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了，春會來。花謝了，花會開。城市是風(fēng)，彝人是土。

風(fēng)是風(fēng)，雨是雨。風(fēng)來了，風(fēng)走了。城市是雨，彝人是泥。

——題記

(1)

風(fēng)，吹著大街上的塑料垃圾，四處飛揚。夜晚，悄然降臨。

裸洛莫錢從一處黑暗的屋子里爬起來，穿好衣服，拉緊衣領(lǐng)。穿過一條又黑又長的巷子，來到一燒烤攤前。

“要點什么?”攤主客氣地問。

“兩串豆腐干，外加……”話沒說出，好像突然間想到了什么，把話咽了回去，之后像逃瘟疫似地逃回了黑屋。

黑屋，是一間廢棄了的廠房。四面的墻壁早被磨得光光，屋頂漏水，加上空蕩蕩的，使人覺得有些恐怖。唯有進門左邊的一角屋頂不漏水，莫錢就把鋪安在那里。他撿些斷磚砌成床，上面鋪些附近農(nóng)田里偷來的干稻草，墊上舊棉絮，沒有床單，新被子也是偷來的，只是很久沒洗了。

回到黑屋，莫錢一頭鉆進被窩，把自己捂嚴實。

風(fēng)，越來越猛烈。屋頂上不時有雜物和土塊被刮落下來，屋外有零星的燈光透進來，使黑屋更顯空蕩?！敖衲甑亩?，看來是想要我們這群賊娃的命了”。他喃喃自語著。借著透過破窗散進來的燈光向遠處望去，高樓在冷風(fēng)和冷夜的包圍、籠罩下，顯得冷漠、飄搖。

他躺在“床”上猜想：樓里面的人在干什么呢?看電視?睡了?做愛?……

城里人，有錢人，吃喝玩樂不知足。有時候，真搞不懂這些有錢人，為什么有錢不安生過日子呢?他要是有錢，一定會好好過日子。娶個好婆娘，生幾個孩子。送孩子讀書。不會像有錢有地位的姑父那樣，孩子都那么大了，還要鬧離婚!姑父真他媽不是人。那婆娘也真是的，破壞別人的家庭，她什么男人不能喜歡，偏偏愛姑父這樣一個有婦之夫。

想著想著，一陣大風(fēng)刮來，吹得屋頂?shù)耐咂班枥锱纠病敝蓖碌?。莫錢突然間害怕房子會垮掉，害怕把自己壓死，死在這座孤寂的城市，死在這間空洞的破屋無人收尸。他打了個寒顫，把身子裹得更緊了……

(2)

第二天醒來時，天已大亮。天氣依然很冷。他一腳踹開被子，騰地站起來，揉了揉眼睛。穿過巷子，直奔飯館要了兩個饅頭，一碗稀飯，一根油條，狼吞虎咽地吃完后把錢一丟，一股煙似地溜出館子。轉(zhuǎn)悠到大街上。城里的人們早已裹上厚厚的衣衫，開始了一天的忙碌。他已一無所有。昨晚未舍得拿來買燒烤吃的兩塊錢，吃早餐用光了。不過，他不覺得有什么，反而覺得全身心輕松極了——絕對是個好兆頭。

“上哪兒呢?”他的頭腦里立刻閃出許多亮點。亮點最后停在了車站——那里的早晨是最好的作業(yè)場所。他朝車站飛奔而去。在一拐彎處，突然被人撞了個趔趄，差點摔倒。他立刻下意識地蹲坐在地上，抱緊肚皮不停地叫痛?？墒?，叫了半天仍不見動靜。他慢慢地睜開眼，仔細一看，原來碰到的不是別人，而是撿垃圾的古布。

這下他火了，大聲吼道：“媽的，弄半天，才是你這個撿垃圾的。媽的你沒長眼睛呵？”

古布看到是比自己矮一頭的莫錢。反罵道：“媽的，你呢?你趕去死呀!”

