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莊子繼承儒家的入世精神,但將其隱于深層;更在儒家出世理論的基礎上吸取老子,進一步拓展和建構了一套完整的隱逸理論。
莊子雖為道家,但與儒家弟子一樣都是士人。士人階層形成于春秋時期,由于原有以血親為紐帶的宗法制的破壞,士人階層甫一形成便面對著一種無序的動蕩社會狀態(tài),群雄爭霸,戰(zhàn)火不息的社會現(xiàn)實使士人階層一出現(xiàn)便處于一種選擇的沖突之中,入世與出世成為士人兩種基本生活模式。出仕意味著獲得物質享受,也有可能實現(xiàn)政治抱負與人生價值,但極有可能要以喪失人格尊嚴與人身自由為代價;歸隱意味著不受羈絆,全身遠禍,但必須以安于貧窮,絕于名利為前提。莊子與儒家士人同樣縈繞著這種矛盾沖突,但他們最終作出了不同的選擇。
一、莊子對儒家入世態(tài)度的認同
士人是貧窮的,也是富有的,士“無恒產(chǎn)”(《孟子·梁惠王上》),沒有固定的經(jīng)濟收入,士無定主,沒有穩(wěn)定的政治地位;生活上,也不象農(nóng)、工、商那樣有自己專門的行業(yè),他們所擁有的,是人類最寶貴的財富——文化知識,他們從事文化的傳承與創(chuàng)造,文化又反過來將他們整合為一個具有共同特征的社會階層。文化不僅使士人階層獲得獨立于世的資本,而且也賦予士人超越社會,規(guī)范社會,建構新的社會價值體系的動機與能力。士人作為一個獨立的階層形成以后,一方面他們要憑借自己的文化知識去干預社會,另一方面又要反觀自身,這就形成了他們的自我意識。士人的自我意識標志著這個階層的自覺——認識到自身的存在,特點及肩負的使命,就根本而言,士人的自我意識也還是其獨立性的表現(xiàn)。
士人認為入世致仕是人生的首要目標,這是士人居第一位的自我意識。“士之仕也,猶農(nóng)夫之耕也。”(《孟子·滕文公下》)“學而優(yōu)則仕?!?《論語·子張》)這表明了士人的共同追求。他們有感于社會混亂無序,激發(fā)起拯救社會,重建美好社會的雄心。各諸侯國對這些有知識、有文化的知識分子的競相招納與禮敬,更大大增強了他們有所作為的志向與自信。士人因此對自身價值有了很高的估量??鬃釉诨卮鹱迂暋昂稳缢箍芍^之士矣”的問題時說:“行已有恥,使于四方不辱使命,可謂士矣?!?《論語·子路》)并自稱為“待賈者”(《論語·子罕》),而不愿做“系而不食”的“匏瓜”(《論語·陽貨》)。孟子也說:“士之失位,猶諸侯之失國家也。”(《孟子·滕文公下》)可見,在士人的心目中,出仕乃是自己的天職,這也是士人階層欲有所作為之心態(tài)的充分體現(xiàn)。
從自我意識出發(fā),士人確立人生的價值目標,就是“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①??鬃又v“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論語·衛(wèi)靈公》),所以“士不可以不弘毅”(《論語·泰伯》)。同時,士人也明確地意識到,僅靠個人的修身立德不能“大行乎天下”(《刻意》),非得憑借一定的政治地位不可。士人階層是一個介于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的階層,政治地位很低,如果不能進入統(tǒng)治階層,就無法依靠國家機器去弘道、立功、化貸萬物,所以,從士本身的政治地位看,只有出仕,才能實現(xiàn)他們的人生追求。
考慮到人的基本生存欲望問題,我們也能理解士人把入世作為人生必然選擇的原因。任何人也擺脫不了世俗的境遇,因為它是完整人生的一個必經(jīng)環(huán)節(jié)。人的本性是相似的,因為“性相近,習相遠也”(《論語·陽貨》),每個人都具有相同的生存欲望,“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論語·里仁》)士人希望滿足基本生存需求,但他不象工農(nóng)商業(yè)之民一樣,能自食其力,依靠生產(chǎn)資料來改善物質條件。士人除了文化知識外,別無所長,只能寄希望于出仕而獲得俸祿,取得生活的保障。反之,人生就會籠罩上一層陰影。譬如蘇秦,始將連橫說秦不成,歸來時“面目黧黑,形容枯槁”、“妻不下纴,嫂不為炊”②,境遇悲慘,足以令士人心寒!
