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師范大學 計言學院,云南 昆明650092)
摘要:《離騷》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座突兀的高峰,一種早熟的極致。從傳播學的角度,能獲得這種長期、顯著的傳播效果,作者的自我形象、個性結構、特殊地位、社會環(huán)境等因素均是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
關鍵詞:離騷;傳播者;屈原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6)02—0127—04
按照文學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各種文學形式總是沿著從簡到繁,從粗樸到精致,從幼拙到完美的方向發(fā)展的。但是也有例外,有些文學形式及作品,一經出現就是極致,讓后世難以望其項背。比如楚辭,再具體地說,比如《離騷》。這座兀立在早期乃至整個中國文學史上的高峰,這種早熟卻令千百年來不同背景的讀者心折的極致,是如何出現的呢?這是千百年來熱心的讀者和研究者反復思索的,也是極具現實意義的一個問題。從傳播學的角度,文學本身就是一種傳播,它既包括通常所說的出版、發(fā)行等傳播過程,也包括傳播學意義上的各個傳播因素(我們已經深思熟慮的創(chuàng)作主體、創(chuàng)作過程、作品、接受鑒賞等當分別歸入傳者研究、傳播過程、傳播符號與訊息及受眾行為研究的范圍,而那些我們還不曾考慮或是考慮得尚不太成熟的傳播環(huán)境、傳播制度、傳播媒介等方面,則也當屬文學傳播研究的范圍),都會深刻影響到(推進或是阻擋)文學活動的發(fā)展,有時這種影響甚至改變了我們對文學活動的認識以至文學觀念本身。從這個角度,《離騷》現象作為一座突兀的高峰、一種早熟的極致,當可有更深入的解釋。德國傳播學者馬萊茲克認為,傳播是一個復雜的社會過程,其中的各種要素之間相互影響、相互作用,共同形成了傳播活動及其效果。從這種思想出發(fā)來透視《離騷》現象,或許我們會得到一些有益的啟示,無論對文學的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按照馬萊茲克傳播模式,傳播活動是一個復雜的社會活動。傳播者在傳播活動中處于顯要位置,他是傳播活動的發(fā)起者和組織者,各種社會和非社會的因素,如傳播者的自我形象、其個性結構、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包括小的工作環(huán)境),等等,都通過他而進入到傳播活動中,影響到傳播活動的順利與否,并影響到整個傳播活動的效果。
本文將集中對《離騷》的作者從傳播學角度進行分析。
一、《離騷》作者的自我形象
所謂自我形象,就是傳播主體對自身、自己的角色、態(tài)度和價值觀的感知,這構成了他在傳播時的態(tài)勢。這種社會心理的態(tài)勢,使傳播者在傳播中具備了獨特的“圖式”,具體表現在文學傳播中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就是類似于情性、才性或是“氣”的主體特質。
《離騷》開頭,作者就以無比的自豪自訴身世: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離騷》中的抒情主人公“吾”——靈均也許不完全等于作為真實作者的屈原,但作為屈原心靈史詩的《離騷》,卻代表了屈原的心靈世界。他對自己的身世是如此的自豪與驕傲:我是“天帝高陽氏的遠代子孫,伯庸是先王輝煌的大名;”《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也說屈原系出名門,具有高貴的血統(tǒng):“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弊鳛槌踝迩?、景、昭三大姓氏的成員之一,屈原對這先天得來不可外求的優(yōu)越的血統(tǒng),充滿了驕傲。正如楊義所說,這往往就是作者的第一關注,是我們解開屈原的自我形象的一個關鍵。
平淡無奇的十四個字,卻蘊涵了深刻的文化密碼。帝高陽顓頊是中華始祖黃帝之孫,自身也是一位著名的中華古帝,列五帝之第二位。血緣攀援是戰(zhàn)國諸侯的常見做法,在史籍記載不足之處論證其種族的正宗性。屈原此述,不能不說也有相類的動機。但它所折射出的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也是我們應該看到的?!妒酚洝こ兰摇氛f的“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史記·秦本紀》說“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也都是一樣的道理。據考證,楚民原始信仰中的遠祖實為火正祝融,而更切實的血緣祖先為鬻熊,三傳至熊繹被封“于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羋氏,居丹陽”,成為楚國的開山始祖。到戰(zhàn)國,楚人隨華夏化的深入已逐漸將種族始祖上推至顓頊。屈原在《離騷》中接受了這份精神遺產,也在宗族認同、民族認同中把自己推向了“帝高陽之苗裔”的高貴血統(tǒng)之中。不僅如此,屈氏始祖也是一位從楚族中分支出來的輝煌任務,朕皇考是熊渠的長子庸,楚室長房,也是高貴了得的。