“啊呀，你個撿垃圾的，一早起來叫人觸霉頭，還敢罵人，你找死呀?”說著順勢推了古布一把，古布隨手一擋，把莫錢的手擋了回去。然后掄起左拳，嘴里罵道：“你個賊娃，碰上你才倒霉。信不信我揍你!”

“做賊總比你強!呸——，撿垃圾的。還好意思說，臊我們彝族人的面子。我們彝族歷史上有‘撿垃圾’這個名詞嗎?”

“老子日你媽……”古布也不示弱。

兩個人，相互對罵一陣后，最終沒打起來，就各自散了。

莫錢來到車站，開始了自己的“工作”。這里上車的人下車的人絡(luò)繹不絕，他像是一位跟誰都熟識的送行者。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來回穿梭著，送走一撥又一撥的“親人”，忙得不亦樂乎。正在這時，他鬼使神差地看見姑姑攙扶著自己的爺爺，從一輛中巴車上緩緩地下了車。他愣住了，停下手中的活兒，趕忙躲到站臺背側(cè)，偷偷看著姑姑和爺爺打車離去，才鉆出來離開車站怏怏地回去了。

回到黑屋，莫錢把竊回的“戰(zhàn)果”從褲袋、衣兜、鞋底、破衣縫中掏了出來，放到床上，一張一張地數(shù)“兩角、五角、五元、十元……”嘿嘿，還不錯!他心里美極了：整整80多塊呢!

“得把錢藏好!”他想。莫錢站起身正要藏錢，還沒來得及把錢藏好，拉惹一伙已來到他面前。

“拉惹哥”。莫錢停下，把錢捏在手上。剛才的好心情立刻降至冰點。他垂下頭，等待拉惹的發(fā)落。

“不錯嘛，莫錢!”拉惹皮笑肉不笑地說。顯然他已看到莫錢藏錢，拉惹很不高興地說：“我以前只聽說你愛搞小動作，但沒想到會被我親自抓住。給我狠狠地打!”話音剛落，拳頭像雨點般落在莫錢身上?！白∈?”又在一聲令下中，拉惹一伙沒收了莫錢所有的錢，摔下十元后揚長而去。

錢被沒收了，只留下十元作為飯錢。白辛苦了一天，錢卻進了別人的腰包。弱肉強食!盯著被丟在地上的十元錢，他感到屈辱感到憤怒!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憑什么!自己，擔驚受怕“掙”回來的錢，每次都進別人的腰包了呢?憑什么?憑什么?他越想越憋悶，越想越氣憤。發(fā)瘋似的狂叫著，抓起床上的被子、棉絮，以及砌床的磚頭亂扔亂摔起來……直至筋疲力盡，喘著粗氣癱坐在地上。

(3)

拉惹本姓阿牛，中專生。國家不再統(tǒng)一分配后，找不到事做，就留在城里混。憑借在城里讀書期間與城里幾個流氓混混的關(guān)系，整天帶著兩個手下游手好閑地瞎逛，其實是小偷們的監(jiān)工。莫錢和所有的賊娃都得聽他的?！芭似さ睦恰?，這是所有賊娃們對拉惹的評價。

從莫錢那兒回來，拉惹一伙鉆進了飯館。喝得酩酊大醉的拉惹由倆手下扶著，搖搖晃晃地從館子里出來，搖搖晃晃地經(jīng)過大街，又搖搖晃晃地回出租屋里歇息去了。醒來時，墻上時鐘指針已擺到了傍晚18：00。他先在床上伸了個懶腰，然后不慌不忙地下床，走到水管旁，胡亂擦了把臉，然后打開電視看起來。

“咚咚咚——”聽見有人敲門?！罢l啊?”他懶洋洋地問道。

“我們。”知道是克迪和諾姆兩個手下回來了，他去開了門。

一進屋，諾姆就從包里掏出了剛收到的“保護費”交給拉惹，克迪卻一語不發(fā)?！霸趺蠢?”拉惹問。

“莫錢那小子，下午沒出去干活?！?/p>

“什么，沒去干活?!”

