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船山詩學崇尚真情,對漢魏六朝詩歌中的質(zhì)樸自然之情加以推崇,呈現(xiàn)出漢魏六朝祈向。這一祈向體現(xiàn)了崇尚悲美與自然的精神,是楚歌中悲情的傳承,對清代文學特別是道咸以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船山詩學是船山思想體系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迄今為止,研究船山詩學的論著已經(jīng)不少,但是很多論者對于船山的詩學祈向卻避而不談;縱使提及,觀點也不盡同。尤其是對于船山詩學思想是否保守這一問題,許多人得出了完全肯定的結(jié)論。但事實并不如此簡單,本文即對船山詩學的祈向作一個考察,并試圖追溯船山詩學思想產(chǎn)生的文化背景。
在眾多的論述之中,筆者認為張健《清代詩學研究》的觀點:“王夫之詩學體現(xiàn)的是漢魏六朝審美精神,不是唐詩精神”比較接近船山詩學的實際情況。張氏在文中又說:“王夫之的審美觀有其獨特性,但具有濃厚的保守性?!雹僮鳛橹袊诺湔軐W的總結(jié),船山哲學在當時的進步性已經(jīng)為世所公認,作為其思想的一個組成部分,船山詩學是否傾向于保守?下面即對此作具體論述。
一、船山詩學的漢魏六朝祈向
張氏《清代詩學研究》認定了船山詩學的漢魏六朝祈向,但語焉不詳,這種看法是否合乎船山詩論的實際?船山詩論酣暢淋漓、充滿激情,這種語言本身是詩性的。這種表達方式與宋人崇尚理性的傾向不同,近于漢魏尚氣之風,正是漢魏祈向的體現(xiàn)。這一點還須用船山說詩與選詩來加以證實。船山詩學的漢魏祈向在其詩論中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船山在詩論中推崇漢魏五言古詩。
船山以為五言古詩形式特別重要,這一觀點貫穿于《古詩評選》的詩歌評述中?!督S詩話》在論述五言古詩時則直言:“不能作五言古詩,不足入《風》、《雅》之室?!蔽娜宋逖耘c樂府詩歌都受到了推崇。船山對漢代文人五言古詩,特別是《古詩十九首》評價甚高,《古詩評選》論《古詩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時言:“《十九首》該情一切,群怨俱宜。”在評述漢代樂府時,將它與《詩經(jīng)》相提并論:“必謂漢人樂府不及《三百篇》,亦紙窗眼孔耳。”船山給予漢代樂府以崇高的地位,一方面是因為漢樂府于自然中見性情,另一方面,其音樂性也與《詩經(jīng)》接近。論及七言詩,則推尊鮑照:“明遠樂府,自是七言至極?!滨U照擬漢樂府之作,仍可推源至于漢魏。船山認為漢魏詩歌上達《詩經(jīng)》,下及唐代,是古典詩歌發(fā)展的橋梁?!督S詩話》稱:“漢魏以還之比興,可上通于《風》、《雅》;檜、曹而上之條理,可近譯三唐?!囋分浚辉居凇度倨分啥?,則為刻木之桃李;釋經(jīng)之儒,不證合于漢魏唐宋之正變,抑為株守之兔罝?!皩τ谠娊?jīng)的看法,下面再談,至于漢魏詩歌的重要性,在此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來了。船山推崇漢魏詩歌其實就是推崇從《詩經(jīng)》到漢魏六朝的詩歌精神。在這個過程中,詩歌發(fā)展有一條主線,即以性情為主,而不是以詩法取勝,將詩中的情感視為詩歌的靈魂。
