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古代隱士文化十分發(fā)達，多被歸于道家文化的影響，筆者認為，古代社會知識階層的隱更多是仕途無奈后的選擇，而非自覺的道家“無為”，儒家仕隱觀才是中國隱士文化的核心。

幾千年來，由于官本位文化的影響，中國古代文人學(xué)士自然地形成了非仕即隱，非隱即仕的生存方式。致力于“內(nèi)圣外王”的儒家文化一向被認為是積極入世，因此，古代隱士文化多被歸于道家文化的影響，儒士“進則仕、退則隱”的行為模式也被歸于儒道互補的結(jié)果。事實上，儒家思想本身就包含了進退兩個方面，“進則仕，退則隱”在儒家隱逸文化內(nèi)部是自給自足的，并沒有外借于道家消極無為的純粹逃逸，這種“身隱心不隱”仕隱觀，也代表中國不得志之文人的普遍情結(jié)，可以說，儒家的仕隱觀才對中國隱士文化產(chǎn)生了決定性的影響。

一

在中國，仕與隱的問題之所以產(chǎn)生，主要是周代封建體制的身份結(jié)構(gòu)和宗法結(jié)構(gòu)崩潰、平民“士”階層興起的結(jié)果。此前，在世卿世祿制下，官吏都以血緣關(guān)系為基礎(chǔ)按照宗法關(guān)系確定，一經(jīng)確定，各級官位都是世襲的，因此無所謂仕和隱的問題。只有到君臣關(guān)系發(fā)展成為一種游動并具有個人性的關(guān)系時，入仕還是不入仕才成為個人的自由選擇。這種局勢的發(fā)展，大體上在春秋晚期已經(jīng)完成。儒家則是較早表明自己對仕和隱兩個問題的觀點與態(tài)度的學(xué)派。

基本上，儒家認為入仕是士人應(yīng)盡的義務(wù)。在《論語·微子》中孔子曾通過子路之口，對隱者全身而退的觀點作了批評：“不仕無義。長幼之節(jié)，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孟子亦認為出仕是士人的本務(wù)，曰“士之失位也，猶諸侯之失國家也”，“士之仕也，猶農(nóng)夫之耕也。”①儒家這種盡君臣之義的積極入仕思想，主要源自封建傳統(tǒng)的身份倫理。事實上，自孔子以降，儒家的正名思想，即含有尊君觀念，只是孔、孟更強調(diào)德行及其對勢位的指導(dǎo)地位，而使得正名思想所包涵的尊君觀念晦而不顯。在孔、孟的理想上，道德與勢位合一不分，在終極點上尊君和尊德是一致的。也正是在此基礎(chǔ)上，荀子認為圣君在位的時代，知識分子應(yīng)該樂于仕進，曰：“仁人在上，則農(nóng)以力盡田，賈以察盡財，百工以巧盡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盡官職，夫是之謂至平。”②在這個“至平”時代，“天下生民之屬，莫不振動從服以化順之”，沒有產(chǎn)生隱士的政治社會因素，故“天下無隱士”③。

可見，儒家不僅把入仕視為盡君臣之義，而且在此加入了新的道德意義和責任。因此在儒家看來，入仕參政不僅僅是奉君領(lǐng)取俸祿，更重要的是推行和弘揚“道”，佐君主成其教化，惠利百姓。這就是孔子所謂的“行義以達其道”④?？鬃诱J為士人的任務(wù)或報負應(yīng)該是對道的追求和實現(xiàn)。故曰：“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⑤孟子亦曰“仕非為貧也”，主張“君子之事君也，務(wù)引其君以當?shù)?，志于仁而已?！雹?/p>

但是這種為了道而出仕的理想能不能實現(xiàn)，是決定在君主手中的，如果君主沒有行道的打算，做人臣的既無權(quán)力，也沒有勢力強迫他行道，那又怎么辦呢？對這個問題，孔子的原則是：“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不能“行義以達其道”，就只有“隱居以求其志”⑦。他在《論語·泰伯》中曾經(jīng)明確表示：“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也就是有行道的可能就出仕，沒有行道的可能就守道退隱。可見孔子也有退隱的思想，其進退、仕隱的標準是有道和無道，假如天下一直無道，沒有實現(xiàn)理想的可能，就只有退隱到底。同樣，孟子認為一個堅持道德理想的士人，在自己的意愿能不能實現(xiàn)的時候，是有不同的行為模式的?！肮胖?，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⑧。“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與“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的觀點是一致的，這是先秦儒家在或仕或隱的抉擇上所采用的共同原則。

