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際獲得秀才資格的好處,學(xué)人談了很多,如吳晗在《明代的科舉情況和紳士特權(quán)》中就指出可以享受免役等特權(quán)(收入《燈下集》,三聯(lián)書店,1960年版)。但獲得秀才的投資卻鮮見人研究,學(xué)人不得已涉及這個問題時,要么語焉不詳,要么泛泛而談。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和史料有很大關(guān)系。前者的資料在史學(xué)典籍中保存較多,研究起來不成問題;后者在史學(xué)典籍中保存較少,學(xué)人常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之嘆。幸運的是,話本小說中保存了這方面的大量資料,從而可以彌補史學(xué)典籍之不足。
以獲得秀才資格為中介點,讀書人可分為三個階段:前秀才階段、獲得秀才資格、后秀才階段。讀書人在前秀才和后秀才階段的支出(如筆墨油燭、求師訪學(xué)之類)均因人而異,不具備強制性、規(guī)范性、普遍性、統(tǒng)一性等特點。這種支出不好計算也無法計算,從而不在本文的論述之中。而在獲取秀才資格這個點上,他們的部分支出卻是強制性的,從而具有統(tǒng)一和普遍的意義。這也是本文所要探討的對象。一般說來,這項支出主要包括四個方面:一是三級考試(從明代中期開始,童生進學(xué)需要通過縣、府、院道三級考試)所用的卷子錢;二是三級考試時請廩生做保的報酬;三是考中秀才入學(xué)時向?qū)W官所交的拜見錢;四是中秀才后自己做藍衫、買頭巾、定皂靴的費用。
卷子錢在很多小說中都曾提到,如《鼓掌絕塵·月集》(明末作品)中陳珍要考秀才,其父對他說:“孩兒,十五日已是歲考日期,你爹爹昨日先替你買了卷子,不知還是尋那一個保結(jié)?”又如《照世杯》(清初作品)卷二《百和坊將無作有》,主人公歐滁山自言:“我老歐今日的文章才值錢,當(dāng)時做童生,每次出去考,經(jīng)營慘淡,構(gòu)成兩篇,定要賠卷子,貼供給 ?!边@都表明童生考秀才時要自己買卷子。買卷子要花多少錢呢?話本小說中沒有這方面的資料,但可參考秀才考舉人時的卷子價位。《歡喜冤家》(明末作品)第十回《許玄之賺出重囚牢》中,許玄從監(jiān)獄里逃出要考舉人,宿在一寡婦家:
那許生開一張帳,自買卷子、文房四寶,一應(yīng)進場之物,共十兩銀子。把那包銀子一秤,止得三兩,不上房錢,一些不曾打帳起。長吁短嘆的,沉吟呆坐。至于三餐茶飯,那曾說起,便道∶“一時里高興逃走來,端然不能進場,如何是好。身上又無衣服可當(dāng),此間又無親戚可投,這道路貧方是貧,如之奈何!”只見巫云送一壺酒,幾碗小菜,齊齊整整擺下。許玄見了道∶“不須費心,連小生在此安歇不成著哩。”巫云道∶“為何說此言語?”許玄說∶“一時間來了,少了些盤費,在進退兩難之間耳?!蔽自茖ど弦豢?,道∶“筆、硯、墨、紗巾及進場之物,我家都有的,何用去買!”許玄說∶“為何你家倒有這些物件?”巫云道∶“我家相公在日,姓阮,是個好秀才。娶我主母,做得兩年親,便死了?!薄灰娢自婆趿嗽S多物件,都是用得的。至于色衣,青色海青,一應(yīng)俱有……許玄換了一套衣服,取了自己那包銀子,往街坊買了卷子,到應(yīng)天府中納了。許玄是初觀場的,見了老試士,請教他場中規(guī)例,忙忙的直至初五日。眾官在應(yīng)天府吃了進簾酒,迎到貢院里來……直至初八,巫云把一應(yīng)例事,人參,油燭,安息香,進場之物送進。
這是秀才考舉人,說“自買卷子、文房四寶,一應(yīng)進場之物,共十兩銀子”。十兩銀子不是小數(shù)目,但看下文他所要買的東西包括文房四寶、紗巾、色衣、青色海青、一應(yīng)例事、人參、油燭、安息香等大量物品,卷子應(yīng)該很便宜。而且書中明言,“許玄換了一套衣服,取了自己那包銀子,往街坊買了卷子,到應(yīng)天府中納了”,這點明了卷子錢絕對不會超過三兩??傊?,卷子錢一般不會太貴。童生考秀才應(yīng)該和這相似,也不會太貴。
