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建雄／譯

孩提時，我和弟弟卡門可謂形影不離。我比他大一歲零兩個月，個頭比他略高一點。我總喜歡效仿弟弟的行為。作為男孩，卡門是夠勇敢的。如果他拿定主意要去城里的垃圾場搜索一番，我也會欣然同往，盡管這需要穿過一條繁忙的高速公路。

“我們會被撞死的?！蔽艺f，疾馳的車輛刮起一陣陣強風(fēng)，打在我們的臉上。

“只要不去撞就死不了?！笨ㄩT一邊回答，一邊沖過高速公路，我緊跟在后。

在一個陰天的下午，卡門提議到一家建筑工地上去逛一逛。

我警告卡門說：“牌子上可是寫著‘不準(zhǔn)入內(nèi)’的?！?/p>

“我認(rèn)得字?！彼f完就開始爬圍墻。

“我們會有麻煩的。”可卡門根本不理睬我的話，轉(zhuǎn)眼就跳到圍墻的另一邊去了。

盡管我也想用大膽的行動來使自己與眾不同，但是我缺乏弟弟那股子勇氣。為此我時常感到很沮喪。

我們的天賦也各不相同，我會手工活，卡門則長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我能用錘子將裝牛奶的板條箱、木材和旱冰鞋釘在一起做成踏板車。我們踏著這種踏板車在費城的居民區(qū)里到處轉(zhuǎn)悠，一路上響個不停。我還會組裝紙風(fēng)箏和模型汽車。但卡門憑空就可以造出這些東西來——他什么都會畫。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的手藝有什么特別之處，卻始終認(rèn)為卡門擁有難得的藝術(shù)天分。

父親去世時，我10歲，卡門9歲。我們進了兩所不同的寄宿學(xué)校。這些學(xué)校是專為沒有父母的男孩開設(shè)的。不用說，我們在學(xué)校里都有了各自要好的朋友。我和卡門不可避免地疏遠起來。

高中畢業(yè)后，卡門打了一年短工，之后進了藝術(shù)學(xué)校。那些日子他好像總是不離炭棒和畫筆，一雙手弄得臟兮兮的。

我的公寓跟母親的房子相隔三個街區(qū)。我搬進公寓之前，常常和卡門一起擠在家里廚房的餐桌上寫作業(yè)到深夜。他畫畫，我讀大學(xué)英語課必讀的小說。那些夜晚，房子里其他的人都睡了，地球仿佛停止了轉(zhuǎn)動，早晨好像永遠不會來臨。

有一天晚上，卡門對我說：“我在跟一位名叫馬賽爾的女孩子約會。”

“馬賽爾?是法國人嗎?”

“是的，不過她是在美國出生的?！?/p>

我在幾周后見到了馬賽爾。她可愛、體貼人，而且有點異國情調(diào)。我確信，卡門和馬賽爾雙雙飛往法國是遲早的事。我沒猜錯。不久，我就不斷收到他們從法國各個浪漫之地寄來的明信片。

卡門23歲那年跟馬賽爾喜結(jié)良緣，并搬到費城的東北區(qū)。我們只在周末偶爾見見面。見面時，我仍然看到他很快樂，充滿朝氣，但也發(fā)現(xiàn)他對自己一成不變的生活感到焦躁和不滿。他好像蓄勢待發(fā)，要騰空而去，追求一份光明而超凡的事業(yè)。

當(dāng)時，我在一家公立學(xué)校圖書館做低級職員。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前途渺茫而暗淡。幾乎是在絕望之中，我轉(zhuǎn)而從事一些簡單的工作。我干起了木匠活，開始在自己的店里制作櫥柜和家具。

后來有一天，卡門告訴我，他和馬賽爾要搬到紐約去，這年他25歲。我對他們的打算并不感到吃驚。

“我準(zhǔn)備好了，如果現(xiàn)在不去，這輩子都別想去了?！?/p>

“到了那兒你有工作嗎?”

“沒有，但我可以做自由職業(yè)者。”

“為什么要選擇紐約呢?”

