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文敘述的伊始,必須先明確一個概念:我們現(xiàn)在被許多評論者稱之為“當代彝族詩歌”的對象,其實應該稱之為“當代彝族漢詩”。原因在于,所謂“當代彝族詩歌”,無疑首先應該談到“當代彝文詩歌創(chuàng)作”,而“所謂‘當代彝文詩歌創(chuàng)作’是指20世紀80年代起始以來,彝族詩人、作者用母語直接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本總稱”。除去“起始于20世紀80年代”的“當代”概念的限制,“彝文詩歌創(chuàng)作”早就“古已有之”,雖然它們“絕大部分作品都還停留在流于口碑相承或手工傳抄的集體創(chuàng)作的民間文學版本”,但它們奇異的光彩“折射出一條無垠的時間背影”。關(guān)于“彝文詩歌創(chuàng)作”的有關(guān)問題不在本文評述的范疇,恕不在此加以展開。
本文所涉及的詩歌狀況,僅指“當代彝族漢詩”,它“起始于20世紀80年代”,迄今剛逾20個年頭,它經(jīng)歷了誕生、發(fā)展、壯大,現(xiàn)在正逐步走向輝煌,本文試從轉(zhuǎn)述、融合、重生三個方面來對之加以論述。
一、轉(zhuǎn)述:尋找文化“共相”
雖然“當代彝文詩歌創(chuàng)作”賡續(xù)了“強大得不可思議,自信得不可思議,也質(zhì)樸流暢得不可思議”、“是無數(shù)心靈的滋生之物,是生命的證明。這些證明以難以言喻的方式顯示著人的尊嚴、生命的瑰麗,以及生命感悟和掌握世界的能力。生命在此表達了自己最大的浪漫”(見《時間的背影》)的“彝文詩歌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但彝文母語畢竟受眾有限,要融入當代詩歌的“主流話語”,必須催生“彝族漢詩”,否則在漢詩為“主流話語”的當代中國詩壇,“彝族詩歌”的話題將無從談起。
在新時期成長起來的新一代彝族詩人,由于漢語的極大普及,其大多數(shù)都有著強大的漢文化背景,故“當代彝族漢詩”應運而生。20世紀80年代初,一群彝族詩人開始用漢語詩歌“轉(zhuǎn)述”他們的生活,包括生活狀況、生活場景以及生活經(jīng)驗等等,這些最早的彝族漢詩耕耘者有四川吉狄馬加、馬德清、倮伍拉且、巴莫曲布嫫、發(fā)星,貴州的程韻、祿琴,云南的王紅彬、李玥、李福春、楊佳富、李陽喜等等。經(jīng)過數(shù)年的努力,這群彝族漢詩的寫作隊伍和寫作實力日益壯大,霽虹、柏葉、牧莎斯加、阿蘇越爾、米切若張、克惹曉夫、吉木狼格、李騫、張培立、熊紹倫、周祖平、黃光成、李云華、劉存榮等等,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20年來,從事“當代彝族漢詩”創(chuàng)作的彝族詩人當在六七十名以上,出版詩集100余部。單就數(shù)量而言,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就創(chuàng)作而言,雖然他們的生活經(jīng)歷不同,寫作風格各異,或雄渾,或溫婉,或傳統(tǒng),或現(xiàn)代,而經(jīng)他們“轉(zhuǎn)述”的彝族生活風情卻在讀者面前日益凸現(xiàn),通過閱讀他們的作品,一個思維的、語言的、風情畫式的彝族文化場景被烘托出來了,比如——
“他是個沉默的男子漢,額頭上與滿歷險的日記
只有在那歡樂溢滿高原湖寂靜的時候
他才用低低的鼻音,他才用沉沉的胸音
哼一支長長的山歌,那支歌彎彎又曲曲
讓那些女人的心發(fā)顫,泛起無比的波瀾
讓那些女人的鼻發(fā)酸,比那黃昏的山巖更燦爛
