(yōu)長,也使他根本做不到應有的超越和離塵出世,所以他的作品缺少優(yōu)游不迫與曠達大度,夾雜著牢騷不滿,也散播出些怨氣戾氣,這便影響到作品的純正與品位。比如他塑造的伏脫冷就比雨果塑造的沙威要粗野赤裸裸和沒教養(yǎng),他寫的好人就趕不上卞福汝主教那么德高行優(yōu)超凡脫塵慈光普照。他揭露社會描繪人間比雨果要冷要狠毒。直白了說,他寫的惡比美更多更強大,雨果則即使在暴露惡與丑時,從不忘向人展示希望和光明的另一面,其作品的基調絕對是正義必將戰(zhàn)勝邪惡,美終究會壓倒丑,成為主宰性的力量。寫丑還是寫美,注重表現(xiàn)善還是表現(xiàn)惡,給人希望、信心和力量,還是給人郁悶、痛苦與絕望,是區(qū)分兩類作家不同的標準。人們之所以需要文學藝術,更多還是想從中獲得真的啟迪、善的滋養(yǎng)、美的享受,而不是再從中去體味假的可恨、惡的殘酷、丑的難看可怕。人性是趨利避害,喜美惡丑的,所以誰能給人們帶來光明歡樂喜悅,人們就樂于把掌聲獻給他,把鮮花拋向他。相反,誰若給人們帶來的是陰暗沉悶痛苦,誰可能就會遭到拒絕與冷遇。
另外,巴爾扎克欠債躲債之舉做得也太難看,與現(xiàn)代觀念、現(xiàn)代信用制度格格不入。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本是天經地義的事,巴爾扎克卻反其道而行之,變著戲法地躲逃債務,且屢犯不改,這絕對是做人的虧欠,無人能為之辯護遮掩的。不論你是赫赫文豪還是巍巍大師,毛病就是毛病,污點就是污點,誰也解救不了你的。你只能“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好自為之,否則就會遭到“打折”、“扣分”的待遇,這不會有任何含糊的?,F(xiàn)代信用制度對那些撒謊與欠債不還的人懲處極為嚴厲,它根本容不得一個人有這方面的壞脾氣,只要犯過一次撒謊或欠債不還的事,就鐵板釘釘記錄在案,成為終身抹不掉的污漬,極大地影響到社會對你的評價。巴爾扎克此類事不僅多而且突出,這就讓人覺得他品行欠佳,道德有虧。人們可以原諒一個人行為有錯,但很難原諒一個人道德有疵。時間、歷史、讀者和大眾對有的事極為寬容大度,既往不咎;對有的事又極嚴厲極挑剔,決不姑息縱容,所以當聲譽評價與道德問題聯(lián)系在一塊時,它就顯得更復雜,更難纏,誰都把握不定。比如有的文人招蜂惹蝶倚紅偎翠攜妓嫖宿,或是朝三暮四玩弄女性,往往不被視為毛病,反傳為美談,這是對文人才俊的格外優(yōu)待,換成普通人,往往早就一棍子打死了。所以名人們有時享受著比常人更寬泛的自由,有時卻又被限制要求得極為嚴苛,幾乎是用道德楷模的標準在衡量你,一點也不能出格,一事也不能犯規(guī),否則就被盯住不放,非鬧你個不依不饒沸沸揚揚。道德評價本不該參與到對一個人事業(yè)成就的評判中,但它總會暗中在掣肘,在放大或縮小著對人的評估,這也是非常正常的事,誰也沒法改變的。
