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以來，中國的女性小說創(chuàng)作走向了歷史性的繁榮。在這當中，從青藏高原一路走來的畢淑敏是一位越來越注重女性生命狀態(tài)、生存方式的女作家，在展示女性面對外在處境與內(nèi)心欲求的激烈沖突方面，畢淑敏對生命意義的思考尤其具有極大的含金量和豐富的意蘊。

關(guān)鍵詞：尊嚴 飛揚 規(guī)范 “硌人” 生命 美麗

不管是作為文學愛好者、還是作為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者，畢淑敏的小說一直在我的心中有著特別的位置。她對生命的追問和關(guān)懷、對死亡的探詢和書寫，都投射出女作家對生命、對文學的一片熱忱。尤其是她作品里描寫的許多女性形象，其性格的豐富性和生動性總是感人至深。

畢淑敏曾經(jīng)說：“真正的小說家應該也必須是思想家，只不過他們的思想是用優(yōu)美的故事、栩栩如生的人物、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縝密的神經(jīng)顫動、精彩的語言包裝過的，猶如一發(fā)發(fā)糖衣炮彈?！阍诓恢挥X中已明了作家對世界的把握?！?sup>①

確乎如此，讀畢淑敏的小說，在掩卷之余，不但其感人的情節(jié)和鮮活的形象經(jīng)?？M繞在讀者的心間，而且其豐富的意蘊和深刻的思想也總是深深地撥動著讀者的心弦。

在讀過的畢淑敏的小說中，讓我始終難忘的是——《女人之約》中的郁容秋和《阿里》中的游星這兩位女性形象，難忘她們在“ 硌人＂ 的規(guī)范下呈現(xiàn)給這個世界的一種尊嚴意識和一份生命的美麗。

在《辭?！防?，“規(guī)范”的意思有兩個：①標準，法式。②模范、典范。筆者以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規(guī)范其實是有軟性和硬性之分的，如果說一切法律條令、規(guī)定準則是硬規(guī)范的話，那么，其堅硬的本質(zhì)與人的僭越行為本身就構(gòu)成了強烈的沖突。相反，軟規(guī)范由于它所負載的文化心理、歷史道德等元素使得它本身就是一種更世俗更社會的約束和規(guī)定，在這種情形下，軟規(guī)范往往又可能是一種規(guī)矩和范疇的綜合。但無論是硬規(guī)范還是軟規(guī)范，它們常常都是堅硬的，是會“硌人”的。

這里所說的“硌人”，主要是指規(guī)定或規(guī)范常常會刺激或硌傷人的尊嚴。雖然每一個人對尊嚴的理解和限定或有不同，但尊嚴畢竟是我們每個人做人立世的一個原則性的心理柵欄。最新版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尊嚴”的解釋也是兩個：①尊貴莊嚴。②可尊敬的身份和地位。如果加以細致區(qū)分的話，我們發(fā)現(xiàn)第一種解釋傾向于內(nèi)在的尊嚴，屬于人格的、心理的尊嚴，而第二種解釋則傾向于外在的尊嚴，屬于社會的、文化的尊嚴。

一、尊嚴與尊嚴的找尋

畢淑敏的許多作品都關(guān)注的是人的尊嚴的獲取和失去的問題，畢淑敏認為，任何人都不會忽視尊嚴，“不要以為普通的小人物就沒有尊嚴；不要認為女人的尊嚴感天生就薄弱于男人或人類的平均值；不要以為曾經(jīng)失去過尊嚴的人就一定不再珍惜尊嚴”^②。因而，畢淑敏的小說大都“滲透著真實生命的機制，包孕著健康生命的尊嚴和熱能”^③。例如，在小說《女人之約》里，外號叫“大篷車”的郁容秋是一個“很妖媚，是那種眼睛能拋出絆馬索的女人”，她也是“廠里最美麗的女人”。作者告訴我們，郁容秋雖然風流，和許多男人好，但內(nèi)心深處卻特別向往一種憑自己的本事掙來的尊嚴。她崇拜自己的女廠長，因為女廠長不僅出身于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受過高等教育，而且還因為在她有限的生活圈子里，女廠長是“活得最高貴的女人”?！坝羧萸锟磻T了男人們討好的嘴臉，她不佩服男人，她覺得自己能征服他們；她佩服女人，尤其佩服不用她這種手段征服男人的女人?！保ā杜酥s》）