“是的?！?/p>

“媽的，龜兒子?！崩侨粲兴嫉匕欀碱^。

“被我教訓(xùn)了一頓。”克迪說。

“好了，那其他的呢?”

克迪狡黠一笑，從衣兜里掏出了一大疊錢。

“哇噻——這么多啊!”諾姆和拉惹不約而同地驚叫起來。

“今天，木史搞上個大款，加上其他的就豐收了嘛……”克迪眉飛色舞地說。諾姆和拉惹相視而笑。

拉惹把錢全收好，瀟灑地抽出了兩張100元，賞給了倆手下。“走，今晚去好好享受一番?！比税逊块T一關(guān)，又出去了……

夜，漸漸暗下來。天雖然極冷，城市的人們并不因此而放棄夜生活，喧囂的城市又再度熱鬧起來了。猜拳聲、叫賣聲、叫唱聲、汽笛聲全混在一起，形成城市獨特的夜。莫錢拖著疲憊而且隱隱作痛的身子來到燒烤攤前，找了個空位坐下，算著身上的錢，叫了些炒飯和燒烤，腦子里一片空白。

等了老半天，還沒見燒烤上來，他嚷道：“老板，快點兒嘛，咋回事哦?”

“馬上，馬上”。老板一邊忙，一邊應(yīng)著。其實莫錢心里清楚，冷天老板生意好，正忙得不可開交。更何況自己要的不多，老板才如此怠慢。這世界本來就是這樣，財大氣粗的可稱爺，窮了誰都可以來欺負。下午，為沒去干活自己又被克迪揍了一頓，就是最好的例子。不過他已習(xí)慣了這種生活。

吃完炒飯和燒烤，他準備起身離開。突然，前面涌出一大群人，正在圍追一小孩兒。出于好奇莫錢走近一看。不得了了!被圍追的不是別人，是木史。他一下子慌了，不知道該怎么辦?如果他去救木史的話，萬一被逮著，兩人都會遭殃；如果他不去救，木史肯定會被打慘，難道他眼睜睜地看著木史被打嗎?他正準備豁出去不顧一切地跑上去救木史的時候，木史被逮著了。完了，他真的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木史被那伙人暴打，等那伙人打累了，丟下木史揚長而去時，他才從人群里鉆出來，背著奄奄一息的木史回到了黑屋……

(4)

第二天，第三天，接下來的日子天氣仍不見好轉(zhuǎn)。莫錢只好每天與往常一樣早出晚歸，弄些錢來照顧木史。拉惹知道這個情況后，只托人捎來一句話：這幾天就照料木史，不用干活兒了，得手的錢也不用上繳。之后，連個鬼影兒都沒現(xiàn)過一回。

車站是個離別與相聚的場所。染著黃發(fā)，身子微胖，衣著時尚的中年婦女裸洛伍呷從一輛中巴車上扶下身披瓦拉，穿著黃膠鞋，叼著煙袋的老父親，叫住一輛出租車，扶著父親又上了車。出租車轉(zhuǎn)眼間駛進了一棟嶄新的公寓，伍呷付了車錢后，扶著父親進了屋。伍呷是莫錢的姑姑，老人是莫錢的爺爺。

老人顯然被室內(nèi)豪華的裝飾驚呆了。他沒有立即坐下，而是用蒼老的手深情地摸摸家具，又摸摸墻壁，像是在撫摸一尊寶物。伍呷走到飲水機前，用紙杯替父親泡了杯茶遞上。“阿達，喝水?！崩先私舆^茶，發(fā)現(xiàn)杯子是用紙做的，便問道：“紙也可以拿來喝水?”“這是一次性紙杯”。伍呷說?！耙淮涡裕裁匆馑?”“就是用過一次后就扔了，不要了?！甭牭脚畠旱慕忉專先思毤毝嗽斨诸^的紙杯，感慨道：“村里的孩子連讀書用的紙都買不起呀?！比缓笫浅聊?。

