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綜觀毛澤東的一生,他既受到中國古代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詩教傳統(tǒng)很深的影響,后來又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文藝美學觀,并用后者來改造前者,從而形成了毛澤東的一條以革命功利主義為主線的文藝功能觀,這是不爭的事實,但這是它的特點,不是它的缺點。
綜觀毛澤東的一生,他既受到中國古代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詩教傳統(tǒng)很深的影響,后來又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文藝美學觀,并用后者來改造前者,從而形成了毛澤東的一條以革命功利主義為主線的文藝功能觀,這是不爭的事實,但這是它的特點,不是它的缺點,至于在實際運用中出現失誤或別人對它所作的錯誤解釋,那是應作具體分析和總結教訓的。同時,無論是馬克思主義美學文藝觀,還是以孔子為代表的詩教觀,也都不是單一的、狹隘的,加之毛澤東高才博學,興趣廣泛,以及對詩歌的熱愛和熟悉,他對詩歌功能的認識和運用幾乎到了得心應用無所不能的程度。正如他自己所說:詩詞“這些形式,象工具,運用慣了”,“就自由了”。
毛澤東對“詩言志”和“興觀群怨”的儒家詩教傳統(tǒng)作了全面繼承和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上個世紀50年代末,毛澤東在與梅白談到中國舊體詩詞的特性與作用時說:“因為這種東西,最能反映中國人民的特性和風尚,可以興觀群怨嘛,怨而不傷,溫柔敦厚嘛?!雹龠@是毛澤東對孔子為代表的儒家詩教的第一次比較集中而完整的論述??鬃诱f:“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溫柔敦厚,詩教也。”(《禮記·經解》)孔子的詩教中雖有“事君事父”、中庸平和、維護封建統(tǒng)治的政治倫理說教,但其對詩歌的特點和作用的認識卻是相當全面豐富深刻的,用今天的話說,文藝的美感作用、認識作用和教育作用及其相互關系都說到了,這是我國古代詩論傳統(tǒng)中的精華。作為一生熱愛并熟悉中國古代詩歌的毛澤東受到了這一傳統(tǒng)的影響是很自然的,他并且結合自己的詩歌的鑒賞和創(chuàng)作實踐以及時代和廣大人民的審美需求對它作了許多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
在毛澤東看來,詩,首先是一種革命的武器。與其它文藝形式一樣,它既是一種打擊敵人、消擊敵人的武器,又是一種團結人民、教育人民、鼓舞人民的武器。他對我國“五四”以來黨所領導的戰(zhàn)線有文武兩條戰(zhàn)線、有文武兩支軍隊和有“槍桿子、筆桿子”兩桿子及其結合的論述,便是證明。1936年11月,作家丁玲來到陜北保安,毛澤東等黨中央領導同志專門為她開了歡迎會,不久,毛澤東又在《臨江仙》詞中稱她為“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將軍”,“纖筆一枝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1939年6月17日在致詩人蕭三的信中說:“大作看了,感覺在戰(zhàn)斗,現在需要戰(zhàn)斗的作品,現在的生活也全部是戰(zhàn)斗,盼你更多作些。”②1950年10月,毛澤東對到北京參加國慶觀禮的周世釗說到自己1949年撰寫的《人民日報》社論和詩《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時說:“我寫那篇社論和這首詩也是想以此鼓勵我軍將士猛追窮寇,徹底肅清國民黨反動派的殘余勢力,將革命進行到底!”