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李清照詞中，花和酒的意象最為突出，它們反映了詞人高潔的品性和深厚的情思。由于其詞是作者自寫懷抱的產(chǎn)物，是作者悲喜人生的真實反映，故易安詞的風(fēng)格表現(xiàn)出清新自然的特點，而這種風(fēng)格的形成也得益于李清照工于造語而又毫無雕琢之氣的語言特點。

關(guān)鍵詞：李清照 意象 清新自然

北宋末期登上詞壇的李清照，是“我們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女文學(xué)家”^①。她詩、詞、文都有很高造詣，而詞的成就最高，被稱為“易安體”。本文擬通過對易安詞的意象分析，來揭示創(chuàng)作主體的精神世界，并對其詞的風(fēng)格特色略作探討。

一

之所以從作品的意象分析入手，是因為詞的意象帶有強烈的個性特點，最能見出詞人的風(fēng)格?！霸娙擞袥]有獨特的風(fēng)格，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是否建立了他個人的意象群?！?sup>②李清照流傳下來的詞作，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質(zhì)量卻很高，有著鮮明的特色。在李清照詞作紛繁眾多的意象之中，花和酒，最為醒目。

當(dāng)我們翻開《漱玉詞》，我們就仿佛步入了一片花的海洋，詞人對理想、對美好人格的追求，詞人的愛、恨、悲、歡，借助于梅花、菊花、桂花、梨花、海棠、牡丹、荷花的不同形態(tài)表露得多姿多彩。季節(jié)的輪換，百花的榮枯使她的日常生活貫注了無窮的詩意。李清照所創(chuàng)造的花的意象中，最突出的當(dāng)數(shù)梅花。梅在詞人的生活中幾乎無處不在：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漁家傲》），從梅花盛開中詞人得到了春天將至的消息，興奮之情溢于言表；“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小重山》），春天真的已經(jīng)來了，紅梅等待開勻。用“長門”典故，表達深居幽室的詞人對愛人的思念，含蓄而蘊藉；“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孤雁兒》），在作者的眼里，梅花是由笛子吹奏的《梅花三弄》吹開的。再看《清平樂》：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慈⊥韥盹L(fēng)勢，故應(yīng)難看梅花。

梅的意象反復(fù)出現(xiàn)，作者曾經(jīng)過的是無憂無慮的生活，記憶中是“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南渡后則是“筈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國勢日衰、夫君亡故的晚年，更落到“看取晚來風(fēng)勢，故應(yīng)難看梅花”的境地。三個時間段三種不同的心態(tài)，自己的喜哀都與梅花相伴。

李清照的詞涉及到梅花的可謂多矣?！队駱谴骸肪碌孛枥L了紅梅花蕾初綻、花姿柔嫩的形態(tài)美；《滿庭芳》借寫梅花遭受風(fēng)雨摧殘卻仍然“掃跡情留”，抒發(fā)了自己堅貞不屈、鄙棄庸俗的豪情；《訴衷情》把梅花凋零猶有余香作為詞人憂國懷鄉(xiāng)之情的引發(fā)，表達了她不忘故土的綿綿情懷。

同樣，李清照寫菊花的筆力不遜于寫梅花：“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醉花陰》）“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保ā堵暵暵罚┤耸萑缇盏谋扔髭A得了歷代批評家的喝彩；而零落的殘菊堆積滿地，與作者多病的身體、多愁的心靈相對應(yīng)，沉痛至極。《多麗·詠白菊》通篇寫菊，而通篇不著一個“菊”字，化用許多典故而不露痕跡，作者筆下的白菊，是人格化的白菊：“細看取、屈平陶令，風(fēng)韻正相宜。”它潔白如玉，天然的芳姿毫無嫵媚之態(tài)，那高潔的情操只有屈原、陶淵明才可媲美。詞人借傲岸不屈的菊花，抒發(fā)了自己孤高自許的懷抱。

