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歷史悠久厚重,朝代更迭頻繁,歷程起伏跌宕。翻開古都的履歷表,與之相應的名號別稱,竟多達幾十個,這在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時而“揚州”、“蔣州”,時而“建業(yè)”、“秣陵”,時而“秦淮”、“白下”,時而“鐘山”、“集慶”。其中最響亮的,莫過于“金陵”之名,此外,當屬“石城”這一雅號了。
說南京是“石城”,名副其實,它與石頭結緣,多有要義。從南京建城伊始,中經(jīng)“六代豪華”,再到南唐短暫的復興,直至14世紀中葉一統(tǒng)天下的大明王朝,無不深深鐫刻著時代的烙印、變遷的痕跡。石頭無言,但它見證了南京歷史的波瀾起伏,榮辱興衰。
與石頭密切相連的重要史跡,有自然天成,亦有人工杰作。置身其中,你可以感慨天公的鬼斧神工,亦可以感嘆人間的神來之筆。用神奇和美妙,壯觀和震撼,語言中最能抒發(fā)情懷的詞匯,都可以在它們身上找到歸宿。這里,僅列舉幾個,以饗讀者,權當作一次心靈旅行!
石頭城
石頭城,位于南京城西,曾是要塞重地,猶如一道屏障,拱衛(wèi)都城的安全。它歷經(jīng)千年風雨的洗禮,風韻猶存。
周顯王三十六年(前333年),楚威王率軍南下討伐越國,楚軍所向披靡,很快就占據(jù)整個江南。楚威王來到南京,驚嘆這里的山水之美和形勝之險,他突然意識到,這個距中原最近的江南之地將不會沉默,它獨有的戰(zhàn)略地位,必將在未來的歷史上書寫華章。楚王的想像,變成了江邊石頭山(今清涼山)上的一座城邑。當時紫金山稱作金陵山,故名金陵邑。這是南京歷史上僅次于越城的第二座古城,它標志著南京建置之始。
傳說,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東巡路過金陵,手下有方士說這里暗藏“王氣”。秦始皇為保子孫永世為帝,下令鑿斷金陵山的龍脈,以泄“王氣”,并改金陵為秣陵?!敖鹆辍迸c“秣陵”僅僅一字之差,卻有天壤之別:金是五行之首,比喻尊貴、貴重;秣乃牲口飼料,實為糟糠。
秦始皇鑿金陵龍脈,未能保住秦朝江山;而更改金陵之名,也未能阻斷王氣。
東漢建安十六年(211年),孫權將都城從京口(今鎮(zhèn)江)徙治于此,“十朝故都”自此肇始。他勵精圖治,使南京一舉走上了中國八大古都的行列,歷史因它而精彩,呈現(xiàn)出一幅濃墨重彩的畫卷。
當年,東吳在金陵邑舊址修筑石頭城,作為軍事基地。石頭山高63.7米,唐以前因長江逼近山麓,西部的崖壁被江水沖刷近乎垂直,紫紅色的礫巖和砂巖暴露在外,故得石頭山之名。
值得一提的是,在山的西麓有一段凹凸不平向外突起的石壁,由于長期受到江水沖刷和自然風化使巖石疏松變形,狀如一張有鼻有眼、面目猙獰的人臉,人們稱其為“鬼面”,所以石頭城又俗稱“鬼臉城”?!肮砟槨鼻跋路郊s十米處恰好有一方水潭,晴天時,“鬼臉”在潭內顯現(xiàn),遇微風,“鬼臉”則在水中不?;蝿?,更似“鬼”狀,故稱此潭為“鏡子塘”,“鬼臉照鏡子”的傳說隨之而生。
自然變遷,不可抗拒。隨著長江的西遷,到了唐代,石頭城不再臨江扼守,其防御作用也成“明日黃花”。中唐詩人劉禹錫《金陵五題》之一寫道:“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此畺|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痹娙斯P下的石頭城,已是一座荒蕪寂寞的“空城”。潮水拍打著城郭,仿佛也感到它的荒涼,碰到冰冷的石壁,又帶著寒心的嘆息默默退去。山川依舊,但石頭城的繁華不在;惟有當年從秦淮河東邊升起的明月,仍“癡情不改”,照著這久已殘破的古城。
南朝陵墓石刻
南朝陵墓石刻是300年風華的最后影像,是1500年前盛世的最后守望者。盡管它們已傷痕累累,但仍竭力維護著自己的尊嚴,演奏著“生命”的絕唱。從它們身上,既能體味到落日余輝的傷感,更有夕陽無限的美麗。
它們雖然沒有生命,卻充滿靈性,那高昂的頭,仿佛在低沉地述說它們身邊發(fā)生的歷史,是曾經(jīng)的輝煌,亦是“六代衣冠成古丘”的沒落。那眼神里,流露出的顯然是一種期盼,一種傷感。它們期待著復蘇,傷感失去的那一份珍重。