從作品中，我們也知道，郁容秋的出眾美貌使她既被許多男性寵愛，又遭到周圍許多人，特別是女人們的嫉恨。這是因為她那“多彩”的經(jīng)歷，她曾經(jīng)的“品行”都與人們已有的道德心理規(guī)范沖撞著。與女強人她的廠長相比，她在男性那里獲得的勝利是源自漂亮女人的魅力，而不是她的廠長的驕人的工作業(yè)績。這兩種迥然不同的驕傲里所蘊含的不同價值和別樣滋味，甚至使得她自己一直以來都不得不生存在自傲（在男性面前）與自卑（在女廠長面前）的心理落差當中。為此，她將自己的廠長作為人生偶像，希望通過為工廠收討外債得到廠長的高看，從而獲得一定的社會承認。

可以說，生命里一直欠缺外在尊嚴的郁容秋企圖沖撞的是一個社會性的規(guī)范，她渴望獲得哪怕一次或一時“尊敬的身份和地位”，這是一個長期處在道德意識邊緣位置的、一個“品行不端”的女人的“癡心夢想”。應該說，這個“癡心夢想”讓這個“壞女人”的社會尊嚴意識開始“起立”并飛揚：

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偏巧又生得心比天高。我想做個出類拔萃的女人，可我沒有這個機會：沒想到清理三角債給了我一個揚眉吐氣的好機遇。我從來沒有這么舒心過，從來沒有這么被人尊重過。別說喝的是酒，就說喝的是毒藥，我也眼睛不眨地咽下去。甭管我在不認識的人那兒受了多大委屈，可一回到我認識的人堆里，我心里甭提有多快樂。這回不是靠哪個男人抬舉，這是我自個兒掙回來的面子。（《女人之約》）

于是，我們看到，在追逐夢想（討債）的過程中，“郁容秋從未有過這樣的神采飛揚，走路的時候腰桿筆直，好像行進在碩大的席夢思床墊上，每一步都充滿彈性”。（《女人之約》）

而畢淑敏的中篇小說《阿里》中的女衛(wèi)生兵游星也同樣是一個在沖撞規(guī)范中，找尋尊嚴的形象。作為司令員的女兒，在別人的眼中，她與周圍的一般家庭出身的軍人的現(xiàn)實距離乃至心理距離都是無法拉近的。同時，她又是一個優(yōu)點和缺點都很搶眼的女孩子，常常率性而為的她，活得是那么的真實而放任。高貴的出身似乎給了她藐視一切的膽量，青春的歲月讓她渴求一份難得而浪漫的愛情?！坝涡蔷拖褚粋€青核桃，用強硬的外殼包裝著嫩弱的內(nèi)心。那些涉世未深的普通軍人們，不敢愛一個高不可攀又性格莫測的姑娘。當終于有人向她表達愛慕之情時，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向了深淵……”（《阿里》）

那場對游星來說曾經(jīng)那么美妙感人的戀愛，是她生命華彩的一次美麗的呈現(xiàn)。而她高貴的出身、漂亮的外表以及她的貪吃、厲害都使她在青藏高原那個更加男性化的軍營里常常處在敵意之中。作家寫道：姑娘長大了，你不能阻止自然規(guī)律發(fā)生作用。但在這個特殊的環(huán)境里，自然規(guī)律只能服從于鐵的紀律，把活潑的生命禁錮在嚴明的軍規(guī)之下，這需要權(quán)威，更需要自覺。作家在這里揭示了人的生命欲求與軍人的紀律、尊嚴之間的矛盾；表現(xiàn)了作家對女性生命、生存狀態(tài)的深切關(guān)注和深入探尋。

應該說，郁容秋與游星尋求尊嚴的路徑恰恰是相反的：郁容秋是希望通過為工廠討債來換得“尊貴莊嚴”的女廠長能夠當著全廠職工的面給自己鞠上一躬，從而獲取“尊嚴”，這是一個由內(nèi)而外的尋求尊嚴的過程。而游星是想用戀愛來證明自己的可愛，證明自己的年輕和美麗，這是一個由外而內(nèi)的尋求過程。一個在獲得了女性的自信之后尋求社會的尊嚴，一個在擁有了社會尊嚴后希圖女人的尊嚴；一個面臨的似乎是軟規(guī)范攔阻，另一個挑戰(zhàn)的則是硬規(guī)范的權(quán)威。正是為了夢寐以求的、又承載著各自“光榮與夢想”的尊嚴，她們從相反的起點出發(fā)開始了尋求尊嚴的歷險，由此，作者就讓她的人物在沖撞規(guī)范中呈現(xiàn)了生命的美麗和絢爛。

