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眼看到金箔貼飾的古代服裝實物，這一刻讓人目眩。大約三年前，中國歷史博物館的一次大型展覽上，新疆尉犁縣營盤十五號墓男性墓主的一身殮服完整地亮相，其上點點閃耀的金箔，使很多人都猝然遭遇了目眩的時刻。墓主淡黃絹袍的前胸裝飾用小片金箔貼出穹形紋樣；足上的絹襪，也飾以金箔貼成的花紋，昔日的高貴與榮耀，就在點點金光中沉默地凱旋，一下逼近到我們面前。

實際上，在新疆尉犁縣營盤古墓群的其他墓葬中，同樣出土有金箔貼飾的服飾，如M14墓出土的貼金綺袍殘片、貼金衣背殘片、貼金綺裙下擺殘片、貼金衣褶殘片，M17墓出土的貼金綺夾襦等等。經(jīng)專家研究，這些墓葬及其隨葬物品的年代，被定在東漢到魏晉這一時段。這讓人聯(lián)想到，中國歷史文獻(xiàn)中關(guān)于服裝上以貼金做裝飾的記載，大致上也是出現(xiàn)在同一時期。

比較明顯的例子，如《南史·蕭正德傳》中記載，梁武帝時，四大惡少之一董暹有“金帖織成戰(zhàn)襖，直七百萬”。此外，南齊東昏侯蕭寶卷騎馬出行的時候，總是戴“金薄帽”（《南史·齊本紀(jì)》）。金箔，在當(dāng)時的文獻(xiàn)中一般寫作“金薄”。這一時期，人們對于金箔的認(rèn)識，以及對金箔制造技術(shù)的掌握，顯示在晉人陸《鄴中記》（《四庫全書》版《說郛》卷五十九）對石虎儀仗的描寫中：

石季龍作“云母五明金薄莫難扇”。（《四庫全書》所收《十六國春秋》中，此句后有云：“此一扇之名也。”）薄，打純金如蟬翼，二面采（彩）漆，畫列仙、奇鳥、異獸；其五明方中，辟方三寸或五寸，隨扇大小，云母帖其中，細(xì)縷縫其際，雖掩盡而彩色明澈，看之如金可取，故名“莫難”也。季龍出時，以扇挾乘輿。

這是一種工藝很復(fù)雜的儀仗扇：把黃金打成薄如蟬翼的“金薄”，也就是金箔。然后，在金箔兩面都用彩漆畫上當(dāng)時最時興的神仙、仙境題材，做成一張金箔的扇面。再把扇面劃分成三寸或五寸大小的一個個小格，用透明的云母片一一貼上去，直至云母把整個扇面覆蓋。最后，用細(xì)縷——應(yīng)該就是黃金的細(xì)絲——填充云母片之間的縫隙。這樣，雖然畫著彩畫的金箔上面覆蓋了一層云母的保護(hù)層，但是，通過透明的云母，人們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到扇面，給人的幻覺，似乎那彩畫的金箔觸手可及，這也就是其“莫難”一名的由來。石虎出行的時候，就由侍從們高舉著這樣輝煌的金扇，隨行在乘輿兩側(cè)。

新疆出土的漢晉時代服飾上的點點金箔，讓我們知道，用“純金”“打”成“如蟬翼”一樣輕薄的金箔，在石虎的時代，肯定不是什么太稀罕的事情。實物與文獻(xiàn)互相印證，恰恰清楚證明了當(dāng)時金箔打制技術(shù)的成熟水平。技術(shù)的成熟，當(dāng)然是金箔進(jìn)入人們?nèi)粘Ｉ畹那疤?。?dāng)時，人們的首飾、衣服、鞋以及居室布置，都用金箔加以裝飾。如東漢繁欽《定情詩》：

何以結(jié)相于？金薄畫搔頭。

西晉張華《輕薄篇》：

足下金薄履，手中雙莫邪。

陸《鄴中記》：

（石虎）帳頂上安金蓮花，中懸金薄織成碗囊。

營盤古墓出土實物，展示了這一時期在服飾上運用金箔的具體工藝：

M14：8-1，貼金衣襟?！谜澈蟿⑶泻玫男∪切谓鸩ǖ走厡?.35—0.4、高0.45厘米）粘貼在各個布片上，每片粘15枚，上下相錯排列成三角形。……在絹條和加縫的布片斜緣上貼連續(xù)的圓形金箔（每枚0.4—0.5厘米），形成連珠紋。大部分金箔在出土?xí)r已脫落。（《新疆尉犁縣營盤墓地一九九五年發(fā)掘簡報》，《文物》二○○二年六期，30頁）

簡報中尚有多處關(guān)于貼金衣飾的介紹，其手法都是一致的：把很多剪切成小片幾何形的金箔貼到衣料面上，組合在一起，形成幾何形狀的復(fù)合圖案。在看到這樣的工藝手法之后，漢晉南北朝時期的一些文學(xué)描寫，就變得容易理解了，如南朝沈約《少年新婚為之詠》中所道：“羅金薄廁，云鬢花釵舉?！?/p>