③1964年1月,毛澤東與美國女記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談到世界革命形勢時,斯特朗問毛澤東在與蘇聯(lián)的大論戰(zhàn)中起了什么作用,毛澤東笑著說:“我在這次斗爭中做得很少,只寫了幾首詩,我自己沒有什么其他的個人武器?!雹苓@就是毛澤東當年寫作的《七律·和郭沫若同志》(1961.1.17)、《卜算子·詠梅》(1961.12)、《七律·冬云》(1962.12.26)和《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1963.1.9)等詩詞。這些詩詞在當時對蘇修斗爭中,毛澤東確實是把它們當作掃清妖氛和致敵死命的“金箍棒”和“鳴鏑”來使用的。1971年9月,林彪叛逃賣國事件發(fā)生后,毛澤東對人吟誦起晚唐詩人杜牧的名作《赤壁》:“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并說:“三叉戟飛機摔在外蒙古,真是折戟沉沙呀!”與此幾乎同時,毛澤東還將杜甫的《詠懷古跡五首》之三中的第2句“生長明妃尚有村”,將“明妃”二字改為“林彪”。通過對古詩句的這一吟一改,對叛徒賣國賊林彪的可恥下場,嘲諷得真是十分貼切而又痛快淋漓。
當然,毛澤東更多的時候是把詩歌作為團結人民、教育人民、鼓舞人民進行革命和建設的戰(zhàn)鼓和號角。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無論是在大革命時期開展工農運動主辦農講所時期,還是艱苦的井岡山斗爭時期,紅軍長征時期和延安時期,他都十分自覺地運用民歌、革命歌謠和各種詩歌形式來教育群眾、克服困難、鼓舞斗志。1939年4月8日毛澤東在延安“抗大”作報告時就引用了杜牧詠史詩《題烏江亭》,并解釋說:“我們不學汪精衛(wèi)、張國燾,要學項羽的英雄氣節(jié),但不要自殺,要干到底?!苯夥藕螅抢迷姼鑱斫逃凸奈枞罕娊ㄔO社會主義的熱情,盡快改變國家“一窮二白”的面目。1958年6月30日《人民日報》登載了江西余江縣消滅了血吸蟲病的消息,毛澤東激動得“浮想聯(lián)翩,夜不能寐”,第二天凌晨便吟成了《七律·送瘟神二首》,在《后記》中說:“我寫了兩首宣傳詩,略等于近來的招貼畫,聊為一臂之助”,并于當日致信胡喬木催其早在《人民日報》發(fā)表,“不使冷氣”⑤,在此,毛澤東毫不隱諱自己詩歌的宣傳鼓勁的作用。
毛澤東詩論最精彩的部分還在對孔子的“興觀群怨”說的全面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為了論說的方便,本文先從“觀”開始,按照“觀、群、怨、興”的次序來略加論說。
首先,“詩可以觀”。詩與其它文藝形式一樣,都是一定的社會生活在人們頭腦中反映的產物。作詩是詩人外感于物而內生于情,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而觀詩則是“沿波討源”,通過“披文入情”的感悟,則可體認到詩中之情所折射的社會生活。因此通過詩可以“觀風俗”,“見得失”,“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即通過讀詩可以認識社會歷史和外部自然。對詩的這一功能,毛澤東是相當重視的。他在延安對干部講話時曾引用韓愈的兩句詩并加解釋說:“古人說過:‘人不通古今,馬牛而襟裾’,就是說,人不知道古今,等于牛馬穿了衣裳一樣……我們單通現在是不夠的,還須通過去?!雹廾珴蓶|博通古今,不僅通過大量閱讀古史,還通過閱讀大量的文學作品包括詩詞來獲得關于社會和歷史的廣博知識。毛澤東曾在一次中央工作會議上回憶當年主辦廣州農講所時曾發(fā)動各省來的學員廣泛搜集抄寫民歌,說:“從這些民歌里面可以懂得許多東西。這幾千首民歌后來丟了,非??上А!雹咚€在閱讀《初唐四杰集》中《王子安集》卷7旁批道:“這個人(指王勃)高才博學,為文光昌洗麗,反映當時封建盛世的社會動態(tài),很可以讀?!雹嘤衷谧x《近三百年名家詞選》中納蘭性德的詞《蝶戀花·出塞》旁批上“看出興亡”四個字。1957年夏,毛澤東與冒廣生父子談到南宋初年高宗秦檜投降金人時說了一段很長的話:“主和的罪責不全在秦檜,幕后是宋高宗。