敏感多情的詞人又是如何寫梨花的呢？“細風(fēng)吹雨弄輕音，梨花欲謝恐難禁?！保ā朵较场罚┠敲床蝗?，就像不忍與自己的愛人離別。此外，寫海棠花：“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如夢令》）觀察何等細致！寫牡丹花：“禁幄低張，彤欄巧護，就中獨占殘春?！保ā稇c清朝慢》）真可謂“綽約”“容華”，一副雍容氣度。寫荷花：“蓮子已成荷葉老，清露洗，花汀草?！保ā对雇鯇O》）可謂澄明之境。清芬的桂花也是李清照喜愛歌詠的意象：“揉破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風(fēng)度精神如彥輔，大鮮明?！保ā稊偲其较场罚懗龉鸹ǖ那逡輿_淡，風(fēng)流脫俗。有時作者甚至把桂花擺在梅花之上：“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鷓鴣天》）情中見意，表現(xiàn)了女詞人崇尚淡雅高潔的情懷。顯然，如此繽紛的花的意象，折射的是作者絢麗的精神世界。其夫趙明誠以“清麗其詞，端莊其品”^③稱贊易安，可謂的論。

正如作者愛寫花一樣，詞人也愛借酒抒情。在中國古代，酒經(jīng)常參與藝術(shù)境界的醞釀，刺激作家的創(chuàng)作靈感。面對難以抑制的興奮或無法排遣的苦愁，詩人們都愛以酒解之。讀李清照的詞，我們很難回避她那動人的醉態(tài)，字里行間酒香四溢，酒氣撲鼻：“隨意杯盤雖草草，酒美梅酸，恰稱人懷抱?！保ā兜麘倩ā罚┖鹊玫靡馔?，以至于夕陽西下，還“沉醉不知歸路”（《如夢令》）。可是，人總有醒來的時候，面對著“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蝶戀花》）的情景，詞人感到人生短促，世事難料，心情無比苦惱，所以“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fēng)不起”（《玉樓春》）。然而，還是發(fā)生了離別的事：“惜別傷離方寸亂，忘了臨行，酒盞深和淺?！保ā兜麘倩ā罚╇x別苦，相思更苦：“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保ā而P凰臺上憶吹簫》）酒既然并不能解決問題，有時便告誡自己“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沉醉意先融”（《浣溪沙》）。終于，到了國破家亡、人物兩非之時，自己喜愛的金石書畫和親愛的人蕩滌一空，人何以堪？酒，也消解不了那無窮的憂愁，詞人“守著窗兒”，發(fā)出了“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聲聲慢》）的慨嘆！面對清酒一杯，詞人當(dāng)然知道借酒消愁愁更愁的道理，可是當(dāng)她憑窗北眺，面對敵寇占據(jù)的大好山河，思鄉(xiāng)之情難抑的時候，她不禁老淚縱橫，在不知不覺中把酒又一次次地送入愁腸：“故鄉(xiāng)何處是？忘了除非醉。沉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保ā镀兴_蠻》）孤獨無依的詞人在這有家難歸、有國難投的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她只得借酒澆愁，強自解慰。

由此可見，李清照無論是詠花還是寫酒，都是為了寄情，在花心與酒意之間，詞人高潔的品性和深厚的情思得到充分的表現(xiàn)，易安詞因此也被賦予了別具一格的境界，恰如王國維所言：“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④

二

李清照詞的藝術(shù)特點，幾百年來人們冠之以“正宗”“婉約”“奇峻”的評語，這固然不錯，但我們讀易安之詞，最深刻的印象卻是：親切好懂，具有極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易安詞的風(fēng)格，鮮明地表現(xiàn)出一種清新自然之美。這是因為，她的作品主要以情取勝，往往直抒胸臆，悲、喜、愁、怨，溢滿詞章，那些蘊含眾多的花、酒意象，不過是其情感的見證和外化，讀者無須費多大的氣力便可以把握住作者的情緒。沈謙說：“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dāng)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稱詞家三李?！?sup>⑤三李之所以能夠并稱，正在于其作品中的情感莫不鮮明可感。