經過遙遠的血緣追蹤考察,詩人又進入自身個體生命的開端:
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寅年的寅月,又巧在寅日,多美的吉日啊,我從天降臨?!币暌乱帐浅字蟹峭瑢こ5暮萌兆樱纸瞪谌鸲鹊拿篮脮r刻,屈原在這個天文日歷中十分罕見的時刻誕生意味著斯人不同尋常,將是大有作為之人。
高貴優(yōu)越的血統(tǒng),得天獨厚的生辰,是屈原自傲人生的精神原點。出于對這種高貴血統(tǒng)、美好生辰的嘉許,屈原接著告訴我們:
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日靈均。
是誰命的嘉名或許還有爭論,但這嘉名本身卻不容置疑。時至今日,在某種程度上名字仍與表德觀志有著明顯的聯系,更不論古人了。王逸說“正平可法則者,莫過于天,養(yǎng)物均調者,莫神于地”,“名我為平以法天,字我為原以法地”(《楚辭章句》),朱熹也說,“高平日原,故名平而字原也。正則、靈均,各釋其義,以為美稱耳”,日這嘉名都與屈原的名字相通。當代研究者楊義更認為,“則”字加深了品德的內在蘊涵,“靈”字拓展了思維的外觀奇幻,這既與詩人的本名相呼應,又超越了它而另有升華,而且由此可以與后面五彩繽紛的神話思維暢通無阻了。而這,還只是作者屈原對自己的先天之印象。
作為這種美好資質的承載者,作者的經驗同樣可以引以自豪: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蘺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朝搴眥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詩人的生命既承載著豐盈的美好資質,還經歷著追求美好高貴人格的精神歷程,表現在詩章中的就成為一個披香佩芳,只爭朝夕的“余”。完美的“人之初”既是高貴人格的起點,也是它的終點;人格的高貴是對優(yōu)越的“人之初”的印證,也是對它的延續(xù)?!@種屈原人格理想上的“兩美相合”,其結果便是一種深厚郁烈的精神貴族意識的生成。這就是作為文學活動傳播者屈原的自我形象。這種從內心深處散發(fā)出來的力量,成為《離騷》動人心弦的一個首要條件。
此外,《離騷》中“香草美人”的意象體系在為作者情懷找到一個古老庇護的同時,也為作者形象的悅目性做出了小小的貢獻,這似在題外了——但于《離騷》的傳播效果確是應該記上一筆的。
二、《離騷》作者的個性——人格結構
個性人格影響傳播者的行為,這是馬萊茲克的假定,其實也是不言自明的。屈原的個性結構,是影響到《離騷》和整個楚辭文學地位的又一個重要因素。
屈原在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意義之一,就是將詩歌從集體歌唱的時代帶入到個人吟詠的時代,其個性的特征在詩歌表現中不可謂不濃烈。而這濃烈的詩歌個性,其實又是與詩人主體內在的個性結構即人格結構緊密相連的。清人王菜曾說:“我觀戰(zhàn)國之士,有三人焉:……舉世皆朝秦暮楚之輩,而有志篤忠貞,謇直不撓,沈聲不去,如屈子其人焉”,正如郝志達所言,屈原的人格,對近世以來國人影響最大的力量,在于他對于自身“內美”、“修能”不可動搖的認知,其動力則來源于“以道自任”的傳統(tǒng)信奉,而他最別于世人的,當為他那種“九死其猶未悔”的,為實現理想而拼搏奮斗的實踐精神。
人格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尤其是具體到個人,它是通過人格的各種因素表現出來的,是“此在”之在。因而對一個人的人格美的認識,應該從他人生中的重要事件開始,找到這些事件中人格美的呈現方式,才有可能達到比較完整的認識。從此出發(fā),屈原的人格也需放到他的整個生命實踐中去。
屈原有著“舉賢授能,修明法度”的美政理想,也一度少年得志,“為楚懷王左徒?!雱t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比欢?,上官大夫的讒間于前,令尹子蘭陷害于后,使他“信而見疑,忠而被謗”,懷王昏庸無能、朝政混亂、兵挫地削、群小得勢,惡濁的現實不僅使屈原君臣遇合實現美政的期待破滅,也使他遭到一次又一次的放逐,最后自沉汨羅,并以其激越的情感而成為中國文化少有的悲劇意識的偉大象征。
屈原人格之所以被千古士人稱道,首先在于它充滿了真與善的內容,特別是善。屈原的人格美追求就是從這里開始的,他的自我形象也正是集倫理上的善“正則”、“中正”與真理探索上的“漫漫求索”、“朝搴夕攬”而構建出來的?!@成為屈原畢生追求的目標之一。當然屈原的一生并不就此止步。他一生中最終的也是最重要的追求既不是詩歌、文學,也不是倫理、哲學,他的一生是交給了政治,他畢生期冀的建立一種理想的政治制度,即“美政”。他對現實生活,對人的行動的重視,遠遠超過了其它。因此,屈原人格中政治、道德觀念的影響是不可忽視的。
在《離騷》中,屈原不遺余力地歌唱這種道德的理想:
昔三后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
雜申椒與茵桂兮,豈維紉夫蕙篚?
