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學(xué)者趙儷生先生在《說〈呂氏春秋〉中的一股思潮》(《文史知識》2004年第7期)一文中,深刻地揭示了《呂氏春秋》中出現(xiàn)的一種“很新鮮、很奇特”的政治觀念,這就是“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論。不過趙先生認為這一思想只是曇花一現(xiàn),秦以后,因君主專制的關(guān)系,它就成為“絕學(xué)”了。其實,秦漢以降日益加強的封建專制,并未能窒息公天下思想的滋生與蔓延,相反,歷史上不斷有仁人志士鼓吹“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在明清之際甚至還出現(xiàn)了頗為壯觀的天下為公的思潮。
一
《呂氏春秋》提出“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論后,后來的很多智者,從不同的角度予以了肯定和發(fā)揚。如西漢名臣鮑宣,在其上書中就對皇帝直言:“天下乃皇天之天下也……夫官爵非陛下之官爵,乃天下之官爵也……治天下者當(dāng)用天下之心為心,不得自??煲舛岩??!保ā稘h書·鮑宣傳》)史稱“專攻上身與后宮”的忠介之臣谷永,在上奏中也一再申論“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臣聞天生蒸民,不能相治,為立王者以統(tǒng)理之,方制海內(nèi)非為天子,列土封疆非為諸侯,皆以為民也。垂三統(tǒng),列三正,去無道,開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保ā稘h書·谷永傳》)身懷“致君望堯舜”理想的北宋大儒王禹偁,接前人思緒,也明確提出了“天下”屬于“天下人”的主張:“夫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理之得其道則民輔,失其道則民去之,民既去,又孰與同其天下乎?”(《小畜外集》卷十一)
這一觀念到了明、清之際,更因歷史鼎革、思想激蕩的緣故而釀為時代思潮。當(dāng)時的諸大儒,從抨擊君主專制的角度,更為激切地表達了“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的理念。
如王夫之說:“以天下論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夷狄盜逆所可尸,而抑非一姓之私也?!保ā蹲x通鑒論·敘論一》)在《黃書·宰制》中,王夫之更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不以天下私一人?!彼€主張土地歸天下人共有:“若土,則非王者之所得私也。天地之間,有土而人生其上,因資以養(yǎng)焉?!保ā敦瑝簟罚?/p>
當(dāng)時另一位大儒顧炎武也主張“以天下之權(quán),寄天下之人”(《日知錄·守令》),他嚴辨“亡國”與“亡天下”的區(qū)別:前者只是改朝換代,而后者則是人類文明的災(zāi)難,因此他呼吁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
清初最負盛名的大儒黃宗羲,更以歷史上少見的思想氣勢和尖銳言詞猛烈抨擊帝王的私天下惡行,宣揚天下為公。他說:“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jīng)營者,為天下也。今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以博我一人之產(chǎn)業(yè),曾不慘然曰:‘我固為子孫創(chuàng)業(yè)也。’其既得之也,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為當(dāng)然曰:‘此我產(chǎn)業(yè)之花息也?!粍t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保ā睹饕拇L錄·原君》)顯然在黃氏看來,將天下?lián)榧河?,化為一姓之私產(chǎn),既是一種罪惡,更是一種道德的倒退;他認為天下理應(yīng)是為公的,是屬于天下人的,所以天下治理的好壞,不是看政權(quán)落入誰家,而是看人民生活得如何,即“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明夷待訪錄·原君》)。
由上可見,“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的思想,自秦漢以來一直賡續(xù)相傳;而且它并非只是一時一地個別思想家的空谷足音,而是歷史長河中奔涌不息、且日趨激越的一種思潮。
二
中國古代奉行“王有天下”,在此歷史背景下,“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之類的主張何以會產(chǎn)生和發(fā)展呢?這確實是個大問題,個中原因也甚為復(fù)雜,本文想側(cè)重于從思想觀念的角度提出這樣幾點認識:
其一是哲學(xué)上天地?zé)o私、天道為公觀念的影響。先民崇拜天地,認為它是萬物所從出,是世界之源,而天地的本性則是大公無私,“天公平而無私,故美惡莫不覆,地公平而無私,故大小莫不載”(《管子·形勢解》)。歷史上不同學(xué)派在此問題上大都持一致或相近的看法,如墨子說:“文王之兼愛天下之博大也,譬之日月兼照天下之無有私也?!保ā赌印ぜ鎼巯隆罚┣f子主張:“天無私覆,地?zé)o私載。”(《莊子.大宗師》)《呂氏春秋》延續(xù)了莊子的思緒,強調(diào):“天無私覆也,地?zé)o私載也,日月無私燭也,四時無私行也?!保ā秴问洗呵铩とニ健罚┏斓赝猓暗馈币脖幌让裾J為是世界的本源之一,而老子認為“道”的一大特性,就是長養(yǎng)萬物而不居功的無私性:“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元德?!保ā独献印返谑拢├献舆@一思想被《呂氏春秋》所發(fā)揮:“天地大矣,生而弗子,成而弗有,萬物皆被其澤、得其利,而莫知其所由始。此三皇五帝之德也?!保ā秴问洗呵铩べF公》)天地與道是萬物之母,是至上的本體,它們的大公無私,則為“公天下”的合理性提供了最權(quán)威的形而上的憑證,也為天下為公給出了絕對的理由,因為天不私、地不私、道不私,帝王何以能背天地和道,而以天下為一己之私產(chǎn)?
