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顏真卿、皎然為核心的浙西詩會,與佛教關(guān)系密切。在佛教影響下,浙西詩會形成了厭棄城市紛擾,崇尚寧靜平淡的創(chuàng)作風格,并且時時流露出禪意。探討浙西詩會的創(chuàng)作對研究中唐詩歌有不可忽視的意義。
關(guān)鍵詞:皎然 浙西詩會 佛教
佛教是大歷江南文人交往中一個重要內(nèi)容,著名的浙西詩會便是如此。顏真卿大歷七年九月由撫州刺史遷湖州刺史,大歷八年初到任。由于他的地位及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興趣,在他身邊聚集了大批文士,形成了著名的浙西詩會。根據(jù)賈晉華先生考證,“在魯公刺湖近四年半時間里,以魯公、皎然為核心,大開詩會,前后共聚集了九十五位文士,游賞賦詩,聯(lián)句唱和,形成了一個規(guī)模宏大的聯(lián)唱詩人群?!?sup>①顏真卿和皎然是浙西詩會的核心人物,由于他們的影響而使浙西詩會與佛教關(guān)系密切。
顏真卿自稱并不信佛,他的《泛愛寺重修記》中說:“予不信佛而好居佛寺,喜與學佛者語。人視之,若酷信佛法者,然而實不然也?!?sup>②(卷三三七)不過顏真卿即使真不信佛,他與佛教的關(guān)系也是極密切的。與顏真卿交往高僧為數(shù)不少。如上恒和嚴峻都是律僧,《宋高僧傳》卷十六《上恒傳》載:“(上恒)法付王臣,故與姜相國公輔、顏魯公真卿、楊憑、韋丹四君友善?!?sup>③“大歷元年,(嚴峻)思往清涼山,未達廬陵,見顏魯公,一言相契,膠漆如也?!保ㄍ希┯秩鐖A寂上人,也受到顏真卿的傾慕。顏真卿《使過瑤臺寺懷圓寂上人并序》云:“上人居此寺,不出三十年。萬法元無著,一心唯趣禪。忽紆塵外軫,遠訪區(qū)中緣。”④(卷一五二)他任湖州刺史期間,也與湖州僧人多有往來。其中有真乘,《宋高僧傳》卷十五《真乘傳》云:“父觀其宿習,果請出家,屬顏魯公許試經(jīng)得度,時已暗誦五百紙,比令口諷一無差跌,大見褒異,落發(fā)配住八圣道寺得戒。后于通玄寺常進師所綜習毘尼,進公見其俊邁也,誡同門曰:‘乘雖少齡,不可以伯仲齒之?!笪魃暇熢迫A寺學法華天臺疏義,大著聲望?!边@位真乘是天臺與律宗兼修的高僧。又有慧明,《宋高僧傳》卷二十六《慧明傳》云:“菩薩戒弟子刺史盧幼平、顏真卿、獨孤問俗、杜位、裴清深于禪味?!被勖髂耸腔勰艿茏臃綆r策公的門徒,據(jù)皎然《唐湖州佛川寺故大師塔銘序》云:“第六祖曹溪能公,能公傳方巖策公,乃永嘉覺、荷澤會之同學也。方巖即佛川大師也(大字衍)。”⑤(卷九一七)可知慧明乃是南宗禪師。直接參加浙西詩會的則有法海,顏真卿《妙喜寺碑》稱之為“金陵沙門”,曾在湖州參與編纂《韻海鏡源》。《宋高僧傳》卷六《法海傳》載:“少出家于鶴林寺……天寶中預(yù)法慎律師講肆,同曇一、靈一等推為顏冉焉。復(fù)與杼山晝公為忘形之交?!庇謸?jù)李華《潤州鶴林寺故徑山大師碑銘》云:“門人法勵、法?!?sup>⑥(卷三二〇),知法海為故徑山(玄素)大師門徒,曾從法慎律師學律。法海也是浙西詩會的成員,則牛頭禪在當時文人中也是有一定影響的。在湖州與顏真卿交往的高僧有天臺、牛頭、南宗等不同宗派,可以想象當時湖州的佛教活動應(yīng)是很活躍的。總之顏真卿雖自稱并不信佛,但他對佛教大力扶植,又與高僧廣泛交往,以他身份地位及周圍文人之多,他對佛教的態(tài)度無疑會對浙西詩會的文人產(chǎn)生極大的影響。
浙西詩會中最著名的當然是詩僧皎然。顏真卿《妙喜寺碑》云:“時杼山大德、僧皎然,工于文什,惠達靈煜,味于禪誦?!?sup>⑦(卷三三九)皎然在浙西詩會中占重要地位,他與浙西詩會中的文人往來非常密切。皎然集中有許多與顏真卿等人的酬答之作與佛教有關(guān),如《奉酬顏使君王員外圓宿寺兼送員外使回》云:“魯公邀省客,貧寺人過少。錦帳惟野花,竹屏有窗筱。朝行石色凈,夜聽泉聲小。釋事情已高,依禪境無擾。超遙長路首,悵望空林杪。離思從此生,還將此心了?!?sup>⑧(卷八一五)又如《奉同顏使君真卿開元寺經(jīng)藏院會觀樹文殊碑》:“萬國布殊私,千年降祖師。雁門傳法至,龍藏立言時。故實刊周典,新聲播魯詩。六銖那更拂,劫石盡無期?!?sup>⑨(卷八一七)可以說,皎然更加直接地影響了浙西詩會文人對佛教的興趣。