說起來，這兩位女性都企盼的是生命意義的完整，為此，她們不得不面對的是外在環(huán)境的堅硬：一個企圖在利益搶奪、競爭殘酷的商戰(zhàn)中討得社會的尊重；一個妄想在冰天雪地、紀律森嚴的邊防要地中收獲甜美的愛情，就這兩者而言，前者需要犧牲的是女人的尊嚴，后者必須支付的是軍人的榮譽；前者撼動的是道德文化的軟規(guī)范，后者沖撞的是軍紀軍規(guī)的硬條令。

二、“硌人”的規(guī)范與生命的美麗

應當說，人的尊嚴是人高于動物的內(nèi)在規(guī)定性，是人的人格的確證。只有人才追求生命的意義，才如此看重精神世界的價值。表現(xiàn)人的尊嚴觀念和行為，弘揚人的精神力量和道德情操，這歷來是文學作品中不少作家寫作的主題。在中國文學史上，那些珍重人格尊嚴、始終堅守道德信念的文學形象不勝枚舉，東晉陶淵明因“不為五斗米折腰”而罷仕歸田，大唐李白高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而瀟灑江湖。更有古代圣賢視人的道德情操高于生命，“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些耳熟能詳?shù)拿跃渌从吵龅闹袊说淖饑烙^念，通過文學作品一代又一代地傳遞，最終在民族心理和民族意識里搭建成有關(guān)尊嚴的銅墻鐵壁。

但問題是，上述的民族心理、民族意識里說到底印刻的是男性主流文化的標記，郁容秋和游星尋求尊嚴的歷程其實要復雜得多、艱難得多。首先因為她們是女人，所以她們尋求尊嚴的行為就是不為主流文化所倡導的擅自行為；其次，因為她們又都是曾經(jīng)或者正在犯下 “行為不檢”過錯的女人，而且她們的過錯與國人固有的女性道德意識是完全相沖突的，因而就很難得到人們的諒解與寬恕。為此，她們必須承受規(guī)則、規(guī)范的懲戒和悲劇的結(jié)局。在作品中，我們發(fā)現(xiàn)她們所面臨的現(xiàn)實處境幾乎是相同的。在《女人之約》中，當郁容秋想方設法地為全廠討來了欠款時：

大家背后議論，這個女人，過去是“大篷車”，現(xiàn)在成了“國際列車”了。發(fā)獎金的時候，有的人做鬼臉說，這是“大篷車”賣Ｘ 掙回來的錢。大家哄堂大笑，然后該拿錢買什么就高高興興地去買。罵歸罵，表面上對郁容秋客氣多了?！杜酥s》

這樣的言論和表現(xiàn)一方面表明源自封建社會的男性中心文化意識在當今社會的留存，另一方面也呈現(xiàn)出商業(yè)化社會里人們對待金錢的態(tài)度。而“莊嚴高貴”的女廠長的爽約，同樣凸現(xiàn)的是男性化的視角和姿態(tài)，是傳統(tǒng)的社會意識和道德觀念在新體制下的“粉墨登場”：

“我不鞠！”廠長斬釘截鐵地宣布。“作為女人，我很可憐很同情這個女工，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她的命運，她的一生是不幸的。假如我是普通人，我完全可以鞠這個躬，作為生者對即將逝世的人的安慰，我還可以做得更周到一些。但是，我身不由己，因為我是廠長！廠長向這樣一個卑賤的女人屈膝，會成為廠內(nèi)經(jīng)久不息的新聞。在可以預見的不久的將來，它甚至會演繹成駭人聽聞的傳說?！保ā杜酥s》）

從這里，我們不能不沉重地發(fā)現(xiàn)男性中心文化及其文化心理是如何根深蒂固地駐守在大多數(shù)女性心里這樣的現(xiàn)實，因為浸染已久，使得女性自己都難以自覺。

小說《阿里》中的女兵游星，因與自己的男朋友夜間外出，被人誤認為是“關(guān)系不正?！?、“企圖偷越國境”，“她（游星，筆者注）使我們女兵班蒙受了巨大的恥辱。大家都忙不迭地洗白自己，好像早就看出游星是個淫蕩女人。隨著戰(zhàn)備升級，大家對游星事件久懸不決，反應也愈加強烈。這是一道辛辣無比的調(diào)料，極大地刺激著人們的想象力和正義感。每個人都在同游星境遇的比較中，感到了自身的優(yōu)越與崇高”。