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具有強烈的入世之心。他曾兩次為政。五十歲那年,作中都宰,繼而任司空;五十二歲那年,任大司寇。任中都宰時,據(jù)司馬遷記載,很有政績,“一年,四方則之”,任魯司寇時,主要作了兩件大事:夾谷之會上怒斥齊君,增改盟約,堅決維護了弱小魯國的利益,顯示出杰出的外交才干,“墮三都”計劃雖未完成,也還取得了一定的實際效果③。后來他離開魯國,在外奔走十三年,周游列國,目的都在于追求一個合適的職位,以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由于他有迫切的用世之心,在衛(wèi)時還去見了南子,以至遭到子路的非議。雖然孔子出仕的時間不長,但他的入世思想對后世影響頗大。子路曾概括了這種思想:“不仕無義,長幼之節(jié),不可廢也。……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論語·微子》)孔子還鼓勵學生從政,如“使漆雕開仕”(《論語·公冶長》)。他的學生冉有、子路都在魯從政,實踐了儒家政治思想④。
貫穿孔子入世思想的核心是“仁”,重視道德倫理對社會的作用。他認為春秋以來的社會問題,就是道德問題,春秋以來之所以天下大亂,就是由于道德淪喪,要解決這個社會問題,要把社會引向安定,就得從道德問題入手。正是在這個理論基礎上,他提出“為政以德”(《論語·為政》)。又提出“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同上)。在孔子看來,要使政權鞏固,要使統(tǒng)治者能得到人民大眾的擁護,最根本的,能起長久作用的辦法,就是以德服人,以德治國。作為士,道德修養(yǎng)的目的,不光是為了自己,而且是為了社會、為了人民?!白勇穯柧?。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唬骸缢苟押??’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論語·憲問》)這里孔子提出了道德修養(yǎng)的最高目標就是修己以安百姓。他認為,士之出仕用世,只有當自己有很好的道德作風,才能領導好人民,如他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論語·子路》)“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論語·顏淵》)后來的儒家學派,正是在孔子上述思想基礎上,把士的道德完善的過程與治理天下緊密結合起來,概括為一個由己及人,由內(nèi)而外的推移過程。這就是《禮記·大學》中講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據(jù)此,孔子還創(chuàng)立了以仁為核心的道德規(guī)范體系,希望以此來規(guī)范社會各階層人士。從君王到士人、庶民,如果人人都能“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克己復禮”(《論語·顏淵》),那就是一個理想的社會了,具體來說,其主要道德規(guī)范有:禮、義、孝、悌、忠、信、恭、敬、智、勇等,表現(xiàn)出孔子對人與人的關系的美好理想,其中深含著入世之心。
儒家的入世態(tài)度一望即知,而莊子的入世心理卻潛藏在深層,不易發(fā)覺。張松輝先生曾斷言:“莊子從本質上講是一位積極的入世者?!雹菟l(fā)現(xiàn),莊子不僅有恢復素樸社會的政治理想,而且有“藏天下于天下”的“大同”總體政治綱領。他的現(xiàn)實化的政治措施具體表現(xiàn)在對君主的要求,對待君臣的態(tài)度和對出使的看法上,與儒法各家的觀點沒有太大差異,其倫理觀也突出了忠孝仁義。他的反對仁義,并不是反對仁義本身,而是反對儒家提倡的帶有功利目的的仁義和統(tǒng)治階級對仁義的無恥盜用,不僅從根本上維護仁義,而且其行仁標準比儒家還高,不僅有滿腔的政治熱情,而且形成無為與權謀并重的政治觀。根據(jù)《莊子》中所提供的莊子生活線索,也可判定他曾游歷求仕,謀求在政壇一顯身手。
張先生的研究是很有意義的。此外,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莊子認同儒家入世態(tài)度的一些言論。
