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五年四月開羅舉辦的一次會議上,我結識了斯里蘭卡來的佳亞和印度尼西亞來的賓妮。佳亞是科倫坡大學政治學教授;賓妮主持著雅加達的一個非政府組織。我們一起去參觀金字塔。胡夫金字塔的偉岸讓我們對古埃及文明肅然起敬,而面對被拿破侖的大炮轟掉了半邊臉的獅身人面像,我們又為一個偉大文明的消失而悲哀。人類歷史是一部恃強凌弱的血腥史,在近代,則充斥著西方國家對世界其他地方的征服和殺戮。由古埃及文明的滅亡,我們想到了我們各自國度的命運。佳亞談起了他的青年時代,那個如火如荼的六十年代。那時他是一個狂熱的毛主義者,被紅色中國所發(fā)生的“大革命”所吸引。和那時的中國人一樣,他和他的同志們也時常迎接偉大領袖的最高指示。他給我背誦了諸如“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之類的語錄。在賓妮的心目中,中國仍然是追求平等的人們所向往的圣地;而佳亞則對中國今天的變化了解頗多,知道中國現在城鄉(xiāng)差距相當懸殊,知道中國已經變得很務實。他有一點失望,但也不悲傷?;氐铰灭^,我們坐在面對尼羅河的窗前吃晚飯。尼羅河浩浩蕩蕩,碧綠如洗。上帝垂青埃及,賜予她尼羅河,她才得以成為地球上第一個發(fā)達的人類文明。我們沐浴在河水反射的余輝之中,放眼對岸星星點點的燈火,談話卻沒有離開革命。佳亞說,對他而言,那是“一代人的情懷(a generation thing)”。幾年前他去馬尼拉參加一個會議,到會者中包括菲律賓的幾位部長和副部長,他們都曾是毛主義者。幾天的會議期間,佳亞和他們一見如故,話題離不開六十年代,臨別時他和每個人擁抱,就像擁別當年的同志和戰(zhàn)友一樣。佳亞和他們一樣,已經融入各自的主流社會,但在他們的血液里,仍然流淌著青年時代的激情。
然而,現實卻是殘酷的。菲律賓曾經是亞洲的希望;在六十年代,她是被公認為最有可能趕上發(fā)達國家的亞洲國家,因此包括亞洲開發(fā)銀行和國際水稻研究所在內的國際機構才選址在菲律賓??墒牵裉斓姆坡少e不僅被四小龍和另外幾只亞洲小虎遠遠甩在了后面,而且已經被中國所趕超。在意大利布拉瓊(Bellagio)的一次會議上,我和一位菲律賓的同行談起中國的問題,他反問:“中國怎么會有問題?我每次到中國,看到的都是嶄新的變化?!庇腥税逊坡少e的落伍歸咎于馬科斯的獨裁統(tǒng)治,但是,馬科斯被推翻十幾年了,菲律賓的經濟狀況并沒有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在去開羅開會之前,我參加了亞洲開發(fā)銀行組織的一個會議。亞行的一位官員告訴我,整個菲律賓的經濟和政治,仍然是控制在少數人手中,中部的一個島則完全被一個家族所控制。他說,這是菲律賓最大的問題。無獨有偶,賓妮在開羅會議上宣講的論文,是對地方分權在印尼失敗原因的分析。在蘇哈托統(tǒng)治時期,印尼高度中央集權,地方長官由中央任命。蘇哈托下臺之后的民主化導致向地方分權,地方長官也開始由民選產生。按理這樣可以加強對官員的監(jiān)督,但是,事實卻完全相反,分權之后各省很快被地方精英階層所操控,政治和經濟環(huán)境非但沒有改善,反倒惡化了。在布拉瓊的會議上,我認識了一位在那里寫作的尼泊爾詩人,他和我談的,只有兩件事。一件是宣傳在尼泊爾和印度應該有革命,一件是他如何向往到中國去看一看。他也是一位毛主義者,同情尼泊爾的左派游擊隊,憎恨尼泊爾和印度森嚴的等級制度。
中國曾經是世界革命的明燈;幾十年過去了,在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有一些人,在他們的心里,這盞燈仍然沒有熄滅。四分之一世紀的市場化建設,讓中國取得了無與倫比的經濟成就,我們自己因此反倒忘記了革命對中國的意義。不僅如此,“革命”這個詞不僅從日常語言中消失了,而且也從學術研究的視野中消失了;即使出現,也是對它的批判。河清先生的《民主的烏托邦》(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二○○○年三月版)正是這樣一本批判革命的書。他雖然批評的是法國革命,其用意顯然是針對當今中國。他對“人民主權”的大部分批評是深刻的,但對平等的徹底否定卻讓人不能安心。河清正確地指出了,“民主的終極原則是平等”。他將平等分成三個組成部分:民事平等(即法律平等)、政治平等(人人平等地享有選舉權)和社會平等(或社會條件的平等),并認為,西方的民主制度僅僅是實現了前兩個平等,而擱置了第三個平等,即社會平等。他對社會平等的理解是:
