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曹禺指出《雷雨》是自己的“蠻性遺留”以及他所描述的創(chuàng)作中不由自主的狀態(tài)都符合原型理論關于原型及其激活的特征。《雷雨》所蘊涵的殺父娶母的原型既指它的命運主題，又指它的獨特的形象構架。作為一部經(jīng)典劇作，《雷雨》不是殺父娶母的簡單的翻版，而是一個變體，經(jīng)由置換之后，既表現(xiàn)出時代意義，又產(chǎn)生了審美意義的增殖。

關鍵詞：《雷雨》 原型 殺父娶母 置換

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雷雨》是作為“社會問題劇”被閱讀批評的；近年來，關于它的闡釋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趨向，其中也有立足原型理論的研究，但往往局限于某一點，本文試圖運用原型理論對它作一個較為全面的分析。

原型（ａｒｃｈｅｔｙｐｅｓ）一詞的意思是“最初的模式，所有與之類似的事物都摹仿這一模式”^①。在瑞士心理學家榮格看來，原型是以象征和隱喻的方式反映出集體無意識的某些具體意象，它深深地鏤刻在人的心理結構之中，是一種沒有具體內(nèi)容的形式，一種先驗的表達的可能性；文藝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其實是作家憑借自己的原始幻想能力與對原型的敏感，將集體無意識及其結構形式從一種可能性轉變?yōu)楝F(xiàn)實存在所作的呈現(xiàn)。加拿大文論家弗萊認為，原型是“典型的即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②，它可以把一部作品和另一部作品聯(lián)系起來從而幫助我們把自己的文學經(jīng)驗統(tǒng)一成一個整體，原型批評的一個目的就是要發(fā)現(xiàn)作品的敘述和表層意象下的原型結構，并揭示出連接不同作品的原型模式，統(tǒng)一人們的文學經(jīng)驗。從榮格和弗萊的原型理論出發(fā)，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雷雨》是殺父娶母原型在現(xiàn)代中國激活后的變體置換。

一、創(chuàng)作主觀反映了《雷雨》是原型的激活

榮格將藝術創(chuàng)作分成心理學式和幻覺式兩種類型，備受他推崇的幻覺式的創(chuàng)作，其創(chuàng)作素材不是人人都熟知的，它源自人類的心靈深處，是集體無意識中原始經(jīng)驗的心理積淀，其結構形式就是原型?；糜X式的作品是創(chuàng)作者的集體無意識在某個特定的環(huán)境中被激活從而轉為意識的結果。從創(chuàng)作者主觀意識到的內(nèi)容和創(chuàng)作狀態(tài)分析，《雷雨》非常符合榮格所描述的幻覺式的作品的創(chuàng)作特征。

榮格認為，原型的內(nèi)容——集體無意識是人類自原始社會以來世世代代的普遍性的心理經(jīng)驗長期累積的結果，它不產(chǎn)生于個人的經(jīng)驗，也不是個人從后天獲得的，而是人生下來就有的，這種普遍性的精神機能在正常情況下不會轉變?yōu)槿说囊庾R，但在特定的情境中它會被激活，呈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就是一再出現(xiàn)的意象。曹禺以自身的實踐佐證了榮格的論點，他說促成他創(chuàng)作《雷雨》的是一種原始的或是野蠻的情緒，“《雷雨》可以說是我的‘蠻性的遺留’，我如原始的祖先們對那些不可理解的現(xiàn)象睜大了驚奇的眼。”^③我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曹禺的話，《雷雨》所寫的不是曹禺的個人經(jīng)驗，而是深藏于他心靈深處的祖先們歷經(jīng)某種精神事件之后產(chǎn)生的心理體驗的遺留。將集體無意識及其結構形式的原型純粹視為生物機制的遺傳，把創(chuàng)作看成是深藏的精神機能的激活通常認為是榮格原型理論的缺陷，其實，即使將榮格理論中的原型是“生物式遺傳”修正為“社會性繼承”，依然不妨礙我們將《雷雨》 看成是原型的—次激活。榮格指出，原型對于后人而言，“它們都是同一類型的無數(shù)經(jīng)驗的心理殘跡”^④，它里面所包含的是人類命運的一些碎片。換言之，激起文藝創(chuàng)作的不是原始祖先經(jīng)歷過的完整的精神事件及由此產(chǎn)生的全部心理體驗，而僅僅是一些殘跡、碎片，激起《雷雨》創(chuàng)作的也正是某些殘跡，碎片。“我初次有了《雷雨》一個模糊的影像的時候，激起我的興趣的，只是一兩段情節(jié)，幾個人物，一種復雜而又原始的情緒。”^⑤