把老父親安頓好后，伍呷上街買菜去了?；貋頃r，父親正靠在沙發(fā)上“吧嗒吧嗒”地抽蘭花煙，把整個屋子熏得烏煙瘴氣。她進屋放下菜后，忙不迭地打開了所有的窗戶透氣。聽見女兒房間有聲音，走進去一瞧，才發(fā)現(xiàn)女兒也回來了。她把自己關(guān)在自己的房間里聽音樂，聽得正入神呢，以至母親進去她都沒發(fā)覺，伍呷沒有打擾她，只把門輕輕地合上后出來做飯了。到吃飯時，才將她叫出來吃飯。飯桌上，伍呷叫女兒喊“阿普”，女兒勉強敷衍著叫了聲“阿普”后，不再說話，埋頭吃完飯后就上晚自習(xí)去了。老人坐在沙發(fā)上又開始“吧嗒吧嗒”地抽起了蘭花煙。伍呷忙完廚房里的活，給父親倒了杯酒，然后坐到了父親身旁。

“克基呢?”老人問。

“出差了?！蔽檫嚷唤?jīng)心地回答著打開電視。

“什么時候回來?”

“可能要十天八天吧?！蔽檫热隽藗€謊，其實克基根本沒出差，不過他不會再回來。

“他在家咱翁婿倆好好喝一杯就好了!”喝完那杯酒后老人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粗斓母赣H，看著父親瘦削不堪的臉，滿是青筋的手，裸洛伍呷的心酸酸的。父親是個老實本分的人，也可算是位了不起的能人。他中年喪妻，一個人既當?shù)之攱?，將兒女們拉扯成人，多不容易啊。按理說現(xiàn)在該是享清福的時候了，可兒女們一個個不爭氣，想到自己，伍呷心里更難過她一直是父親唯一的驕傲，但是現(xiàn)在，連她自己都因家庭問題弄得心力交瘁，覺得愧對父親。她不敢再想下去，于是鎮(zhèn)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叫醒父親，把他扶進房間伺候他睡下后，自己坐下來等女兒。

墻上的時鐘“嚓嚓”地一秒一秒向前挪移。夜，好靜啊!為什么平常感覺不到呢，是自己沒用心去體會?原來樂融融的家已如此空寂，她的心有點堵得慌，胸口有些悶。于是起身來到陽臺，看著周圍鱗次櫛比的高樓，她越發(fā)覺得孤獨茫然。這些年來的時而轟轟烈烈時而平平淡淡的酸甜苦辣像麥浪，像洪峰。真的是理不清，讀不懂。

不知什么時候，伍呷發(fā)覺女兒已站在自己背后。女兒攔腰將她抱住，把頭貼在她的后背。兩年了，自從克基在外面有了女人，遇到伍呷獨自傷心時女兒總是以這種方式安慰母親。

“媽，你又在胡思亂想了。”女兒說著把頭靠得更緊了，淚水濡濕了伍呷的后背，暖暖的。顯然，女兒又在為她難過了。母女倆返回客廳時，聽鼾聲老人已睡得很熟了。

“媽，他真是我外公嗎?怎么一點也不像……”

“不像?你見外公時才幾歲呀?那時他還不怎么老，現(xiàn)在老了嘛!”

“媽，咱叫外公洗澡好嗎?他今天一直在抽那種煙，熏死人了。”

“你嫌外公臟啊?沒你外公，也不會有你媽呀!”

“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啊，你趕緊去睡吧，明早還上課呢?！?/p>

“不，我就要跟你睡!”

“不行，太擠了，不行?！?/p>

“不……不擠，怎么會擠呢。我就要跟你睡嘛!”