我端著滿滿的飯碗，在男人目光的甬道中穿行。我感到那目光中的荊棘和火焰。我無法設想游星有一天當真走出那禁閉的小屋，該如何在這劍戟般的目光中生存！

由此，我們不能不清醒地看到，無論是在農(nóng)業(yè)文明之下，還是在工業(yè)文明之中，中國人對待“壞女人”的態(tài)度沒有絲毫的改變，道德污點就可以成為一個女人致命的污點。所以，當筆者看到游星說“我這么臟，總得洗一洗”這句話時，不由得內(nèi)心一陣刺痛?！盁o情”的畢淑敏讓她的郁容秋和游星永遠地離開這個讓她們又愛又恨的世界。筆者以為，只有女作家才能這么深切地體味到女性人物在此情此境下承擔的所有外在和內(nèi)心的精神重負；也只有女作家才這么無奈而“絕情”地讓她的女性人物悲壯地“離開”。畢淑敏的很多作品都寫到了人物的死亡，但她描寫的著重點不在于死亡現(xiàn)象本身的情狀，而是超越死亡，從死亡中升華出一種意味。其中貫穿著“死亡是一位透明的老師”^④的獨特審美新質(zhì)。

是的，這個世界的許多規(guī)范都會硌傷女性，尤其是對那些“名聲不好”的女人來說，冷酷和無情是來自于全社會的，無處躲藏的她們必須承擔一切道德和文化的審判。當存留生命和獲得尊嚴成為一對不能兩全的選擇時，用美麗的生命去成全一份生命的美麗就是一種無畏的、悲壯的選擇。在和平的日子里，兩位女主人公為了尋求尊嚴而坦然地走向死亡，這當中體現(xiàn)的當然是一種豪邁的胸襟和悲壯的精神。她們用生命蔑視了卑微，用生命成就了尊嚴，用生命捍衛(wèi)了崇高。這也是十多年的軍旅生活給予女作家畢淑敏的豪邁胸懷和英雄情結(jié)，她用生命去證實生命，用美麗的生命去對應不公平的道德規(guī)范，這恐怕是女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更深刻的人生思考。在這里，“干凈”與“骯臟”在傳統(tǒng)的道德觀的層面上，顯得那么令人觸目驚心、那么讓人痛徹心肺。郁容秋和游星以自己的青春和活力提升著自己的生命力，提升了自己人格生命中的“崇高”因子，她們的豪邁和悲壯更加令人敬佩和感喟。作者通過柔性的風采神韻與剛性的規(guī)范、規(guī)則之間的沖突與沖撞，展示了女性生命的美感和魅力，追問的是活著的意義與價值?？梢哉f，規(guī)范本身的堅硬與無情同樣成就了她們沖撞的意義，凸顯了兩位女性人物生命的美麗，也使我們的感動永遠地定格在了這種無畏沖撞里。

郁容秋臨死時一直捏在手里的黑色的大理石紐扣沉痛地表明：在現(xiàn)行的道德規(guī)范之下，這類女性與這個世界是無法相約的。所以，《女人之約》讓我們思索的是弱勢女性與整個社會失約，弱勢女性與社會道德規(guī)范失約的嚴肅命題。

游星在投井前留給朋友的話更是催人淚下：“弄臟了井水，我很抱歉。但我不愿隨著獅泉河水，漂到異國?！庇涡怯蒙葱l(wèi)的尊嚴既是父親的（軍人的、男性的），也應該是我的、我們的（女性的），這恰恰符合了作品中“阿里”這個詞的原意：即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應該既是男性的，也是女性的。

筆者以為，在當今物欲橫流、私心膨脹的社會里，思考人的尊嚴、提倡尊嚴意識當然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我們是否還應該思索整個社會文明程度的提升與個人尊嚴存活的限度問題；思索女性尊嚴與舊有的觀念意識相齟齬的問題；思索強調(diào)尊嚴是否一定要以生命為代價的問題。誠如作家所說， “我明白日常生活的核心，其實是如何善待每人僅此一次的生命?！?sup>⑤《易經(jīng)》中說，“天地之大德曰生”。生命的開始，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嶄新而偉大的，生命的終結(jié)，對每一個人來說，也都是“重于泰山”的。人對生命的珍惜是人對自身認識深化的表現(xiàn)，社會對生命的尊重更是社會走向進步與文明的標志。

作者簡介：雷巖嶺（１９６４－ ），甘肅蘭州人，蘭州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副教授。

①《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２０００年版，第１７４３頁。

②③畢淑敏：《素面朝天》[Ｍ]，?？冢汉Ｄ铣霭嫔?，１９９６年，第３７２頁，第３６４頁。

④盛英：《畢淑敏小說與生命文化》[Ｍ]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１９９９年９月。

⑤畢淑敏：《生生不已》[Ｍ]，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１９９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