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循而得路;
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
這種政治的、道德的理想又是從人的自身修養(yǎng)(修能)出發(fā)并且最終回到了人自身的。人格理想始終是其政治理想的內在依據。
屈原的人格之所以在后世文人中引起無限景仰,還在于他“以天下為己任”的人世人生意識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劇意識。由于其先天的優(yōu)越和后天的卓越,屈原不僅把一生交給了政治,他更有著深一層的類似杜甫“詩是吾家事”的情懷:
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也?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
……
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為舍也。
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
冀枝葉之竣茂兮,愿俟時吾將刈。
而這種情懷的現實化是困難以至艱難的,一方面人生有限,“恐年歲之不吾與”,“恐美人之遲暮”,擔心時光流逝而“修名之不立”;另一方面“奔走先后”不一定能讓國君接受自己,還要在現實中與群小相斗爭: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
眾皆競進以貪婪兮,馮不厭乎求索。然而詩人努力不止:
茍余情其信婷以練要兮,長頗頷亦何傷。
攬木根以結苣兮,貫薜荔之落蕊。
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即使是最后“不周于今之人”,作者也“寧溘死以流亡”:
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最為打動后世文人們的還是屈原人格深處那種對歷史和哲學之“真”的執(zhí)著認知和求索: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種人格力量和鮮明個性于是成為《離騷》千古絕唱的耀目光彩,也是屈原在中國詩歌史上第一次把詩歌帶入個人歌唱領域的內在動因。
三、《離騷》作者的社會地位——民眾印象
屈原的特殊社會地位,它不僅直接影響到作者的心態(tài)、創(chuàng)作,也影響到受眾對作者、作品的印象,是造成傳播效果顯著的一大重要原因。
屈原在楚國的地位是特殊而又特出的。屈原出身楚國貴族三大姓(屈、景、昭)中的第一大姓,所以可以接受完整的精英教育,具有著豐富的知識,成年以后有機會在朝中供職,而且一度少年得志,官為左徒,“人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是楚國內政外交的核心人物,后來被免去左徒之職,轉任三閭大夫,掌管王族三姓事務,負責宗廟祭祀和貴族子弟的教育(其實宗廟祭祀和教育同樣是當時社會政治生活的中心),——屈原在中國以政治為核心的社會中始終是引人注目的。
詩人氣質與環(huán)境的不和,造就了屈原這位中國文學史上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詩人,也造成了他的人生悲劇和作為悲劇結晶的《離騷》。而在此過程中,屈原特殊的社會地位,起到了相當重要的催化幫助作用。由于理想,更直接地,由于身處“其位”,所以屈原“謀其政”的努力是實實在在的,同時這種努力的落空也是實實在在的。這特出的社會地位不僅影響到主體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和角度,也使詩人氣質與環(huán)境之間的不可調和更加地彰顯出來,從而也增強了《離騷》感人肺腑的力量。此其一。