這種或仕或隱的態(tài)度，在儒家傳統(tǒng)里所顯示的意義是：道德和勢位是分離的，正因為它們是分離的，所以存在沖突。在儒家的觀念里，道是沒有辦法自己實現(xiàn)的，必須借助勢位才能實現(xiàn)道，所以儒家最大的理想就是道德與勢位合一，也就是圣王的出現(xiàn)。否則要實現(xiàn)道就只能是出仕得君行道，這就是孔子出仕思想的關(guān)鍵和意義。但如果有勢位的君主無法假借來行道的話，為了堅持道德理想，就只有退隱了。這就是孔子不得不隱退的主要關(guān)鍵。

二

儒家這種退隱思想，與道家的隱逸觀有什么不同？主要在于，儒家基本上對社會持一種肯定的態(tài)度，只是為了堅持他們理想的實現(xiàn)和維護自我人格的尊嚴，不肯放棄理想來順從君主，因此雖然不想隱退而又不得不隱退。他們把退隱看作是對道的維護和捍衛(wèi)，但是他們對行道的可能性，仍然抱有期望，在態(tài)度上是隱居等待時機，并沒有完全或否定世俗社會。他們的隱不是目的，只是暫時性的，是典型的“身在江湖心在朝”。至于道家則更多地流露出對世俗政治社會的否定態(tài)度，對世俗社會的改善或者說行道的可能性已經(jīng)完全不抱任何希望，只有避世隱居，全身而退，可以說是一種自我放逐。這兩種退隱思想雖然實際上都是對現(xiàn)實政治不滿，采取的一種反抗措施，但其退隱的心態(tài)和層次是完全不同的。

從儒家一貫的主張看，雖然儒家在一定程度上主張學(xué)而優(yōu)則仕，但并不執(zhí)著于外在的表現(xiàn)方式，更強調(diào)內(nèi)心的道德原則。儒家對仕和隱的觀點是可仕可隱，視現(xiàn)實情況而作適當?shù)膹椥赃x擇。在儒家看來，仕與隱并不是完全對立的兩個極端?！墩撜Z·為政》記載，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在儒家身上仕與隱是同時并存的，在觀念上也只是一線之隔。

儒家的隱逸觀中包含有積極的入世精神，在貌視放逐自己、消極避世的背后，隱藏著對自我完善的執(zhí)著追求，以及對人性的尊重和維護?？鬃釉弧半[居以求其志”，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⑨，孔、孟均把隱逸看作對道的維護。這個維護既有對社會綱常倫理的維護，也有對人類基本道德尊嚴的維護。他們決不與無道之君同流合污，決不向名利和欲望低頭。這體現(xiàn)出他們的隱逸思想具有一種強烈的自覺清醒意識，正是這種自覺清醒意識使得他們做出種種決斷和選擇。其中，最基本的一項就是志于道，隱逸行為也是在這一志向下引導(dǎo)產(chǎn)生的。現(xiàn)實如果無道，隱逸就是對無道的抗議，對道的維護。這樣隱士就超出了個人一己的利害得失，而以“入深山”、“居巖穴”的苦行，對維護道的尊嚴做出了貢獻。

一個有道的儒者，雖然不滿現(xiàn)實政治而退隱，但仍然必須堅守其化民俗的社會責任和功能。孟子曰“不得志，修身見于世”，對于“以道自守”的儒者，即便是在“窮則獨善其身”之時，亦能憑其人格與道德在社會上發(fā)揮無比的影響力。通過修身而“見于世”，為社會所承認，同時也為世間做出善的典范。荀子進一步強調(diào)了“以道自守”的“美俗”功能，曰“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彼大儒者，雖隱于窮閻漏屋，無置錐之地，而王公不能與之爭名”，這完全是以德化俗的結(jié)果⑩。

