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身為第五代中國移民的華裔女作家嚴歌苓的小說《扶桑》無疑是一部具有諸多文化內(nèi)涵的作品,扶桑的華人妓女身份與遭遇、中國勞工在美國的生存處境、第五代中國移民的矛盾文化心態(tài)共同造就了文本闡釋的張力。本論文從文化闡釋的角度,對謎樣的扶桑、“鬼魅般”的中國勞工進行觀照,挖掘形象背后的文化蘊涵,并由此揭示第五代中國移民的文化身份所帶來的文化認同的困惑與危機。
關(guān)鍵詞:嚴歌苓 扶桑 文化意蘊
弗吉尼亞·伍爾夫曾經(jīng)說過:“走向人內(nèi)心的路,永遠比走向外部世界要漫長得多。”通過對文本的解讀而達到窺探人物心靈、把握人性本質(zhì)本身就是一件艱難的事。對文本《扶桑》的文化闡釋的目的決不是對文本作簡單的“社會結(jié)構(gòu)表達的政治分析”,從而陷入文學(xué)批評中的庸俗社會學(xué)。喬納森·卡勒認為“仔細解讀文本就是對每一點敘述結(jié)構(gòu)都保持敏銳的注意,并且著力研究意義的錯綜性”①,關(guān)注的依然是文學(xué)問題,“文化分析就是闡明一種特殊生活方式、一種特殊文化隱含或外顯的意義和價值”②。解讀嚴歌苓的《扶?!?,明確其文本背后深厚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從而把握第五代中國移民與美國主流文化的文化沖突與文化身份認同的困惑與危機,無疑具有深刻的理論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
謎樣的扶桑
扶桑,這個“天生的妓女,舊不掉的新娘”,一出場便勾起幾千游客“從那盤根錯節(jié)的繁雜秩序中讀出‘東方’”的欲望?!斑@就是你。這個款款從呢喃的竹床上站起,穿猩紅大緞的就是你了。”③作者似乎帶著些許的詫異與震驚覺察到扶桑的非同一般:她的“簡單”、“蒙昧”、“無傷大雅的低智”、“不掩飾對肉體的歡樂的興趣”、“對忠貞的慎重看待”、一如既往的“安泰”……“她的眼睛美麗因而癡傻,她的笑容溫厚因而厚顏,她的肉體端莊豐滿因而淫蕩?!?sup>④無怪乎作者翻遍一百六十本史書也解讀不出一個清晰完整的扶桑:“你還像寫書人當(dāng)時認識的你:‘這位美貌的妓女謎一樣出現(xiàn)在這個碼頭,謎一樣成了許多事物的核心,又謎一樣消失了?!?sup>⑤作者筆下的扶桑并不是個性情桀驁不馴難以把握的對象,她的命運操縱在妓院阿媽、人販子們的手上,她從不抗爭,一味地接受一切,似乎誰都可以主宰她。然而,她的超然與麻木又是如此地觸目驚心:身份與意識的剝離、苦難與情感的交錯,令人企圖穿越她“癡憨”與“憐惜”的笑走進她的內(nèi)心。扶桑在作者筆下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子?作者為什么選擇這樣一個女子進行書寫?觀照扶桑的不同身份:妓女扶桑、妻子扶桑、情人扶桑以及原始女性扶桑,或許我們可以窺見她謎樣行為背后的精神內(nèi)核。
作為妓女扶桑,她的最大特點是容忍一切的脾性。當(dāng)她在拍賣場上赤身露體被拍賣時,眼神“平實而真切”,不露任何淫蕩,“任人宰割的溫柔使她的微笑帶一絲蠢”;當(dāng)她坐在籠格般的窗內(nèi)面對嫖客時,露出的是“沉默而心甘情愿的笑”;當(dāng)她遭受凌辱時,竟然是在“苦難中偷歡”的心境。即便是在唐人街的暴亂中被強暴,她也沒有任何的反抗,只有包容,“如同霧包容無論多嶙峋的礁石,無論多洶涌的海浪”⑥。她甚至不記得任何一個客人的名字,而那些人為她搶劫殺人做苦力都在所不惜;她甚至沒有喜怒哀樂的情感掙扎,“嘴角掛著永久的兩撇笑”。如此的溫柔端麗又如此的麻木放蕩,如此的包容寬厚又如此的智力低下,這就是扶桑。