詞這種文學(xué)形式，起源于民間小調(diào)，萌芽于隋唐，極盛于宋。但是從民間小調(diào)演變而來的詞，在唐末文人化后，題材也就漸趨狹窄，歸于“艷科”，以言情為宗。且自《花間》以來，閨情詞多系男性之作，是從男子方面去體會女子的內(nèi)心感情的，此所謂代言體。其中雖不乏名篇佳作，但細細品味，其對女性心理情態(tài)的描寫，終不免隔著一層，新意殊少，真美不足。比如，與李清照同屬婉約派的柳永、晏殊、秦觀等人，他們在詞中未嘗不寄寓各自的情感和人生感受，但卻囿于傳統(tǒng)，非要將自己的所思所感以女子的口吻道出，詞中之“我”與抒情主體并非一人。李清照則不然，她之填詞，不是為了佐酒添歡的淺唱，而是生命與情感的寄托。她也不必費心去揣摩女子細微朦朧的心緒，而是自寫懷抱，自訴衷腸，故而本色生香，親切動人，給人以“情詞并勝，神韻悠然”^⑥之感。試看《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ㄗ燥h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丈夫的偶別，使詞人頓感孤獨，詞中大膽地表達了自己純真深篤的愛情，把她深藏于內(nèi)心的哀愁、幽怨和相思之情，直接地?zé)o所顧忌地傾瀉出來，以精妙的藝術(shù)手法，真實地描寫了女性細美、柔婉、深摯、纏綿的情思，刻畫細膩真切，讀來別樣感人。正是由于這種應(yīng)情而發(fā)的特點，我們才可以方便地體察和感受她真摯豐富的情感世界?？梢哉f，她的詞就是她的生活經(jīng)歷和情感體驗的藝術(shù)再現(xiàn)，從少女時的天真活潑，到老年時的凄苦落寞，她敏感豐富的體會和心情，都訴諸詞章，在藝術(shù)上便表現(xiàn)為一種真實可感、自然而工的特色。請看：

“怕郎猜到，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減字木蘭花》），癡情之心宛然可見，嬌憨之態(tài)亦親切可感；“倚遍欄干，只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點絳唇》），曲折深婉，細膩入微地表現(xiàn)了“我”傷春傷別的心理情態(tài)和孤寂之情；“我報路長嗟日暮，學(xué)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fēng)鵬正舉，風(fēng)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漁家傲》），詞人以天人自況，以大鵬自喻，境界開闊，渾成大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添字采桑子》），以淅瀝夜雨烘托凄涼心緒，極寫身為“北人”之我的憂國懷鄉(xiāng)之情；“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南歌子》），三個“舊”字，把家國破亡、人物殄瘁的傷懷之感直道而出，令人為之涕下；“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聲聲慢》），正是由于自己年老體弱、孤苦無依，才會在冷風(fēng)襲來的時候，心情倍感冷清凄涼?？傊湓~中之“我”就是詞人自己。細膩敏感的詞人將自己的心緒用筆墨一一道來，故而顯得真摯動人。對于易安詞此方面的特點，《草堂詩余雋》的評論最中肯綮：“語新意雋，更有豐情?！?sup>⑦點出“豐情”二字，指出其內(nèi)在的情感基礎(chǔ)，見識不凡。而且，這句話也表明，易安詞清新自然的風(fēng)格不僅與真摯豐富的情感相關(guān)，也與其“別是一家”的語言藝術(shù)密切相關(guān)。因此，對于易安詞語言方面的特色，也須加以關(guān)注。