建康(今南京)是南朝的政治中心,歷經(jīng)宋、齊、梁、陳四代120多年。前期社會相對穩(wěn)定,曾一度繁盛,“花團錦簇”的文化也顯露過特有的光華。盛名之下,造就了帝王、貴族生活漸趨奢靡,不僅在世追求享受,死后也講究氣派,王公墓室前豎起的一尊尊雕刻精美的石刻,可以為證。
已知的南京南朝陵墓石刻,包括宋武帝劉裕、陳武帝陳霸先、陳文帝陳倩3處帝陵和梁安成康王蕭秀、梁吳平忠侯蕭景等19處王公貴族墓兩類,通常是石獸、神道石柱、石碑三種六件。兩者間的差異,僅在石獸的不同,前者使用天祿、麒麟,后者為獅子。天祿、麒麟是傳說中充滿靈異的瑞獸,常常是應對“貴人”而現(xiàn),用在帝陵,以示皇權和尊嚴。獅子是百獸之王,象征勇猛、顯赫,適于王公貴族陵墓。
帝陵前的石獸造型基本相同,差別只在頭上的角,左為雙角,稱天祿(天鹿);右是獨角,名麒麟。至于辟邪之稱,是指這類石獸的用途,原非動物名稱。另有一說,無角為辟邪。
今天,辟邪已成為一張充滿特質的“名片”,是南京的重要標志之一。
南朝陵墓石刻都為整塊巨石雕成,形體碩大,氣勢恢宏,且身有雙翼,雕琢精工洗練,造型夸張,自然生動,有豐富的想像力。它與漢代呆板而古拙的石刻風格迥異,更顯威武靈氣,矯捷異常。
南朝石刻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可與同時代我國北方的石窟藝術相媲美。如果說“北派”藝術風格是豪邁、粗獷與壯美,那“南派”就是婉約、細膩和秀美,所謂“鐵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便是這兩大藝術風格形象而生動的寫照。
千佛巖和舍利塔
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亂世,紛爭不斷。出于自我麻醉和麻痹百姓的雙重需要,統(tǒng)治者竭力宣揚和提倡佛教,于是成就了佛教在中國的黃金時代?!澳铣陌侔耸拢嗌贅桥_煙雨中”,正是建康(今南京)佛教興盛的真實寫照。它給古都披上了一層神秘色彩,也給這座城市帶來令人無盡的遐想。
出南京城東北20余公里,有山名棲霞。因山中多產藥草,相傳可以攝生,故名攝山。又因山麓有棲霞寺,后稱棲霞山。棲霞山層巒迭嶂,怪石嶙峋,東峰似臥龍,西峰如伏虎。山多楓樹,每屆深秋,漫山紅遍,游人至此,猶如置身彩霞之中,盡情享受著“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的詩情畫意。于是“春牛首,秋棲霞”的民俗,年年歲歲相傳。
棲霞山有著名的棲霞寺,還有號稱“江南云崗”的千佛洞,以及不可多見的舍利塔,這兩處史跡都與石頭密不可分。
千佛巖的形成,完全是依山就勢,鑿石雕像,五六軀一龕。雖號稱“千佛”,實有515尊。石窟大小不一,依巖壁上下分五級鑿刻,錯落有致,望之猶如“蜂房鴿舍”,蔚為壯觀。最早的石窟“三圣殿”為南齊永明七年(489年)開鑿,稱“大佛閣”,因其供無量壽佛,又稱“無量殿”。殿的主佛無量造像,高近10米,兩側為各高9米的觀音、勢至兩菩薩,合稱“西方三圣”。它是棲霞寺創(chuàng)始人明僧紹的兒子為紀念其父所鑿。據(jù)說,當佛龕菩薩鑿刻完畢后,佛龕頂上就顯現(xiàn)佛光,引來皇室貴族極大的興趣。他們?yōu)榱似砀?,相繼依石巖高下,占地興工鑿刻佛像。以后,歷代均有雕鑿石窟,較晚的為宋、明所造。
佛龕內的基本格局是一佛二菩薩,或一佛二弟子。有的佛座下蹲有雙獅,名為“獅子聽道”??唛T兩側還有天王力士雕像。
整個佛像,雕刻技藝嫻熟,風格典雅秀麗,形象逼真生動,與山西云崗石窟、河南龍門石窟有異曲同工之妙。
中國古代寶塔建筑為數(shù)不少,但一般多為木質,或磚砌,完全由石頭建構的,實不多見。在棲霞寺毗盧殿外東南,就有一座舍利石塔。它建于南唐(937~975年),高約18米,五級八面。最下為八角平面之臺座,每邊長5.4米,直徑13米。臺高約1米,臺上沿周邊設造石勾欄,轉角處施雕刻蓮瓣之五邊形望柱。塔基浮雕,為栩栩如生的釋迦八相圖。塔身的正、背面鐫刻版門二扇,其余為佛像,左為文殊,右為普賢,甚為生動;另有四大天王立像,俱披甲執(zhí)兵,威武雄壯。整個塔的高度與直徑,逐層向上遞減,各層結構及外觀變化不大,僅稍有差異。至頂部則用蓮瓣、束纓、云紋等為飾之迭石六重,象征覆缽、相盤及火珠。
