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他者是界定自我的參照系。在跨文化傳播的過程中，他者定型表現(xiàn)為大眾媒介對他者的展露與阻隔。政治、資本和文化三者力量的角逐是影響定型的主要因素。他者定型是跨文化傳播中的重要障礙，只有立足于文化的主體間性關系，才有可能破解對他者的定型。

關鍵詞：跨文化傳播，他者；定型

中圖分類號：G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2234(2006)04—0164—03

顧名思義，跨文化傳播就是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之間發(fā)生的信息傳播與文化交往活動?？缥幕瘋鞑v史悠久，可以追溯至人類文明早期不同部族的人們第一次相遇的那個時刻。

在經(jīng)濟全球化的背景下，跨文化傳播空前活躍與繁榮。隨著國門的打開，一個全新的世界裹挾著資本主義的繁盛與罪惡撲面而來，在強烈地感受著異域文化新奇眩目的同時，我們也不可避免地成為他者，面臨被定型的危險。

一、他者：界定自我的參照系

當西方的堅船利炮轟開虛弱不堪的國門，沉醉于古老文明中的國人倏忽間恍若置身于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舞臺：陌生的語言、別樣的服飾、迥異的習俗以及那些“怪異”的臉孔所流露的傲慢神情都在分明清晰地昭示著一個完全相異于我們的他者們(others)的存在。而發(fā)辮油亮、長袍曳地、謙恭禮讓的中國人也在他者的注目與凝望中由晦暗至明晰地成為他者眼中的“他者”。這就是任何一種文化都必然面臨的生存境遇：“一方面我們不能夠避免‘陌生人’(stranger)，另一方面我們除了不自在地跟他們共存別無他法”。

既然與他們共存別無選擇，那我們又何必“不自在”呢?很顯然，問題的關鍵在于：為什么我們會“不自在”?

跨文化傳播的研究者單波先生關于“文化身份”的論述也許可以幫我們打開通向這個問題答案的大門。他指出，“文化身份”(culturalidentity)是文化共同體成員對文化的意義體系所形成的群體性文化認同(culturalidentification)。文化身份明確了個體在社會文化體中社會空間、社會地位的坐標，個體因此獲得關于“我是誰，我身在何處”的準確文化定位。

顯然，此處個體關于自我的界定是在“我們”(our)的文化體系內(nèi)獲得的。倘若這一文化體系是封閉的、自足的，那關于自我的界定無疑是確定的；但若這一文化體系處于一種開放的、與異質(zhì)文化交流的狀態(tài)，則那種在“我們”的參照系里獲得的關于自我身份的界定還能保持不變嗎?正如西方列強在沒有進入我們的世界之前我們尚可自詡發(fā)達強盛，而在遭遇強者之后我們才真正感覺自己的不發(fā)達不強盛一樣，正是他者的存在悄然改變了我們對自己身份的定位。

沒有他者的存在我們自在自得，是因為我們擁有準確的文化身份，這是某一個體之于某一特定文化體系的確定的標識，它使我們擁有對這一文化而非他文化的特殊的歸屬感。但當陌生的他者出現(xiàn)，準確地文化定位所潛藏的熟悉的文化邊界不復存在，“不自在”于是悄然而生。特定文化體系內(nèi)確定的文化身份將在“面對他者”和“成為他者”的二維空間的組合中經(jīng)歷解構與重構，質(zhì)疑確定性一找尋確定性一復歸確定性是對這一動態(tài)流程的簡要概括。而文化身份的質(zhì)疑→找尋→復歸的流變過程也正凸顯了從自在→不自在→復歸自在的文化存在狀態(tài)的遷移與變動。

只是正如復歸不僅不意味著復原，更意味著變遷一樣，我們在與他者的對照中完成了對自我的重新界定。

二、定型：大眾媒介對他者的展露與阻隔

定型(Stereotype，亦翻譯為“刻板印象”或“刻板成見”)是政治學家李普曼在《大眾輿論》一書中首先采用的術語，指的是人們對一群體成員所持有的簡單化看法，一種與其代表的真實情況不相符或不完全相符的固定印象。它通常伴隨著對另一群體的價值評價和好惡感情。其基本假設是：屬于一個群體的成員(民族、宗教、性別等)具有類似的行為和態(tài)度。譬如，卡茨和布雷利在1933年對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學生所作的一項測試表明：在美國人心目中，猶太人“精明”，德國人“有科學頭腦”，黑人“迷信”、“懶惰”。

