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月色》是朱自清的傳世名篇,其清幽素雅、精美絕倫,研究者代代有人。在中學是公開課與鑒賞課的必選課。我亦喜極此文,研讀之余,另辟蹊徑,思之有得而記之,以博方家一哂。
一
《荷塘月色》是以中國人的審美角度體驗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對象的,只是在別樣的年代,作者另有一番別樣的心境,流淌在紙上,霧迷玉潤的平平仄仄里,全是一派瀟灑與幽嘆。月光在朗與不朗之間,荷香在有與未有之際,如渺茫的歌聲,像籠著輕紗的夢,乍讀歷歷在目,細玩卻莫可名狀,正如作者心境,在寧靜與不寧靜之間,蕩人心腸卻無跡可尋,使人大起漢魏時期幽人之嘆。
“物象一旦進入詩人的構思,就帶上了詩人主觀的色彩。這時它要受到兩方面的加工:一方面,經(jīng)過詩人審美經(jīng)驗的淘汰與篩選,以符合詩人的美學理想與美學趣味;另一方面,又經(jīng)過詩人思想感情的化合與點染,滲入詩人的人格和情趣?!?sup>①用袁先生這一段話可以說,朱自清筆下的荷塘是清華園中一荷塘,又非清華園中一荷塘,而是朱自清心象的物質顯現(xiàn),那密葉白花、薄霧流光皆是作者彼時彼地一心境,不可實解。正如柳宗元之《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乃是胸中一番大境界無由道出,則于人間絕無之境置一漁翁,釣出一江寒雪,其孤傲拔俗之氣不言可喻。而此以實象寫虛象,以物象映心象之曠古寂寞之作,賞之者誰?朱自清亦有此寂寞,故于人間實景中附一絕無之境,以抒心中郁結難解之意,清華園荷塘是其載體,如上帝“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將生氣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②一般,朱自清將其心之“生氣”吹入月夜荷塘,荷塘就成了有靈的活物。在文中的意象中,大家一般都忽略一個重要的意象,那就是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住”的“蓊蓊郁郁”的樹。樹的意象在《荷塘月色》一文中占有相當比重,與月光、荷塘三分而占其一,文中正面寫景的四段文字亦以樹始,以樹結。有人認為寫樹亦是為寫月光,我以為不然,第五段中:“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标P于樹的描寫是寫月光,蓋月光為空虛無形之物,非借他物無以言之,如蘇軾《前赤壁賦》之所述水與霧:“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③“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④又如他的《記承天寺夜游》:“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sup>⑤有異曲同工之妙。既有了這段文字寫月光,作者無須再用兩段文字來鋪排渲染,對于這樣一篇凝煉之文,那樣做顯然徒費筆墨,有傷文氣。那么樹的意象在這里到底意味著什么呢?
作者的荷塘是一個心象的物質顯現(xiàn),這一絕對的精神存在必須擺脫嘈雜的外界。正如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保持著一定的獨立性一樣,這一片天地只作者“一個人”,“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此時,心象與物象合二為一,作者進入了絕對自由空間,而使這一片天地能保持相對獨立并與外界隔絕開來的,正是樹。作者在文中反復寫道“荷塘四面,長著許多樹”,“荷塘的四面,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樹”,“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住”。由于樹的圍隔,荷塘與周圍的現(xiàn)實生活被相對隔斷,于是一種主體性的夢幻氣質自然產(chǎn)生,朱自清先生唯美的理想化的心境與純粹單質的人格氣質就如此被物化顯現(xiàn)出來。同時近乎封閉的荷塘也映射出作者近乎自閉的心態(tài),他與現(xiàn)實并不和諧:“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xiàn)在都可不理。”這時我們也就可以理解那從樹縫里漏著的“一兩點路燈光”,為什么“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了。蘇東坡說:“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⑥潛意識的內(nèi)驅力驅使朱自清來到荷塘,讓一種難以釋懷但又無法說清的“不寧靜”找到映射的對象,像做夢一樣,隱秘的思想一旦找到象征物,就會宣泄而出,于是荷塘與月色就幻化成了朱自清心象的影子,讀者在閱讀這篇文字時,一方面能感受到精致蘊藉的美,同時也感到有一種不可把握的東西氵因 潤于其中,莫可名狀。
二