他并非反對一切戰(zhàn)爭,只是提倡能救民于水火、“亡國而不失人心”的正義戰(zhàn)爭,他希望圣人執(zhí)政時,能沾溉久遠,“利澤施乎萬世”而“不為愛人”(《大宗師》),讓人民在不知不覺中得到恩澤,這是治國的最高境界。對于世俗所追逐的美名,他也未全盤否認,甚至還說:“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刻意》)他為人間帝王的存在尋找到合理的依據(jù),突出帝王對人世的統(tǒng)治權威,說“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馳萬物而用人群之道也”(《天道》)。至于帝王應該以何種方法治理天下,《應帝王》、《在宥》、《天道》、《天運》則反復強調(diào)了君無為臣有為的無為思想,(下文將集中論述,此不贅言)同時也沒有拋開刑名賞罰的方法,只是說:“驟而語刑名賞罰,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捎糜谔煜拢蛔阌锰煜?。此之謂辯士,一曲之人也。”士人用刑法治世僅是等而下之的方法,是囿于一孔之見,目光短淺的“辯士”。
對于如何調(diào)整規(guī)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莊子與儒家有相似的倫理觀。《齊物論》說:“大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意、有爭,此之謂八德”。王夫之注曰:“次序曰倫,差等曰義?!雹耷f子承認人世間的尊卑差別,認為這合乎人的品性,《人間世》中,對忠孝的提倡,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
《外篇》中關于倫理觀的論述更多?!短爝\》中講孝悌仁義,忠信貞廉“皆自勉以役其德也”,是自然應遵循的倫理準則,不值得稱贊,至人就是“假道于仁,托宿于義,以游逍遙之虛,食于茍簡之田,立于不貸之圃”的。莊子明確指出忠孝的最高境界應是“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諂其君”,不為世俗所左右,而只能真誠相待。他還界定了種種道德規(guī)范:“德無不容,仁也;道無不理,義也;義明而物親,忠也;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繕性》)正是由于推行禮樂出了偏差,才導致天下大亂。他不僅認同各種倫理準則,而且為之找到了存在的依據(jù),“夫天地之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況人道乎?宗廟尚親,朝廷尚尊,鄉(xiāng)黨尚齒,行事尚賢,大道之序也?!?《天道》)如果說孔子構建了以“仁”為核心的倫理體系,莊子則發(fā)展為以“道”為核心的倫理體系,提倡更高標準的“大仁”、“大義”、“至仁”、“至親”、“至禮”、“至孝”。
莊子從未忘記入世,忘懷政治,忘卻“內(nèi)圣外王之道”,他也在追求“三不朽”,他說:“吾師乎!吾師乎!……澤及萬世而不為仁?!?《大宗師》)這是立德,他說“明王之治”(《應帝王》),“傅說得之,以相咸丁,奄有天下”(《大宗師》),這是立功。至于立言,孔子是述而不作,整理典籍,莊子卻有了一本儀態(tài)萬方,汪洋恣肆的《莊子》。他何曾真正遺世高蹈,不食人間煙火呢?也許是愛之深才恨之切,才會有《人間世》中的無情揭露吧!看看《內(nèi)篇》的排列順序,也頗令人深思,始于《逍遙游》,經(jīng)《人間世》,最終歸宿還在于《應帝王》,正所謂“絕跡易,無行地難”(《人間世》)。莊子同儒家士人一樣,浸淫于先王典籍,不滿于“昏上亂相”的社會,都追求內(nèi)圣外王之道,希望實現(xiàn)人生價值,對于現(xiàn)實,持相同的批判態(tài)度,是典型的入世者。
二、莊子對儒家出世精神的弘揚
士人的內(nèi)心深處,無不交織著入世與出世兩種意識。儒家是將出世意識擠進深層心理而張揚入世意識的士人;莊子是將入世意識擠進深層心理而強化出世意識的士人。
老子、孔子、莊子,都是以知識為職業(yè)的的士,他們專門從事精神建筑,已經(jīng)基本上從統(tǒng)治層分離出來,喪失了財富的擁有。這種分離使他們具有獨立的品格。正是這種獨立不羈的品格,導致他們的入世道路艱難多舛。在半世官宦之后,老孔都歸于隱逸,他們也曾表述過自己的出世思想,但并未形成完整的出世理論。莊子則不同,由于他終身未仕,是一個徹底的出世者,深切體驗到隱士的痛苦。所以他不僅展現(xiàn)了隱士的內(nèi)心世界,而且論述了消解痛苦的理論和方法,弘揚了老孔以來的出世精神。
儒家肯定了出世的生活方式。孔子說:“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遜。”(《論語·憲問》)又說:“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把“有道”與“無道”作為仕與隱的前提,以“無可無不可”和“義之與比”的態(tài)度的去選擇仕與隱。如果時世不允許則“乘桴浮于?!?,遨游于江海山林之間。所以,對“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的南容適,孔子欣賞他能全性命于亂世,而“以其兄之子妻之”;又稱贊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論語·公冶長》),肯定顏回與自己的“用行舍藏”(《論語·述而》)。孟子則明確提出“所就三,所去三”的入仕準則(《孟子·告子下》),又說:“君有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去。”(《孟子·萬章下》)“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盡心上》)可見儒家肯定了退隱的選擇,但未進一步建立隱士的心靈家園。