秦檜不過執(zhí)行皇帝的旨意……文征明有首詞,可以一讀。是趙構自己承認:‘講和之策,斷自朕意,秦檜但能贊朕而已?!髞硎芳沂恰疄槭ゾM耳’,非文征明獨排眾議。他的《滿江紅》:‘慨當初,倚飛何重,后來何酷?果是成功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一似丘浚的《沁園春》所說:‘何須苦把長城自壞,柱石潛摧?!雹崦珴蓶|在此引用明代詩人文征明的詞《滿紅紅·拂拭殘碑》與史實相印證,以揭露過去史家為“圣君諱”把高宗主和投降和冤殺岳飛的罪責推到秦檜一人身上的歷史真相,以詩證史,將解詩與解史結合起來。毛澤東認為,由于詩歌反映生活的特性和容量的限制,雖不能與紀傳文學和長篇小說相比,但一些真實反映時代和歷史的民歌、詠史詩和現實主義詩歌,仍然具有某種“詩史”和史料的價值。他對自己的詩詞雖然很不滿意,但對它們仍然十分珍愛,尤其是那些創(chuàng)作于戰(zhàn)爭年代的作品,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認為還具有某種史料意義。1962年4月,他在為原擬在《人民文學》1962年5月號發(fā)表的《詞六首》所寫的“引言”中說:“這些詞是1929年至1931年在馬背上哼成的。文采不佳,卻反映了那個時代人民群眾和革命戰(zhàn)士們的心情舒快狀態(tài),作為史料,是可以的。”⑩
“詩可以觀”,既可以“觀風俗”,即觀社會歷史,還可“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即觀自然萬物,空間宇宙。對此兩個方面,鐘嶸的《詩品序》中有詳細的描寫。毛澤東也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并結合當今時代和科學的進步作了極大的發(fā)展。1964年8月24日,毛澤東與我國著名科學家周培源、于光遠等人談哲學問題,談到日心說和地動說:“在中國,宋朝辛棄疾寫的一首詞里說,當月亮從我們這里下去的時候,它照亮著別的地方。晉朝張華(號張茂先)在他的一首詩里寫到:‘大儀斡旋,天回地游’,這首詩收在《古詩源》里?!泵珴蓶|在這里所指的辛棄疾的詞,就是《木蘭花慢·可憐今夕月》,詞前小序說:“中秋飲酒將旦,客謂前人詩詞有賦待月,無送月者,因用《天問》體賦”,可見此詞是仿屈原《天問》的形式寫送月的。張華的兩句詩則出自其《勵志詩》開頭兩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談到上引辛詞評價說:“詞人想象,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泵珴蓶|則從辛、張二人的詩詞中,看到了宇宙中星球運動的規(guī)律。與此相關,他還對屈原的《天問》詩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天問》了不起,幾千年以前,提出各種問題,關于宇宙、關于自然,關于歷史?!?11)他又在自創(chuàng)的《七律·送瘟神二首》的自注中,對“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中的數據作了精確計算,說明他對詩歌中涉及到的自然科學知識是很看重的。不僅如此,毛澤東還常從詩詞中發(fā)現自然和社會歷史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及其所體現的唯物和辯證的思維方法。他在對《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中“天若有情天亦老”的自注中說:“這是借用李賀的句子。與人間比,天是不老的。其實天也發(fā)生、發(fā)展、衰亡。天是自然界……自然界,人類社會,一樣有發(fā)生和滅亡的過程。社會上的階級,有興起、有滅亡。”(12)此外,他對曹操詩《龜雖壽》、陸游詩《示兒》和魯迅的《自嘲》詩等分別作出評價說:“曹操講‘盈縮之期,不獨在天,養(yǎng)怡之福,可得永年’,陸游講‘死去原知萬事空’,這都是唯物的。”