其次,對宋詩及開宋派的唐詩的批評從反面證明了船山詩論的漢魏六朝祈向。船山對宋人之詩很不以為然,并由此論及唐詩之失?!督S詩話》曰:“李白胸中浩渺之致,漢人皆有之?!皇Ф鵀榘讟诽?,本無浩渺之才,如決池水,旋踵而涸;再失而為蘇子瞻,萎花敗葉,隨流而漾,胸次局促,亂節(jié)狂興,所必然也?!贝窖岳畎字亟螅瑵h人已有,而白居易則平庸無此氣勢,至于宋代的蘇軾則為亂節(jié)狂興。以上論及胸襟,而堆砌以顯其能也是宋人的疵病:“人譏西昆體為獺祭魚,蘇子瞻、黃魯直亦獺耳?!焙锰钇鰺o論是堆積詞藻還是好用典故都是忽視詩中情感的體現(xiàn)。船山論及唐宋八大家時對宋人好辯的習氣表達了不滿的情緒:“學蘇明允,猖狂譎躁,如健訟人強辭奪理。學曾子固,如聽村老判事,止此沒要緊話,扳今掉古,牽曳不休,令人不耐。學王介甫,如拙子弟效官腔,轉(zhuǎn)折煩難,而精神不屬。八家中唯歐陽永叔無此三病,而無能學之者。”被人們所稱道的蘇氏父子、黃庭堅等人在船山看來詩文好議論、好堆砌,無胸襟,宋人之詩在總體上被看作“惡詩”,船山選詩不及宋詩決非偶然②。
船山非議宋詩而及于唐。因為宋代詩歌中好議論、好用典、乏胸襟的缺點與唐代詩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所以唐詩也受到了批評。船山評高啟《涼州詞》時說:“唐人以意為古詩,宋人以意為律詩、絕句,而詩遂亡?!狈磳桃鉃樵?,以為大歷以后的詩歌都沒有領會詩歌的精神:“知古詩歌行、近體之相為一貫者,大歷以還七百余年,其人邈絕?!辈粌H如此,前期詩人也有背離詩歌精神的,《姜齋詩話》批評孟浩然“以‘舟楫’、‘垂釣’鉤鎖合題,卻自全無干涉?!辈⒁美钆数埖恼f法立論:“李于鱗謂唐無五言古詩,言亦近是;無即不無,但百不得一二而已。”以為具有漢魏情懷的古詩在唐代已漸漸消解。在船山詩論中,一直被人們推為開唐詩新風的陳子昂,其詩歌與漢魏古詩也并非一途:“正字《感遇》詩……似誦,似說,似獄詞,似講義,乃不復似詩。何有于古?故曰五言古自是而亡?!标愖影号c韓愈是一路,復古在復古“道”,宋詩好為議論,陳子昂詩中之議論在一定程度上開了先例,韓愈說“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雹蹚呢憚傊畾饪矗愖影旱拇_給唐代詩壇注入了新的活力,但被人們視為頹靡的初唐詩歌中并不乏至情,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論宮體詩時已經(jīng)提及這一點④,因此陳子昂的詩歌并不為船山所激賞。王船山以為詩歌之妙在于“達情”,反對空泛的議論。正因為如此,對于唐詩并未全盤否定,可以說對唐詩的批評是對唐詩中“宋詩”——議論之詩——的批評。張健所謂“反對以意為主:從音樂性的角度對唐宋詩的批評”⑤,將唐詩歌相提并論,此論尚可商榷。
另外,從對《詩經(jīng)》的微妙態(tài)度可以看到船山論詩的傾向性?!督S詩話》曾提到“《三百篇》之律度”,并肯定了它意義,但是船山對于《詩經(jīng)》中的詩歌也有批評:
“門庭之外,更有數(shù)種惡詩……似塾師、游客者,《衛(wèi)風·北門》實為作俑。……陶公‘饑來驅(qū)我去’,誤墮其中,杜陵不審,鼓其余波?!保ā侗遍T》出自《邶風》,《姜齋詩話》誤作《衛(wèi)風》。)文中稱《北門》為惡詩之作俑者,以為對后來詩歌造成了惡劣影響,陶潛、杜甫的“惡詩”都受到了它的影響。船山對至高無上的經(jīng)典——《詩經(jīng)》——提出了批評,可見,作為經(jīng)典的《詩經(jīng)》,從詩歌藝術上講并沒有被看作最高的典范。雖然朱熹早就對《詩經(jīng)》中的鄭衛(wèi)之聲提出過異議,但對于處于明清之際“尊經(jīng)復古”思潮中推崇經(jīng)典的王船山來說,這一點很能體現(xiàn)他對《詩經(jīng)》的態(tài)度與論詩的祈向:《詩經(jīng)》及其所代表的時代并不是船山詩論的祈向所在。