浙西詩會中也不乏精于佛學的文士。皎然有《白云上人精舍尋杼山禪師兼示崔子向何山道上人》(《全唐詩》卷八一六),崔子向與皎然來往頗多。子向亦精佛學,嚴維《贈送崔子向》曾說:“新詩蹤謝守,內(nèi)學似支郎?!?sup>⑩(卷二六三)崔子向與皎然有聯(lián)唱之作,如《泛長城東溪暝宿崇光寺寄處士陸羽聯(lián)句》《康錄事宅送僧聯(lián)句》。呂渭于廣德元年至大歷五年間任越州兵曹參軍,參與鮑防、嚴維等數(shù)十人之聯(lián)唱集團。大歷八年參加顏真卿湖州浙西詩會。呂渭也好與詩僧交游,包括道標、皎然等。據(jù)《宋高僧傳·皎然傳》云:“晝生常與韋應(yīng)物、盧幼平、吳季德、李萼、皇甫曾、梁肅、崔子向、薛逢、呂渭、楊逵,或簪組,或布衣,與之交結(jié),必高吟樂道?!别ㄈ弧睹钕菜逻_公院賦得夜磬送呂評事》(11)(卷八二〇)即為與呂渭的酬答之作?!睹钕菜卤份d顏真卿幕下文人中有長城丞潘述,此人信奉南宗禪,皎然《苕溪草堂自大歷三年夏新營洎秋及春…四十三韻》:“潘生入空門,祖師傳秘賾”,詩中自注云:“潘生曾受曹溪禪門”,說明潘述曾受曹溪禪門。同詩云:“湯子自天德,精詣功不僻”,《伏日就湯評事衡湖上避暑》云:“更持無生論,可以清煩憂”(12)(卷八一五),則知湯衡亦精佛學。
如果考察浙西詩會的創(chuàng)作活動,可以發(fā)現(xiàn)厭棄塵世紛擾,崇尚寧靜平淡是其主要風格,并且時時流露著禪意。詩會中既有皎然、法海這樣精通禪理的詩僧,又有潘述、湯衡等好佛的文人,因此他們的聯(lián)唱活動明顯有南宗禪的影響。顏真卿的《贈僧皎然》云:“俯砌披水容,逼天掃峰翠。境新耳目換,物遠風塵異。倚石忘世情,援云得真意。嘉林幸勿剪,禪侶欣可庇。衛(wèi)法大臣過,佐游群英萃?!?sup>(13)(卷一五二)他們優(yōu)游山水,唱答詩文,同時也以禪悟相交流。皎然集中與浙西詩會文士唱和的作品,也有不少體現(xiàn)了南宗禪義。皎然《晦夜李侍御萼宅集招潘述湯衡海上人飲茶賦》:“晦夜不生月,琴軒猶為開。墻東隱者在,淇上逸僧來。茗愛傳花飲,詩看卷素裁。風流高此會,曉景屢裴回?!?sup>(14)(卷八一七)正是這些文士詩禪相會的真實寫照。再如這首《奉酬顏使君真卿見過郭中寺寺無山水之賞故予述其意以答焉》:
州西柳家寺,禪舍隱人間。證性輕觀水,棲心不買山。履聲知客貴,云影悟身閑。彥會前賢事,方今可得攀。(15)(卷八一五)
所謂“禪隱”,體現(xiàn)了南宗禪無念無住、自然無為的禪學主張,日常生活中禪無處不在,無須執(zhí)著于刻意的修行。
浙西詩會創(chuàng)作的主要的形式是聯(lián)唱,這種詩體具有明顯的游戲意味,而其內(nèi)容則涉及游覽、送別、宴飲、詠物等很多方面,藝術(shù)風格清新淡泊,充滿清幽的禪意。試看他們的《與崔子向泛舟自招橘經(jīng)箬里宿天居寺……聯(lián)一十六韻以寄之》:
晴日春態(tài)深,寄游恣所適?!ㄈ?/p>
寧妨花木亂,轉(zhuǎn)學心耳寂?!拮酉?/p>
取性憐鶴高,謀閑任山僻?!ㄈ?/p>
倚舷息空曲,舍履行淺磧。——崔子向
渚箬入里逢,野梅到村摘。——皎然
碑殘飛雉嶺,井翳潛龍宅?!拮酉?/p>
壞寺鄰壽陵,古壇留劫石?!ㄈ?sup>(16)
(卷八九四)
佛教乃是這些文士共同關(guān)心的內(nèi)容,因此在他們的聯(lián)句中,常常會講到他們對佛理的體會。其中不難發(fā)現(xiàn)南宗禪理?!皩幏粱緛y,轉(zhuǎn)學心耳寂”,正是南宗“外若著相,內(nèi)心即亂;外若離相,內(nèi)性不亂。本性自凈自定,只緣境觸,觸即亂,離相不亂即定”(17)的禪法。