當然,我所想的只是從一個狹隘視角看到的問題,當我把它提出向巴黎朋友請教時,他一口就回答這沒什么好比的,說法國選誰有權進先賢祠,那是由法蘭西學院的院士們說了算,他們是知識精英的代表,是社會評判的最終裁決,他們重視的是此人對法蘭西文化法蘭西語言的貢獻。巴爾扎克是大眾作家,通俗作家,他當然不能與雨果相比。這理由一出口,我就愣了,那一刻真像是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我根本就沒朝這方面想過,也從未將巴爾扎克視為通俗文學作家,于是他這說法讓我啞口無言,不同意也找不出話來回答。朋友不是搞文學的,不可能懂得文學之奧妙,巴爾扎克與雨果之區(qū)別,哪里會是通俗與高雅、大眾與精英的區(qū)別,他們都共同是法蘭西文學的頂尖代表,是將法語運用發(fā)展到極至,以致讓后人感到絕望和難以超越的大家。兩人風格肯定有差別,但風格之差決不是性質之差。所以原因決不會是出在通俗與高雅方面。再退幾步說,大仲馬倒真是通俗文學作家了,他不也破例進入了先賢祠,而且是最近的事,這清楚表明,即使是通俗作家,也并不影響他之夠格不夠格。所以這位朋友的話可以算一個理由,但卻不見得是合理的解釋。這也意味著我對此問題并沒有找到一個好的解釋,還得努力探尋?。?/p>
此后我又找到另一個法國朋友討教,他說巴爾扎克沒法與雨果相比,巴只是個普通小說家,很一般。雨果則除小說外,寫詩寫戲劇,戲劇寫得好啊,他的作品充滿思想,影響極大。在替我作翻譯的他的太太是個中國人,她認為翻譯的作用很大,翻譯得好,在中國影響就大;翻譯不好,影響就小。這馬上使我想到巴爾扎克的作品多是傅雷所譯,傅雷是大家,他的譯作自然沒說的,好!雨果的作品則是李丹、方于、陳敬容、羅玉君、魯膺好幾個人所譯,質量相較肯定參差不齊,這當然也會影響閱讀和傳播效果。
當我向第三位法國朋友請教時,她明確說雨果是貴族文學精英文學的代表,巴爾扎克則是平民文學的代表,他的小說語言粗糙,表達不好。這又是一種觀點。它間接支持了第一位朋友的觀點。即誰高誰低,那要看他對法蘭西文化法蘭西語言的貢獻。我們中國人皆是通過譯作去認識巴爾扎克和雨果的,這便難免受很大局限,誰都知道譯作非原作,翻譯只是一種語言的對位轉述,再好的翻譯也不過是原作的七折八扣,美文不可譯,精神不可譯,詩意、情趣特難譯,所以依據(jù)譯作去評判一個人,就像拿張照片去選美,那太不可靠,太易上當受騙。
法國朋友的這類說法各有道理,促使我作進一步的思索。我們過去接受的教育和觀念通常是以“主義”、“流派”來區(qū)分高下優(yōu)劣的,20世紀后半期,中國特別推崇現(xiàn)實主義,貶抑浪漫主義和其他流派,因此對巴爾扎克的評價自然會高過雨果,加上巴爾扎克寫的多是市俗生活,他又受到革命導師恩格斯的高度贊譽,這就給人們造成了巴爾扎克比雨果更高大的印象。這種評判受制于意識形態(tài),官方色彩很濃,卻未必正確。要想真正評判一個作家和一部作品,最好是拋開“主義”、“流派”的框限,破除意識形態(tài)之蒙蔽,只看其人其作,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與頭腦感受,而少理睬外界的鼓噪與起哄。附加物一多,便作不出客觀評價。由此說來,對任何一個作家或一部作品,本國人的評價一般要比外國人的評價更真切更可靠,因為他們看的是真人,讀的是原著,而外國人依據(jù)二手資料去打分,隔岸觀火,霧里看花,終究離得遠,隔膜大,恍恍惚惚難以透徹。