日本學者酒井尚紀同樣描述了抹殺掉任何差異而對他者進行了概念化處理的現(xiàn)象；“東方的名稱中并不含有任何內(nèi)在共同性，它跨越了中東地區(qū)到遠東地區(qū)。人們在這些不同的地區(qū)里幾乎找不到任何文化、宗教、語言方面的共性”。一邊是現(xiàn)實中無限豐富的差異性，一邊則是定型過程中過于簡單化的同一性。

為什么我們能漠視豐富差異性的存在而對他者進行一種傾向于簡單化的認知與情感處理呢?眾所周知，與人類的誕生相伴隨的親身傳播，歷經(jīng)各種后起媒介爭城略池的激烈競爭而魅力依舊，就因為它是一種真正“多媒體”、“全息化”的傳播方式，它能夠在面對面(face—to－face)的溝通與對話中實現(xiàn)對他者意義的最大限度讀取和對他者身份的原生態(tài)識別。但是在跨文化傳播尤其是異域文化的傳播中，遙遠的時空距離和社會文化距離有如一道天然的屏障，阻隔了不同文化體系內(nèi)人們面對面溝通與交流的可能和機會。當人們無法親身感知對象世界的時候，媒介延伸了人的感覺。

李普曼在他的《自由與新聞》、《輿論》等論著中提出了現(xiàn)代人與“客觀信息的隔絕”問題。他認為，現(xiàn)代社會越來越巨大化和復雜化，人們由于實際活動范圍、精力和注意力有限，不可能對與他們有關的整個外部環(huán)境和眾多的事物都保持經(jīng)驗性接觸。在超出自己親身感知以外的事物，人們只能通過各種“新聞供給機構”去了解。這樣，人的行為已經(jīng)不再是對客觀環(huán)境及其變化的反應，而成了對新聞機構提示的某種擬態(tài)環(huán)境(pseudo—environment)的反應。這是大眾媒介發(fā)揮其社會影響力的主要機制，也是大眾媒介能夠生成，維護乃至改變定型的原理。

我們可以從西方注目下發(fā)動的海灣戰(zhàn)爭中清晰地感受到媒介與定型的關系。在美國媒介描述的這場戰(zhàn)爭中，薩達姆，侯賽因被刻畫成一個非理性的野蠻勢力的代表，必須被理性和明智的勢力遏制、控制。消滅該邪惡勢力，征服這個異類(alien)是歐洲及其文明的后嗣——美洲，義不容辭的職責：聯(lián)合國遠征軍的斗士們必須同這頭“巴格達野獸”及其“恐怖的帝國”較量，從而征服、消滅這個異類。對大多數(shù)伊拉克之外的人來說，薩達姆的真實形象因其遙遠無法親身感知而完全依賴于媒介的呈現(xiàn)。在媒介強勢、喧囂的話語表達中，真實的薩達姆反而變得喑啞無聲，這樣，媒介真實就取代客觀真實成為了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而真實本身則不僅變得不重要，而且變得無人關心。我們沉溺在媒介已幫我們安排好了的世界中以為這便是世界的真實模樣，因此，媒介展露了的我們便以為是存在的，而媒介阻隔了的我們便以為是不存在的。這樣在不知不覺中，他者就由真實世界中的存在蛻變成了媒介世界中的存在，而定型也就在媒介對他者展露與阻隔的拿捏中悄然完成。

因此，在媒介全球化時代和跨文化傳播的語境中，他者定型呈現(xiàn)出與“媒介定型”(媒介再現(xiàn)他者時持有的一種簡單化的看法)趨同的趨勢。

三、定型背后的力量角逐

在全球化時代，我們愈來愈多地遭遇他者，也愈來愈真切地感受到與他者的疏離。跨國型的新聞媒介使我們大家都成了坐在沙發(fā)里的人類學者，同步感受著他者的傳統(tǒng)抑或現(xiàn)代、文明抑或野蠻。他們(they)被展示在我們(us)面前，但是是怎樣展示的呢?

有學者指出，定型的生成就是在對象性事件信息某種程度缺失的信息環(huán)境中，媒介通過對他者所謂的象征性事件進行篩選、加工、聚焦、放大、強化的傳播過程中形成的。大眾媒介通過放大細節(jié)來形成和維護他者的定型。

9．11事件后，美國發(fā)動了以“持久自由”為名的反恐怖戰(zhàn)爭。在美國媒體對這場戰(zhàn)爭的報道中，我們所看到的是世界最先進的美軍導彈對塔利班政權實行的精確轟炸、是塔利班士兵對當?shù)貗D女的無情毆打、是美軍士兵和阿富汗難民握手以示美軍是來“幫助阿富汗人民的”等鏡頭的反復播放；同時在播放了對坎大哈的轟炸后，鏡頭便會立即轉向世貿(mào)中心的廢墟，以提醒觀眾不要忘記“九一一”恐怖襲擊，從而表明戰(zhàn)爭發(fā)動者的正義性和他者的邪惡性。而任何一場戰(zhàn)爭都必然面對的平民傷亡、流血犧牲的事實卻在美國媒體的報道中被忽略和阻隔了，用以強化和維護對他者的定型。