榮格認為，“每當創(chuàng)作力量占上風時，人的生活就被潛意識所控制和影響，以對抗積極意志，意識的‘自我’就被秘密的潛流沖走，成為不過是對事件束手無策的旁觀者?！?sup>⑥這意味著原型一旦激活，創(chuàng)作過程就不完全受作者主觀自覺意識的控制，而是受到作者心靈深處的集體心理經(jīng)驗的影響。《雷雨》的創(chuàng)作，也是由于某種心情的作祟，是受了不可理解的愛好的驅使，“自一面看，《雷雨》是一種情感的憧憬，一種無名的恐懼的表征。這種憧憬的吸引恰如童稚時諦聽臉上劃著經(jīng)歷的皺紋的父老們，在森森的夜半，津津地述說墳頭鬼火，野廟僵尸的故事。皮膚起了恐懼的寒栗，墻角似乎晃著搖搖的鬼影。然而奇怪，這‘怕’本身就是個誘惑。我挪近身軀，咽著興味的口沫，心懼怕地忐忑著，卻一把提著那干枯的手，央求：‘再來一個！再來一個！’”^⑦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后，作者已然為一種情緒所控制。曹禺甚至更為明確地指出，在煩躁多事的夏天，苦熱會逼走人的理智，使人時常不由自主地回歸到流著血的原始的野蠻的路，這理應是典型的原型情境的發(fā)生。原型具有很強大的審美功能，“一旦原型情境發(fā)生，我們會獲得一種不尋常的輕松感，仿佛被一種強大的力量運載和超度。在這一瞬間，我們不再是個人，而是整個族類，全人類的聲音一齊在我們心中回響?！?sup>⑧人們在超越了《雷雨》描寫的那個具體時代以后再閱讀它，幾乎毫無例外地都仍然會在內(nèi)心產(chǎn)生強烈的震撼，這與原型的激活不無關系。

二、《雷雨》蘊涵著作為主題和形象構架的殺父娶母的原型意象

中外的古老神話中都蘊含著原型，殺父娶母原型較早見之于古希臘神話《俄狄浦斯的故事》，以后在歷代的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參照童慶炳先生的《原型經(jīng)驗與文學創(chuàng)作》對原型意象的分類，《雷雨》一劇所蘊涵的既是作為主題的、又是作為形象構架的殺父娶母原型。