排除干擾,我想到應從寫作立場和寫作態(tài)度來看兩人之差別。巴爾扎克站在保皇黨的立場,想要恢復過去存在的道德原則,他說:“我寫作參照永恒的真理,即宗教和君主政體,當代的事故都強調二者的必要,凡是有良知的作家都應當致力于使回到這兩條大道上去?!彼丫鲗V坪妥诮坍斪骶仁漓`藥,這顯然褊狹錯誤,與時代進程背道而馳。雨果則從早年保皇黨的立場一變而成為一個堅定的共和主義者,他站在自由民主的立場,同情和贊頌勞動人民,反對教權,反對復辟,批判道德敗壞窮奢極侈的貴族階層。他說:“只要因法律和習俗所造成的社會壓迫還存在一天,在文明鼎盛時期人為地把人間變成地獄并且使人類與生俱來的幸運遭受不可避免的災禍;只要本世紀的三個問題——貧窮使男子潦倒,饑餓使婦女墮落,黑暗使兒童羸弱——還得不到解決;只要在某些地區(qū)還可能發(fā)生社會的毒害,換句話說同時也是從更廣的意義來說,只要這世界上還有愚昧和困苦,那么,和本書同一性質的作品都不會是無用的?!保ā侗瘧K世界》作者序)他勇敢地行進在一條光明大道上,而成為時代的先驅。
如果說雨果整個創(chuàng)作的中心詞可用“悲慘”二字,或“悲慘世界”來代替,由于身處悲慘,眼見悲慘,所以他要與之拼搏戰(zhàn)斗,他要控訴和搗毀人間種種的不公平不公正不人道,為創(chuàng)建一個公正光明的時代而努力;巴爾扎克整個創(chuàng)作的中心詞則是“喜劇”,或“人間喜劇”。他與雨果同處一個苦難深重、矛盾重重、危機四伏的時代,他也看到了社會的污七八糟和荒誕無稽,但他醉心于喜劇的創(chuàng)造——紙上藝術世界的營造,關注的是:“怎樣能使得代表一個社會的有著三四千個人物的喜劇變得有趣呢?”考慮的是:怎樣寫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和故事,引人入勝,讓觀眾喜聞樂見?!氨瘧K”與“喜劇”,主題不一,情調、韻味也大相徑庭,它們內在地決定了作家關注重點與立場態(tài)度的不同,深刻地影響著作家的創(chuàng)作傾向與目的追求。“悲慘”是沉重痛苦的,面對悲慘就必須嚴肅以待,承受苦難,自覺擔當?!跋矂 眲t輕松快樂,可嘻嘻哈哈一笑了之。雖然巴爾扎克說過:“教育他的時代,是每一個作家應該向自己提出的任務,否則他只是一個逗樂的人罷了?!钡簧幕顒踊揪蜎]有超出過文學創(chuàng)作的范圍。他自己說:“我所要描繪的總永遠是生活。”“藝術家的使命就是創(chuàng)造偉大的典型,并將完美的人物提高到理想的高度?!彼扔旯鼘W⒏趭^更敬業(yè),創(chuàng)造的人物畫廊無比豐富、生動、繁雜與完美,然而由于全身心沉浸于喜劇的構建,就淡忘了自己作為公民的擔當和藝術家應有的責任。
冥思玄猜中,我突然醒悟,僅從兩位文豪的創(chuàng)作目的、寫作立場、技巧、風格、語言方面是難以比出高低來的,春蘭秋菊各有勝擅,誰也無法專美。但若能就兩個人的靈魂來作一比較,看作家靈魂的質地與分量,看作品的精神境界與思想價值,那就容易見出媸妍美丑。