母女倆經(jīng)過一番爭執(zhí)后，一同躺下了。

(5)

人們說，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就有錢，不知道對不對。反正伍呷的男人克基確實是有錢有勢后才變壞了的。

克基大學(xué)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伍呷的家鄉(xiāng)，與當時的鄉(xiāng)婦聯(lián)主任——伍呷相識并結(jié)成連理。那時的伍呷美麗、善良、大方又有文化，郎才女貌的他倆被傳為佳話?；楹?，小夫妻恩恩愛愛，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女兒出世不久，克基又榮升鄉(xiāng)長。真是雙喜臨門!

之后，因政績突出克基被調(diào)到城里升了官，夫妻雖然兩地分居了，但伍呷覺得再苦再累心也甜。經(jīng)過多方周旋，三年后伍呷也如愿調(diào)進了城。這本來是件大好事!可是，人呀!地位變了，錢多了，心就癢癢了。進了城，伍呷反而覺得心里空空的，沒了以前充實，自在——因為克基整天在外面跑，回來時就以太累等種種理由呼呼大睡，因此夫妻間很少再交流。自己呢，城里不興串門兒，因此除了上班之外，也只能整天呆在家里。更可氣的是，克基在外面跑著跑著，居然跑出個“二奶”來了。自己反而成了第三者。這是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起初有人說克基在外面有女人，她還不相信。一方面，她相信克基；另一方面，她希望不是事實，并且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克基回心轉(zhuǎn)意。猜疑被證實后，夫妻倆一直在冷戰(zhàn)。有一天倆口子又因此事吵起來時，懂事的女兒趕來勸架，卻被克基打了一巴掌。從此女兒不再理他，伍呷也不許他再回來。

這都是城市惹的禍。城市的天空，城市的生活讓人變得寂寞，讓人變得墮落，失去了自我。女兒是懂事的，她甚至不止一次地跪在地上央求父親不要離開他們?？墒菨M口答應(yīng)的克基，過不了幾天又溜出去了?！呀?jīng)深深地陷進情網(wǎng)無法自拔了，猶如上了癮的吸毒者。

五天了。父親來家中已經(jīng)五天了，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以前，只要呆上一兩天，他就嚷嚷著編些什么不適應(yīng)呀，家里忙呀，說只要見見面就行了等等理由吵著回家?？墒沁@次卻一反常態(tài)，這令伍呷有些不安。家里的變故她不敢告訴父親，也不打算告訴他。其實，這家早已不成其為家了。伍呷想讓自己裝高興點，可是怎么也做不到。難道父親已覺察到什么了?五天里，克基一直沒回來，連個電話都沒打回來。難道這還不能引起父親的懷疑?可是他只是默默地坐著或者“吧噠吧噠”地吸煙，什么都不問。以前的父親不是這樣的，難道僅僅是父親真的老了嗎?再這樣下去，伍呷撒謊說克基出差的謊言將不攻自破，到時父親會大動肝火。難道就這么瞞下去?這樣隱瞞下去的結(jié)果會是什么?這些問題讓伍呷焦躁不安。

與其這樣的僵持，不如來個轟轟烈烈地解脫。第六天，伍呷經(jīng)過一宿翻來覆去的冥思苦想，最后撥通了克基的手機。告訴他，父親來了。

第七天，天氣有所好轉(zhuǎn)。沒了前幾天的陰霾，天空中的云霧變得淡一些。恰逢周末，伍呷早早起床做好早餐吩咐女兒記住叫外公起來吃飯后，自個兒出門了。她想利用周末給父親做頓好吃的，補償這些天因天天上班敷衍了父親的愧疚。伍呷在菜市場細細地選菜，買菜，臨近中午回到家時，發(fā)現(xiàn)父親和克基同坐在沙發(fā)上。這么快?雖然早想到了，但還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伍呷若無其事地和克基打了聲招呼后，提著菜進廚房去了。

她躲在廚房里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半晌，兩人誰也沒說一句話，就這么靜靜地坐在一起，只是克基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剛被大人數(shù)落了一番似的。把頭埋得低低的，一直沒抬過一下。翁婿倆一直在持續(xù)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使伍呷的心七上八下地更加不安。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拿起菜刀切起菜來，廚房里響起了篤篤篤的切菜聲……