作為主題的殺父娶母的原型，它所傳達的是命運觀念?！抖淼移炙沟墓适隆分欣炼硭古c俄狄浦斯為了逃避命運懲罰的種種行為最終恰恰促成了殺父娶母預言的應驗。在神的意志面前，人的任何努力——不管是逃避還是反抗都無濟于事。神之于人，是一種非常恐懼而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古希臘人認為這就是命運。反觀《雷雨》，它“所顯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報應，而是我覺得的天地間的‘殘忍’。如若讀者肯細心體會這番心意，這篇戲雖然有時為幾段較緊張的場面或一兩個性格吸引了注意，但連綿不斷地若有若無地閃示這一點隱秘——這種種宇宙里的斗爭的‘殘忍’和‘冷酷’。在這斗爭的背后或有一個主宰來使用它的管轄。這主宰，希伯萊的先知們贊它為‘上帝’，希臘的戲劇家們稱它為‘命運’，近代的人撇棄了這些迷離恍惚的觀念，直截了當?shù)亟兴鼮椤匀坏姆▌t’”^⑨。作者明確表明他所反映的就是“命運”，這也是讀者在作品的閱讀中可以真切感受到的。于是我們看到，在自然法則（命運）的支配下，人只是一堆可憐的“蠕動的生物”。繁漪、周萍等人如拉伊俄斯、俄狄浦斯一樣試圖擺脫命運，但他們的努力是徒勞的。“他們怎樣盲目地爭執(zhí)著，泥鰍似的在情感的火坑里打著昏迷的滾，用盡心力拯救自己而不知千萬仞的深淵在眼前張著巨大的口?！?sup>⑩非但如此，他們的所作所為進一步將他們引入死地。“他們正如一匹跌在澤沼里的羸馬，愈掙扎，愈深深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¹¹⁾周萍要擺脫與后母的不光彩關系，卻犯下了使妹妹懷孕的大逆不道的行為；繁漪為了一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在一條艱難的歧路上“義無反顧”地追求著，最終導致了整個家庭的毀滅?！叭祟愂窃鯓涌蓱z的動物，帶著躊躇滿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來主宰自己的運命，而時常不是自己來主宰著?！?sup>(12)即便如周樸園，他似乎是一切罪惡的淵源，似乎主宰了社會家庭的一切，其實卷入命運漩渦中心的承受了一切懲罰的正是他。自然法則之于人，同樣是非?？植蓝豢煽咕艿牧α俊！独子辍穼τ谧匀环▌t——人之間的關系、對人的能力的理解與《俄狄浦斯的故事》對神——人的關系、對人的力量的作用理解如出一轍。它是通過講述一個命運與人力沖突的故事來引起讀者的悲憫從而使讀者情感得到凈化與升華。必須要把握的一點是曹禺對命運的理解不是古希臘人觀念中的某個至高無上的神，也不是因果報應的宿命觀，它是人性的弱點，人與自我、他人、社會道德規(guī)范、理性秩序的沖突及偶然性等交織在一起的強大而未知的力量。用曹禺的話說，是“受著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種不可知的力量的——機遇的，或者環(huán)境的——捉弄”⁽¹³⁾。命運的具體內(nèi)涵的不同，不影響對《雷雨》殺父娶母原型主題的理解，因為原型的基本特征就是沒有具體內(nèi)容的形式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的存在與出現(xiàn)。

從更為具體的情節(jié)結構的層次分析，《雷雨》中有一個殺父娶母的形象構架原型。殺父娶母作為形象構架的原型，基本內(nèi)容是子遭父棄在前，殺父、娶母于后，并因之承擔責任、遭受懲罰?！抖淼移炙沟墓适隆防餁⒏溉⒛傅臉嫾芎芎唵危炼硭挂蛎\之神的意志而拋棄兒子，兒子長大后由于偶然的因素殺死生父，又因懸賞娶了母親伊俄卡斯特并生下了兒女，后來真相終于暴露，伊俄卡斯特自縊身亡，俄狄浦斯用胸針刺瞎了雙眼，請求放逐出國，漂泊他鄉(xiāng)。在殺父娶母的基本構架中，《雷雨》演繹的故事更為復雜。周樸園因母親的意志拋棄了侍萍與出生才三天的兒子（即后來的魯大海），兒子長大后很巧合地成了周樸園礦上罷工鬧得最兇的工人，在談判失敗后，拿了手槍欲去行刺周樸園；周萍幼時被送往鄉(xiāng)下，實際上形同棄兒，長大后也有殺父的意圖，在繁漪面前說恨自己的父親，并“愿他死，就是犯了滅倫的罪也干”。周萍與繁漪有亂倫之名，與四鳳有亂倫之實，無異于俄狄浦斯的娶母。血緣、亂倫關系大白于天下之際，就是懲罰降臨之時：四鳳、周沖、周萍相繼身亡，大海離家出走，侍萍、繁漪精神失常，周樸園生不如死地面對著兩位妻子。為了更清楚地反映兩個作品驚人一致的殺父娶母的原型構架，我們不妨將主要的人物關系作一闡述。