“廁”，在漢代，常用于漆器、金屬工藝中，如《西京雜記》中的例子：“天子筆管，以錯寶為跗……以雜寶為匣，廁以玉璧翠羽，皆直百金?！保ā疤熳庸P”）“雜廁五色琉璃為劍匣。”（“劍光射人”）“武帝為七寶床、雜寶案、廁寶屏風(fēng)、列寶帳。”（“四寶宮”）“皆以雜寶廁錯翳障?！保ā叭丈浒亠簟保┰谶@些描寫中，“廁”和“錯”，都是指當(dāng)時奢侈品上流行的裝飾手法：把金、銀、寶石、羽毛等切成小片、長條或細(xì)絲，利用粘合劑固定在器物表面上，形成“拼嵌”、“鑲嵌”的花紋。但是，在絲羅的衣料上如何進(jìn)行“鑲嵌”？本來讓后人很困惑。營盤古墓貼金服飾實物的出土，讓我們明白，沈約詩中所云“金薄廁”，顯然是借用金銀寶石鑲嵌工藝的詞匯，來形容服飾上獨特的裝飾手法：把極薄的金箔切碎成圓、方、三角等形狀的小片，或細(xì)長的窄條，有規(guī)律地在絲綢衣服上拼貼成花紋。M17墓出土的貼金綺女夾襦，恰恰是在下擺上有一道貼金黃絹緣邊，可以作為“羅金薄廁”這一詩句的視覺注腳。

同樣，《西京雜記》中，記載趙合德呈送給趙飛燕的禮物，有“金錯繡襠”，也是借用當(dāng)時金屬鑲嵌工藝的習(xí)慣用詞“錯”，轉(zhuǎn)而形容金箔貼飾服裝的做法。襠，應(yīng)該是“襠”的簡稱，意為坎肩兒、背心。因此，“金錯繡襠”，就是趙合德送給趙飛燕的一件貼金繡花坎肩兒。

不過，非常有意義的是，在漢晉南北朝時期，人們并不滿足于借用“廁”、“錯”等漆器、金屬工藝中的傳統(tǒng)術(shù)語。對于剪刻金箔以貼飾服裝這一手法，出現(xiàn)了專業(yè)稱呼。南朝宗懔《荊楚歲時記》（《四庫全書》版《說郛》卷五十九）中有云：

正月七日……或鏤金薄為人，以貼屏風(fēng)，亦戴之頭鬢。

這里，金箔加以刻、剪等處理，制成小片圖案，被稱為“鏤”。庾信《春賦》中恰恰談道：

鏤薄窄衫袖，穿珠帖領(lǐng)巾。

“鏤薄”者，鏤刻金箔成紋，以便貼飾在衫袖上，正好與下句的“穿珠”相對。另外，《三國志·夏侯玄傳》有云：

今科制自公、列侯以下，位從大將軍以上，皆得服綾錦、羅綺、紈素、金銀飾鏤之物，自是以下，雜采之服，通于賤人。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里整句話都是在談?wù)摲椀纳菝遥敖疸y飾鏤”是作為衣料的一種，與綾錦等羅列在一起，“服……金銀飾鏤之物”，也就是說，“金銀飾鏤之物”是用來穿在身上的。結(jié)合“鏤薄窄衫袖”一句的語意，以及新疆出土貼金衣物的實物參考，可以認(rèn)為，用金箔、銀箔刻成的小片圖案來貼飾服裝，對于這一行當(dāng)，當(dāng)時比較專業(yè)的稱呼是“鏤薄”、“金銀飾鏤”。換句話說，在那時，“鏤”如果與金銀箔或服飾聯(lián)系在一起時，就不是指金作、木作中的雕鏤、鏤刻之意，而是指“金帖”，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貼金”。如此，則《晉書·石季龍載記》中所言：“季龍常以女騎一千為鹵簿，皆著紫綸巾、熟錦褲、金銀鏤帶、五文織成靴?！逼渲小敖疸y鏤帶”一項，就是指在腰帶的皮或絲面上加以貼金、貼銀裝飾。

至晚在三國時期，服裝貼金工藝就成了獨立的行當(dāng)，擁有專門的工藝名稱，這應(yīng)該說明，貼金服飾在當(dāng)時是何等的成熟，何等的受歡迎。直到南朝末期，陳后主即位之初，還曾專門下詔，將這一工藝列在禁絕之列：

鏤金銀薄、庶物化生、土木人、彩華之屬，及布帛短狹輕疏者，并傷財廢業(yè)，尤成蠹患……并皆禁絕。（《南史·陳本紀(jì)》）

朝廷要專門發(fā)布詔令加以禁絕，正可以看出貼金銀工藝在當(dāng)時的紅火程度。實際上，對于這樣的貼金衣料，三國時，夏侯玄就建議朝廷一定要嚴(yán)加限制，可是，一直到南朝末年，朝廷換了好幾代，同樣的努力卻還在繼續(xù)著，只能說明貼金服飾太受歡迎，根本不可能杜絕。