(13)“魯迅是馬克思主義者,‘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這兩句詩合乎辯證?!泵珴蓶|是詩家,是史家,又是哲學家,所以他能從詩里看出歷史,悟出哲理,必要時,他又能將歷史和哲理轉化成滿含詩情畫意的詩詞。他的《讀史》、《沁園春·雪》、《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七律·到韶山》等都不是證明嗎?這就是毛澤東比常人高明的地方。
其次,“詩可以群”?!叭骸保褪恰昂投涣鳌保ㄖ祆洌?、“群居相切磋”(孔安國),“出其情以相示,可以群矣”,“以一性一情周人情物理之變,而得其妙”(王夫之)。這就是說,詩歌具有溝通感情互相切磋砥礪提高修養(yǎng)的功效。對于文藝包括詩歌的“群”的作用,毛澤東在1944年4月2日致周揚的信中有一段精彩的解說。他就周揚在其編輯的《馬克思主義與文藝》,一書所作的序中引用列寧對蔡特金的講話作了如下的解釋:該書“第15頁上,‘藝術應該將群眾的感情、思想、意志聯(lián)合起來’,似乎不但指創(chuàng)作時‘集中’起來,而且是指拿這些創(chuàng)作到群眾中去,使那些被經濟的、政治的、地域的、民族的原因而分散了的(社會主義國家沒有了政治原因,但其他原因仍在)‘群眾的感情、思想、意志’,能借文藝的傳播而‘聯(lián)合起來’,或者列寧這話的主要意思是在這里,這就是普及工作。然后在這個基礎上‘把他們提高起來’。”(14)這是毛澤東運用馬克思主義文藝觀改造中國傳統(tǒng)詩學所作的最富創(chuàng)造性和啟發(fā)性的范例之一。不僅如此,他還在實踐中為我們作出了榜樣。他在工作和人際交往中處處發(fā)揮著“詩可以群”的作用,取得了他人難以做到和其他方式無法取代的良好效果。這方面的事例難以勝數。比如1957年11月毛澤東第二次訪蘇,出席蘇聯(lián)十月革命四十周年慶典和社會主義國家及世界共產黨工人黨代表會議,在蘇共中央舉行的歡迎宴會上,毛澤東致辭時說:“我們開了兩個很好的會,大家要團結起來,這是歷史的需要,是各國人民的需要,中國有首古詩:兩個泥菩薩,一起都打碎,我身上有你,你身上有我?!?15)這首古詩,是毛澤東以《南宮詞紀·鎖南枝》為蘭本即興改作的,生動幽默,對突現會議主題,加強共產國際團結起到了獨特的作用。至于人際交往上,毛澤東用詩更是左右逢源,出口成章,貼切生動,精煉含蓄。上至領袖名流,下至普通工作人員,莫不皆然。1954年10月印度總理尼赫魯訪華,毛澤東熱情接待了他。臨別時,毛澤東深情地吟誦了我國古代愛國詩人屈原的兩句詩送他:“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九歌·大司命》),尼赫魯聽后非常感動,說:“主席剛才引用的兩句詩,不僅適用于個人,而且也適用于國與國之間,第二句特別適用?!?16)至于與國內學者名流如郭沫若、蕭三、臧克家、何其芳、柳亞子、章士釗、周世釗、周谷城、劉大杰等人的交往,幾乎每談必詩。這既是切磋詩藝學問,又是朋友之間用詩進行心與心的交流。對老朋友如此,對新結識的人也如此。1950年3月,毛澤東接見新中國未來的駐外使節(jié),當問到黃鎮(zhèn)時便說:“黃鎮(zhèn),你原來的名字黃士元不是很好嗎,改它作什么?”當黃鎮(zhèn)回答完原因后,毛又說:“黃鎮(zhèn)這個名字也不錯,楚辭中說,白玉兮為鎮(zhèn)。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黃而不可毀其節(jié)。派你出去,是要完璧歸趙嘍。”(17)毛在此所引的詩句出自《楚辭·湘夫人》,在此運用和解釋得十分貼切形象,含意深刻。1975年春天,我國著名眼科大夫唐由之為毛澤東作白內障治療手術,當得知大夫的名字后,他脫口吟誦起魯迅的詩《悼楊銓》來:“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并對他說:“這個名字好,你父親一定是位讀書人,他可能讀了魯迅先生的詩,為你取了‘由之’這個名字?!庇终f:“‘由之’,出自《論語》‘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你可不要按孔夫子的‘由之’去作,而要按魯迅的‘由之’去作呀”(18)。在對方的名字上尋找詩趣,是毛澤東交友的獨特方式,也是對“詩可以群”的獨特運用。