皎然曾說過“大歷中,詞人多在江外”(《詩式》),這些文人大多是為避安史之亂而來到江南的,國家的衰落動蕩,個人的漂泊流離,苦悶、傷感和對盛世的追憶是當時大多數(shù)文人的心態(tài)。在這樣的背景下,從佛教的出世哲學中尋求安慰成了一時風氣。在浙西詩會的文人交游中,通過禪悟獲得解脫的思想也非常普遍,也是他們聯(lián)唱的重要內(nèi)容。在浙西詩會的聯(lián)句中,寄情山水、解悟佛理的句子隨處可見,如“暮階縣雨足,寒吹繞松枝,理辯塵心妄,經(jīng)分梵字疑”(《建元寺晝公與崔秀才見過聯(lián)句與鄭奉禮說同作》(18),卷七八九)、“雅韻雖暫歡,禪心肯拋卻”(《水堂送諸文士戲贈潘丞聯(lián)句》(19),卷七八八)、“要路推高足,空林寄一身” (《建元寺西院寄李員外縱聯(lián)句》(20),卷七八九)、“跡就空門退,官從畫省遷。住持良有愿,朝謁穴無緣”(《建安寺西院喜王郎中遘恩命初至聯(lián)句》(21),卷七九四)等。雖然除了皎然之外,一般的文人對禪理并無深刻的領(lǐng)悟,但仍體現(xiàn)了他們對佛教的浸染之深。
浙西聯(lián)唱的境界以平淡幽寂為主,常??梢砸姷饺纭叭碎e宜歲晚,道者訪幽期。獨與寒山別,行當暮雪時”(《建元寺晝公與崔秀才見過聯(lián)句與鄭奉禮說同作》(22),卷七八九)、“已高物外賞,稍滌區(qū)中欲”(《泛長城東溪暝宿崇光寺寄處士陸羽聯(lián)句》,卷七九四)、“云教淡機慮,地可遺名實。應(yīng)待御袶青,幽期踏芳出”(《渚山春暮會顧丞茗舍聯(lián)句效小庾體》同上)、“心閑清凈得禪寂,興逸縱橫問章句”(《與李司直令從荻塘聯(lián)句》同上)這樣的句子。本來蘊涵禪意的山水詩,往往以清幽的意境為特點,在靜謐的山水中參悟禪機,但在王孟的山水詩中,我們看到的是寓靜于動,動靜紛籍,生機盎然的世界,如“秋山斂馀照,飛鳥逐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木蘭柴》(23),卷一二八)、“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送梓州李使君》(24),卷一二六)等詩,雖然并不刻意營造幽獨沉寂的山水之境,從中卻不難體會到“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25)的禪理,堪稱入禪山水詩的最高境界。然而在浙西聯(lián)唱中,多數(shù)詩人喜歡渲染寂靜冷落的氣氛,這一方面固然與他們處在特殊時代里的蒼涼心境有關(guān),同時也與他們對南宗禪的理解并不透徹不無關(guān)系。即以詩會中最重要的佛教人物皎然而論,他到大歷后期漸漸接受洪州禪,禪風和詩風也都轉(zhuǎn)變?yōu)榭穹徘逡?,不過在浙西詩會時期,他的思想還是以傳統(tǒng)的禪學為主,并沒有形成他后期創(chuàng)作的風格。因此,浙西聯(lián)唱中禪意的境界還是有明顯局限的。
在唐詩史上,浙西詩會因其參與人數(shù)多,影響大而有著多方面的意義,浙西詩會既是江南文人交流的一個重要活動,也取得了一定的藝術(shù)成就,其中一些重要作家如皎然等的創(chuàng)作持續(xù)到貞元而對貞元、元和詩風有所影響。因此研究中唐詩歌時,值得對浙西詩會作進一步的探討。
作者簡介:郜林濤(1974- ),山西太原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華東理工大學文化藝術(shù)學院副教授。
①賈晉華.唐代集會總集與詩人群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②⑤⑥⑦全唐文[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③贊寧.宋高僧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7.
④⑧⑨⑩(11)(12)(13)(14)(15)(16)(18)(19)(20)(21)(22)(23)(24)全唐詩[Z]北京:中華書局,1960.
(17)(25)郭朋.壇經(jīng)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