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南腔北調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說,他的小說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發(fā)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上的《狂人日記》便是成功體現(xiàn)了魯迅創(chuàng)作主張的優(yōu)秀短篇小說。作為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第一篇白話小說。它把矛頭直指封建禮教和家族制度,揭露傳統(tǒng)文化劣根性的弊害,同時深刻反省了走向現(xiàn)代社會的進程中必須首先掃除的主要障礙和開辟的新路,那就是革除幾千年來套在中華民族頭腦上的精神枷鎖,徹底清洗文化傳統(tǒng)中毒素最濃的慣性,從而開出引導民族精神朝現(xiàn)代性邁進的文明處方?!犊袢巳沼洝返陌l(fā)表,正如有的評論家所說指出的,“它像一道閃電,劃破了黑暗的長空,又像一聲春雷,喚醒了冬眠的萬物”。
然而一部短短不足萬字的小說,要力透紙背地穿越歷史氤氳的迷霧,把隱藏在民族文化內心深處的極為隱秘的根性撕裂出來,沒有對歷史的深刻理解、豐富的人生體驗、長期的寫作實踐和高超的表現(xiàn)能力,是不可能做到的。當我們今天重新檢視《狂人日記》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其成功的奧秘在于小說抓住了一個核心字眼——“吃人”?!俺匀恕倍趾藰O為豐富的文化訊息,是對歷史底層渣滓類符碼的真正解密。自然,以往《狂人日記》的解讀者并沒有忽視對“吃人”二字的分析,但是他們并不是以這個核心字眼為分析的出發(fā)點,因而或語焉不詳,或語焉不透,不能抓住文本的要害,往往停留在表面上。為分析起見,不妨先引用這段話:
凡是總需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吃人”!
顯然,這種情緒和景況只有在不正常的視野中才可能出現(xiàn),從時間上說,狂人把幾千年的歷史記錄濃縮為只有“仁義道德”四個字充斥的空白紙堆;從空間上看,狂人把不同文化、區(qū)域的文明涂改成“吃人”兩個字,這些都是不合邏輯的。作品中為什么只拈出“吃人”兩個字來概括中華民族的文明史呢?這正是作者最具創(chuàng)造力的地方。
從意圖層面考察:作為小說敘述人的作者,對歷史和社會現(xiàn)實有著深切透徹的理解?!秴群啊ぷ孕颉分凶髡咴f從小體會到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以及南京求學的艱辛,留學日本期間看電影事件中所受到的震撼(對民族的劣根性心理的痛惜),這些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疤痕。于是在小說中,如何改變國民性,喚醒民眾的斗爭精神,就成為魯迅最為關注的話題。那么,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選準一個突破口,以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猛烈批判。魯迅以敏銳的眼光,找到了文化堡壘中最頑固的病毒是“吃人”,這個發(fā)現(xiàn)是獨具慧眼的。幾千年來,廣大人民群眾由于長期受到統(tǒng)治階級思想的浸染,在觀念上同樣以這套思想來對待他們自身。因而從這個陣營中萌發(fā)新的思想時,他們并不認為這是代表新時代精神的先進文化,而是站在統(tǒng)治階級的立場上,把新的東西拒斥為異端,自覺不自覺地維持著人壓迫人,人奴役人的社會。統(tǒng)治階級的殘酷壓迫是“吃人”,不覺醒的廣大人民群眾,又何嘗不是心甘情愿“被人吃”?“奴才心理”“逆來順受”“從眾心態(tài)”“天命觀”等等,折射出幾千年來中華民族承載的巨大負荷!這是魯迅所深切感受到的。作者毫不留情地撕破籠罩在民族容顏上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解開了一個真實的歷史之謎!