第三,“詩可以怨”?!霸埂本褪恰霸勾躺险保霸苟慌?朱熹),“怨而止禮義”(張載),“怨而節(jié)”(王夫之)。傳統(tǒng)詩教重視詩的“美刺”作用,一方面為統(tǒng)治階級的文治武功歌功頌德,另一方面也可在“不怒”“有節(jié)”、合乎禮義的前提下批評執(zhí)政者的為政之失,抒發(fā)對苛政的怨情,目的是“下以歌泄導人情”,“上以詩補察時政”(白居易),也就是用來“補天”而不是(19)天。毛澤東十分重視文藝包括詩歌的批判功能,肯定中國古代民主文學“批判君惡”的進步作用。他自己也常常運用詩歌來批判諷刺社會上和黨內的錯誤傾向。毛澤東在延安一次干部會上批評官僚主義,接著便念了一首據說是舊書上的詠泥菩薩的詩:“一聲不響,二目無光,三餐不食,四肢無力,五官不正,六親不靠,七竅不通,八面威風,久(九)坐不動,十分無用。”接著說:“除了‘三餐不食’這點不像外,官僚主義者的其它方面都像一個泥神?!?20) 1957年4月18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袁水拍同志的政治諷刺詩《搖頭》,揭露諷刺黨內教條主義者抵制“雙百”方針的可憎可笑的面目,毛澤東看了立即給袁寫信,稱贊他的詩“寫得好……你應該多寫些?!?21)但是,毛澤東也有“怨”和“刺”的亂用或誤用的時候。1959年廬山會議期間,毛澤東指示印發(fā)漢代枚乘的《七發(fā)》給到會人員,并為此寫了一篇長長的批語,在肯定騷體的性質并對作品作了詳細的分析講解后,便借題發(fā)揮說:“枚乘所攻擊的是那些泄氣、悲觀、靡爛、右傾的上層統(tǒng)治的人們。我們現在也有這種人?!?22)在這里將枚乘批判的楚太子一類封建上層統(tǒng)治者與黨內對“三面紅旗”有不同意見的同志相提并論,就明顯地混淆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這種情況同樣發(fā)生在廬山會議期間對張聞天同志的錯誤批判與嘲諷上。同年8月2日毛澤東給張寫信,說:“我認為你是舊病復發(fā),你的老而又老的瘧疾原蟲遠未去掉,現在又發(fā)寒熱癥了”,接著便抄錄了一首昔人詠瘧疾病的調名《叨叨令》的小令給他:“冷來時冷的在冰上臥,熱來時熱的在蒸籠里坐,痛時節(jié)痛的天靈破,戰(zhàn)時節(jié)戰(zhàn)的牙關挫。真是個害殺人也么哥,真是個寒來暑往人難過。”(23)信的措詞是冷嘲熱諷,曲也形象生動,只可惜用錯了對象,大大傷害了自己的同志和戰(zhàn)友,造成了毛澤東自己所一貫反對的“諷刺的亂用”,也有違“怨而不怒”的傳統(tǒng)說教。
最后,“詩可以興”?!芭d”就是“感發(fā)志意”(朱熹)。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詩可以用比興等手法,抒發(fā)受外物感動而產生的思想情感,并使讀者受到感染、感化,從而發(fā)生美感作用。“興”居四用之首,可見其重要性,同時,“興”又與“觀群怨”相聯(lián)結滲透共同對讀者發(fā)生作用。毛澤東深悟此中三昧。1945年10月4日,毛澤東在重慶致愛國民主詩人柳亞子的信中說:“先生詩慨當以慷,卑視陸游陳亮,讀之使之感發(fā)興起?!?24)第2年1月28日,在讀了柳亞子及譚平山夫人孫蓀荃女士二人對自己的詞《沁園春·雪》的和詞后,他又給柳亞子寫信;“印章二方,先生的和詞及孫女士的和詞,均拜受了;‘心上溫馨生感激,歸來恕語告山妻’,我也要這樣說了。”(25)還有1950年10月在懷仁堂國慶觀劇后與柳亞子互相唱和的詞《浣溪沙》,等等,都以具體的事例生動地反映了詩歌“感發(fā)志意”和“感發(fā)興起”的動人情景和美感效果。
