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患絕癥的邏輯學家賈成蔭臨終之前,總想用錄音機錄下自己的一些生命感受,但這語無倫次的錄音中充滿了語無倫次的性幻想,于是他給周圍的人帶來一絲莫名的恐懼……”①這是虹影 “重寫筆記小說”系列之一的《白色的藍鳥》在發(fā)表時的編輯按語。等到閱讀文本之后,發(fā)現(xiàn)按語雖然指出了虹影這一小說的創(chuàng)作特征,即用“性幻想”來界定人的生命強度和張揚人的生命熱情,但小說的文本內(nèi)涵不僅僅這些。
一、縱使相逢應不識
在文本中,賈成蔭是一位邏輯學家,具有縝密的理性和嚴密的思維,“是個書蛀蟲,這書蟲兒成天在書堆里,吃書寫書”,生活嚴謹,并且與妻子的結(jié)合也是“郎才女貌的模式”,稍顯“俗套”?!盎楹蟮纳钊狈?,差點浪漫,不過生活本來就是平凡的,他們的戀愛也沒有什么激動的”,夫妻二人“從沒紅過臉,爭吵過,朋友都知道這是一對恩愛夫妻”。從作者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到,賈成蔭的感情生活是傳統(tǒng)的家庭婚姻模式,缺乏熱情卻擁有和諧,缺乏激情卻存在平靜,從表面來講這是中國大多數(shù)人所渴求的生活模式。賈成蔭就是如此,如果不是他壯年罹患絕癥的話,他會以邏輯家的身份循規(guī)蹈矩一生。但可悲又可嘆的是在他生命力強勁的時候卻不得不接受生命垂危的現(xiàn)實,“幻想從一個生命階段超越另一個生命階段”就成為他在病床上生命活力的輻射,“性幻想”是他活力輻射點之一。根據(jù)弗洛伊德的觀點,“性幻想”就是“白日夢”,而虹影是善于運用這一思維來挖掘人的潛意識的。
有的評論家把虹影的小說《女子有行》的敘事稱之為“女性白日夢與歷史寓言”,認為她曾“熱衷于探索那些非常規(guī)的、陌生化的、神奇而怪異的超現(xiàn)實經(jīng)驗”②。在她的長篇小說《上海王》中,虹影在文本中聲稱“做夢卻是她無法控制的事”,那么,在《白色的藍鳥》中賈成蔭的“白日夢”也是他在生命彌留之際無法控制的事情。盡管賈成蔭在正常狀態(tài)下“連做怪夢都未曾有過”,可是在他的夢境中卻出現(xiàn)了妻子的背叛與偷情。如果說他的“夢(幻想)”是子虛烏有的話,那么妻子和沈立的反常以及妻子繽玢肩膀上的“瘀塊”則是不能成立的,因此,賈成蔭的夢境是另一種“現(xiàn)實”。在夢境中,妻子繽玢是神秘的、熱情的、風情的,是從來沒有過的張揚,“她比平日豐滿,皮膚光滑,很性感。奇怪,這都是我以前沒發(fā)現(xiàn)的”。夢境中的妻子對于賈成蔭來說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十幾年的夫妻可謂彼此熟悉,卻有隔膜橫亙在彼此心靈的深處。相敬如賓的夫妻生活使家庭充滿了形式上的“幸福美滿”的同時也使彼此的感情鈍化,喪失了心靈深處的敏銳,或許他們夫妻之間就從沒有過心靈的默契相通。所以,我們看到賈教授的妻子在獨處時感到熟悉的是那個“背得爛熟的(沈立的)電話號碼”,而當丈夫一改往日的平靜而以熱情面對她,她竟然“身體一下子僵硬”,“沒一點他所熟悉的樣子,仿佛他是個陌生人”。作為“熟悉的陌生人”的不止賈成蔭夫婦,還包括沈立和盛年年。在表面意義看來,賈成蔭的“性幻想”是大夫盛年年用來要挾沈立的陰謀,是作為局長情人的她來改變現(xiàn)狀的手段,但仔細看來又不是如此簡單。當盛年年知道了沈立與繽玢的“私情”之后不是抓住其把柄后的欣喜而是“神情有點黯然”,在看透了對方甜言蜜語的虛偽后的傷心與失望,情人形同陌路,最后的請求竟然是以“交易的方式”換一個出國進修的名額,以求得“逃離開這種亂糟糟的生活”,這樣的結(jié)果不知是值得慶幸還是值得悲哀,但對于女性盛年年來說則無疑是一次傷害,當她在機場一遍遍撥打沈立的電話時無不是一個女性在最后時刻的希望萌動,以遁逃的方式告別過去的同時又蘊含了新的悲凄。由此看來,盛年年以“利用”的手段來讓賈教授說出妻子與朋友的隱私雖是有意為之,但也說明了她與情人之間無法去除的芥蒂與隔膜,肉體關(guān)系的疏密并不能彌補心靈上時空的距離,所以她以“催幻功”的形式既讓賈成蔭也讓她自己說出了“平時不敢講的話,最真實的話”。也可以說,她和賈成蔭都感到平時都帶著面具做人,從來沒有裸露過內(nèi)心的要求,都處在與周圍的情人、妻子“縱使相逢應不識”的境遇,或許就是這樣的境遇使他們在特殊的狀態(tài)下看到了真實的“自己”,成為了陌生的“知音”,這看似荒謬的命題卻是文本的內(nèi)涵之一。
二、只和陌生人說話
賈成蔭雖然被癌細胞侵蝕到了全身,但他仍然具有清晰的頭腦,甚至清醒地認識到“你(盛年年)是搞西醫(yī)的,我是搞邏輯學的,要我們這種人相信神秘主義?” 但正如盛年年對他說的“做夢還得靠你自己,我沒有辦法給你一個夢”,“夢”是屬于自己的,具有個體性。雖然賈成蔭以前沒有夢的幻想,那是因為他的理性壓抑了自我,但不等于說他沒有意識張揚的一面,而二十年前他的“作家夢”正好佐證了他感性澎湃的一面。當他在主治大夫盛年年的“關(guān)懷”下,竟然注意起除妻子之外的第二個女人來,或許是因為“她的身材的曲線在白衣包裹下透出來”而略顯誘惑的緣故,“他突然明白,大概是由于我不會有多少幻想的機會了,因此許多本質(zhì)的東西恢復”?!氨举|(zhì)的東西”是指什么,作家沒有指出來,但對于賈成蔭來說則是對于死的恐懼、生的留戀,對于“性”的渴望,也有對于自我“行將就木”的心有不甘。但是當他稍微偏離了“正?!钡能壽E想和前來醫(yī)院探視的妻子做一次“非常規(guī)”的歡娛時卻被妻子視為“回光返照”,夫妻間全無相通與默契,這不能不說是他們的悲哀。但邏輯學家賈成蔭“無處訴說”,雖然有學校的關(guān)心、領(lǐng)導的重視,但又有誰去關(guān)心他的內(nèi)心深處,去探詢他的真正所需?