三

所謂言為心聲，詞情總是靠一定的文字表達的。李清照詞的語言特色向為論者所稱道。例如，陳郁說：“李易安工造語。故《如夢令》‘綠肥紅瘦’之句天下稱之”^⑧；對于《鳳凰臺上憶吹簫》這首名作，《詞的》的評價是：“出自然，無一字不佳?！?sup>⑨這些，都是說明易安詞的語言自然別致、耐人尋味，具有與眾不同的鮮明個性。

但是，所謂“自然”，并不是指信口而發(fā)、毫不經(jīng)意，而是既經(jīng)錘煉又不見斧鑿痕跡。實際上，李清照在詞作上是走傳統(tǒng)的婉約道路，認為詞“別是一家”，很注重遣詞用句的功力，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在《詞論》^⑩中，她認為席間樽前之詞猶如“鄭、衛(wèi)之聲”，其弊在于“流靡”。她也不滿柳永之詞，因為柳永之詞用語雖然明白如話、通暢自然，但是一味投合市民和歌伎口味，語言過于俚俗，故被李清照批評為“詞語塵下”。對于秦觀之詞，她認為“雖極妍麗豐逸”，但不夠清新典麗，缺乏蘊含，即“少故實”。另外，易安之詞的用語，也不同于周邦彥式的過分雕煉型的語言，而是更傾向于她所欣賞的“江南李氏君臣”的“文雅”，但又不取其過于好奇之趣。李清照詞的語言的顯著特色，是合人工與天巧于一身，以人工之力入而以天巧之貌出。在形式上多為尋常語，在風(fēng)格上則表現(xiàn)為淡雅清新。

易安詞這種“工造語”的特點，主要通過煉字、化用典故和口語俗語的方式來實現(xiàn)的。我們試看她的“落日镕金，暮云合璧”（《永遇樂》），確稱得上慮周而藻密，不煉句如何可得？試看“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聲聲慢》），連下疊字而又自然妥帖，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試看她在《念奴嬌》中巧用《世說新語》的“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入詞，真可謂“亭然以奇，別出機杼”⁽¹¹⁾；我們再看：“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永遇樂》），“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聲聲慢》）“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fēng)”（《行香子》）這些句子，從民間口語中提煉文學(xué)語言入詞，看似尋常，實際頗具功力。像這樣匠心獨運而又渾然天成的句子在李清照集中可謂俯拾皆是。因此，“以尋常的語言創(chuàng)造了不尋常的意境，這可以說是李清照詞的藝術(shù)魅力所在，也是‘易安體’的一個顯著特色”⁽¹²⁾。

綜上所述，易安詞清新自然的藝術(shù)風(fēng)格的形成，首先在于詞人有著敏銳細膩的藝術(shù)感覺和真實深沉的情感體驗，其次則在于她運用了一種經(jīng)過錘煉而出之“自然”的語言，將這種藝術(shù)感覺和真實情感準確、傳神地表達了出來。女性作家的身份，使她創(chuàng)造了獨標一格的詩詞意象；曲折多難的經(jīng)歷，決定了她抒情詞的內(nèi)容，大半是她個人的生活情趣和身世感傷；深厚高超的文學(xué)造詣，使其“用字奇橫而不妨音律”⁽¹³⁾。因此，易安詞的魅力恰如她所描寫的桂花一樣：“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作者簡介：戴峰（１９７０－ ），湖北云夢人，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教育學(xué)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中國古代文學(xué)。

①譚正璧．中國女性文學(xué)史［Ｍ］，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２００１年，第２１８頁．

②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shù)研究［Ｍ］，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１９８７年，第２４２頁．

③⑤⑥⑦⑧⑨⑩(11)(13)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Ｍ］，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１９７９年，第２２９頁、第３２２頁、第７１頁、第１０頁、第９頁、第２２頁、第１９４－１９５頁、第５３頁、第６６頁．

④王國維．人間詞話［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９８年，第２頁．

(12)吳熊和．唐宋詞通論［Ｍ］，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１９８９年，第２２９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