不僅如此,毛澤東還認為詩歌具有開闊胸襟、激發(fā)意志、消愁解悶、養(yǎng)生保健等諸多功能,從而把“詩可以興”的作用發(fā)揮到極致。毛澤東曾對兒媳劉松林、邵華說:李白的詩豪放,想象力豐富,讀了使人心曠神怡,多讀李白的詩,可以開闊胸襟。1959年8月6日,毛澤東致劉松林信上說:“你愁悶時可以看點古典文學,可起消愁解悶作用?!?26)1961年8月25日致信病中休養(yǎng)的胡喬木,勸他讀曹操的詩《龜雖壽》,說“此詩宜讀”;1963年12月14日在致林彪的信中又勸林也讀曹操的這首詩,說此詩“是講養(yǎng)生之道的”。1953年春,毛澤東在中南海聽取剛從蘇聯(lián)學習軍事回來的雷英夫的匯報,在談到蘇軍內部缺乏民主時,雷英夫念了一首蘇軍內部流行的順口溜:“上級的話是最對的,上級的表是最準的,上級的靴子是最亮的,上級的屁是最香的?!泵珴蓶|聽后重復了一遍最后一句,說:“四句順口溜很形象,這最后一句是最有味道的,很深刻也很辛辣嘛……不讓群眾說話,看來是辦不到的。你不讓他當面說,他就在下面說,而且會正話反說,戳了你的痛處,還要讓你笑一笑。好,這就是辯證法,是人民群眾的辯證法?!?27)可見毛澤東在發(fā)揮詩歌的怡情益智暢神悅性等多功能時,還十分注意詩歌的“寓教于樂”的特點,將美感作用的愉悅和教育二者結合起來。
(作者系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注釋:
①劉漢民:《毛澤東談文說藝實錄》,長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17頁#65377;
②(14)(20)(23)(24)《毛澤東書信選》,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55#65380;228#65380;524#65380;261#65380;267頁#65377;
③東方文:《新創(chuàng)作》(長沙)1992年第5期#65377;
④《安·路·斯特朗同毛澤東的三次談話》,見《黨史縱橫》1998年2期#65377;
⑤⑩(12)《毛澤東詩詞集》,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版,第232~234#65380;248#65380;255頁#65377;
⑥⑦《毛澤東文集》,中央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第2卷第177頁,第8卷第244~265頁#65377;
⑧《毛澤東讀文史古籍批語集》,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第9頁#65377;
⑨舒湮:《1957年夏我又見到了毛澤東主席》,見《文匯月刊》1986年第9期#65377;
(11)(16)陳晉:《騷懷楚屈平》,《瞭望》1991年第35期#65377;
(13)(15)《緬懷毛澤東》,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第613#65380;490頁#65377;
(17)(18)張貽玖:《毛澤東與詩》,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第15#65380;85頁#65377;
(19)王岳:《毛澤東的美學品格》,新華出版社1994年版,第35頁#65377;
(21)(22)(25)《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8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第456~458#65380;399#65380;421頁#65377;
(26)劉漢民:《毛澤東詩話詞話書話集觀》,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87~88頁#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