那么彌漫于文中的莫可名狀的東西是什么?我們閱讀鑒賞不能陷入到神秘主義中去。除了現(xiàn)實的騷擾,時局的憂憤之苦悶外,還有別的什么象征意味嗎?寫下這些文字僅僅是“暫時超然”⑦的排遣嗎?這些問題值得人深思。
當作者的視線走到邊緣的樹上時,外部的世界在瞬間解構了他內(nèi)心的那個精致的世界?!斑@時候最熱鬧的,要數(shù)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边@是莊子《逍遙游》里那只怒翅橫絕九萬里的大鵬的寂寞。作者孤寂的內(nèi)心里是厭倦那種聒噪的“熱鬧”的。“之二蟲又何知?”⑧這里我們顯然可以感覺到一種對峙的張力。荷塘與樹外的世界形成了對抗,作者純粹的形而上的內(nèi)心世界與那個無意義的形而下的社會形成了對抗。從中我看到一種象征,即中國文化中高雅自賞,追求精神自由并富有歷史責任感的知識分子精神與世俗社會的對立,知識主體與被這個主體存在而否定了意義的社會的對立。由此,我認為我們不僅能看清朱自清內(nèi)心的不平靜是什么,也能體驗到彌漫于那一時期的知識分子內(nèi)心的普遍的苦悶,即知識人格與大眾人格的對立。
最有趣的事是,當作者走出心之荷塘再一次與現(xiàn)實相撞時,他提醒我們其實在文章一開頭就有一種張力,而現(xiàn)在這種張力更大也更明顯了。而就在這一片蟬聲與蛙聲鼓噪的寂寞中,作者卻“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瞬間把讀者的視線引向遙遠的江南并回到那個古老的時代。作者的描寫是明艷而且郁郁勃勃充滿生機的,充滿了民歌式歡快的調(diào)子,這與前面的荷塘的雅淡形成了一種對比,但從對比中流露出作者對兩者都是贊許的,而對后者更有企慕之情。這就呼應了前文所說:“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這種企慕表達出作者并非一概排斥世俗生活,眼前的靜是一種境界,但作者更渴望個體精神追求與社會存在的融合。只是眼下的社會與作者的理想相去甚遠,中國知識分子的不融于群眾,精英文化與社會現(xiàn)狀的異質排斥顯然是個客觀現(xiàn)實。魯迅的《孤獨者》《傷逝》里所指出的不正是這種現(xiàn)象嗎?不僅在“五四”時期,就是以后的很長的歷史時期,這種隔膜一直存在,一直到“文革”又推向一個極端。于是作者為自己描畫出一個理想的社會存在來,那里只有清純、美麗、富有生機,但那畢竟是烏托邦,是作者一廂情愿的夢幻的泡泡,一經(jīng)現(xiàn)實的撞擊就會破碎,所以作者無限感慨地說:“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xiàn)在早已無福消受了。”
還有一個有趣現(xiàn)象,那就是作者所回想起的兩首詩都是南朝作品,一是帝王之作,一是民歌艷曲。南北朝是中國社會的大動亂時期,那時的知識分子境遇也很不好,但很瀟灑,故有“魏晉風骨”“晉人風度”之說。南北朝時期很多知識分子為避亂,都過著隱居的生活,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把它看成是幽人之嘆,也未嘗不可。
三
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三種存在。一是以荷塘為象征的知識分子精神審美追求;二是荷塘外的現(xiàn)實社會;三是作者設想的虛幻的理想社會存在。三者之間形成三種對抗的張力,使看似從容的文字郁結出一股文氣,鼓蕩于讀者心田,莫可名狀,難以喻之于懷。
《荷塘月色》是一篇心象之作,它于不自覺中將作者潛意識中集體無意識顯影出來,打烙上深刻的中國文化的痕跡。透射出那個特定時代特定人群的特定心理。曲曲折折,一脈心曲,弦外所奏的是民族心理的積淀,是精英人群對家國命運的思考。
這篇文章審美趣味上受魏晉玄學的影響,追求高格調(diào)的意象美,并力求產(chǎn)生空靈、虛幻之美。因此在韻腳使用上,他選擇了助詞為主的押韻方式,韻腳有:“了、兒、歌、寞、的、著、色、月、多、節(jié)”,其中“的”做韻腳十六處,“了”做韻腳十三處,“著”字三處,這些助詞充當韻腳,更使文章讀來有如夢如幻之感,增強了審美效果。
其次就是《荷塘月色》中透著幾分禪趣,月光似明不明,荷香似有非有,作者的心情將靜不靜。一切都籠著一種欲言而不能盡意的含蓄,又有一種不言而諸理俱備的泰然。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董明實,新疆昌吉市一中教師。1992年畢業(yè)于新疆大學中文系,現(xiàn)在北京大學中文系進修。
①袁行霈著:《中國詩歌藝術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第52頁。
②《圣經(jīng)·創(chuàng)世記》,第2頁。
③④《前赤壁賦》見《古文觀止》,上海古籍出版社,第938、939頁。
⑤《唐宋八大家文觀止》,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第371頁。
⑥《答謝民師書》,見文學古籍刊行社版《經(jīng)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四十六。
⑦ 朱自清:《那里走》。
⑧《莊子全譯·逍遙游》,張耿光譯注,貴州人民出版社,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