靈魂是管總和最根本的,它透露出的信息、氣味與散發(fā)出的光輝,最確鑿最可靠。從這思路一審視,我看到雨果具有泛愛眾生,悲天憫人之情懷,他同情弱小,體恤下層,既能把自己之愛心施與一朵花,一棵草,一只蟲,也能將自己的胸襟包容天地宇宙,用幽奧之心靈與自然萬物神秘對話交往。只要看一看他在《悲慘世界》里對苦役犯冉阿讓和幼小孤兒珂賽特的態(tài)度,看一看他在《笑面人》中對流浪者窩蘇斯、盲女蒂的關愛,以及對腦滿腸肥、奢靡腐化的貴族王孫們的指斥控訴,你就知道他的心里是充滿仁愛和善良的。他獨自一人時,“虔誠,恬靜,愛慕一切,拿自己心中的謐靜去比擬太空的謐靜,從黑暗中去感受星斗的有形的美和上帝的無形的美。那時候,夜花正獻出它們的香氣,他也獻出了他的心,他的心正像一盞明燈,點在繁星閃閃的中央,景仰贊嘆,飄游在造物的無邊無際的光輝里。”(摘自《悲慘世界》第69頁)雨果說過一句話:“生命不是取,而是予?!彼€說:“一切都是為了大家?!边@些話道出了他的人生態(tài)度與精神品格,也道出了他一生的理想和追求,我們透過這些話和他的作品,能看到一顆偉大的心,一個高尚而美麗的靈魂。這靈魂圓潤豐盈,渾然一體,既柔軟又堅挺,既博大又透明,有似水的一面,也有堅硬如鋼的另一面;平時間它靈動活潑,一團和氣,特殊時它電閃雷鳴,溢火噴金。雨果就是這么一個用愛心來擁抱全人類的人,他雖白發(fā)蒼蒼,卻慈祥而威神,是一位飽經滄桑,堅定仁厚的長者。與他接近,你會感到滿座春風,心身暢怡。他的作品受著神光的燭照,閃耀著純潔的火焰,彌漫著芬芳的氣息,因此他寫的世界再悲慘,也能給讀者留下激情與瑰麗、正義與公理。他寫的命運再殘酷,也能給我們溫馨與撫慰、道德和良知,能溫暖我們的人性,使我們重新鼓起對生命和人類的信任。
巴爾扎克卻怎么看都只是個天才的小說家,是個個人奮斗者,他從不具有為國為民的遠大抱負。他野心勃勃心雄血燙,腰粗臂胖壯得像條公牛。他不無驕傲地宣稱自己是“文學上的拿破侖”,拿破侖用劍沒有完成的,他要用筆去完成。他不滿足于讓生命緩慢地死氣沉沉地流逝,而要它像激流那樣呼嘯著向前奔騰一瀉無遺,他周旋于上流社會的社交場所,不知疲倦地與生活搏斗,毫不吝惜地揮霍自己的精力,畢生追求光榮和財富,夢想和一位有貴族頭銜、有無數(shù)財產的婦人結婚,就在他剛剛如愿以償時,死神便召見了他。
巴爾扎克是個天才的社會解剖家,又是個無所不知的神。他的眼風能把別人心里最隱蔽的秘密看得雪亮,他的感官能測知最遙遠的思想。他發(fā)掘惡習,解剖熱情,描繪情欲,痛斥虛偽,探索人,行走于靈魂、心、臟腑、頭腦與各個人內在的深淵,剝除假面具,與現(xiàn)代社會展開殊死肉搏。他對人性剖析得入木三分,對世界了解得一清二楚,比伏脫冷還要深刻全面。他最善于寫欲望的交戰(zhàn),善于寫那種復雜而猥瑣的情欲,善于寫惡棍、壞蛋、無賴、強盜、騙子和追名逐利的野心家,他讓我們看到榮華富貴背后的丑陋,紙醉金迷之下的骯臟。他在刻畫卑鄙惡毒、陰險殘忍、嫉妒吝嗇、懦弱愚蠢時,能讓你脊背發(fā)寒,毫毛直豎。他在講述人欲橫流的社會中如何撈錢,如何享受,如何利用一切關系往上爬時,能拿鋼鐵般的利爪把讀者之心撕得粉碎。他把人心中最黑暗,人性中最卑劣的東西展現(xiàn)給人們看,看后卻使我們滿腹狐疑,不知該效仿誰,該向何方邁步。他深刻地揭示了人情世故和社會的真相,無情地批判社會和人類,讓你感到一種善良不敵邪惡,“獸性”壓倒“人性”的灰心。他的作品透徹地寫盡人世間的爭斗暗算,充溢著淋漓磅礴的生命元氣,但卻有幾分野性與殘酷,有種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可怕。