船山詩論尚情,崇尚漢魏六朝詩歌并以此為歸,合乎其思想的內(nèi)在邏輯。反對宋詩的議論之風是船山詩學尚情祈向的另一面。船山詩學的漢魏六朝祈向主要是推崇尚漢魏的傾向。但是從總體上說來,六朝、隋代甚至唐詩也是船山詩論所肯定的。船山以鮑照為七言歌行之祖⑥,《古詩評選》中兼及隋煬帝、江總、盧思道及薛道衡,多褒揚之辭。至于唐詩,雖不以之為宗,但唐詩上承漢魏六朝,并未全失漢魏六朝詩歌的自然與情韻,《姜齋詩話》批評唐代詩歌,主要是針對好為議論、缺乏性情的唐詩。陳子昂、白居易、元稹、賈島與孟郊諸人都在詩歌中引入議論,賈島與盂郊等人更在字句上大做文章,都受到了船山的指責,船山對于“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杜甫,也頗有微辭。不過總的說來,船山以為律詩是歌行的變體,對于六朝歌行的認同決定了船山對唐詩在總體上予以肯定的態(tài)度⑦。從船山對歷代詩歌的評價看來,其詩學的漢魏祈向并非出于偶然。
二、崇尚悲美與自然的情致
船山詩學崇尚漢魏六朝的思想基礎是什么?船山所好尚的審美精神又是什么?從船山詩話與詩選中可以看出他對于“情”的重視??梢哉f,尚“情”是船山詩學思想的基礎。
船山崇尚真情,將它視為詩歌的根本,并形成了以“四情”為核心的理論體系。在船山詩論中,“情”與“偽”相對而言。甚至將《論語》論《詩經(jīng)》之“興、觀、群、怨”稱之為“四情”?!芭d”、“觀”、“群”、“怨”本是孔子評說《詩經(jīng)》的感染力,屬于詩歌對讀者心理的影響,但并不是詩歌本身所表現(xiàn)的情感。但船山將其定為對詩歌的基本要求:“俾人隨所觸皆可”,則詩歌須有強烈的感染力,這就要求詩中有“情”。船山認為詩歌中的情感最為重要,《詩廣傳》云:“情為至,文次之,法為下”。文從情生,情發(fā)為文,特定的情景產(chǎn)生特定的詩文,因此船山論詩稱:“景以情合,情以景生”,詩歌中的景象也是情感觀照中的景象。詩歌中的“情”從哪里來?船山以為,詩與樂相通:“樂與詩歌相為體用者也。”⑧至于樂音的生成,當與聲音的生成相一致?!肚f子解·齊物論》論聲音的生成時說:“凡聲皆籟也。籟本無聲,氣激之而有聲。聲本無異,心使氣者縱之、斂之、抗之、墜之,而十二宮七調(diào)之別,相陵相奪,所謂化聲也?!雹釟饧ざ新?,心氣激蕩則為心聲,心氣化聲而后有樂音,詩是樂音的表現(xiàn),當然也是自然之情的流露。這樣一來,詩中之“情”當出于自然,與自然精神相連。同時,船山所崇尚的“情”為“真情”,而不是“偽情”?!对姀V傳》稱:“立誠以修辭,修辭而后情可立也?!痹跇伺e漢魏詩歌之情時,對唐宋詩歌之偽進行了激烈的批判:“韓愈、李翱、元稹、白居易、蘇洵、曾鞏之辭興,而天下蔑不偽,知言者可弗拒哉!”以為韓之標新立異、元白之議論、蘇之騁詞、曾之開合都為偽辭。諸家之失,在于不真。唯有回到漢魏、尚自然而崇真情才會有真詩產(chǎn)生。
船山詩學尚“情”是對漢魏六朝詩歌中質(zhì)樸自然之情的推崇??疾臁豆旁娫u選》,其首篇為《大風歌》,船山稱之云:“一比一賦,自然有致,絕不入文士映帶?!逼鋵崳@里的“自然有致”,是有情致;而其卷末之評孔紹德《賦得涉江采芙蓉》:“全說情事,亦不入艷,于近體中為有則矣?!敝虚g評《古詩歌十九首》或曰“《十九首》該情一切”,或稱其“驚心動魄”,或謂“正爾情深”,皆以“情”來衡量詩之高下。綜觀漢魏六朝之詩,其情感的傾向性非常明顯:漢樂府民歌“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是悲情的體現(xiàn)⑩;文人古詩“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鐘嶸《詩品》);至于建安詩歌之慷慨悲涼、正始文人“厥旨淵放”(鐘嶸《詩品》)、太康詩人“緣情綺靡”(《文賦》)、郭璞之“坎壤詠懷”、劉越石之孤憤(鐘嶸《詩品》)、蕭繹“情靈搖蕩”之作,也時見悲心。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船山論詩的漢魏六朝祈向體現(xiàn)了對悲情的推崇。這在船山詩歌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了這種情感,詠梅詩歌就是悲情的集中體現(xiàn)。