作為妻子的扶桑,在廣東的海邊被拐賣到美國西海岸,順從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甚至沒有再費心去尋找同樣身在海外的丈夫——而當(dāng)初就是為了尋夫,她才連婆婆也未來得及告知一聲便跟著花言巧語的人販子走了。大勇對她的寵愛類似于對馬與犬的鐘愛,甚至感覺到她與自己妻子遭遇的相似之處。扶桑的身世之謎戲劇性地暗示了她與馴馬師、人販子大勇的夫妻關(guān)系。然而在大勇的心目中,妻子是他回歸故里的唯一牽絆,妻子就是平和、安泰、心靈的港灣,扶桑是根本不具有這一切的。妻子意味著忠貞,扶桑一旦淪落風(fēng)塵就再也恢復(fù)不了妻子的身份了——大勇甚至說假如你是我的妻子我就會殺死你。也許,身世的隱痛惟其在心照不宣中才會成為一層保護膜,在增強戲劇性的同時也增添了扶桑的神秘。
作為情人的扶桑,與“小白鬼”(書中稱謂)克里斯以一段異國的畸戀成就了一個愛情傳奇與神話,一段孽緣與丑聞,一段超越世俗情感的愛情。扶桑在克里斯的眼里是一個美麗的東方傳奇與故事,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蘊蓄著神秘的魔一般的東方。她的三寸——確切地說是二寸八金蓮刺痛了十二歲異國少年獵奇的眼睛與神經(jīng)。少年對扶桑的迷戀仿佛經(jīng)過了一個符咒,身著紅色衣服的扶桑撩起他心底的原欲與沖動。
紅色,無疑代表著血腥、火熱的情欲、神秘的東方魔力。無怪乎當(dāng)扶桑在拯救會換上白色的衣服時,克里斯對她的欲念便得到了凈化,她成了一個普通的“極平凡、黯淡的女性”。扶桑也懂得自己就是紅色的誘惑,因而一如既往地一襲紅衣?!斗錾!分卸啻翁岬椒錾5拇┲?,總是強調(diào)那團詭秘、妖媚的紅。開篇就道“這個……穿猩紅大緞的就是你了”,繼而“粉紅短褂,黑香云紗寬腳褲”⑦,“她紅色衣裳臨界她身后的黑暗,她往后靠那么一丁點,似乎就會與黑暗融匯”⑧,當(dāng)她奄奄一息,身上仍是“皺巴巴的紅綢衫”“綢衫爛紅如醉”⑨。瑪麗安曾指責(zé)“你身上的紅衫子看去就骯臟邪惡”⑩,“那血污和破舊的紅色綾羅是她的原本,已成了她的肌膚。那罪一般的深紅是她本性的表征。沒了它,她的形狀和色彩就消失了,化成了烏有”(11),“紅衫子又使她圓熟、欲滴。她飽滿的整個胸懷都張向他”(12)。十五歲的克里斯再次找到扶桑時,“她仍是一件淺紅衫子,黑長裙,兩根長長的耳墜”(13)……她是“紅衣的猛獸”,“她的原形在紅衫子里;她的本性沒了它便無所歸屬”(14)。有意思的是扶桑的紅衫總是搭配著黑褲或黑裙,因而圍裹扶桑的紅色也就隱喻、暗示著她的無限的生命力、神秘的誘惑力以及與罪惡、黑暗的關(guān)系。當(dāng)扶桑第一次為了克里斯的癡情而流淚時,文本中出現(xiàn)一個意象:“茶從壺嘴細細撐出一根弧線,顏色太重,像陳血?!薄瓣愌倍职凳玖藘扇烁星闅v程中的風(fēng)暴與血腥味兒。扶桑的紅色衣衫其實隱喻的就是原欲、誘惑與受難。
作為對克里斯愛情的回應(yīng),扶桑對他產(chǎn)生了穿越混沌到達情感自覺的愛戀,喚起了與自己身份與地位強烈沖突的忠貞、給予、索取的愛情幻想,但幻想本身就決定了克里斯與扶桑超越年齡、階層和種族的愛情是一個無法實現(xiàn)的烏托邦。紅色的包裝、離奇愛情的滋養(yǎng),使得情人扶桑具有非同一般的魅惑。
盤根錯節(jié)的歷史
要揭去扶桑身上的神秘色彩,就得回答作者為什么要選擇這樣一個女子進行書寫這個問題。細讀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似乎在有意無意地淡化扶桑作為個體的妓女的色彩,而不斷強化其所具有的類群、類屬的特征。扶桑,好像還浸淫在原始鴻蒙的時代,又似乎奔突在本我的疆域中,“東方產(chǎn)生的古老和雌性的意義,在這女人身上如此血淋淋地鮮活”、“她完美如一尊女神”(15)。