童生請廩生保結(jié)時也需要花錢。這在話本小說中同樣留下了記載。如上文提到的《鼓掌絕塵·月集》中,陳珍要考秀才,父與子的一段對話:
陳進道:“孩兒,十五日已是歲考日期,你爹爹昨日先替你買了卷子,不知還是尋那一個保結(jié)?”陳珍聽說個歲考,一霎時面皮通紅,心中暗忖道:“這個卻做出來!”便隨口回答道:“孩兒還去館中,與先生商議,若尋得一個相熟的,還省些使用盤費?!?/p>
這表明:要人保結(jié)是要花錢的。至于要花多少錢,這里沒有說明,而《人中畫·自作孽》中(明末清初作品)則有明確的記載:
一日,宗師歲考。徽州各縣童生俱要廩生保結(jié),方許赴考。原來徽州富家多,凡事銀子上前,廩生、府縣、道三處保結(jié),窮煞也要幾兩。
這是徽州地方的情景,請人保結(jié)要花好幾兩銀子。因為每個時代、每個地方的物價都不相同,在當(dāng)時當(dāng)?shù)?,幾兩銀子能買多少物品呢?接下來的敘述可以幫助我們理解:
汪費道:“門生不瞞老師說,家中只有薄田二畝,以為家母養(yǎng)膳之資。門生欲售一畝奉獻老師,因考期甚迫,急切里沒有售主,今不得已,只得將田契托舍親押得酒資少許,乞老師笑納,勿以涼薄為罪!”隨將銀封送上。黃輿接看是一兩銀子,便低頭只管躊躇。汪費見黃輿躊躇,只道他嫌少,連連打恭懇道:“門生非敢吝惜,實是無處挪措,老師若嫌輕微,待府縣取了,容門生將田賣了再補何如?”
由此可見,一畝地還不夠三級考試的保結(jié)費用。此項費用給讀書人的生活蒙上了一層陰影。汪費就是因為“家計甚貧,四下求人,人見他銀子少,沒一個肯?!倍咄稛o路的。如果想在進學(xué)時做點小動作,保結(jié)的費用會非常驚人?!缎褪姥浴罚鞔髌罚┑诙呋亍敦澔ɡ衫奂按扔H利財奴禍貽至戚》載:
(錢公布)及至幫補了,他卻本府(引者按,即浙江紹興府)專保冒籍,做活切頭,他自與杭、嘉、湖富家子弟包倒。進學(xué)三百兩,他自去尋有才有膽不怕事秀才,用這富家子弟名字進試,一百八十兩歸做文字的,一百二十兩歸他。復(fù)試也還是這個人,到進學(xué)卻是富家子弟出來,是一個字不做,已是一個秀才了?;貢r大張旗鼓,向親鄰道冒籍進學(xué)。又挨一兩年,待宗師新舊交接時,一張呈子,改回原籍,怕不是個秀才?
“一百二十兩”不是小數(shù)字。當(dāng)時人們普遍認(rèn)為,一個秀才值“三百兩”,如央分上要三百兩(《鼓掌絕塵·月集》);因縣、府案首必定進學(xué),賣縣案首要三百兩(《醉醒石》第七回《失燕翼作法于貪墮箕裘不肖惟后》,明末清初作品);甚至積慣棍徒騙生童時要價也是三百兩(《型世言》第十五回《靈臺山老仆守義合溪縣敗子回頭》)等等。
按照規(guī)定,童生被提學(xué)道錄取后,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必須入學(xué)。入學(xué)時,要向?qū)W師繳納拜見錢。《型世言》第八回《矢智終成智盟忠自得忠》就言:“他卻不像如今的教官,只是收拜見,索節(jié)錢,全不理論正事的?!庇?,《醉醒石》第十一回《惟內(nèi)惟貨兩存私削祿削年雙結(jié)證》中的魏進士做了推官,其妻不滿意,說道:“好好。做了教官了,一節(jié)才有些活動。他還多些拜見,進一番學(xué),有一番束修?!边@都表明,生員進學(xué)須向?qū)W師繳納拜見錢,如果無錢交納拜見,入學(xué)就會很有問題。在《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十六《懵教官愛女不受報窮庠生助師得令終》(明末作品)中,學(xué)師講了這樣一件事,他道:“當(dāng)初吾在沂州做學(xué)正,他是童生新進學(xué),家里甚貧,出那拜見錢不起。有半年多了,不能勾來盡禮。齋中兩個同僚,攛掇我出票去拿他,我只是不肯,后來訪得他果貧,去喚他來見。是我一個做主,分文不要他的。齋中見我如此,也不好要得了?!边@位秀才非常幸運,碰到了好學(xué)師。但并不是所有的秀才都這么幸運?!蹲硇咽返诎嘶亍都倩⑼磐媪餮陫^鷹擊書生仗義》中,因為秀才們圍攻了“奉旨采買書畫玩器”的王千戶,導(dǎo)致了千戶和地方官府、學(xué)政的矛盾,各各上本辯解?!