在儒家看來，隱逸只是一時的權(quán)變，而其隱逸的最終目的仍是復(fù)出。《論語·季氏》“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朱熹《四書集注》注曰：“求其志，守其所達之道也；達其道，行其所求之志也?！笨梢?，隱居求志是為行義達道作準備。他在表面的消極無為中，要求一位隱士不能丟失濟世利人的宗旨，蓄藏以待，蘊含著侔時而出的積極精神。荀子繼承了孔子的這種思想，曰：“今有其人不遇其時，雖賢，其能行乎？茍遇其時，何難之有！故君子博學(xué)深謀，修身端行，以侔其時?！?11)隱逸在更大意義上是與待時而動的曲折進取聯(lián)系在一起的，所以這不是一種精神上的放松，而是另一種形式的緊張參與。儒家所潤色的許多傳說就流露出這種希望和愿望，姜太公在渭河邊上垂釣，后來就被周文王舉為輔弼。

儒家的隱逸既是反抗的方式，也是待時而動的權(quán)變，因此在更大的意義上，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它在殘酷的政治現(xiàn)實與士人的人格天地之間開辟了一個富有彈性的空間，這樣生命就不會因陷入死角而呈現(xiàn)絕望狀態(tài)，東山再起就成了普遍期待。事實上，孔、孟等圣哲，雖然基本上以布衣終老，但他們的一生甚至包括生命的最后時刻，都沒有完全放棄對現(xiàn)實政治的關(guān)懷和投入。他們不僅在理論上奠定了儒家隱逸思想的底蘊和基調(diào)，而且本身也成為一種范式。

三

儒家的這種仕隱觀念，對古代社會中的隱士文人的影響具有關(guān)鍵性的作用。雖然在表面上道家的隱逸性格更加突出，這使人感覺道家與隱逸的緣分更深，因此只要涉足隱逸，自然想到道家。但據(jù)實而論，道家的隱逸思想固然不乏詩意，卻遠不如儒家具有操作性，因為其遠遠偏離了大眾的普遍人格。在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中，天生對世俗政治不感興趣，把隱逸作為始終如一追求的人在現(xiàn)實社會中即便有，也是非常少見的。雖然在中國古代文化中有不在少數(shù)的隱逸詩人和山水田園作品，其中突出展示的是個人的人格追求、精神風范，表現(xiàn)的是放棄功名，追求自適，在有些詩人那里，還表現(xiàn)為與社會的對抗。但仔細探討他們的心跡，卻能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隱士文化的真正內(nèi)涵，即隱更多的是仕的延續(xù)，是仕途無奈之后的一種選擇。

首先，縱情山水的出世，僅僅只是入世者的退路，而不是出發(fā)點和人生目標。隱逸這種生活方式，只不過是不得已的舉措和暫時的行為。儒家雖然提出，“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但在儒家這里，“退”、“藏”、“獨”實在是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尋求的一條退路，也就是說，如果被用，如果道行，如果顯達就決不會去想隱的問題。正如李白詩句中所說，“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散發(fā)弄扁舟是結(jié)果，而在世不稱意是原因，這就明白告訴人們，是因為失意不得已才打算去弄扁舟。邵雍《堯夫何所有》詩云：“堯夫何所有，一夫得天和。夏住長生洞，冬住安樂窩。鶯花供放適，風月助吟哦。竊料人間樂，無如我最多?！鄙塾鹤苑Q世界上是最快樂的隱士，但在表面的閑淡自適中間卻潛藏著某種強顏歡笑的悲哀。他也曾對一切感到失望，覺得天地之大卻無自己的容身之處，十分痛苦。其《傷心行》詩云：“不知何鐵打成針，一打成針只刺心。料得人心不過寸，刺時需刺十分深。”一些隱士常常用哭來宣泄自己的悲哀。陸羽隱居苕溪，自稱桑苧翁，閉門著書。有時獨行野中，徘徊不得意，慟哭而歸。李確明亡后遁跡龍湫山，數(shù)十年不入城市。年老耳聾，和人交談不方便，與人相見無一言，與人坐久了，就只是哭泣。俗語說人不傷心不流淚，隱士愛哭，正說明他們內(nèi)心極度痛苦。