“實質(zhì)的你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不,比那還古老。實質(zhì)的你屬于人類的文明發(fā)育之前、概念形成之前的天真和自由的時代?!?sup>(16)
“她微笑得那么無意義,卻那么誠意和溫暖,母性和娼妓就那樣共存在她身上?!?sup>(17)
“那個跪著的扶桑之所以動人,是因為她體現(xiàn)了最遠古的雌性對于雄性的寬恕與悲憫;弱勢對強勢的慷慨的寬恕?!?/p>
(這一跪)“有著自由的屬性。/它可以意味慷慨的布施。/寬容和/悲憫。”(18)
閱讀這些文字,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兩層意義:其一,扶?!盎蛟S是從很遠古的時代走來”的一個原始的女性。在這里,作者凸現(xiàn)的是扶桑的雌性、母性特征,是女媧也是夏娃,“完美如一尊女神”,是“最原本的女性”,“泥土般真誠的女性”。作為原始女性的扶桑身上的雌性與母性無疑具有“善良母親”的包容和保護意味,具有原型色彩,是一個保護神。著名文藝理論家蔣述卓先生認為“原始人的女神崇拜同樣也是出于希望受到保護和依賴的感情”,并援引阿瑞提的觀點“孩子往往將從直接的人際關(guān)系中所做的觀察擴展為對整個世界的觀察”,“孩子想到自己的母親就產(chǎn)生希望與信賴的情感。……那種和善良母親聯(lián)系在一起的希望情感就會在更大的范圍內(nèi)被重新體驗到。在這些神里,多數(shù)是女性”(19)。扶桑作為女性所具有的這種神性對克里斯而言恰恰是無處不在的?!八蛳拢屗娜榉客兄哪?,讓他吮吸他早已在那兒嗅到的那古老的近乎蠻荒的母性。”(20)這里,克里斯便如同回到了“善良母親"的身旁。因而,扶桑就幻化成了與男性對立而存在的原型的女性,她的受難便具有了整個女性受難的意味,文本的隱喻意味極其明顯。其二,在強調(diào)扶桑的“受難”時,我們似乎感受到她的慈悲情懷,帶有濃重的佛教救世意味。大乘佛教的“六度”的提法考慮了普度眾生的理論要求。“六度”包括: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其中布施和忍辱兩條涉及和他人的關(guān)系?!霸诖蟪朔鸾痰慕?jīng)典中,有財者施舍財物,有道者講經(jīng)說道,都是自利利他的行為,甚至有為了濟度眾生,舍身飼虎的故事,這充分說明大乘佛教主張無私無畏、悲天憫人的社會道德?!贝蟪朔鸾淘谡劶啊叭倘琛睍r又說“何謂忍辱?云何修行忍門?所謂應(yīng)忍他人之惱,心不懷報,亦當(dāng)忍于利、衰、毀、譽、稱、譏、苦、樂等法故”(21)。只有忍受這一切的衰、毀、譏、苦,甚至心甘情愿地毀滅自身、奉獻自身才能使眾生遠離苦海。從扶桑對屈辱、受難的態(tài)度:寬恕、布施與悲憫,可以看出這一形象具有佛教救苦救難的宗教意味。
清華大學(xué)藍棣之教授對文本的癥候式分析法指出,成功的文本常常有兩種結(jié)構(gòu),一種是“顯在結(jié)構(gòu)”,指涉文本的表層故事內(nèi)涵;一種是“潛在結(jié)構(gòu)”,指涉文本的更為廣泛的深層的價值與意義。由此觀照《扶?!?,的確存在這樣的顯性與隱性的故事與意義之區(qū)分。在扶桑的離奇愛情與不幸遭遇的表層敘述里,夾雜著對華人女性、原始女性,女性的生命經(jīng)歷、情感體驗、道德意識、宗教情緒的再現(xiàn)。有意味的是,作者對第五代移民女性生存境況的表述中,特別強調(diào)了扶桑的“出賣”與第五代移民女性將“出賣”實際化為“婚嫁”后的物質(zhì)利益如出一轍,為了生存,她們多少次不甘愿地成為男人身下的“一堆貨”。她們的委曲求全其實就如簡·奧斯丁筆下的夏洛蒂,為了“一個可靠的儲藏室”而犧牲愛情。可以說,在扶桑與華人女性、第五代移民女性之間也存在著盤根錯節(jié)的糾葛。