一般認為，《雷雨》有三條基本線索，也即三個矛盾：一是周樸園的封建家長的專制與繁漪所追求的資產(chǎn)階級個性解放的矛盾；一是作為剝削階級的周樸園與被損害的下層勞動婦女侍萍的矛盾；一是資本家周樸園與工人代表魯大海之間的矛盾。這三個基本矛盾又產(chǎn)生了許許多多的次要矛盾。事實上，前兩個矛盾并不像人們所認為的在作品中有如此重要的作用。周樸園和侍萍的矛盾，就內(nèi)容而言，是一個在文學中被反復講述的始亂終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是哀而不傷的故事，周樸園無奈之下棄侍萍，又幾十年如一日紀念她；侍萍在三十年后的偶然相逢中，不僅反復提醒周樸園自己的存在，并為“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會老得連你都不認識了”而遺憾，后來又不惜以斷絕母子之情來制止大海傷害周家的任何人?，F(xiàn)實生活中絕無可能共處的兩個人，在內(nèi)心深處卻不相互漠視，更遑論仇視。傷害和被傷害構成的沖突為懺悔和寬容悄悄地消解了，它的矛盾沖突的力量遠遠不及殺父娶母。就戲劇結構上看，它是其他矛盾發(fā)生的前提，因為有這個矛盾的存在，才有后面的他們的一個兒子演繹“殺父”，另一個兒子演繹“娶母”。周樸園與繁漪的矛盾也遠不及繁漪與周萍的矛盾，前者是冷冰冰的金屬之間偶爾的碰撞至多產(chǎn)生一些火花，后者卻是灼熱的時時涌動著的終于噴發(fā)而出的巖漿。殺父娶母才是衍生其他矛盾沖突的主要矛盾并產(chǎn)生戲劇效果的根本原因。繁漪與周萍之間的“娶母”關系一方面是周樸園與繁漪、周萍矛盾的直接后果，反過來又加劇了繁漪和周樸園的對抗；另一方面，它促成了周萍與四鳳、大海與周萍、周萍與周沖、繁漪與四鳳等眾多矛盾的產(chǎn)生。大海和周樸園的“殺父”矛盾也相當重要，它本身確實揭示了工人與資本家的階級對立，又引出了大海與周萍、侍萍、周沖以及侍萍與周萍的矛盾。殺父娶母牽扯了重重矛盾，最終導致整個家庭的崩潰。

足以有力證明殺父娶母的形象構架在《雷雨》中的重要作用的還有一個事實：《雷雨》的劇情中，假如繁漪抓住的不是周萍，而是和周樸園毫不相干的人，假設大海堅決不妥協(xié)，要去消滅的對象不是生父而是毫無血緣關系的人，一切紛繁的問題都迎刃而解，即使如周萍與四鳳兄妹之間珠胎暗結恐怕也不至于令人睜大驚奇的眼睛。只要我們不將殺父娶母理解為“命中注定要把我們的第一個性沖動指向母親，而把第一個仇恨屠殺的愿望指向父親”⁽¹⁴⁾，那弗洛伊德在《〈俄狄浦斯王〉與〈哈姆雷特〉》一文中的一段話可謂一針見血地道出了《雷雨》的藝術魅力的重要所在：“如果《俄狄浦斯王》感動一位現(xiàn)代觀眾不亞于感動當時的一位希臘觀眾，那么唯一的解釋只能是這樣：它的效果不在于命運與人類意志的沖突，而在于表現(xiàn)這一沖突的題材的特性?！?sup>(15)也許我們還可以修正一下：《雷雨》的效果不僅在于命運與人類意志的沖突，還在于表現(xiàn)這一沖突的題材的特性。