當主治大夫盛年年優(yōu)雅體貼地照顧賈成蔭,并以平等的姿態(tài)與其對話時,賈成蔭在她面前沒有感到一個垂危的病人應該受到的憐憫,特別是當他憧憬著“我想從此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盛年年以女性的陰性之柔給予贊許——“這是上帝給我們的權(quán)利,難道不是么?”她在他面前沒有公事公辦的虛偽,他在她面前也沒有學者的道貌岸然和學究氣,人與人之間的提防與敵視皆在他們的話題中消融冰釋?;蛟S這樣的氣氛太過融洽,所以盛年年對賈成蔭因開刀而使病情惡化的事實感到悲哀,而作為好朋友的沈立只作“領(lǐng)導關(guān)心”的漠然狀,妻子繽玢感到的也只有勞累和疲倦。作為親人的妻子在此時疏離了病重的丈夫,作為朋友、領(lǐng)導的沈立們也只在乎把病人的社會價值的損失降到最低點,而作為陌生人的盛年年卻成了他“說話”的對象。而繽玢何嘗不處于如此境地,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從來沒有感到過無拘無束,反而時時掩飾,正如在賈成蔭的夢境中出現(xiàn)的那樣,但在“情人”沈立懷中卻是如此激情滿懷,這不只是丈夫的幻想也是她自我的感覺。
如果說盛年年一開始對沈立與繽玢的“私情”感興趣的話,卻沒有想到把自己也拉了進去。在賈成蔭也可以說是盛年年的夢境囈語中,他們是“被欲望燃燒得難以忍受”,彼此間自然和諧,全沒有病人與醫(yī)生之間的陌生,但吊詭的是他們難以躲避周圍注視的目光,找不到可以獨處的空間,盡管如此二人還有一種如入無人之境的酣暢淋漓。文本中的人物都被虹影置入了一個“只和陌生人說話”的艱難境遇,這實在是道出了滄桑世事中的男女那點兒說不出的痛。
三、“我做人由著性子”
虹影是一個個性自由、才華橫溢的作家,其創(chuàng)作、生活更是無拘無束,她曾這樣表白過自己:“我做人,由著性子。人生一世,何必處處委曲求全,著意與每個人搞好關(guān)系,獲得一點利益?”③“由著性子”做人的作家虹影在文學的殿堂上獨樹一幟,在她的筆下,《饑餓的女兒》中的“我就在這樣的雙重饑餓中生存和反抗著;《阿難》中由敘述者“我”引出兩代人流浪的故事;《孔雀的叫喊》中的柳璀在現(xiàn)實的困惑與歷史的反思中發(fā)出了對靈魂的叩問。在虹影許多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她以筆觸及到女性(人類)心思的幽微處,刻畫出人性面貌的真實態(tài),而貫穿其中的一條精神線索則是她從《饑餓的女兒》就開始的精神“反抗”和對精神的“饑餓”描述?!梆囸I”之于虹影的不只是童年的記憶,是終身難以擺脫的“宿命”,更是她寫作的不竭之源。
《白色的藍鳥》是虹影剖析人性的又一文本,是現(xiàn)代都市中的知識分子所面臨的精神饑餓的再次展示。邏輯學家賈成蔭事業(yè)有成,學貫中西,受到各方的禮遇,但是只有他內(nèi)心明白他有說不出的寂寞與無奈,理性思維遮蔽下的火熱的激情的無處釋放;繽玢心靈深處與丈夫的隔閡以及對丈夫朋友的“性”的艷羨;盛年年對“催幻功”的迷戀以及對環(huán)境的厭倦與逃離同樣也是精神危機的又一病癥。在現(xiàn)代社會,人與人關(guān)系的緊張以及隨之而來的人性壓抑,在這種情況下,“夾著尾巴做人”是許多人的明智選擇,但這種鴕鳥哲學并不能解決其精神內(nèi)部的根本問題?!拔易鋈?,由著性子”是作家的人生憧憬,也是賦予筆下人物的一個理想境遇,正如賈成蔭在夢境中出現(xiàn)的那由草地、花朵、小雨組成的仙境一樣,但在自由的空氣里卻布滿了窺視的眼睛,讓人找不到靈魂安詳?shù)募覉@。
作者簡介:張煒煒,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生。
①《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04年第3期。
②陳曉明:《女性白日夢與歷史寓言》,《女子有行》,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
③符朝陽:《虹影:我做人由著性子》,《中國圖書商報·導購周刊》,2003年1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