無論是扶桑還是中國的勞工,都是異國人眼中被扭曲的“他者”形象?!爱悋蜗蟆薄獡?jù)形象學(xué)專家巴柔的界定,是“在文學(xué)化,同時也是社會化的過程中得到的對異國認識的總和”(22),也就是形象的塑造者和表現(xiàn)者所獲取的這種認識的總和。對他者的態(tài)度有三種:狂熱、憎恨與親善。毫無疑問,美國社會對待移民的態(tài)度多是因為病態(tài)的狂熱(對妓女扶桑)和盲目的憎恨(黃面孔的勞工)而“極為丑化、妖魔化他者,使其形象具有明顯的漫畫化特征”(23)。扶桑在現(xiàn)實的范圍中只是一個受欺凌的華人女子,無力反抗抑或沒有反抗地屈從于生活。然而在美國那些的塵封的史書中卻被描述得如同洪水猛獸、殘渣余孽:“此男童對那位中國名妓的興趣大致等同于古董商對于鼻煙壺,是西方初次對最邊緣的文明的探索”,“從此男童與名妓扶桑的關(guān)系來看中國妓女對美國正派社會的污染……”(24),“這個東方女人把他征服了。這是他的家族可恥的一頁”(25)。由此可以看出在美國文化的話語暴力下,扶桑是污染物、災(zāi)難、妖孽和罪惡。那些黃面孔的勞工們,在美國當(dāng)?shù)氐膱蠹堉幸彩艿铰嬍降某蠡?/p>
……無論是內(nèi)在還是外形、儀態(tài)和風(fēng)俗都是令人厭惡的,從語言、血統(tǒng)、宗教到性格都是低劣的。因此,中國人所受的歧視和粗暴待遇不足為怪。從沒有任何一個外來種族——在美國歷史上受到如此之多的毆打、驅(qū)趕、暴力、兇殺。這是公眾對于中國人種之劣的本能反應(yīng)?!?sup>(26)
由此而導(dǎo)致那份滅絕“卑賤”民族的請愿書上,列舉了中國人的十幾條罪狀:“男人梳辮子,女人裹小腳,主食大米和蔬菜,居住擁擠,生肺病”(27),他們“溫和頑韌”,他們是“人形老鼠”,他們有如“鴉片般的幻奇” ……甚至在一八七零年的圣弗朗西斯科的報紙上,白人對有色人種進行評比,有“百分之五十的人認為中國人是比黑人更低劣的人種,百分之三十的人認為中國人的低劣程度相等于黑種人,百分之二十的人認為中國人不如黑人低劣”。就連中國人喜愛的美國作家杰克·倫敦也認為中國人“陰險”、“懶散”、“很難了解和親近,也不會對美國有任何益處”(28)。由此可見美國主流文化對于中國人的仇恨、敵視、不解。不止如此,還有恐懼:
他們看著你們一望無際的人群,慢慢爬上海岸,他們意識到大事不好;這是世上最可怕的生命,這些能夠忍受一切的、沉默的黃面孔將在退讓和謙恭中無聲無息地開始他們的吞沒。(29)
這種仇恨、敵視、不解與恐懼演變成了話語的暴力,包裹著階級壓迫與種族歧視的內(nèi)核,體現(xiàn)了濃厚的意識形態(tài)性。
根據(jù)阿爾都塞的定義,意識形態(tài)是“個人同他所存在于其中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想象性關(guān)系的再現(xiàn)”,是“一個再現(xiàn)體系”(30)?!皬奈幕c權(quán)利關(guān)系角度看,再現(xiàn)行為本身就是文化內(nèi)部權(quán)利關(guān)系的一種體現(xiàn),那些能夠再現(xiàn)自身和他人的人握有權(quán)利,而那些不能再現(xiàn)自身和他人的人則處于無權(quán)的地位?!