《全三國文》中載魏文帝曹丕《詔群臣》文，其中談道：

前后每得蜀錦，殊不相似，比適可訝，而鮮卑尚復(fù)不愛也。自吾所織如意虎頭連璧錦，亦有金薄、蜀薄，來至洛邑，皆下惡，是為下工之物，皆有虛名。

因為已經(jīng)事過境遷，我們不太清楚作者當(dāng)初發(fā)話時的具體語境，文中這一段話就顯得不太好理解，揣其大意，是在批評蜀錦、蜀地的工藝品質(zhì)量不行，作為一種反證，證明曹魏等于“中國”，等于正統(tǒng)。其中要注意的是“自吾所織如意虎頭連璧錦，亦有金薄、蜀薄”一句。史書記載，從東漢以來，陳留襄邑就以生產(chǎn)一種特殊的“織成錦”而聞名，據(jù)說到了“襄邑俗織錦，鈍婦無不巧”（東漢王充《論衡·程材篇》）的地步。那時，朝廷儀式上公侯百官的禮服衣料都是在襄邑定制，其中，如“虎賁將虎文褲，……虎賁武騎冠，虎文單衣。襄邑歲獻(xiàn)織成虎文云”（《后漢書·輿服志》）。曹丕說“像咱們這兒織的如意虎頭連璧錦……”“虎頭”、“連璧”顯然是指錦的紋樣，似乎與東漢以來的“織成虎文”傳統(tǒng)紋飾有傳承關(guān)系。更重要的是，營盤墓地M8墓出土的錦枕面，織有“安樂如意長壽無極”的字樣，而一九五九年新疆出土的彩錦女袍也織有“萬世如意”的字樣。根據(jù)《鄴中記》等書對于錦名的記載，我們可以知道，按那時的習(xí)慣，“如意虎頭連璧錦”一名中，起頭的“如意”二字，乃是指錦中織有帶這兩個字的吉語。因此，這是一種在虎頭、連璧紋中夾織有“如意”吉語的彩錦，是當(dāng)時最貴重的“織成錦”，只有襄邑才能生產(chǎn)。

但是，在這一最珍貴、最本土的高級面料上，“亦有金薄、蜀薄”，其意思似乎是，對這種貴重的“織成錦”再加以“鏤薄”，貼上金箔的小片花紋?！笆癖　辈恢我?，從曹丕剛批判過蜀錦的情況來看，也許是指蜀地加工的金銀箔。推測這段話的意思，仿佛是說，蜀錦中就流行“鏤薄”，由此，才有接著一句的“咱們這兒織的如意虎頭連璧錦，也帶有金箔、蜀箔”。似乎，當(dāng)時生產(chǎn)的錦，包括最為貴重的織成錦，都流行在錦面上加貼金箔，也就是在織錦上進(jìn)行“鏤薄”，把貼金錦作為最終的出品、作為一個特殊品種，推銷四方?！短接[》卷三五九“兵部”“防汗”條記載：“《魏百官名》曰：黃地金鏤織成錦障泥一具，又織成防汗一具。”（中華書局一九六○年版，1651頁）“黃地金鏤織成錦”一詞，顯示三國時期確實流行“鏤金薄”的織成錦；陸《鄴中記》也提到，十六國時，石虎的豪華大帳“懸金薄織成碗囊”；《南史·蕭正德傳》中“金帖織成戰(zhàn)襖，直七百萬”的記載，則顯示如此極端奢侈的衣料直到南朝也還存在。不過，據(jù)曹丕說來，這一特殊品種質(zhì)量不太過關(guān)，不知此話是出于政治立場的判斷，還是確實反映了事實。據(jù)考古發(fā)掘簡報介紹，營盤古墓出土的“鏤薄”服飾，普遍有金箔脫落的現(xiàn)象。不過，在經(jīng)歷了一千多年的考驗之后，居然還能有部分金箔貼牢在絲織品上，這才更叫人驚奇。

不管曹丕有什么樣的觀點，從文獻(xiàn)與實物都可以看出，從東漢以來，中國內(nèi)地與遙遠(yuǎn)的西域一樣，非常時興“金銀飾鏤”的時裝?！多捴杏洝分杏幸粭l說，石虎在進(jìn)行大朝會的時候，“兩閣上窗幌，宮人數(shù)千陪列看坐，悉服飾金銀熠熠”。新疆出土的貼金或說“鏤薄”衣服實物，使得這一記述重新變得令人信服起來。至少，動筆寫下這樣一條文字的人，在當(dāng)時，是以他親眼所看到的貴族服飾上閃閃的金箔、銀箔為依據(jù)，而構(gòu)造出如此華美燦爛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