從一個假定層面剖析:正如有的評論者所說“小說所塑造的狂人的形象,從作者所賦予的象征意義來說,是一個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封建社會叛逆者的形象,一個清醒的啟蒙主義的形象”。誠如斯言,狂人非真正的精神病患者。于是接著的問題是,狂人見到的歷史賬本書名為“吃人”,內頁為“仁義道德”的情形該如何理解?作者的高妙之處在于采取了幻覺、變形、象征、暗示的手法,有意遮蔽狂人的正常心態(tài),將歷史扭曲,濃縮為“吃人”兩個核心字眼。這是極度的抽象化和符號化。通過乖戾的處理,說明了傳統(tǒng)文化的荒誕。作者借狂人之口,對偽裝得十分巧妙卻十分虛無丑陋的文明史和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予以深刻的揭露和無情的嘲笑,產生了震撼人心的效果。從這個角度看,敘述人和狂人都作為清醒的叛逆人物疊合到一起了。那么作者為什么不站出來說話而非要借狂人的口吻呢?從整個作品審視,敘事都是以狂人的心理無意識流動來完成的,但在作品的關鍵段(前引段),主要的表達手法恰恰不是敘述,而是議論,敘事作品發(fā)表議論為文學寫作之忌諱,以狂人之口替作者代言,避免了作者直面議論帶來的損害,又很好地傳達了作者的深意,乃精巧的設計和畫龍點睛之筆。
以真實的精神病人透視:有的批評者認為“狂人是一個患有‘迫害狂’的精神病人”。自然,狂人的生理和心理都是不健康的。在狂人的視野中,一切理性都泯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以潛意識來觀察和看待自己與周圍世界的關系。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人性中非理性的、動力學的、潛意識的和性的追求是人的本能和人格構成的主體,它決定了行為的動機和趨向,尤其是神經病人,這類人往往是在受到外界和自身的壓力又得不到有效排解之后引發(fā)神經系統(tǒng)紊亂,進而產生心理扭曲和變異,形成消極的焦慮情緒傾向,結果存在于他們眼前和心靈中的人和物都是壓抑、倒錯、乖謬、幻覺的影像,種種非現(xiàn)實的夢境??础犊袢巳沼洝返谝还?jié):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fā)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
我怕得有理。
狂人登場時,夜色清朗,月光皎潔,接著卻是“我不見他,已三十多年”,一個成年人,三十多年不見月光,是很荒唐的。他的思想活動,從“精神分外爽快”,立即跳到“須十分小心”,又是多么地不合邏輯!他把很好的月光同“趙家的狗”聯(lián)系起來,更顯得語無倫次。在以后的敘述中,狂人以敏感的神經感悟外在,并將之非正?;?,又與自身對立起來??梢哉f,那些場景都是非實有的,而是一一被狂人心理過濾而出現(xiàn)的種種夢幻??袢艘姷綒v史版本空隙中留存的僅僅是“吃人”二字,可能是瘋癲病發(fā)作到頂點的征候。在潛意識里,他把“吃人”與二十年前踹了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聯(lián)系起來,二者之間顯然也不存在必然性。正是這極度的錯覺,擊中了偽道文化的要害,以“謬誤”顯示了真理!這是對常規(guī)思維定勢的超越,傳遞了叛逆者的先聲。作者寄言狂人,采取了近似意識流的表現(xiàn)手法。以神奇的敘事策略,開創(chuàng)了文學話語系統(tǒng)十分廣闊的表現(xiàn)空間。
寫神經病人和瘋癲狀態(tài)人物并不是魯迅先生的首創(chuàng),古今中外文學史上都有先例,如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妥斯托耶夫斯基的《卡拉瑪佐夫兄弟》《罪與罰》,果戈理的《狂人日記》,吳敬梓的《范進中舉》等等。這些作品拓展了文學表現(xiàn)的領域,表明文學不僅反映生活中正常的人及其心理,而且表現(xiàn)病態(tài)的人格和心理,特別是挖掘神經病人潛意識內層中極為豐富、敏銳的部分。這一點精神分析學說已經進行了很好的理論詮釋,并且在現(xiàn)代主義的文學作品中得到了廣泛實踐。文學是對存在的反映及一切人類自我關注的形式!然而,這些寫狂人的作品,多寫狂人致病的原因及其瘋癲狀態(tài)下動作行為與外部世界的不協(xié)調、不和諧,停留在戲謔、諷刺的層面,缺乏應有的批判力度。魯迅的《狂人日記》,自始至終以狂人的變態(tài)心理審視歷史和現(xiàn)實,通過變形和符號化,把歷史和現(xiàn)實的本真形態(tài)徹底顛覆,蒸餾出文化星座里的殘渣——“吃人”,耙梳出延續(xù)數(shù)千年來舊禮教舊制度造成的一切不公正、不平等現(xiàn)象的總根,并以之為獨特視角,引導到文化批判的路向。從文學描寫到文化批判,這是一種深刻的人文反思??梢?,魯迅的狂人小說,價值遠遠超越了其他同類題材的作品。 時至今日,仍然具有很強的啟迪意義?,F(xiàn)代性的征程上,并不是所有的力量都是涓涓溪水,匯聚成歷史前進的洪流,傳統(tǒng)文化劣性可能會改變它的流向,撞擊著時代精神而不易覺察,無形中成為革新的阻滯力,對公平、正義、平等、良心的實施產生負面影響。文學的批判精神依然是呼喚人道,建造和諧精神家園不可或缺的力量。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熊敬忠,湖南城市學院中文系講師,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