他的心思深不可測,有許多晦暗不明的東西。他的靈魂太硬太冷,混濁而波浪起伏,尖刻多,仁藹少,因缺少愛與善,缺少悲憫情懷,沒有一道歡樂之光而有所殘缺。你看不見他靈魂的顫動與一呼一吸,因而也感知不到他真正的喜怒哀樂,無意間卻嗅出了絲絲縷縷的庸人氣息。由于他對民眾態(tài)度冷漠,對貧窮缺乏悲憫同情;由于他以躋身上流社會,安享榮華富貴為榮,對金錢、美女、榮譽有種無厭的貪欲;由于他未能在思想境界上突破文學之限,進入更廣大的人類精神領域,所以他能使我們眼明,但不能使我們心善;能幫我們理智,卻不能幫我們德高,更不能給予我們批判世界的熱情和承擔患難的力量。所以,他始終只是19世紀法國社會忠實的書記員,是描繪人類典型的杰出畫家,是善惡事件的優(yōu)秀登記員,而未能成為法蘭西民眾的摯友,時代的精神導師。
雨果則認為:“詩人擔負著靈魂的責任。”文學問題之中有著許多社會問題,每部作品本身就是一個行動,作家與文學“負有一種民族的使命、社會的使命、人類的使命”。他把文學作為觀察社會的窗口和改造社會的武器,熱烈地介入最敏感最前沿的生活與政治,長期投入反專制獨裁的斗爭,他敢于伸張正義,以個人的思想力量和人格力量與整個黑暗腐朽的社會對抗,向一切奴役人的規(guī)章制度開火。他同情弱小,抨擊權貴,當英法聯(lián)軍侵略中國,搶劫并焚毀圓明園時,他拍案而起憤怒批判強盜的罪惡行徑。他十分關注世界的前途和人類的命運,既在自己的作品中灌注了崇高的道義和積極進取的精神,又以巨人般的思想燭照時代,引領著民眾和歷史前進,有效地推動了社會的變革與進步,成為社會良心和責任的承擔者,人道主義和民眾利益的捍衛(wèi)者。因此,他之貢獻,決非偉大的小說家、戲劇家、詩人、畫家和演講家等頭銜所能涵蓋,而同時是一位偉大的政治家、思想家、人道主義者和“民族詩人”,是社會正義、道德、良心的承擔者與實踐者,是法蘭西的圣靈,人民的代言人,是人類的眼睛、耳朵和雙手。如此一比較,雨果與巴爾扎克人格氣象不同,心思靈魂不同,雨果之高于巴爾扎克,成為法蘭西民族精神的永恒雕像,成為對法國乃至人類歷史發(fā)展起過重大影響與作用的偉人,就是沒有一點疑義的,當之無愧的。
2002年被稱為“雨果年”,聯(lián)合國在世界范圍內組織了豐富多彩蔚為壯觀的紀念活動,隆重紀念法國大文豪維克多·雨果誕辰200周年。早在119年前,當雨果逝世的那一刻,全法國都在哭泣,所有地區(qū)下半旗為雨果致哀,數(shù)十萬人涌上街頭,伴隨雨果的靈柩走過凱旋門,進入先賢祠。隆重的國葬從清晨一直進行到深夜,人們在以不同方式向這位以自己全部天才奉獻給人類利益的偉大詩人告別。這是何等感人的場面啊,其中蘊藏著何等巨大的力量,才能使它感動萬眾,綿延至今。這讓我想到:如果靈魂只是局限于一己肉身之關懷,它必然就會隨著肉身之死而灰飛煙滅;如果靈魂包藏高貴,彌散著芬芳的光輝,牽系著無限存在和絕對價值,它就不會隨肉身之死亡而熄滅,反而能一直在人間飄蕩擴散,氤氳永存。雨果之類文豪其實就是不朽的魂靈,文學的魂靈,他們之魂靈與他們流光溢彩的作品一樣,將永遠伴隨著天地自然,萬代流芳,澤惠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