莊子也安排了入世和出世兩條道路?!疤煜掠械?,則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閑?!?《天地》)“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跡;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之,此存身之道也?!?《繕性》)面對社會動蕩和強大君權的雙重壓迫,出于信心不足和養(yǎng)生盡年的憂慮,莊子自覺放棄原有的入世態(tài)度,退歸內(nèi)心,為個體生命和精神尋找依托。《逍遙游》、《齊物論》、“無用之大用”、“心齋”、“坐忘”、“外物”等理論體系都是為自己的出世進行自我安慰,從而構建了中國思想史上第一個較為完整的隱逸理論。追求獨立人格是出世精神的核心。老子自道“我欲獨異于人,而貴食母”(《老子》二十章),“獨異于人”就是不同于眾人,“眾人徇物忘道,而圣人脫遺萬物,以道為宗,譬如嬰兒無所雜食,食于母而已。”⑦這就是圣凡之差別所在,孔子也感嘆匏瓜徒懸,知音難覓,在外奔走十三年,卻無人賞識。
莊子更希望自己“謷乎大哉,獨成其天”(《德充符》),在“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天地》),而追求“獨與道游于大莫之國”(《山木》),“澹然獨與神明居”(《天下》),最終達到“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理想境界(《天下》)。正是具備了這種獨立人格,莊子才能俯視群倫,超越眾生,挑戰(zhàn)世俗,反對依附,表現(xiàn)出孤高傲岸的個性。
物質的貧乏掩蓋不住精神的光芒,莊子為隱士提供了自我安慰的方式,他在現(xiàn)實中“畫地而趨”,在精神領域里卻“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以理論構建的方式渲泄孤獨傷感和憤世情懷。他的理論構建主要有萬物一齊和精神自由。他以道是萬物的同一根源為依據(jù)論證了萬物的齊同?!洱R物論》中說:“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道之所以虧也。”既然萬物都起源于“無”(道),從它們的起源相同這一點來看,萬物是沒有差別的,任何對萬物的區(qū)別,對是非的明辨,都沒有意義,更何況,萬物源于“道”(無),最后還將復歸于“道”,既然萬物同源同歸,又何來差別?因而“生死一齊”,生與死不過是氣的變化,最終復歸于道(《至樂》),他甚至認為個體生命不過是“道”的不同轉化形式而已(《大宗師》)。這樣“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齊物論》),而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德充符》)。
其次,他將矛盾雙方的同一性無限夸大,從而得出了“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齊物論》)的結論,于是抹煞了是非、生死、貴賤、榮辱、美丑的差別性;他還以判斷標準的流轉不定論證萬物無不畢同(《秋水》)。莊子竭力論證萬物一齊,意在解脫出世后的痛苦。道是萬物的主宰,只有掌握了道,才能做到齊物,而出世之人就是得道的圣人、真人、至人,所有入世不成后的種種失敗、沮喪、貧窮、困苦全部可以“坐忘”,從而產(chǎn)生居高臨下唯我獨尊的優(yōu)越感。
莊子強調(diào)齊同萬物,去掉主觀好惡,其目的在于使精神擺脫各種現(xiàn)實差異對出世者所造成的束縛,而進入超越現(xiàn)實的精神自由境界。莊子認為精神主宰形體,“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德充符》)正因為如此,“才全而德不形”的兀者王駘、申徒嘉、叔山無趾和相貌丑陋的哀駘它才產(chǎn)生巨大的人格魅力,征服了孔子、子產(chǎn)和國君。
士人出世,意味著與名利富貴無緣???、老、莊都力求進入超越世俗,不與物遷的逍遙自由境界??鬃幼苑Q:“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論語·述而》)稱贊顏回能安貧樂道(《論語·雍也》);老子也說:“見素抱樸,少私寡欲?!?《老子》十九章);莊子更追求恬靜儉樸的生活,他認為“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駢拇》),“名也者,相軋也”(《人間世》),出世之人應“去功與名而還與眾人”(《山木》),“不以物挫志”(《天地》),最終“外物”(《大宗師》),“勝物而不傷”(《應帝王》)。