過了會兒，老人說話了。不知道他先和克基說了些什么，然后向廚房叫道：“伍呷，別做了。你出來!”伍呷乖乖地出來，在父親身邊坐下。

等女兒坐下后，老人看看克基，又瞧瞧伍呷。很久才從嘴里吐出一個字：“說!”倆口子誰也說不出一句話，都只是把頭埋得很低很低。父親火了。他站起來，手在半空中揮了一下，指著兩人欲罵出什么，卻沒罵出口。見桌上有只茶杯，他撲過去，抓起來，狠狠地砸在了地板上。杯子全碎了，老人蹲在地上抱著頭老淚縱橫地哭了起來。看到父親這樣，伍呷也流淚了。

克基坐在沙發(fā)上，一直把頭埋起，默不作聲。伍呷火了，她站起來，先把父親扶到沙發(fā)上坐下然后從沙發(fā)上拽起克基，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罵道：“是男子漢就說呀，啞了?為什么敢做不敢當?”克基沒有還手，也不說話。捂著火辣辣的臉，望了伍呷好一陣，才緩緩走到岳父面前，深深地鞠了三個鞠躬；用滿懷愧疚的眼神望了望岳父，緩緩地轉(zhuǎn)身離去了。

第八天，老人帶著對城市的陌生及永遠的困惑不解，絕望地走了。父親走后，伍呷病倒了。白色的墻，白色的人和白色液體架。白色的人將白色的液體通過針管注入自己的體內(nèi)時，伍呷覺得心中滿是酸酸的、涼涼的苦水……

走出病房的那天，只有女兒陪著伍呷。天空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雪，紛紛揚揚地下了一整夜。第二天，堆積了厚厚的一層，使原本白色的城市更白了。城市的人們都在為這十年難得一見的大雪呼歡著，蹦跳著，紛紛走出家門堆雪人，打雪戰(zhàn)?？鞓窐O了。然而，為一場雪快樂的只是他們——衣食無憂的城里人。

下了一場雪，天更冷了。莫錢蜷縮在破屋里。他不敢伸開四肢舒服地躺下，只能用被子將身子緊緊地裹住，血液似乎已凍住，停止了流淌。

“今年的冬天的確是要我們這些賊娃的命了?！彼哉Z。昨夜下了一夜雪，今天一整天一分錢也沒撈到。不僅沒飯吃，還被拉惹訓(xùn)了一頓，真是的。饑寒交迫的他只有這樣熬著，心里難受極了。莫錢閉上眼睛想起故鄉(xiāng)，想起溫暖的家。

要是在家的話，像今天這樣的天氣，披上暖和的披氈瓦拉，坐在家里，邊烤火邊燒洋芋吃。山里的洋芋又脆又香，烤熟了皮都不用剝，直接把灰拍掉，就可以大口大口地吃。若條件允許的話，蘸上些辣椒面和鹽，那就更不擺了。今天這種天氣，山里的人們哪里也不需要去，農(nóng)活早忙完，只要把牛羊往山上一趕，就一整天地呆在家里玩。大家聚在一塊兒，聊天、拉家常，隨心所欲，想干嘛就干嘛!

這時候，最好玩的還數(shù)村里的孩子們。都穿上厚厚的衣衫，成群成群地聚在一起，追兔子，逮野雞，捉鳥雀。山里的林子很深，一下雪所有的野物都會跑到平地里來覓食。山里的孩子個個兒都是精靈鬼，只要大家同心協(xié)力，到了晚上決不會空手而回，整個山寨充滿了過節(jié)似的歡樂和喜慶。

想起這些，莫錢不覺得餓了，也忘記了寒冷，卻更渴望回家了。自從出來后，他就一直沒回過家。也不知道木加、各各嫫、石前等那些伙伴們怎樣了。親自在屋后裁種的核桃樹可否長高了?爺爺?shù)匠抢飦砀墒裁茨?一連串的問題，是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困惑著他的問題，也讓他更想家!