他的頭顱上有遠古洪荒時期群山的幻影
他褐色的胸脯是充滿了野性和愛情的平原
讓那些女人在上面自由地耕種不死的信念”
——吉狄馬加《最后的召喚》
“很久以前
山丫口下面的草甸子上奔來馬匹
一個民族的氣味便在草上彌漫
山丫口多像一個望向山外的窗子
使目光擦著鳥翅望得很遠”
——發(fā)星《血源》
“篝火在靜夜的某個部位燃起來
同時燃起來的
還有無數(shù)顆彝人的心
……
彩裙飄揚起來了
察爾瓦飄揚起來了
旋轉(zhuǎn)的天空大地
在我們熱情的眼睛里
溫柔無比
……
同時燃起來的
還有無數(shù)顆彝人的心
還有無數(shù)個彝人的夢”
——柏葉《達體舞之夜》
“只要想起那些黝黑的面孔
返身撿起木筆的姿勢
塵埃從風中紛紛跌落
天空和大地屏息靜氣
……
布摩的法術(shù)
使一切昭然若揭”
——祿琴《彝文》
“夜是松林里愉快的打歌
是草坪上歡樂的跌腳
夜是少男少女陶醉的時刻
是點起火把尋找愛情
夜是土掌樓里男人粗糙的鼾聲
是守山人孤獨的夢
夜是女人輾轉(zhuǎn)難眠的囈吟
是小阿則哇哇的哭啼
山寨之夜啊
充滿山林多彩的韻味
充滿土地純樸的氣息”
——李福春《山寨之夜》
這里我們只是簡單、隨意地選取了分別來自四川、云南及貴州幾位彝族詩人的漢詩作品,很顯然,我們不難在這些詩句中找到彝族人生活場景的信息,雖然他們所描述的對象亞文化背景不同、地域及生存環(huán)境不同、詩人體驗和言說方式不同,但他們都白描式或重彩式地描繪出了可供傳達的東西,諸如鷹的圖騰、獵人與騎手、靈魂的住所、夢的顏色等等涉及民族血脈、民族風情和民族文化親和力的內(nèi)容,都毋庸置疑地被“轉(zhuǎn)述”出來了。
這種“轉(zhuǎn)述”無疑是有意義的。首先,它體現(xiàn)了彝族詩人們強烈的“文化自覺意識”,體現(xiàn)了他們“邊緣文化立場”對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文化中心論”的強烈質(zhì)疑,他們運用漢語這個載體,毅然打破了沉寂而無奈的民族文化“休眠狀態(tài)”(這是多么漫長寂寞的狀態(tài)?。。?,勇敢地亮出了自己的舌頭;其次,“轉(zhuǎn)述”本身就是從“邊緣”出發(fā),它是一個自省、趨合、提升的過程,“從邊緣出發(fā),現(xiàn)代詩人得以從新的角度省察中國傳統(tǒng),并宏觀其他文化”;第三,“轉(zhuǎn)述”有解釋學上的意義,正如法國哲學家伽達默爾所說,我們是把過去傳遞到當前的傳遞者,即使是最小心地試圖在過去之中看過去,理解在本質(zhì)上仍然是把過去的意義置入當前情境的一種調(diào)解和翻譯。“當代彝族漢詩”的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活動就可以理解為詩人們在彝族文化與漢族文化之間、彝族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之間充當了一個“調(diào)解和翻譯”的角色;第四,“轉(zhuǎn)述”是一種尋找,是一種文化“內(nèi)視”與“外視”共同的尋找,一種對文化“共相”的尋找。吉狄馬加在這個階段對詩歌創(chuàng)作做思考時曾經(jīng)驚異地說:“我寫詩,是因為我的語言中混雜有彝語和漢語,奇怪的是它們最初都是象形文字”(吉狄馬加《一種聲音——我的創(chuàng)作談》,《吉狄馬加詩選》四川文藝出版社1992·6),這就是尋找;而流沙河說:“吉狄馬加的詩使我驚奇,使我看見了魂在跳舞”(流沙河《序〈初戀的歌〉》)這就是一種找到。
可以說,在“當代彝族漢詩”的“轉(zhuǎn)述”功能中,漢語已然成為了一個文化“模子”,通過它的乘載、傳達、再現(xiàn),不同文化之間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欣喜的文化“共相”。應該說,初期的“當代彝族漢詩”的詩歌實踐本身,以期達到的就是這種功能。