奔媨3}扶桑與那些黃面孔的勞工們是無法對主流文化的話語暴力的摧殘進行反抗的,因為他們無法再現(xiàn)自身而只能接受他者的歪曲錯誤的再現(xiàn),只有以沉默來忍受美國主流文化霸權(quán)的人格定位。故事的編撰者、敘述者、說話人“我”,既是故事的敘述者也是假想中的旁觀者,則以民族、種族的自覺意識,挖掘出失聲的弱勢群體與種族的內(nèi)在表達與心靈的歷史,“想看一看我故事的根:那些打工、留學(xué)、與洋人相處、異鄉(xiāng)月亮方或圓的求證等等故事”(31)。因此,在“我”的筆下,黃面孔的中國移民忍耐、順從、勤勞,能夠忍受最低劣的生存環(huán)境,接受最低廉的踐踏人的尊嚴的工資,承受最殘忍的身體與精神的凌辱,像扶桑,像形容枯槁的老苦力,像被活活吊在樹上割死的幻想不出聲躲過劫難的中國人,“辛勤與忍耐,串起了我們這五代黃面孔移民”。不僅僅如此,還有以惡制惡、主體意識濃厚的阿丁、阿魁、大勇(實際上是同一個中國人),他販賣女奴、殺人越貨、生活放浪;他也鋤奸懲惡、俠肝義膽、藐視白人種族的民族優(yōu)越意識,對白人一口一個“白鬼”,帶頭將自以為是的洋人一個個扔進海里。大勇是一個在逃的犯人,他就像巴爾扎克筆下的苦役犯伏脫冷,以自己獨有的方式游走在社會最底層,對社會不公進行自己的抗議與“審判”。在海港之嘴廣場,中國勞工的集體自相殘殺,炫耀古典東方的抽象的勇敢和義氣,類似于一種民族精神力量的示威。無疑地,這個自我再現(xiàn)者“我”在嘗試修補、糾正不公正的對于華人女性、對于中國勞工、對于第五代移民整體的話語踐踏與蹂躪。從二十年代第一個走出唐人街的年輕人,到四十年代第一個進入洋人芭蕾舞團跑龍?zhí)椎呐?,從六十年代的宇航員,到第五代移民……從謙卑恭順、忍耐寬容到失去生存的誠意與熱忱,只剩下聚集財富和玩世不恭……總之,作者將她對于性別、階級、種族等范疇之內(nèi)所蘊涵的民族生存狀況和人格精神范式作了歷史性的再現(xiàn),對華人女性、華人勞工的苦難和第五代中國移民的邊緣人處境進行深切觀照。
當(dāng)然,這種再現(xiàn)本身其實亦充滿矛盾,體現(xiàn)出作者對華人女性移民文化身份的焦慮與困惑。這里所指的“身份”即“敘述者的社會身份和模擬權(quán)威”。正如后殖民理論家何米·巴峇所認為的,“本土身份從來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清楚地劃個界限,身份認同本身就是各種話語爭戰(zhàn)的場域”,因而,“他試圖擺脫西方/東方或第一世界/第三世界的對立思考模式,對于文化的接觸、對抗與轉(zhuǎn)換的分析,提出了‘交織性’、‘含混’、‘番易’等影響當(dāng)代后殖民文學(xué)與批評相當(dāng)大的概念”(32),并明確指出:“殖民者與被殖民者,或是主流社會與移民群體的關(guān)系遠比一般本質(zhì)主義本土論者想象的要復(fù)雜、甚至含混得多,不是殖民/被殖民者、白人/有色人種、都會/邊緣這些個二元對立的能指所能一語道盡的。”(34)在這些論述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巴峇對于主流社會與移民群體的關(guān)系的觀點是非常中肯的,不同文化的接觸、對抗與融合過程中,的確存在一個交織、含混與番易的局域,在這個局域之中,不可避免地會引發(fā)文化碰撞、沖突、暴力、征服,也必然會同時造成文化心理、文化心態(tài)的矛盾與對立。嚴歌苓的《扶?!肺谋颈阃嘎读诉@樣的文化信息,作者不止一次地流露出對同一問題的猶疑或模糊的價值判斷。
“是的,自相殘殺是他們的借口,假象。他們是在集體自殺,從某種角度來領(lǐng)悟。他們死給你看;死是最后一步,這一步都能走得這樣從容,心甘情愿,它之前的許多步,如歧視、詆毀、驅(qū)趕、毆打,還值得提嗎?”
