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菊是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二零零三年以《我和王小菊》享譽文壇。這是一篇很有特色的小說，它隨意、懶散又略帶頑皮的敘事語調(diào)使文本顯得自足而歡愉，將一個原本有些荒唐的故事演繹得像一場無心的游戲。作為游戲的觀眾，你自可以發(fā)出輕松的訕笑，然而，笑著笑著你就笑不出來了，因為你發(fā)現(xiàn)，這個游戲是何等的真實，沒準你就是那個隨心所欲也一無所得的游戲者。在沉重感的侵襲中，雅斯貝爾斯的一番話涌上心頭：“與以前那些時代的人相比，今天的人類可謂是連根拔起……仿佛存有的基礎(chǔ)已經(jīng)瓦解?！薄拔覀兙拖裨诿Ｃ４蠛Ｖ泻叫?，沒有航海圖，也找不到一處可以瞭望整個海洋的落腳處?；蛘撸瑩Q句話說，我們就像在漩渦里打轉(zhuǎn)，我們得知事情真相，只因為我們被卷在其中?！钡弥嫦喔淖儾涣思榷ǖ拿\，因為，我們被挾持裹在劇變之中，看不清前途和來路。人們曾經(jīng)奉為偉大意義的世界已經(jīng)崩潰，精神領(lǐng)域一片迷茫，有如大霧彌天，只能看到腳下，即時享樂之后，內(nèi)心仍舊是一片荒原，蒼涼而沒有生機的荒原。

游戲的主角是兩個都市女子，一個是“我”，一個是“王小菊”。她們錢袋充裕，精力旺盛，也不缺欲望和情緒，“我”有“一個被我垂涎了很久的小伙子”，“王小菊”也有“一個剛被她瞄準的男青年”，但是，兩人分別俘獲的卻是對方的目標，“我喜歡的跟她上了床，而她喜歡的隨了我”。意猶未盡，兩人又進一步“商量好了交換男人的具體措施和步驟”，以便“如愿以償和自己喜歡的小伙子”睡一睡。這在別人眼里是不可饒恕的荒唐事，但對于她們來說，簡直像是小女孩用花桿鉛筆交換香味橡皮一樣簡單隨意，不必有任何心理負擔。與傳統(tǒng)性別話語不同，此時的“小伙子”、“男青年”是欲望的載體，是女人眼中的“男色”和“戰(zhàn)利品”，屬于性的編碼。而“我”和“王小菊”則甩掉了女性角色的矜持嬌羞，在男女關(guān)系中當仁不讓地占據(jù)了追逐者、征服者的地位——“看見一個整齊一點的男人”就勁頭“勇猛”。她們充分發(fā)揮著性的情欲功能，卻一筆抹殺了愛的詩意本質(zhì)。此時的性、愛分離，是女性主動選擇的結(jié)果，她們比任何時代的女人都更愛自己，她們最看重的是個人的自由和需要，愛情固然纏綿甜美，但是“放縱愛的天空也充滿傷痕”，比較而言，還是具體實在的身體需要和征服欲望更容易得到滿足。于是，兩性之間豐富復(fù)雜的情感可能性被她們簡化為“搞一搞”“睡一睡”的肉體狂歡。杯水主義的享樂意識演繹著新鮮刺激的欲望景觀，而天長地久的鄭重承諾則被化解成了無所顧忌的輕松游戲。

即時消費的性愛態(tài)度、“交換男人睡覺”的“灑脫”行為讓“我”和“王小菊”“惺惺相惜”，兩人的友誼迅速展開。被男人拋棄以后，兩人搬到一起，姐妹聯(lián)盟正式成立。相似的處境和體驗使她們關(guān)系親密，她們渴望從對方身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獲得安慰、理解、肯定，借助集體力量掙脫性別宿命。當“我”警覺到自己可能會“變得圣潔起來”時，“我”“害怕極了，緊緊摟著王小菊，我只有她了，我的生命中什么都錯過了只有王小菊還沒有錯過啊，我是多么希望她能拯救我啊，讓我重新變得像從前那樣淫蕩。我不想變得圣潔，一點都不想啊?！被奶频难赞o里蘊含著無奈和蒼涼：女人走向“圣潔”就意味著她有可能具備超人品質(zhì)，成為賢妻良母，拋卻現(xiàn)世享樂，期待“永垂不朽”，天使美名的背后是單調(diào)重復(fù)的生活和缺乏熱情的平庸，因此，作為“新新人類”的“我”寧可在“淫蕩”中虛擲時光，也不愿保持“圣潔”的美德去重復(fù)祖母、母親的生活模式。“我”和“王小菊”的聯(lián)盟就建立在對“淫蕩”的認同上，她們相互慫恿相互監(jiān)督，放逐自己對愛情的需求，順從一時興致去“搞”自己喜歡或是不喜歡的男人，仿佛以此就可以堅持一種不同于男性想象的女性生活——自由無羈、滿不在乎。