“我是藝術(shù)家，而紐約是藝術(shù)家呆的地方。你干嗎不來?”

我也想把自己看作藝術(shù)家，但一直沒干出什么名堂來。

“我在這兒過得很安逸。”我說。

一個月后，我?guī)涂ㄩT往租來的卡車上搬家具，心里涌起一股說不清的感覺?？ㄩT有條件去追求自己的夢想，我為他高興。他正努力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我們中的許多人，如果有機會，也會這么做的。我妒忌弟弟的勇氣以及他對自己才華的沖天信心。我希望自己更像他一些，因為我對自己的期望到頭來總是慘淡地落空。我內(nèi)心有一個聲音在說，我缺乏的正是勇氣。

他啟程去紐約了，我感覺自己就像被拋棄了一樣。他又一次攀越了圍墻，沖過危險的地域，而我卻開始把自己遠遠地甩在他的后面。

卡門在紐約奮斗了6年，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平面設(shè)計公司。假日里他到坎昆海邊去潛水，到馬拉喀什的集市上走訪賣劍的商人和玩蛇者。印有異國風(fēng)情的明信片不斷地飛進我的郵箱。

相比之下，我到過的最遠的地方不過是羅得島。跟卡門比起來，我覺得自己沒見過什么世面，特別是當(dāng)他來訪，給我們講述他在紐約的趣事，逗得全家人笑逐顏開時，我的這種感覺尤為強烈。

我沒有他那樣的經(jīng)歷可講，也沒什么輝煌的成就來讓人分享，我覺得自己跟他比起來就是一個失敗者。

大約在我重返大學(xué)攻讀碩士學(xué)位的時候，事情開始發(fā)生了改變。我時常聽到人們在私下里議論卡門的婚姻出了問題。不久卡門告訴我，他們的婚姻難以為繼。

“我們6周后離婚?！?/p>

“您么啦?”我問。

“那時我們太年輕了。來紐約后情況就不妙了，現(xiàn)在糟糕透了?！?/p>

他顯得疲憊不堪。看著弟弟，我的心一陣顫抖。

兩年后又有了新消息。有一天深夜，我的電話突然響了?！澳奈?”

“對不起，這么晚了給你打電話?！笔强ㄩT的聲音。

“一切都好嗎?”

“不好?！彼Ａ艘幌?，“她要離開我了?！彼穆曇敉纯喽硢?。

我知道卡門的第二次婚姻不到兩年就出現(xiàn)了裂痕，但我沒想到會在凌晨3點聽到這一消息。

“我曾傷過一個人的心，”卡門說，“現(xiàn)在我的心也讓人傷透了?！闭f完他就哽住了，呼吸沉重。

“聽著，為什么不回來同我們一起住幾天呢?”

他沉默了片刻，接著說：“我會的?！比缓笏终勂鹱约航佣B三的失敗，那些失敗終于導(dǎo)致了今夜的悲劇。

我一直妒忌他的勇氣，并且認(rèn)為自己膽小怯懦。這無疑是一個錯誤。那天晚上，當(dāng)?shù)艿艿耐纯啻檀┪业膬?nèi)心時，我開始明白，生活不僅僅是考驗一個人勇氣的戰(zhàn)場，也是人們尋求和接受同情的所在。卡門掙扎著度過了艱難的幾個月，終于從那場婚變中恢復(fù)過來。他又全身心地投入了他的事業(yè)，并且開始跟我一起共度更多的時光。

早在多年前，卡門就站在一片充滿各種可能的波光粼粼的水域邊緣，卡門一頭扎了進去，拼命地劃，遠離了家鄉(xiāng)和親人，而我只是下到水里小心翼翼地劃著。但我也實現(xiàn)了自己的目標(biāo)，施展了自己的才華。我開了一家細木工藝店，之后重返學(xué)校深造，繼而結(jié)婚，并且成了大學(xué)教授和作家。我不過是以自己的方式成就了自己的事業(yè)。

明白了這些，我同弟弟和好如初，恢復(fù)了往日的親密。如今我們相互依靠，彼此鼓勵，在各自的人生旅途上闊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