真正的平等——既沒有窮人也沒有富人(消滅社會差別),人人都在財產上平等,從而在社會條件上平等,人人都干同一分量的社會勞動,領受同一分量的社會報酬,人人無論賢與不賢,才與不才,男人女士,工人農民,都在社會上享受一律平等——這在道義上顯得極“公正”,理論構想顯得極“美好”,但在現實中卻不可行?!?/p>
新中國嘗試實踐真正的“社會平等”——“人民公社”(公社食堂),消滅私有財產,消滅“三大差別”(知識青年下放農村也從該邏輯推出)……則給中國帶來了災難性后果。(52頁)
如果“平等”真如河清先生所定義的那樣,是不論貢獻,而只講結果的平均分配,則我對他的上述論斷毫無異議。問題在于,“平等”并不是像河清先生所定義的那樣簡單,即使是在人民公社時期(公社食堂時期除外),按勞分配也是一個基本原則。革命的目的,也不是財產上的完全平等分配,而是打破舊有的社會結構,套用舊話來說,就是“推翻腐朽的上層建筑”。但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絕不是一句空話,當一個國家的經濟資源被少數人控制的時候,要達到民事和政治平等困難重重。舉目四望,我們會發(fā)現,那些經濟發(fā)展的領頭羊國家,都曾經發(fā)生過程度不等的革命,而那些至今仍然徘徊動蕩的國家,無一不是沒有經歷一場真正意義上的社會革命的。法國革命是血腥的,英國革命也好不到哪里去,國王的頭顱同樣成為革命的祭品。美國從誕生之日起就是一個平民社會,而日本的明治維新則起始于下層武士對幕府的反抗。蔣介石視共產黨為死敵,但他還沒有到臺灣,就已經令陳誠開始了土地改革,完成了一場不流血的革命,臺灣也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為世界范圍內成功土改的楷模。反觀印度,土改曾經是其基本政策,但至今土改在大部分邦仍然沒有實現,11%的農民仍然處于無地狀態(tài)。由于社會的連續(xù)性,種姓制度仍然統(tǒng)治著廣大的農村地區(qū)。還是在布拉瓊的會議上,一位世界銀行的研究人員介紹了她在印度農村所做的一個試驗。她將六個村子十二三歲的孩子集中起來,每村抽一個孩子,組成小組,每個小組一起到一間屋子里完成一個小測驗。她隨機地讓一些組的孩子當眾說出他們的種姓,而另一些組的孩子則不說。結果表明,那些說出自己種姓的小組中的低種姓孩子的分數,比那些在沒有說出自己種姓小組中的低種姓孩子的分數低得多,也就是說,種姓制度限制了低種姓人群的生產力。為了消除種姓制度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印度在九十年代初通過了一項法律,要求所有村子實行民主選舉,并且規(guī)定隨機抽取的一定比例的村子必須選出低種姓的女性村長。那位世界銀行的研究人員恰好訪問了這樣的一個村子。她找到那位女村長的家,發(fā)現接待她的是女村長的丈夫。原來,女村長是文盲,而且,沒有丈夫的同意,她不能離開自己的家。“我為什么要離開自己的家呢?”這是她對世行研究員驚訝反應的回答。村長的職務因此是由她的丈夫來行使的,而她的丈夫又要聽命于那些高種姓的人。我把印度的這種做法稱為“羞答答的革命”,它的目的是增加低種姓人群的權力,削弱高種姓人群的權力,但方式太溫和了,根本無法和根深蒂固的種姓制度相抗衡,遑論推翻它了。