但是，姐妹聯(lián)盟而對的是整個男性世界，“男人是什么呢？是個裝飾品，戰(zhàn)利品，是個證明罷了，證明什么呢？證明英雄大有用武之地啊”。在男人面前，“我”和“王小菊”都是女性的化身，潛在的競爭意識注定了她們的友誼除了溫暖和真誠，還混合著猜忌和敵意?？吹酵跣【盏摹巴曛弧?，“我憤憤不平”：“這個騷娘們，怎么還有個當院長的野男人。”王小菊的前男友上門，也令“我”感到不平衡：“畢竟家里的那個男人是沖她來的啊，真正可憐的是我自己啊?！本瓦B“王小菊”對“我”的體貼，“我”也懷疑是她處心積慮的算計。那么王小菊呢？她對“我”百般照顧百般縱容，甚至可以安排一個機會讓“我”與她的前男友“搞一搞”，卻不允許“我”和他談戀愛，而“我”則反過來逼迫王小菊：“三天之內(nèi)你也要跟他搞，憑什么只有我搞你不搞?！彼齻儾辉诤豕蚕砟腥说娜怏w，卻不能容忍任何一方去占據(jù)男人的心靈?！澳信g就是那么一回事情啊，搞了就死心了，不搞永遠不踏實?！毕噱σ阅慕忝弥樽罱K難以超越自戀和自私，唯有兩個人都去不談愛情地去“搞”了，對方的心理才會平衡，姐妹聯(lián)盟才有可能繼續(xù)下去。

但是，事實卻證明，豐富復(fù)雜的人，永遠無法被簡化，袒露肉體的同時做到隱藏靈魂幾乎是不可能的。沒心沒肺的肉體狂歡并非過眼云煙，它在女性體內(nèi)誕生了結(jié)果，這個結(jié)果撕開了她們靈魂的面紗。盡管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是在被男人拋棄之后，盡管明知腹中的孩子并非真正愛情的結(jié)晶，性愛的創(chuàng)造力還是讓她們感到悲中有歡。孩子喚醒了她們內(nèi)心深處的需求，一種遙遠的溫情令她們淚流滿面：“我怎么就沒有跟他老老實實地談個戀愛呢？我其實是非常喜歡他的啊?！庇谑莾蓚€相約要生下孩子，“我”說“我”孩子的父親是“王小菊”喜歡的男人，“王小菊”說她孩子的父親是“我”喜歡的男人，事實是否如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覺得可以借此紀念不曾把握便已失去的愛情。為了“給對方生個健康的寶寶”，她們戒煙戒酒，定期檢查，食用孕婦套餐，連化妝也免了——生怕化學激素會刺激孩子。當然，她們的熱情并不那么單純，除了出自本能的母性奉獻，里面還融合著自戀、作戲和玩世不恭?！斑€有什么交情比得上有人愿意陪你生個小孩來玩呢？”無心的言辭揭示出連她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真相：紀念愛情是假的，——連孩子的來歷都不能真正確定，紀念又從何談起？自己覺得好玩才是真的，平淡的生活讓人不滿，無歸宿的性愛令人厭倦，而“生孩子”則可以繼“搞男人”之后，成為她們改變生活證明自己的新一輪游戲，二者在本質(zhì)上沒有太大區(qū)別。而且，在想象中占有孩子——占有自己親生的孩子和所愛男人的孩子，可以幫助她們克服漂泊之路上的孤獨感和失敗感，獲得一種虛假的精神滿足。說到底，這畢竟還是一對自私的女人，在她們的生活中，對快樂和刺激的追求高于一切。