當初，母親因病離世，不久父親就娶了后母，后母對自己一點都不好。母親還在時，曾帶著他來過一回城里，到過姑姑家?？匆姽霉眉业钠练孔?，看到城里到處是好吃好玩好看的，到處都是天堂一般的景象，他羨慕死了!借著自己對城市的最初印象借口后母對自己的不好，他偷偷地離開了家鄉(xiāng)逃到了城里。如今，少了父母的呵護和責備，孤零零的莫錢像只受傷的小鳥，反而更加痛苦。人生最悲慘的事情，莫過一個人，沒有親人，沒有知己，無依無靠，孤苦伶仃地活著。

他打算：過了這個冬天，好好弄上一筆錢就回家。

(6)

夜，很靜，靜得可以讓人感覺到他人的呼吸。遠方重疊的山在夜里顯得更加高大，巍峨。這是一座群山環(huán)抱的城市。大山賜予了山里孩子博大的胸懷。伍呷是山的孩子，純凈的大山給予了她寧靜的脾性，婀娜的身段，秀美的臉龐，給予了她善良和純樸。然而，就是這大山賜予的善良和純樸間接害了她。如果當初開始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時，她聽人勸，管管克基或許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她原以為，都是大山的孩子，都是純樸善良的祖先的兒孫，她相信他。每次都在他編織的甜言蜜語里做著美夢，在他所謂的真情告白里幸福著。不曾想過一切都會隨世俗和環(huán)境的改變而改變。金錢和權(quán)勢會吞噬人的靈魂、良知。善良和誠信一旦被金錢和權(quán)勢所熏染，一切就會蛻變。

如今，一切都像一出戲。戲散了，只剩下冷清的帷幕和舞臺。這個曾經(jīng)給過她幸福、希望的男人，就這樣毫不留念地走了。她佇立在陽臺上，望著遙遠的故鄉(xiāng)方向，深邃而幽遠，分不清哪里是哪里，全在一片朦朧中。伍呷又在獨自傷悲落淚了……

日子出奇的平淡，像老牛拉著破車在凸凹不平的土路上顛簸。盡管往事不堪回首，但她仍然會想起過去，想起過去所經(jīng)歷的一些事情。她唯有通過做一些事情來學(xué)著去忘記。兩個禮拜后，在親朋好友們的勸慰下，心情漸漸好轉(zhuǎn)的她也學(xué)會了跳交際舞。

每晚去跳舞成了慣例。這晚，鄰居張嫂又來約伍呷。她欣然應(yīng)允，還比往常提早了半個小時進舞廳。但不知為什么，伍呷總覺得今天心里空落落地不踏實，眼皮也跳個不停。難道會出什么事?

莫錢經(jīng)過好幾天仔細地踩點和精心的策劃后，邀約了自己的好友木史，悄悄溜進了一個居民小區(qū)，準備實施他的發(fā)財計劃，實現(xiàn)回家的愿望。順利進入小區(qū)后，他倆焦急地躲在隱蔽處等待天黑。經(jīng)過這幾天的觀察，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小區(qū)里有幾家相鄰的住戶有輪流坐莊，夜晚結(jié)伴夜宵的習(xí)慣。想著干完這一票，就金盆洗手回家了，心里不免有幾分激動和亢奮。

終于等到天黑，人走樓空。莫錢立刻爬上其中一戶人家的窗戶，用隨身準備好的家伙撬開了窗子。兩人迅速翻進了里屋，打開燈，開始到處翻找……搜完一家又一家。

他倆忙完一切，心里美滋滋地帶上戰(zhàn)果正準備轉(zhuǎn)身離開。這時，外面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和刺耳的警笛聲，他們被包圍了……

舞會散場，伍呷剛進屋。電話鈴響了：“你有沒有一個叫莫錢的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