其二,由于處于當時社會政治生活的中心,屈原政治精英的地位必然帶來他內心揮之不去的精英的意識。這種地位和意識使屈原更加自覺地“兼濟天下”,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典型代表,“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文心雕龍·辨騷》),后世文人無不對他推崇備至,杜甫“竊攀屈宋宜方駕”(《戲為六絕句》之五),對屈原充滿了景仰,李白也忍不住要放歌“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江上吟》)。
在后世文人心目中,屈原就是砥礪不懈的高節(jié),是逆境中堅持真理、反抗黑暗的勇敢——屈原的遭遇正是漫長的封建時代正直文人的普遍經歷,在這樣的境遇中,屈原的精神就是中國文人精神,在后世得到普遍認同。而《離騷》,正是這種精神認同的橋梁。比如司馬遷從“屈原放逐,乃著《離騷》”(《史記·太史公自序》)中汲取了巨大的精神力量,比如陸游報國無門時在“《離騷》未盡靈均恨,志士千秋淚滿裳?!?《哀郢二首》)、“聽兒誦《離騷》,可以散我愁?!?《沙市阻風》)中引以自慰,又比如清人屈大均的“一葉《離騷》酒一杯,灘聲空助故城哀。”(《吊雪庵和尚》),黃任的“無端哀怨入秋多,讀罷《離騷》喚奈何……千古靈均有高弟,江潭能唱《大招》歌?!?《讀(楚辭)作》)都在不同的情境下再現了這種精神的鼓舞與感召。屈原以其卓越的人格力量,深沉悲壯的情懷和憂憤深廣的愛國情懷,尤其是他為了理想而頑強不屈地對現實進行批判的精神,早已突破了儒家明哲保身、溫柔敦厚等處世原則,為中國文化增添了一股深沉而剛烈之氣,培養(yǎng)了中國土人主動承擔歷史責任的勇氣。這是屈原及其辭賦對民族精神的重大貢獻。于是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哪里有士子之不遇,哪里就有屈原的英魂——屈原精神成了安頓歷代文人士子的痛苦心靈的家園。這就在文學傳播中增加了屈原與后世文人的接近性,為良好的傳播效果打下了基礎;同時,這種地位,加上他個人堅定的政治立場、美好的品德修養(yǎng)和熠熠生輝的文學才華也增強了屈原在文學傳播中的權威性、可信度,這也都是傳播中重要的贏效性因素。
四、《離騷》作者所處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
戰(zhàn)國時代是中國歷史上空前動蕩的時代。社會的震蕩也帶來了思想、文化的震蕩:秩序解體,禮崩樂壞。這在帶來社會動蕩的同時,也讓社會獲得了一種空前的心靈大解放,成就了戰(zhàn)國時代最鮮明最動人的文化精神:縱情肆性,以大為美,海闊天空,宇宙無窮,上下求索,遨游其中……社會開放,政治開放、文化開放的優(yōu)越條件,產生了不朽的精神與物質文化財富,孔子、老子、莊子、墨子……屈原無疑也是屬于這個具有宏闊心胸和氣概的時代的,他和他的作品正是這個壯麗時代的產兒。《離騷》正是其中的優(yōu)秀代表。同時,屈原“遺世獨立”、“深固難徙”、“獨立不遷”,又對“士無定主”、“朝秦暮楚”的游士風尚表現出難合的抵制,即使是心中的美政在自己的國土上難以實現,他也寧肯“伏清白而死直”;《離騷》悲壯激越、“驚采絕艷”,與“溫柔敦厚”的儒家傳統(tǒng)相背離,這又與楚民族、文化的歷史發(fā)展有關。
眾所周知,楚辭是長江文明的產物。具體地說,楚文化(先楚文化)是《離騷》創(chuàng)作,也是屈原生活的重要社會文化環(huán)境?!拔幕牡赜蛏?,正是它生命力的表現最為強烈的地方?!倍赜蛭幕男纬桑煌夂鮾蓚€主要因素:一是自然環(huán)境,一是社會結構。楚文化正是在與中原不同的地貌、氣候、物產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與中原不同的人的肌體與氣質和社會關系的前提下,形成了自己的鮮明特色的。