其二是為圣人無私的犧牲精神所激勵。在傳統(tǒng)文化中,圣人之為圣人,其一大特征就是犧牲小我的奉獻精神。黃宗羲說:“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保ā睹饕拇L錄·原君》)文中“有人者出”之人,就是圣人,他為了大家的利益挺身而出,超越了“人各自私”的狀態(tài),所以顧炎武說:“古之圣人,以公心待天下之人?!保ā锻ち治募たたh論一》)歷史上的圣人大都被描述成“公心”的典范,如神農(nóng)“養(yǎng)民以公”,堯“公正無私”(《淮南子·論訓(xùn)》)。大禹更為杰出,他為治洪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堯、舜為政,也是公而忘私,史稱“堯有子十人,不與其子而授舜;舜有子九人,不與其子而授禹,至公也”(《呂氏春秋·去私》)。上引《墨子·兼愛》中的“文王之兼愛天下之博大也,譬之日月兼照天下之無有私也”,也是夸贊文王的大公品德。圣人是古代世界人們敬仰的最高精神偶象,他們的大公無私,就在道德的境界和人格的層面上,為“公天下”的合理提出了道德上的依據(jù)。
其三是天下為公的政治理想鼓舞。中國古代有關(guān)理想社會的描述有很多,影響比較大的是儒家的“王道政治”,其顯著特征就是公平與正義,即所謂“無偏無黨,王道蕩蕩”(《尚書·洪范》)。這一公平與正義社會的典范就是“大同”世界:“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禮記·禮運》)顯然,“大同”社會的根本屬性正在于“天下為公”,實即是人人都是天下的主人,天下是屬于大家的,不是屬于哪個人的私產(chǎn),所以人人都相互親愛。
“大同”社會雖然只是一種理想,但它在古代中國卻是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歷史上無數(shù)仁人志士,努力“致君堯舜”,以實現(xiàn)“大同”作為最高的政治奮斗目標(biāo)。清末康有為著《大同書》,向往著“大同”的太平盛世。偉大的民主革命先驅(qū)者孫中山先生,也以“天下為公”來標(biāo)榜自己所從事的革命。雖然歷史上從來都沒有真正出現(xiàn)過“天下大同”的社會,但作為一種理想,它仍樹立了一個崇高的社會價值目標(biāo)。如果說“大同”社會是種美好的理想,那么它所包含的“天下為公”的理念,當(dāng)然也就是值得追求的,于是這也就為“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思想的滋生,提供了很好的精神氛圍。
其四是“得民心者得天下”的感召。歷史上關(guān)于王權(quán)的來源,最初是信奉天賜神授的,像商紂王所說的“我不有命在天乎”。后來,在歷史的進步中,人的力量慢慢展現(xiàn)出來,特別是小國周打敗了強大的殷商的事實,使人們更加深信人才是歷史的最終主宰,“夫民,神之主也”(《左傳》桓公六年),社稷江山的得失最終還是看人民支持與否。殷商之失敗,“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只有那些善待人民,得到人民擁護的人,即有“德”的人,方可坐有天下,于是出現(xiàn)了“天命有德”思想。這一判斷將“有德”和“天命”、即得天下聯(lián)系起來,實際上已經(jīng)暗示帝王必須做人民滿意的事,必須為人民謀利益,換句話說,只有獲得人民的支持,方能坐穩(wěn)江山。
孟子發(fā)展了“天命有德”思想,提出了著名的“得民心者得天下”的論斷。一次弟子萬章問他,是否有過堯以天下讓給舜的事?孟子說沒有,因為天下的轉(zhuǎn)移不是某個個人的意志所能左右的,而是決定于民意,即“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孟子·盡心下》),并進而得出了“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名論:“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保ā睹献印るx婁上》)孟子的“民心”論大大突出了人民的歷史地位與作用,它不僅否定了傳統(tǒng)的君權(quán)神授迷信,而且著意彰顯了人民的力量:君權(quán)是尊貴和強大的,但它是人民賦予的,因此,賜給君主權(quán)力的人民才是第一位的,才是終極權(quán)力的擁有者。顯然,孟子的“民心論”,為“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論提供了直接而有力的思想根據(jù)。