中國革命雖然慘烈,但卻實現了許多其他國家無法實現的東西。一九五四年的《婚姻法》,可以說是世界上最自由主義的婚姻法,僅憑“感情不和”,一個人就可以要求和配偶離婚。我們也許可以說,那部《婚姻法》的象征意義大于現實意義,但是,新中國頭三十年中婦女所得到的空前的解放卻是實實在在的。革命的另一個貢獻,是打破了國家資本主義對經濟和社會政治的壟斷。新中國成立之前,四大家族主導著全國的政治和經濟,而各式軍閥則控制著地方的政治和經濟,中國革命的貢獻之一就是鏟除了少數人對政治和經濟的壟斷??上?,我們今天對這一點的認識是不足的。從七十年代開始的分權對中國的經濟增長做出了巨大的貢獻,這是學術界普遍接受的結論,錢穎一教授還從學理上對此進行了闡述。但是,分權是否無條件地有利于經濟增長呢?賓妮介紹的印尼的例子就是一個反例。那么,為什么分權在中國就能取得成功?印尼失敗的教訓從反面給出了答案,這就是,中國分權的基礎是經濟、社會和政治上的平等;在這個基礎之上,分權之后地方的政治經濟沒有被少數人所操縱,從而使得分權之后帶來的激勵效應可以盡情地發(fā)揮作用。我們在過去二十五年所做的,是打破國家的壟斷;但是,當國家壟斷被打破之后,我們要警惕更惡的勢力乘虛而入,主導地方政治和經濟。在一般層面上,我們也要警惕大資本和地方政治精英的結盟,群眾的參與和國家的控制因此都是必要的。經過千百年,特別是最近幾百年的血腥教訓,人類社會已經意識到,一個運轉良好的社會體制必須在無政府主義和極權之間取得一個平衡。人民主權可以導致群眾暴政,因此在現實中不可能完全貫徹下去,正如河清先生所說,它只能是烏托邦。但是,一個社會不能沒有烏托邦,沒有它,社會就會流于庸俗,失去方向。我們過去將人民主權落實到現實層面的方式是幼稚的,其結果甚至是災難性的。但是,我們不能在倒洗澡水的時候把孩子也倒掉了。基于人民主權的對經濟和社會平等的追求是建國頭三十年給我們留下的寶貴精神遺產。環(huán)顧發(fā)展中國家的艱難歷程,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珍惜這一遺產。
自九十年代以來,學術界的主導是保守的自由主義。作為對計劃經濟時代國家壟斷以及無序的群眾運動的反抗,這一傾向具有進步意義,也和九十年代的市場化改革浪潮相契合。與此相關的是文化保守主義的抬頭。河清先生將中國古代的“為民”思想作為和西式民主相對立的一種可行政治方案提出來,當屬文化保守主義之一種。這種保守主義和保守的自由主義一樣,是出于對群眾運動的反抗,但在理念上卻完全南轅北轍;后者強調個人自由,而前者則傾向于將中國文化中專制的一面加以美化,片面地強調帝王政治中秩序的一面,而掩蓋它殘酷的另一面。“水可載舟,亦可覆舟”,這是古代智者總結出來的治國感言,“為民”則是為了讓帝王這只“舟”不至于被民眾的洪水所傾覆。然而,這僅僅是對帝王統(tǒng)治的一種道德訓誡,而不是一種社會組織形式。黃仁宇在《萬歷五十年》里所要表達的核心思想恰在于此。萬歷皇帝在像海瑞這樣無時無刻不訴諸道德戒律的官吏的糾纏之下,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昏君。道德取代了制度的建設,這是黃仁宇反復引用李約瑟所謂“中國人不會數目字管理”之經典一例。一個皇帝能夠“為民”當然好,但如果他不“為民”,則又如何呢?河清先生說,民眾可以群起而推翻之。而這恰恰是非民主政體的最大問題。英國之所以能夠在十七世紀建立我們今天稱之為“民主”政體的雛形,恰恰是因為議會不滿意國王的恣意胡為,因此不惜與之一戰(zhàn),而結果卻又是克倫威爾的獨裁,最終才通過光榮革命達到國王和議會之間的一種妥協。民主說到底是一種被動機制,它的功能不是要求執(zhí)政者做什么,而是當執(zhí)政者做錯什么的時候,為社會提供一種和平的方式來更換執(zhí)政者。在這里,“和平”是一個主要的限定詞;如果執(zhí)政者的更換總是需要民眾的揭竿而起,則一個社會必然陷入非洲式的選舉——獨裁——戰(zhàn)亂的怪圈。
民主是一套精巧的機制,而不僅僅是一系列雄辯的思想。中國古代的“為民”思想有其可取之處,但是,要將這個思想發(fā)展成一套行之有效的機制,這之間存在一條不那么容易逾越的溝壑。民主已經被證明是一種行之有效的國家治理手段,因此值得中國作為一種終極目標來追求。這當然并不意味著歷史像福山所說的那樣已經終結了,在走向民主的道路上,我們必然要攜帶我們民族文化的遺產同行,這份遺產不僅僅包括歷史時期流傳下來的東西,而且還包括社會主義革命所留下的,以及我們正在創(chuàng)造和經歷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