楚族在立國之初,景況并不佳。《史記·孔子世家》中說:“楚之祖封于周,號為子男五十里”,即所謂“土不過同”(《左傳·昭公二十三年》),國土面積十分狹??;而且,雖然江漢土地相對富饒,但遠離中原文明,發(fā)展環(huán)境不利。在南北戰(zhàn)爭的夾縫中,楚之先民們“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左傳·昭公十二年》),艱苦、悲壯地與自然、與各國周旋著,以求得自身的生存和發(fā)展,并終于以數百年的艱苦創(chuàng)業(yè),迎來了楚國的強盛。它啟群蠻,征漢東,爭霸中原,擴境江南,滅國六十一,拓疆五千里,成為戰(zhàn)國七雄中成為佼佼者。這早年艱苦悲壯的創(chuàng)業(yè),使楚文化中的悲劇意識逐漸地沉淀出來。
《左傳·宣公十二年》載晉大夫欒書的話:“楚自克庸以來,其君無日不討國人而訓之于民生之不易,禍至之無日,戒懼之不可怠?!睆闹校筛Q見楚人卓絕的創(chuàng)業(yè)、輝煌的戰(zhàn)績之深處,有幽深沉重的憂患——悲劇意識的閃動。
楚文化的主流是氏族文化,其中保留了豐富的原始神話內容。其實神話就是充滿了幻想的人話,其中既有原始先民們與自然抗爭求得自身發(fā)展的歷史,也有他們面對自然的既親切又獰厲而產生的心理體驗和內心希望,是古人精神生活的結晶。這類神話在楚文化中找到了它們最適宜的土壤和氣候而生根發(fā)芽起來的同時,楚文化中那些漂浮的悲劇意識也附麗于這些動人的神話傳說而流傳下去。
楚國由于地理環(huán)境的阻隔,保留著源遠流長的濃厚的巫風。在這里,從國家大政到生活瑣事,都要問諸鬼神,按鬼神的意旨行事。雖然后來受到中原文化的影響,其鄭重的程度有所減低,但在人們的傳統(tǒng)意識和社會習俗中巫祭和神鬼仍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而且楚國巫風重視的是人神之間的和諧相娛,它不像許多出土文物所揭示出的對神靈無限恐懼的殷商巫風那樣森嚴,而是與南方楚地清新秀麗的自然景物和平易美艷的民風相結合,形成了一種獨具風格的、注重自然神靈與人共存的親密關系的原始宗教。雖然史書佚聞相傳楚人畏鬼,但楚人還是更相信人能通神,亦能降神。楚國巫風的濃厚甚至使這種巫風藝術不是一種口頭的神話虛構,而是一種真切的場景表演,出演神祗之間、人神之間的戀愛。而人神殊途,其間的溝通和相見的艱難,自然而然地在人們普遍信神的心中投下悲劇的陰影,越是分離越是執(zhí)著,越是沒有結果越是傾注整個生命去熱烈地追詢?!@種悲劇,巫術與愛戀是何其相似!《離騷》和其他楚辭詩歌(尤其在《九歌》中)便生動地表現了這種悲劇。正如有的學者通過精細的比較后提出的那樣,《離騷》借用祭祀的形式表達了個人的情感,這是一次為了個人目的而進行的祭祀,也是一種對祭歌的精致模仿——詩歌在屈原手上,由《九歌》而《離騷》,而《九章》,一步步掙脫了原始宗教的母胎,獨立承擔起了楚文化中原本由宗教儀式承擔的精神性功能。
楚文化既孕育了莊子這樣的大師,更是屈原成長、創(chuàng)作并孕育其不同于儒家文明的文化特質的特殊背景,于是理所當然地也成為《離騷》這場成功的文學傳播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關于屈原與當時秦楚文化圈之關系,學界早有深入探討,此不贅論。
眾所周知,在屈原之前已經有《詩經》樸素的歌詠,人們在集體歌唱中陶冶著自己的情感,即使是孔子這樣的大家,也只是借大壺中的酒來澆自己胸中的“塊壘”。只有到了屈原所處的這個新的時代,并且產生了這樣激越的悲憤之后,這種個人情懷的歌詠才真正地成為了現實。
各種因緣作用于傳播主體,使得這場《離騷》的歌唱穿越歷史,穿越現實,成為中國文學史、文化史上意義重大而深遠的一個聲音。屈原不僅讓詩歌走進了一個個人歌唱并表現個人情懷的嶄新時代,更由此開創(chuàng)了一個文化上的自覺時代,詩人由時代、大眾及自身,自覺地承擔起民眾精英的、“我”的使命——這可能在更深的意義上成就了屈原,成就了《離騷》。
責任編輯 肖利
注:“本文中所涉及的注解、表格、公式等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