但是人算比不過天算，懷孕一旦開始，女人的肉體便會成為生命的根莖和源泉，它不是欲望的化身，而承擔著永生的希望，呈現(xiàn)出一種指向未來的超越性。神圣的內(nèi)在性對抗著清晰的意識，盡管她們?nèi)匀缓ε隆笆崱薄⒖释耙帯?，但是孕育生命卻讓性愛本身變得嚴肅，這種嚴肅在不知不覺中浸潤了她們的心靈，“懷揣著來歷不明的孩子”，她們先前對付男人的勇猛勁頭“不知跑到了哪里”，當“性”退居二線時，愛的能力在逐漸回歸，面對上門“獻愛心”的“男青年”，“我”像個戀愛中的“無知”少女，“就因為看了一場電影，就因為一起逛了逛街，就因為在一盞燈下談了談心思，于是就已經(jīng)離不開他的親切”。而“王小菊”也失去了“勾魂攝魄”去搞無愛之性的心情和勇氣。盡管兩人互相激勵互相逼迫，“搞一搞”的行動也無法進行到底。

從對方的身上，她們再也看不到自己昔日搞性愛游戲的“戰(zhàn)斗力”和“滿不在乎”，倒是尷尬地發(fā)現(xiàn)了女性角色意識的回歸，這種回歸使她們因“交換男人睡覺”才迅速展開的友誼分崩離析。結(jié)尾處，“我”和“王小菊”一同去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然后，“王小菊”從“我”家搬走，而“我”則“在肯德基吃冰淇淋”，剛做完流產(chǎn)手術(shù)就吃冰淇淋，與懷孕期間對身體的精心呵護恰成對比，這是否意味著拋棄女性角色的新一輪自我放逐？是否標志著又一程荒涼之旅的起點？從終點又回到起點，難道她們真的是無處逃遁？

小說家以成熟的體驗和精準的感覺，擊中了“我”和“王小菊”不可理喻的日常生活和觸摸不到的荒涼內(nèi)心。在她們身上，精神壓抑與心靈反省的力量已經(jīng)被消解為興高采烈的荒唐游戲和不明其詳?shù)乃奶幣霰?，隨意拼貼的游戲缺乏根基，躁動的熱情更無力抵達生存的內(nèi)幕，經(jīng)歷了一番掙扎，她們最終達到的只是被物化和虛化了的人對沉重現(xiàn)實的逃避（不是解脫，更不是解放），是一種麻木和無所謂，雖然也有眼淚和傷感，但更多的卻是隨波逐流的冷漠和淡然。

在敘述方式上，《我和王小菊》也顯得別具一格，運用作者真名代表游戲的參與者與觀照者——敘述者“我”的朋友和同謀。所有事件在作者筆下仿佛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既像是個人經(jīng)驗的誠實敘說，又像是自戀自虐的信口編造，亦真亦假，非真非假，是一種超乎語義之上的“擬陳述”（瑞恰茲語），其目的不是與具體經(jīng)歷掛鉤，而是獲得讀者的情感認同。與之配合，行文采取的是極其個人化的閑話方式，使文本呈現(xiàn)出既盲目又自然的親切模樣，有時喋喋不休自說自話，有時無話可說戛然而止。漫不經(jīng)心的姿態(tài)將現(xiàn)實之重化為文學之輕，使寫作獲得了輕松灑脫的自由品格，充滿私人的趣味和歡樂。沒有秘密感的直陳其事更便于表達自我、贏得認同，但是，缺乏重量的語言也會淡化意義的濃度，將壓抑于內(nèi)心的自省力量消解為松弛懶散的話語流淌，使作者在癡迷于細節(jié)描述快樂的同時，多少忽略了對深度意義的進一步開掘，對主人公的未來命運只是點到為止，隱約透露的只是一種無法預(yù)測也無法掙脫的存在，令人感到有些落空的無奈。但是，小說家最重要的任務(wù)不是解決問題，而是提出問題?！段液屯跣【铡芬詷O富特色的言說方式，醒目的標示出一種普遍的社會癥候——價值底線消解之后，現(xiàn)代人靈魂的變亂與飄蕩。揭示出他們對待人生的游戲心態(tài)和游戲之后更加荒涼的內(nèi)心。就這個意義而言，此小說不失為一部成功的佳作。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孫媛，文學碩士，河北廊坊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