三、《雷雨》是殺父娶母原型的變體置換

原型是一種相當穩(wěn)定而深層的結構，在激活以后都是以變體的形式出現(xiàn)在不同的作品中?！独子辍肥菤⒏溉⒛傅淖凅w，它符合原型變體產(chǎn)生的基本規(guī)律：置換。弗萊認為，與對原型意象的敘事模式的變化相應的是表義方法由隱喻到明喻再到寫實意象的變化。《俄狄浦斯的故事》按照神話的模式講述殺父娶母，它的人物、情節(jié)、事件、時間、空間等的安排都顯示出神話思維單純的特點；《雷雨》的人物、情節(jié)、事件、時間、空間的設置則顯然體現(xiàn)出寫實的特色，他的故事就發(fā)生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中國，它的各個要素、環(huán)節(jié)之間都經(jīng)得起日常思維的推敲。以人物為例，《俄狄浦斯的故事》中伊俄卡斯特是俄狄浦斯的親生母親，這一角色在《雷雨》中轉變成了繼母甚至演化為妹妹，角色的變化是寫實的需要，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前后，周萍與繁漪的關系，除追求個性解放、追求愛情等價值觀念大致相當外，還需年齡相仿才有可能產(chǎn)生。若是對年齡、身份均相差懸殊的侍萍，想必周萍是不可能做出亂倫之舉的。從事件上看，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國普遍存在的工人與資本家的斗爭取代了神話中狹路相逢的廝殺，對愛情、婚姻、家庭自由的追求取代了一次懸賞促成的母子的結合。盡管作者聲稱他不是客觀描寫社會現(xiàn)實，可他還是按照理性的原則來編故事的。原型理論認為，任何時代的作家在置換中都會按他所處的社會時代的需要和個人對生活的感受，將文學原型的深層結構置換成多種不同價值標準的作品，表現(xiàn)為所反映的生活、所抒發(fā)的感情都打上了深深的時代印記。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中國爆發(fā)了轟轟烈烈的工人運動，反剝削反壓迫，為爭取合法權益而罷工，資本家通過軍警開槍鎮(zhèn)壓、通過談判或試圖通過談判解決矛盾是社會普遍現(xiàn)象，發(fā)生在魯大海和周樸園之間的斗爭是對這一社會現(xiàn)實的真實反映。殺父如此，娶母也如是。中國長達數(shù)千年的封建專制下形成了一種漠視人性扼殺人性為特征的封建文化意識，文學家們將此變化納入視野，創(chuàng)作出了一批以愛情、婚姻、家庭生活為基本內(nèi)容的反映個性解放，尤其是女性個性解放的作品?！拔逅摹睍r期，以胡適的《終身大事》為發(fā)端，涌現(xiàn)了一批反映婦女問題和婚姻問題的現(xiàn)代戲??；稍后如魯迅刻畫高喊“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的子君?！独子辍费永m(xù)了這股思潮，繼續(xù)表現(xiàn)女性的個性解放問題。繁漪是典型的渴求幸福愛情、美滿婚姻、和諧家庭的資產(chǎn)階級女性，不幸的是她嫁給了極力維護封建大家庭制度的周樸園，在令人窒息的周公館內(nèi)，美麗的心靈變得乖戾陰鷙與極端，她要蔑視倫理，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地反抗與追求，破壞了束縛禁錮她的罪惡家庭的同時也毀滅了自己。繁漪是一個有著鮮明時代特色的女性。時代的印記不以作者的意志為轉移客觀地存在著。正是由于曹禺創(chuàng)作中的置換合上了時代的話題，所以《雷雨》的具體情節(jié)內(nèi)容不斷被讀者和評論家所強化。