“這或許是我的錯誤推斷:他們什么也沒領(lǐng)悟到,見血見得他們腦子成了個大空桶(35)。
對于中國人的炫耀古典的抽象的勇氣和義氣的集體斗毆,洋人們到底是否理解的問題,就在自我矛盾的價值判斷中被消解了,作者的價值取向與判斷顯得模棱兩可。也許可以將她的這種曖昧的態(tài)度歸之于敘述者的矛盾身份,這種身份令她無法把握另一種文化背景下的他者的行為到底意味著什么,只能以曖昧不明作為終結(jié)(36)。同樣的情況出現(xiàn)在對克里斯求婚這一行為的判斷上。
克里斯“拿你來成全他對于愛情理想的犧牲。他還想讓他的民族和你的民族都看看,他的自我犧牲將成為一座橋,跨于種族的鴻溝之上。也是通過你,他犧牲自己而贖他民族對你犯下的罪惡;那次暴亂中的輪奸夠他用一生,不,三生來償還”,指出扶桑的受難是美國民族的恥辱,克里斯以其一生的守護“來成全他對于愛情理想的犧牲”。
“可能我又判斷錯了,克里斯這一刻根本沒有想什么犧牲和贖罪。我對于白種人行為的推理常常按中國人的邏輯?!?sup>(37)
在這里作者再次自行消解了她所作出的價值判斷。作者還不無無奈地講到與白種人丈夫關(guān)于豆腐的爭執(zhí),白人丈夫后來總結(jié)他們之間的不同是“我們說YES的時候,心里想的就是YES;不像你們,說YES而意思是NO”。作者無疑認為這種爭執(zhí)是不可能有結(jié)果的,因為未必在“YES”與“NO”之間有一個截然的鴻溝,含混的身份使她在判斷事物時缺乏一個明晰的態(tài)度。
嚴歌苓作為第五代中國移民的知識女性中的一員,她的智力、道德和情感素質(zhì)無疑會影響其對小說中人物和事件的態(tài)度、立場,她以獨到的知識學(xué)養(yǎng)、深厚的民族意識、細膩的女性體驗觀照華人妓女扶桑、中國勞工與第五代移民的生存處境與文化心態(tài),對主流話語進行“拆解”、“除魅化”,努力爭取“自我命名”的話語權(quán)??梢哉f,嚴歌苓的《扶?!窙Q不是對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末的華人妓女的忍耐、寬容、無爭進行贊頌的作品,它始終以如怨如訴的口吻,講述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愛情故事,一次離奇的遭遇、體驗與逃亡。
正因為如此,在扶桑個人辛酸受難的表層故事背后,再現(xiàn)了華人女性、華人勞工作為“他者”形象在美國社會的受難史,這是一個隱喻的文化文本。嚴歌苓以其《扶?!穼κ攀兰o六十年代末的華人妓女扶桑在美國西部的心酸生活與離奇愛情進行觀照,并以女性特有的觸覺及感悟挖掘那段沉默與扭曲的歷史。在扶桑的背后站立著華人女性、中國勞工和第五代中國移民,透過文本與作者,窺探到的是一個凄美愛情故事背后的沉重幽深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作者的矛盾文化身份造成了她既有對自身及歷史進行詮釋的欲望與熱情,又有對文化差異無法彌合、價值認同無法合一的迷惑與焦慮,從而以獨特的敘述方式將多重主體的聲音置于文本之中,在含混的話語操作中達到對歷史文化內(nèi)涵豐富復(fù)雜性的文學(xué)呈現(xiàn)。
(責(zé)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金瓊(1967- ),湖南沅陵人,文學(xué)碩士,廣州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中文系副教授,從事歐美文學(xué)及比較文學(xué)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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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16)(17)(18)(20)(24)(25)(26)(27)(28)(29)(32)(35)(37)嚴歌苓.扶桑.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1998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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