船山詩學論“情”還有一個值得注意之處,即與當時尊經(jīng)復古思潮的關系。船山論詩思想與前后“七子”的復古思想一脈相承,又受到了云間派的影響,復古傾向很明顯。但復古并不等于保守,廖可斌認為:“復古運動打破了明前期文壇以至整個思想文化領域程朱理學一統(tǒng)天下的沉寂局面,開啟了明后期浪漫主義文學思潮和進步思想潮流的先河”(11),對復古思想在明代的影響進行了重新評價;近來李圣華論及“后七子”時也強調(diào)了其沖破科舉束縛及厭棄程朱理學的特點(12)。明代中后期士人復古中的“反叛意識”無疑推動了尚“情”思想的發(fā)展。明末陳子龍即稱:“情以獨至為真,文以范古為美?!?13)船山與云間派有交往,《姜齋詩話·南窗漫記》中就記載了云間章曠的詩歌。因此,復古思想盡管難以擺脫其正統(tǒng)的立場,其中仍有尚“情”的一面。
同時,作為理學思想的繼承者,船山論述問題往往囿于經(jīng)典,并未完全突破正統(tǒng)的范疇?!断μ糜廊站w論外編》之一說:“程子與學者說《詩經(jīng)》,止添數(shù)字,就本文吟詠再三,而精義自見。作經(jīng)義能爾,洵為最上一乘文字。”將程顥解經(jīng)之語誤作“最上一乘文字”,以為其吟詠諷誦近于《風》、《雅》;船山又究心于八股文,《船山全書》中所存之《船山經(jīng)義序》中說“近唯陳大行際泰略能脫去蹊徑,而多原本蘇氏父子縱橫之習以害道,其于圣人之言侮之也多矣!”(14)而《船山經(jīng)義》中所收之八股文,均為論道之作,殊少生氣,可見船山在論及八股文時持正統(tǒng)立場。對小品的批判也可見船山持論的保守一面:“萬歷后作小題文字,有諧謔失度、浮艷不雅者,然未至如延儒以一代典制文字引伸圣言者,而作‘豈不爾思’、‘逾東家墻’等淫穢之詞,其無所忌憚如此。”把小品看作不雅文字,思想上有一定保守性。而批判曹植“鋪排整飾”,流露出節(jié)制情感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慷慨任氣之風,王闿運《湘綺樓說詩》對此進行了激烈的批判:“看船山詩話,甚詆子建,可云有膽,然知其詩境不能高也,不離乎空靈妙寂而已”(15),在日記中又稱船山“為宋后義理所錮”(16),頗能切中其弊端。
可見王船山詩論中崇尚自然與性情的一面與其堅守正統(tǒng)思想的祈向同時存在。對漢魏六朝的推崇表現(xiàn)了對個性與“情”的張揚。其正統(tǒng)思想限制了對文學特征的進一步認識,但論詩主忠君愛國的思想在當時也不無合理性。比較而言,其進步性較為明顯,從《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其詩論的批判可以看出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之《詩經(jīng)稗疏附錄》說:“惟贅以《詩譯》數(shù)條,近體詩話,殆猶竟陵鐘惺批評《國風》之余習,未免自穢其書,今特刪不錄,以正其失焉?!?17)《提要》說《詩譯》近鐘惺批評《國風》之習,顯然是說船山詩論張揚了詩人的個性,“自穢其書”則是對舊思想的挑戰(zhàn),正是其思想的精華所在,也表明了船山詩學思想在當時具有進步性。
三、船山詩論與楚文化精神
船山詩論崇尚悲美與自然的精神有著深厚的文化基礎,與楚文化的關系非常密切。船山詩論所體現(xiàn)的精神、論及的詩歌甚至論詩語言中都體現(xiàn)出了楚文化的影響。
船山詩論崇尚悲美的祈向是尚情之風的體現(xiàn),船山所推崇的漢魏六朝詩歌中的悲情較為突出。然而推究其根源,當以漢魏為骨,漢魏之悲情源于先秦時期的民風與士風,而楚風中個性最為突出,楚歌中充滿著悲調(diào),楚人精神在漢代仍有所表現(xiàn),故有“楚漢浪漫精神”之說”(18)。漢代辭賦直接受到《楚辭》的影響,許多為擬楚辭之作自不待言,漢魏詩歌中一些語句甚至精神也直接導源于《楚辭》?!冻o》不可學,學漢魏則得其風神。船山評選歷代詩歌雖近孔子刪詩之旨,但仍然在評述中論及了楚風的影響:如《古詩評選》論《十九首》中之“凜凜歲云暮”一首:“《國風》不淫、怨誹不傷,猶于此見之。