透過以新聞自由自居的美國媒體的表現(xiàn)，我們也許可以窺見定型背后的權力操控。

國家和政府的政治控制是媒介控制最直接最主要的方面。按照法國著名哲學家亨利·勒菲弗(HenriLefebvre)的觀點，國家是秩序和聯(lián)系的要素。在傳播全球化的時代，國家這個宏觀主體卻同時面臨著國際化和區(qū)域化的威脅，既要融人世界市場又要保持個性獨立，這顯然是個難題。因此，通過在對其余部分(the rest)的展示中維護本國、本民族的利益就成為所有媒介共同的價值取向。表現(xiàn)在跨文化傳播領域就是，在捍衛(wèi)國家、民族利益的旗幟下，政治力量以一種強制性的存在或隱或顯地參與到他者定型的過程中，使他者定型與政治利益一致。

如前文所述美國在戰(zhàn)爭中對他者定型的例子即生動地表明了定型是如何為政治權力服務的。即使普通的美國民眾對此亦有清醒的認識；美國媒體自“九一一”事件以來，儼然成為煽動愛國主義情緒和主戰(zhàn)氣氛的機器。在維護國家安全的名義下，他者如何定型往往是以實現(xiàn)政治利益目標的最大化為前提和準繩的。即使在和平時期，媒介也無法擺脫在對他者進行概念性建構中政治力量的強力介入。有學者對《人民日報》的法國報道進行分析后發(fā)現(xiàn)，《人民日報》將法國塑造成一個在政治上主張多極化，珍惜主權獨立，反對外來干涉與控制，主張獨立自主地決定自己的命運的，以及在文化上維護民族文化特性，保護世界文化多元化發(fā)展，倡導文化多樣性的政治大國形象。很顯然媒介對法國的這種積極定型傳遞的正是一種官方的立場與態(tài)度，表明了法國作為中國最親密的政治伙伴、盟友的友好身份。

在政治力量以強勢的姿態(tài)書寫著人類歷史的時候，資本正以它無孔不入的強滲透性展示著它堪與政治抗衡的巨大影響力。

西方一些大型跨國媒介公司大多作為私人企業(yè)而存在，它們在全球范圍內(nèi)實現(xiàn)文化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與營銷，其最終目的就是為了贏利，也就是說跨國媒介公司是將文化產(chǎn)品視若商品并著眼于市場效益的。于是，文化產(chǎn)品就從過去那種特定的文化圍層中擴張出來，進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成為了消費品。而他者的身份也由特定國家、社會群體的公民被質(zhì)變?yōu)槠帐乐髁x文化產(chǎn)品的消費者。逐利是資本的本性，要保證利潤的最大化，媒介只有遵循“多數(shù)法則”，即剔除掉不同國家、民族、種族等異質(zhì)文化內(nèi)涵中可能存在的差異性，而選擇人類共同感興趣的內(nèi)容(譬如性、暴力等)進行傳播。于是，他者只有在異常狀態(tài)下如以戰(zhàn)爭、災難、政變、暴亂等面目才能進入我們的視野。正如有學者指出的：“發(fā)展中國家往往與動亂、戰(zhàn)爭、落后、愚昧、專制等消極的概念和印象聯(lián)系在一起”。顯然，促進世界更加美好的媒介社會責任感在全球化市場邏輯的主宰下逐漸喪失。但是，正像“每一滴露水在太陽的照耀下都閃耀著無窮無盡的色彩”，我們并不能“要求玫瑰花和紫羅蘭散發(fā)出同樣的芳香一樣”，在利潤法則驅動下對他者的概念化處理是有礙人類文化多姿多彩的真實面貌呈現(xiàn)的。

跨文化傳播的實質(zhì)是在改寫和重構著民族國家間的文化邊界，它在客觀上實施著重新組織世界的構想。于是，國家文化安全的問題浮出水面，形成去區(qū)域化與守護國家文化邊界的緊張關系。去區(qū)域化刺激國家采取相應措施以強化民族文化身份認同，不獨第三世界，甚至包括加拿大、法國等發(fā)達國家都在驚呼“狼來了”?！袄恰笔钦l——美國文化。很顯然，在跨文化傳播過程中，在本土文化意識不斷覺醒與崛起的前提下，為了捍衛(wèi)本民族文化的純潔性與正統(tǒng)性，我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對強勢文化的他者進行標簽式處理的方式：“新殖民主義”，“文化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等概念屢屢成為世界各國抵抗美國流行文化輸入的最佳借口。而美國也正是憑借它強大的文化輸出能量不斷地強化著“美國中心——他者邊緣”的刻板印象。