舍利塔的體量雖不很大,又為實心不可登臨,但造型雄健,比例勻稱,裝飾華麗,為我國現(xiàn)存石塔中不可多得的佳品。且于出檐塔下置蓮瓣、須彌座等組成臺座,為梵塔之首見,是我國佛教藝術的杰作之一,在古代建筑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胭脂河與天生橋
明洪武年間,為了維持京畿的龐大開支,朝廷征收的各地給養(yǎng)通過船運車載送抵南京。兩浙地區(qū)是魚米之鄉(xiāng),是中央政府重要的經(jīng)濟來源,但其賦稅漕運京師,費用浩繁,且風險很大。為此,朱元璋決定,“欲自畿甸近地鑿河流以通于浙,俾輸者不勞,商旅獲便”。胭脂河就這樣應運而生。
胭脂河工程是要在一條長約5公里、高為25至30米的胭脂石崗上開鑿出一條深30多米、寬20多米的河道來,這在當時爆破技術不甚發(fā)達的年代,其工程之艱巨可想而知。
有關胭脂河的開鑿,《溧水縣志》中曾有記載:開山時先在巖石上鑿,然后將麻繩嵌入石縫中,澆上桐油,點火焚燒,待巖石燒紅后再潑上冷水,利用熱脹冷縮的原理使其開裂,然后將石塊撬開搬走。如今,在河西的高崗上還留有當年運出的巨石,重的達十余噸。從當時的施工條件來看,把開鑿下來的巨石從河道中運上岸,確實令人驚奇。
在胭脂河開鑿時,工匠們巧妙地將兩處地勢最高處留下作為縣城向西的通道。河開通之后,將巨石下方鑿開以通舟楫,這就是著名的天生橋,橋“因勢而成,故名天生”。天生橋長34米,寬9米,厚8.9米。在運河上留石橋,為國內外所罕見。如今的天生橋已成為一大勝景,若乘船從沙河口進入胭脂河,只見橋兩岸怪石高懸,奇峰倒掛,形態(tài)各異。而船行至天生橋下,兩岸峭壁蜿蜒似天塹,一條石梁橫跨如龍門,蔚為壯觀。
陽山碑材
明太祖朱元璋在世時,曾立皇太子朱標為繼承人??上В鞓嗽缡?,與“龍座”擦肩而過。按照封建的嫡長子繼承制度,長房長孫朱允炆就順理成章地成為皇位繼承人。
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朱元璋乘鶴西去,隨后在宣布的《遺詔》中指明:“皇太孫朱允炆仁明孝友,天下歸心,宜登大位;內外文武臣僚同心輔政,以安吾民……”就這樣,朱允炆在朱元璋死后第6天繼承皇位,他就是建文帝。
為了加強中央集權,建文帝積極推行削藩之策,這激起了皇叔燕王朱棣的反對,于是他帶兵南下,公開造反,一場“靖難之役”就此展開。經(jīng)過三年征戰(zhàn),朱棣于建文四年(1402年)六月攻占南京。建文帝趁著夜色逃逸,從此不知所終。朱棣一舉奪得皇位,為永樂皇帝。
古人云,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朱棣奪得皇位,先要名正、言順。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他先后采取許多重要措施,其中之一,就是為死去的父親建碑,為此令人尋覓良材,鑿山取石。工程人員在位于南京中山門外25公里處寧杭公路北側的陽山上采到了碑石。這是一組龐然大物,分三個部分:長30.35米、寬16米、高13米的龜趺(俗稱碑座);長49.4米、寬10.7米、厚4.4米的碑身;長20.3米、寬8.4米、高10.7米的碑額(俗稱碑帽或碑頭)。據(jù)估計,僅碑身的重量就約5500噸。如果將三塊石碑材整合豎起,高度為73.1米,有25層樓那么高。
要在600年前豎起這樣一個龐然大物,是一個什么概念?
也許直到這時,人們才想起,巨石如何運至山下,又如何置放在碑亭之中?朱棣只好放棄他這一杰作,碑石“胎死腹中”,被棄之山上。
南京,注定了它與石頭的不解緣分,諸多歷史文化底蘊,都在這石頭上得以彰顯。沒有這石頭,好像就歸于平淡無奇,失去了幾分姿色,幾多遐想,成為一大缺憾!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歷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