深練華贍,自班、張諸人本色?!葋怼Z故動人,《國風》無此,當由《楚辭》?!笨隙舜嗽娦Хā冻o》所取得的成就,昭示了《楚辭》動人心魄的魅力。又如論謝靈運詩歌《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瀨茂林修竹》:“亦興亦賦亦比,因仍變化莫測;檠括得之《小雅》,寄托得之《離騷》,此康樂集中第一篇大文字?!痹娭羞\用了《離騷》的比興寄托之法,因而被船山稱為“第一篇大文字”,可見船山對楚風的偏好。由于船山選詩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詩教”傳統(tǒng),故闡述楚風影響的評述并不多。而《楚辭通釋序例》則從正面論述了楚文化的影響:“楚,澤國也。其南沅湘之交,抑山國也。疊波曠宇,以蕩遙情,而迫之以釜嵌戌削之幽菀,故推宕無涯,而天采矗發(fā),江山光怪之氣莫能掩抑?!毙蛑嘘U述了楚風對楚人性格的影響,“江山光怪之氣”造就了楚人多悲思與堅貞不屈的性格。除了悲情,王船山論詩好尚自然的特點也可以從南方文化崇尚自然質(zhì)樸的精神中找到依據(jù)。船山在評述《莊子·齊物論》時吸取了其中“萬籟之聲”一說就是這種文化精神的延續(xù)。
當然,船山詩論中尚有一個難以回避的問題,如何看待《詩經(jīng)》與儒家文化。作為《六經(jīng)》之一,《詩經(jīng)》在儒家的思想體系中有崇高的地位,“樂語孤傳為詩”,《詩經(jīng)》在船山詩學中仍然是道德的準則。詩歌中須有情,漢魏之詩善發(fā)悲情;至于規(guī)范詩歌的情感,則以《詩經(jīng)》為典范:“藝苑之士,不原本于《三百篇》之律度,則為刻木之桃李”,“律度”是說其音樂性,以及由此體現(xiàn)出的性情,此論是針對王通刪定《六經(jīng)》而發(fā),因此已經(jīng)超越了藝術批評的范疇。對詩歌情感加以規(guī)范是儒家詩教的傳統(tǒng),《詩廣傳》專論《詩經(jīng)》,但對《詩經(jīng)》的評述多屬道德評判。在湖湘間,南宋胡安國曾著《春秋傳》,旨在以《春秋》之法撥亂反正;劉人熙《船山古詩評選序》謂:“于孔子刪詩之旨,往往有冥契也?!?19)可見船山選詩并不都是根據(jù)個人情趣,其中貫徹著儒家詩教精神。正如湖湘學派以《春秋傳》來體現(xiàn)“善善惡惡”的思想一樣,船山選詩也體現(xiàn)自己的道德理想。從這個意義上講,湖湘學派之精神對王船山不無影響。不過這與楚文化崇尚個性與情感的傳統(tǒng)并不一樣。
從文化精神上看,盡管船山詩論建立在儒家思想體系之上,但是楚文化的影響也非常明顯。正因為船山繼承了楚文化的精髓,因此在文學理論與創(chuàng)作中都別具匠心。船山詩學中的楚文化精神導致了尚“情”的祈向,使其詩論與詩歌都呈現(xiàn)出濃郁的楚文化氣息?!断婢_樓說詩》云:“江、謝遺音久未聞,王、何、二李枉紛紛。船山一卷存高韻,長伴沅湘蘭芷芬。”(20)船山詩學的漢魏六朝祈向?qū)η宕嫖膶W特別是道咸以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曾國藩雖屬宋派,但上溯八代,對“情靈搖蕩、流連哀思”的《文選》特別重視,并告誡子弟:“《文選》縱不能全讀,其中詩數(shù)本則須全卷熟讀,不可刪減一字”(21);譚嗣同也曾“上溯秦漢,下循六朝”(22);近代湖湘詩派溯源漢魏、推宗《楚辭》之風則是對船山詩學尚“情”祈向的繼承與進一步發(fā)展,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一個在近代詩壇上具有深遠影響的感傷詩派。
(作者系衡陽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博士生)
注釋:
①⑤張健:《清代詩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82#65380;306頁#65377;