爸皇莾稍荷媳荆袑W(xué)查個為首生員。卻把個新進并不曾出來的秀才,叫做陸完,是因他進學(xué)不完束修,竟將來報入在本里。卻不:李代桃僵,張帽落戴?!敝皇俏茨芙蝗菀婂X,竟然把一個莫須有且性質(zhì)惡劣的罪名弄在了自己頭上。由此可見,拜見錢的魔力實在不容小視啊!不過,陸完的運氣還不算太壞,“還有那陸秀才,邀圣上寬恩,置之不問,已是個僥幸了。到后來中了舉,中進士。京中聞他是前日打王千戶,是個有膽氣有手段的,卻銓選了個北道御史,后來直做到吏部尚書。其實陸秀才原也沒甚力量,那無妄之福,翻得從無妄之禍里面?!辈贿^,我們假設(shè)一下,如果圣上不寬恩呢?是黜革還是充軍殺頭?恐怕都有可能。總之,拜見錢對一部分貧困的學(xué)生來說是個不小的負擔(dān),甚至?xí)齺盹w來橫禍。
學(xué)生畢竟貧富不等,按統(tǒng)一標(biāo)準(zhǔn)繳納拜見錢是否合理呢?那些貧困不堪的學(xué)生,讓他們繳納拜見錢又是否現(xiàn)實呢?《石點頭》(明末作品)第十二回《侯官縣烈女殲仇》言:
大凡初進學(xué)的秀才,廣文先生每月要月考,課其文藝,申報宗師,這也是個舊例。其時侯官教諭姓彭名祖壽,號古朋,乃是仙浪人,雖則貢士出身,為人卻是大雅。新生贄儀,聽其厚薄,不肯分別超超上上等戶,如錢糧一般征索,因此人人敬愛。
這里實際上指出:新生的贄儀,一般“分別超超上上等戶,如錢糧一般征索”。這種看其家庭富裕程度,對學(xué)生進行有差別的收費有其合理之處。但到底要收多少錢?那些實在無力繳納學(xué)費的學(xué)生怎么辦?這段記載都不能給我們一個明確的答案。幸好,明末清初作品《云仙笑·拙書生》對此有明確的說明:
大凡人家子弟進學(xué)之后,就要備贄儀相見學(xué)師。那贄儀多寡,卻有規(guī)則,分為五等。那五等,卻是:超戶、上戶、 中戶、下戶、貧戶。那超、上二戶,不消說要用幾十兩銀子,就是中、下兩戶,也要費幾金。只有貧戶,不惟沒有使費,還要向庫上領(lǐng)著幾兩銀子,名為助貧。
這一方面證明了《石點頭》所說的“分別超超上上等戶,如錢糧一般征索”是真實的;另一方面也告訴我們,家貧的學(xué)生可以免交。普通家庭要交的幾兩銀子意味著什么呢?同篇中的另一處敘述提供了當(dāng)時的物價。秀才文棟在省城考舉人,想租寓貢院間壁的道院,對此,他有一番考慮:“到是道院幽雅些,況我又沒個仆從,連飯也吃了他的,一總送他幾兩銀子罷!”兩項對照,可見拜見錢也不是小數(shù)字。至于拜見錢對秀才的影響,上文所述的陸秀才就是一個好例子。另外,《云仙笑·拙書生》中的文棟因為拜見錢,不但家事弄個干凈,而且父親因此而亡。拜見錢之痛由此全見。
獲得秀才還有另一項開銷,即買藍衫、頭巾、皂靴等。這在話本小說中有明確的記載。《型世言》第二回《千金不易父仇一死曲伸國法》記載:“到了服闋,適值宗師按臨,府縣取送,道間與進了。王俊聽得,心下驚慌,便送銀三兩與他做藍衫?!敝挥兴{衫是要自己花錢做的,才會有人送錢做藍衫。《鼓掌絕塵·月集》也有明確的記載:“那陳進聽人來報說孩兒入泮,一家喜從天降,也等不得擇個好日,便去做藍衫,買頭巾,定皂靴,忙做一團?!币驗樗{衫等都是物品,不是貨幣,不存在物價差等問題,對于我們今天的理解不會造成問題,也就用不著換算了。戴頭巾、穿藍衫、著皂靴本是讀書人獲得秀才的一種特權(quán),但也往往給秀才的生活造成麻煩。話本小說中沒有這方面的直接資料,但也隱隱顯示出來,如《鼓掌絕塵·月集》就言秀才們“有頭巾的沒了藍衫,有藍衫的沒了皂靴”,《天湊巧》第二回《陳都憲》也言:“又有一起秀才,有巾無衫,有衫無靴”,等等,諸如此類的描述,可見服飾要求對秀才的影響。
綜上所述,讀書人要想獲得秀才資格,在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之外,還需要一定的物質(zhì)投入。這也說明,科舉的公平性是相對的,如果沒有一定的物質(zhì)基礎(chǔ),不要說平常的生活讀書開銷,就是考秀才時的卷子錢、保結(jié)錢及剛考上秀才時的學(xué)師錢、做藍衫錢,也是無法辦到的。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