其次，隱逸有時又是切入社會的特殊方式和途徑。孟子“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隱居起來修身，最終還是要見于世，被世人所知曉，被社會所承認。一來可以垂名后世，再來也可因此而被賞識啟用，只是這要有耐心等待舉賢任能的明君來發(fā)現(xiàn)和提拔。歷史上有很多隱逸之士，雖然浪跡天涯，其實內(nèi)心極渴望功名，但是由于時運不濟或機遇不湊，只好暫時隱居于山林，以觀時勢變化待機而出。三國紛爭時代，諸葛孔明雖躬耕農(nóng)畝，卻每每自比于管仲、樂毅，一待劉皇叔來訪，便將心中醞釀已久、構(gòu)思縝密的“隆中對”一瀉而發(fā)，其渴望建功立業(yè)之心何等急切。另外還有一些隱士甚至將歸隱作為沽名釣譽、提高聲譽的手段，他們身在山林，心存宮闕，其汲汲于名利的程度，絲毫不亞于終日攪盡腦汁而角逐于官場的追名逐利者。據(jù)《新唐書·盧藏用傳》記載：“藏用能屬文，舉進士不得調(diào)，與兄征明偕隱終南、少室二山……長安中，召授左拾遺……司馬承禎嘗召至闕下，將還山，藏用指終南曰：‘此中大有嘉處?！械澬煸唬骸云鸵曋嘶轮輳蕉?。終南山最靠近長安，盧藏用靠著在此山隱居樹立了聲譽，終得以委任官職。后世于是用終南捷徑來指稱謀官的便當途徑。象盧藏用這種明顯以隱為職業(yè)、為手段的隱士，自然稱不上真正的隱士。但應(yīng)該說，古代很多隱居之士，正是抱著這種希望的。

再次，在那些真正走上歸隱之途或者一生都沒有當過官的士人的心態(tài)中，我們也能發(fā)現(xiàn)他們同樣不能忘懷世事。東晉大詩人陶淵明應(yīng)該說是隱逸詩人的典型，可以說是隱士中最純真的一位。但是，如果仔細尋繹他的心跡，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歸隱本來就屬于一種不得已的退路?！跋葞熡羞z訓(xùn)，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zhuǎn)欲志長勤”（《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他本來有憂道之心，無奈身處王朝爭權(quán)奪利政局十分黑暗的東晉時代，道不可行，也就只好轉(zhuǎn)而躬耕自給，來保持自身的潔好了。他的隱居不仕，實為對當時統(tǒng)治當權(quán)派的一種消極或者說無聲的反抗。那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那些對世事表示惋惜的桃花源人，不正是與當時對抗的一個題材嗎？而且，陶淵明也時常有不平靜的時候，“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聘，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雜詩》其二），表現(xiàn)出在隱逸中濟世建功這種本心對他的沖撞。唐代的詩人孟浩然則是著名文士中很少幾個沒有入過仕途的人之一。不過，他一生雖然基本上過著隱居生活，內(nèi)心卻相當矛盾。四十歲也曾到長安應(yīng)試，只是因為落第，又沒有得到人舉薦，才打消了入仕的念頭?！氨标I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fā)催年老，青陽逼歲余。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痹谶@首《歲暮歸南山》中，詩人那種懷才不遇歸山非所愿的心境表白得十分清楚。而他那首著名的《望洞庭湖》實際是一首寫于長安的委婉的干祿詩：“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边@首詩是投贈給當時的宰相張九齡的。詩中極力表白的就是不甘心閑居無事，要作一番事業(yè)，希望得到援引。

（作者系湖南師范大學(xué)公共管理學(xué)院講師）

注釋：

①《孟子·滕文公下》。

②《荀子·榮辱》。

③《荀子·正論篇》。

④《論語·季氏》。

⑤《論語·衛(wèi)靈公》、《論語·里仁》。

⑥《孟子·萬章下》、《孟子·告子下》。

⑦《論語·先進》、《論語·季氏》。

⑧⑨《孟子·盡心上》。

⑩《荀子·儒效》。

(11)《荀子·宥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