《論語·先進》描述了“曾點氣象”:“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泳而歸。”曾點的志向是投身于自然,超然物外,忘世自樂,悠然自適。后儒紛紛欣賞這一逍遙境界。朱熹說:“曾點之學,蓋有以見人欲盡去,天理流行……而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⑧皇侃疏曰:“當時道消世亂,馳競者眾,故諸弟子皆以仕進為心,唯點獨識時變,故與之也”。李充云:“善其能樂道知時,逍遙游詠之至也?!雹徇@都是從審時度勢,進退有節(jié)的角度來解釋的??鬃釉诿献有闹惺牵骸翱梢允藙t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的“圣人”(《孟子·公孫丑上》),他雖然沒有真正退而逍遙,但他視這種逍遙為最高的出世境界。
同樣,莊子以大鵬為喻,描述了“無功”“無名”的逍遙境界(《逍遙游》)。大鵬自由飛翔,象征精神在無限宇宙時空中自在邀游,超乎對待,來去自如,無滯無礙,即追求“喜怒哀樂不入于胸次”(《田子方》)的絕對自由的精神境界,可以“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逍遙游》)。出世之人雖失去了身外之物,卻保持了寶貴的獨立人格,從而構筑了逍遙自在的精神家園,這樣就能超越有形之現(xiàn)象界而進入無形的大道境界,忘懷隨出世而來的貧賤窮困,以精神自由來彌補出世帶來的無可奈何的困惑,最終獲得生命的愉悅。
莊子在中國思想史上第一次提出齊同萬物精神至上,超越現(xiàn)實的思想,為出世者保持獨立人格開辟了一個心靈綠洲。萬物一齊,精神自由是出世者追求獨立人格的一種理論構建,在現(xiàn)實踐履中,莊子設計了“圣人”的理想人格模式?!笆ト恕北臼侨寮业淖罡呷烁窭硐???鬃又v“圣人”的內(nèi)涵是“博施于民而能濟眾”,是比仁還要高的境界(《論語·雍也》)。孟子也說“圣人,人倫之至也“(《孟子·離婁上》。莊子有110次談到“圣人”,借用儒家這一概念,加以改造,使之成為具有和“至人”、“神人”同義的理想人格。盡管二家賦予“圣人”的內(nèi)涵有所不同,但都把隨順自然,追求心靈的安寧、恬淡作為本質特征。
莊子所定義的“圣人”就是“無名”(《逍遙游》),“不從事于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齊物論》),“圣人”是對宇宙人生的根源及其變化已有整體的深刻的體認的得道者,能在人世間游刃自如,怡然自得而無任何困窮不適之感。
需要指出的是,莊子描述理想人格的稱呼還有“至人”、“神人”、“真人”、“大人”等,這些稱呼與“圣人”都處于同一層次,因為莊子把人的精神境界分為兩種:無待和有待?!跺羞b游》寫道:“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顯然,莊子以是否實現(xiàn)無任何負累的自由(“逍遙”)來劃分人生境界。在莊子看來只有“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的“惡乎待”(無待)者是自由的;其它雖有情境的差別,但皆是不自由的“猶有所待”(有待)者,這實際上也就是認為只存在“圣人”(“至人”、“神人”、“真人”)和“眾人”兩種精神境界。成玄英在疏解“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一句時說:“至言其體,神言其用,圣言其名。故就體語至,就用語神,就名語圣,其實一也。”結合書中行文的前后連貫性和詞義的相互借代的情況來看,可以認為它們是同一層次的精神境界。
莊子和儒家都認為,“圣人”不僅具有超凡脫俗的見識,不以物為累,而且不知不覺中化育眾人,最終進入了無心無慮,毫無不適勉強之憂的審美境界。設立“圣人”這種理想人格,為士人的超脫現(xiàn)實提供一個典范,有助于士人尋找到人生的精神歸宿,所以,“內(nèi)圣”就一直成為士人的追求目標。
(作者系湖南商學院講師、湖大岳麓書院博士生)
注釋:
①《左傳·襄公二十四年》,中華書局1981年版。
②《史記·蘇秦張儀列傳》,中華書局1982年版。
③《史記·孔子世家》,同上。
④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同上。
⑤張松輝:《莊子考辨》,岳麓書社1997年版,第111頁。
⑥王夫之:《莊子解》卷二,中華書局1964年版。
⑦焦竑:《老子翼》,《四庫全書》文淵閣本。
⑧朱熹:《四書集注》,岳麓書社1997年版。
⑨程樹德:《論語集釋》,中華書局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