在媒介對他者定型的權力競技場中，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政治、資本和文化三種力量的激烈角逐。由于論證的需要我們將它們分別論述，但在實際的文化流通領域，這三股力量卻是復雜地糾葛在一起，共同規(guī)制著跨文化傳播的。

四、破解定型：構建立足子主體間性的烏托邦

我們在與各種異質(zhì)文化的他者對照中不斷發(fā)現(xiàn)自己、界定自己。從這個意義上說，跨文化傳播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也正是緣于人與人之間的文化差異和文化陌生感。而定型，無論是積極定型(如《人民日報》對法國的定型)還是消極定型(如美國對薩達姆·侯賽因的定型)，實質(zhì)上都是對他者的一種簡單化、概念化的處理。

人類世界是一個由多元文化組成的社會，多種文化的存在構成了我們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各種不同文化模式之間的交流、溝通和互動，也正是人類文化發(fā)展的基本動力。因此，跨文化傳播的終極目的就應該是：尊重文化特性，促進文化開放，抗拒文化同質(zhì)化，保護文化多元化，從而使跨文化傳播體現(xiàn)出為人的目的?？墒?，跨文化傳播領域的現(xiàn)實卻是：中心對邊緣的支配，現(xiàn)代對傳統(tǒng)的侵蝕，西方對非西方的同化。無怪乎有學者提出：“理想的跨文化交流只是一種烏托邦”。

然而，正如哈貝馬斯所言：烏托邦的核心精神是批判，批判經(jīng)驗現(xiàn)實中不合理、反理性的東西，并提出一種可供選擇的方案?，F(xiàn)實雖然充滿缺陷，但應相信現(xiàn)實同時也包含了克服這些缺陷的內(nèi)在傾向。許多曾經(jīng)被認為是烏托邦的東西，通過人們的努力，或遲或早是會實現(xiàn)的，這已經(jīng)被歷史所證明。人權和民主當初不是被許多人視為烏托邦嗎?可是，經(jīng)過數(shù)代人的奮斗，它們在今天已成為現(xiàn)實。懷抱著對人類未來的美好憧憬，我們渴望建立一個理想的烏托邦，能破解跨文化傳播中的他者定型，并期待著今天的烏托邦能成為未來的現(xiàn)實。

赫爾德在他的《批評之林》中寫道：“一朵對它的土地來說是最自然的花，就是最美的花。把它挖出來，栽在同類的十朵花中，而不是按它的方式，它的天，它的地，那么它的地位，它的本性，它的最美之處也就被剝奪了”。同樣，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的文化也有其生長的土壤，反映著其特定的民族精神。因此，赫爾德指出，這種深刻、簡單的存在就是幸福，它并不是只有在人類文明的最高階段才能實現(xiàn)。

在異質(zhì)文化的交流中，“深刻、簡單的存在”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可是簡單、粗暴的定型卻否定、剝奪了他者存在的幸福感。因為定型正是將他者從其所生長的特定文化土壤中剝離出來，以“我”的視角審視他、觀照他，使他者處于一種非自然的與“我”對立的狀態(tài)。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就曾一再討論“他人的目光”之可怕，因為一旦目光加身，自我便成為他人的客體。而定型正是這種立足于主——客對立意義上的單一主體性思維的結果。要破解這種定型，就必須立足于主體間性(intersubjectivity)c15)。

如果只有文化主體，那就只有對峙，而無共同合作的文化創(chuàng)新；只有文化優(yōu)越感，而無文化意義分享。更重要的是主體性只有一種可能的文化視野，它往往在對他文化的解讀中以無形的暴力扭曲甚至否定他文化的價值。其實，任何文化都是在與他文化的互動中發(fā)展的，脫離不了文化的主體間性關系。主體間性能讓我們擁有文化的多重視野，在堅持主體間存在的差異性和多元性的同時，以交往、對話和理解來彌合主體間的差異。因而能寬容的接受與客觀的傳播無數(shù)他者“自然”、“幸?！钡卮嬖诘默F(xiàn)實。

文化沒有優(yōu)劣之分。在跨文化交流的過程中，每一種文化都擁有傳播的權利、發(fā)言的權利，而不是僅僅充當接受者、聽眾。每一種文化都是他自己的主人。主體間性關系的建構也許能指引我們步入跨文化傳播領域的那個烏托邦；沒有他者，我們都是主人；沒有定型，我們真實地感受彼此，和諧而自由地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