②蕭度:《古近體詩評選序》稱:“惜乎《宋詩評選》兵燹之余懸金購求,卒無應者#65377;”見《船山全書》第14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879頁#65377;
③韓愈:《薦士》,《全唐詩》,卷337,中華書局1979年版#65377;
④參見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聞一多全集·三》,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版,第21頁#65377;
⑥船山評鮑照《代白紵舞歌詞》云:“七言之制,斷以明遠為祖何?”將鮑照定為七言歌行之祖#65377;參見《古詩評選》卷一,《船山全書》第14冊,第533頁#65377;
⑦《唐詩評選》,《船山全書》第14冊,第885頁評王績《北山》:“六代人作七言,于末二句,輒以五言足之,實唐律詩之祖,蓋歌行之變體也#65377;”船山的看法是從樂府中的五言,發(fā)展為七言歌行,而后有七言律詩#65377;
⑧《張子正蒙注·樂器篇》,《船山全書》第12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315頁#65377;
⑨《莊子解·齊物論》,《船山全書》第13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94頁#65377;
⑩參見拙作《漢樂府民歌:生命的悲歌》,《唐都學刊》2000年第3期#65377;
(11)廖可斌:《明代文學復古運動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65377;
(12)李圣華:《晚明詩歌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6頁#65377;
(13)陳子龍:《佩月堂詩稿序》,《陳忠裕公全集》,卷二十五,清嘉慶八年簳山草堂本#65377;
(14)船山經(jīng)義序》,《船山全書》第13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631頁#65377;
(15)(20)王闿運:《湘綺樓說詩》,《湘綺樓全集》,宣統(tǒng)庚戌上海國學扶輪社刊本#65377;
(16)王闿運:《湘綺樓日記》?穴同治九年十月十三日?雪,岳麓書社1997年版,第136頁#65377;
(17)《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詩經(jīng)稗疏附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65377;
(18)參見李澤厚:《美的歷程》,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65377;
(19)《船山全書》第14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880頁#65377;
(21)王定安:《求闕齋弟子記》卷21,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臺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版#65377;
(22)譚嗣同:《三十自紀》,《譚瀏陽全集》,《近代中國史料叢刊》,臺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版,第467頁#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