置換的意義和價值還在于它帶來了審美意義的增殖。如果沒有時代的內(nèi)容填充其中，僅簡單地重復殺父娶母的故事，憑著現(xiàn)代人對世界的認識，人們決不會對“命運”產(chǎn)生如古希臘人般的驚懼與不安，也就是說，殺父娶母就不會產(chǎn)生新的審美價值。置換之后，原型和它的具體內(nèi)容之間產(chǎn)生了巨大的矛盾。從價值取向上看，魯大海與繁漪都是無可指摘的，大海是工人代表，他的使命就是要和周樸園斗爭，爭取正當權益，斗爭失敗后試圖報復也未嘗不可；繁漪不愿受封建束縛要追求自由個性是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代表了社會的進步、文明。他們都不愿接受命運的擺布，或為爭取政治經(jīng)濟權利而斗爭，或為追求人生權利而反抗，都值得肯定且令人欽佩。但落實到具體人的具體行為方式上，魯大海與繁漪又陷入了難堪。魯大海斗爭的對象是他的生父，不管他作為代表是如何神圣，也不管他的斗爭是多么合理，這都是他難以直面的一個現(xiàn)實；繁漪在反抗中找到了一條出路，她抓住了周萍，她可以近似瘋狂地掙扎著而無視繼母與兒子亂倫的罪惡關系去實現(xiàn)自由，可她的玩火行為不可避免地灼傷了他人焚毀了自己。正當合理的要求演繹成嚴重違背人類社會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殺父娶母的罪行，越是掙扎，越是陷入泥沼；越是執(zhí)著追求，越是罪惡深重。由此，《雷雨》昭示了命運不是一個高高在上虛無縹緲的神，而是觸手可及的活生生的現(xiàn)實；悲劇不僅存在于神話傳說之中，而是人人都有可能不期而遇。置換還增強了悲劇性，殺父娶母原本是一個無奈逃避的悲劇，《雷雨》發(fā)展成主動追求的悲劇，后者比起前者，更有悲劇感。《雷雨》的深層結構是人類行為中的永恒錯誤，它的表層內(nèi)容卻是時代追求的最強音，互為表里的兩者之間不可能達成和諧統(tǒng)一，只會發(fā)生碰撞，產(chǎn)生巨雷?！独子辍返恼鸷橙诵牡男Ч麃碜陨顚咏Y構與具體內(nèi)容的對立所產(chǎn)生的張力，而這一切，都源于作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原型的置換。

《雷雨》表層敘述的是工人與資本家斗爭、女性追求個性解放的現(xiàn)實生活事件，深層結構是殺父娶母的原型意象，理解這個作品，既需要把握它的時代性主題，又要發(fā)掘它的深層結構，惟有如此，我們才能認識《雷雨》的真正內(nèi)涵和魅力。

作者簡介：童獻綱，浙江省衢州市衢州學院中文系講師。

①霍爾等著.馮川譯．榮格心理學入門［Ｍ］．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１９８７年版，第４４頁．

②班斕，王曉秦．外國現(xiàn)代批評方法縱覽［Ｍ］．廣州：花城出版社，１９８７年版，第２２４頁．

③⑤⑨(12)曹禺．雷雨［Ｍ］．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２０００年版．第１８０頁．

④童慶炳．原型經(jīng)驗與文學創(chuàng)作［Ｊ］．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１９９４年版，（３）：第１頁．

⑥班斕，王曉秦．外國現(xiàn)代批評方法縱覽［Ｍ］．廣州：花城出版社，１９８７年版，第２１８頁．

⑦⑩(11)(13)曹禺．雷雨［Ｍ］．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２０００年版，第１８１頁．

⑧榮格．《心理學與文學》［Ｍ］．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１９８７年版，第１２１頁．

(14)(15)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論美文選［Ｍ ］．上海：知識出版社，１９８７年版，第１５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