最后是“民本論”的支持。中國古代的民本思想極為豐富,其要義有三個方面。
一是從國家的組成上說,人民是國家的基礎(chǔ)。如司馬光將人民比喻成國家的“堂基”,“民者,國之堂基也”(《惜時》)。沒有基礎(chǔ)自然蓋不起房子,同理,沒有人民當(dāng)然也就沒有任何國家可言,人民是國家建立的前提,“人皆曰:天下、國家。孰為天下?孰為國家?民而已。有民則有天下、有國家,無民則天下空虛矣,國家名號矣”(《宋文鑒》卷一○二)。
二是從建立國家的目的上說,是立君為民。荀子說得好:“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荀子·大略》) 歷史上這類主張比比皆是,像“立天子以為天下,非立天下以為天子也;立國君以為國,非立國以為君也;立官長以為官,非立官以為官長也”(《慎子·威德》),“天之立王,以為民也”(《春秋繁露·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等等。
三是從國家的主導(dǎo)力量上來看,是民貴君輕。孟子最早揭橥了民貴論,他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保ā睹献印けM心下》)孟子的“民貴論”是其“民心論”的自然結(jié)論,因為君是人民選擇和認同的結(jié)果,而不是相反,因此在人民與君的這對關(guān)系中,人民當(dāng)然是更為主要和關(guān)鍵的一方。清初的黃宗羲,則從民貴論中發(fā)展出“民為主”。他說:“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明夷待訪錄·原君》)其意是君主只是受人民委托的管理者,是為人民辦事和服務(wù)的;人民是永恒的,而君主卻是不斷更換的,是暫時的,故民為主,而君為客。可能也正是基于這樣三層考慮,所以先哲斷定人民為“國之根本”(《宋文鑒》卷一○二)。民本說既強調(diào)了人民的價值與作用,又從存在的角度突出了國家的命運、帝王的命運系之于人民;既然國家建基于人民,人民是天下興衰、安危的關(guān)鍵,是左右國家的決定性力量,那么天下就與廣大的人民息息相關(guān),進而言之,天下是天下人的??梢?,民本說為公天下的思想,又提供了一種思想論證。
在中國古代,“天下”是一個泛指的地理概念,同時也是一種政治權(quán)力概念。天子分封的各諸侯領(lǐng)地稱作“國”,而天子控制的更大的范圍則為“天下”,故史稱:“天下,謂天子所主,國,謂諸侯之國?!保ā蹲髠鳌坊腹曜⑹瑁┢鋵嶋H內(nèi)容也就是中央權(quán)力所及的地區(qū),一般即指中央政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整個國家。
眾所周知,中國古代的政治格局是君主專制,皇帝既是最高統(tǒng)治者,也是天下的最大所有者,所以歷史上一直有“家天下”之說。所謂“王,有天下也”(《戰(zhàn)國策·秦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等等,都揭示了這一點。不僅如此,“王”還通過嫡長子繼承的宗法制度,使“天下”成為其一姓之私產(chǎn)和家業(yè),如漢高祖劉邦在詔書中稱:“人之至親,莫親于父子。故父有天下傳歸于子,子有天下尊歸于父。此人道之極也?!保ā稘h書·高祖下》)
先哲“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的論斷,顯然是斷然否定了封建專制的“家天下”的合理與正當(dāng)性,而公然倡導(dǎo)“天下為公”,主張?zhí)煜陆^不是任何人的私有財產(chǎn),更不是君主一人的私產(chǎn)和私業(yè),其予頭所指顯然是“王有天下”的私有觀念,它否定的是這一相沿已久的政治意識的合理性,它打破了“王有天下”的神話,體現(xiàn)出一種鮮明而強烈的政治民主氣息,因而有著極為深遠的歷史意義。
(作者單位:江蘇省社會科學(xué)院哲學(xué)與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