當然,“當代彝族漢詩”的興起,“轉(zhuǎn)述”只是它的一種“初生態(tài)”、一種“藍本”,由于彝族分別居住在云南、四川、貴州等不同的地域,而作為彝族的支系又很多,這在客觀上增加了“轉(zhuǎn)述”的多重性和艱難性,關(guān)于這個問題研究,筆者將在另外的文章中加以論述,此處暫不贅談了。
二、融合:詩意的棲居
如果說“當代彝族漢詩”的“轉(zhuǎn)述”功能多少有些停留在“文學翻譯”性質(zhì)或期待被“他者”所認同階段的話,作為一個從事于“當代彝族漢詩”創(chuàng)作的詩人,要成為本民族文化的代言人,其創(chuàng)作苦旅中,不可或缺的是文化的融合。一位優(yōu)秀的民族文化詩人,在其創(chuàng)作出成熟的代表作之前,必須經(jīng)過文化大熔爐的冶煉,必須承受多種文化的激烈撞擊,美國大詩人龐德曾經(jīng)說:“所有的年代都并存于現(xiàn)在……我們需要一種文學評研的態(tài)度可以把希臘的埃斯庫勒斯及葉芝放在同一個天秤上”(《浪漫文學的精神》),可以說,沒有吸納與融合,就沒有民族文化繆斯最動聽和撼人心魄的歌聲。
融合是一種再造,是一種民族母文化與漢文化、西方文化、美洲文化等多元文化之間開拓更大視野,相互調(diào)整,相互包容的過程;也是一種創(chuàng)作者原創(chuàng)思想與其生活背景、多元文化對其影響的交融過程。西方文學批評家威特克說過:“吸收者只有走向被吸收者的方向,新的觀念才可能融合。否則被吸收者的概念及語言將會被簡化或改為吸收者的形象?!保ā侗容^文學和東西文學經(jīng)典》)這證明融合的過程本身就是一條充滿荊榛和艱難的崎嶇之路,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夠“最終達到光輝的頂點”。
“當代彝族漢詩”創(chuàng)作實踐的收獲之一在于,能夠較好地體現(xiàn)“融合”精神作品不乏其例,這一點表明了“當代彝族漢詩”從誕生到發(fā)展壯大的十余年創(chuàng)作履跡是成功的。當我們系統(tǒng)閱讀吉狄馬加的詩時,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聶魯達般的激情與理智,黑休斯血液里流動的那種民族詠嘆調(diào),但更多的是吉狄馬加式的體驗、感悟、浪漫又凝重的語調(diào)和言說方式,如:
“我夢見過紅色
我夢見過紅色的飄帶在牛角上鳴叫
紅色的長裙在吹動一支纏綿的謠曲
紅色的馬鞍幻想著自由自在地飛翔
我夢見過紅色
但不會不知道
這個人類血液的顏色
從什么時候起就在祖先的血管里流淌”
——《彝人夢見的顏色》
“而在遠方,在云的后面
在那山巖的最高點
沉睡的鷹爪踏著夢想的邊緣”
——《黑色狂想曲》
他篳路藍縷開創(chuàng)的一代詩風,成為“當代彝族漢詩”的奠基之作,也深深地影響了他的同代詩人和下一代詩人;而作為吉狄馬加之后為“當代彝族漢詩”做出重要貢獻的另一位詩人倮伍拉且,他的詩平白而親切,民歌式的口語化傾向十分明顯,是一種澄明之詩,如《白?!芬辉娋头浅>哂写硇裕?/p>
“有一座山
有一頭白牛
白牛啊山的心臟
不落的月亮
有一個人
有一頭白牛
白牛啊人的靈魂
不落的太陽
每一個人都有一座山
都有一頭白牛
永恒的天空
左耳掛著月亮
右耳掛著太陽”
云南“當代彝族漢詩”領(lǐng)軍人物之一的王紅彬,其前期詩歌以表現(xiàn)家鄉(xiāng)彝族人親情、鄉(xiāng)情、愛情場景為主,他詩歌的風格主要繼承彝族民歌傳統(tǒng),如《阿詩瑪》、《梅葛》等等,當然也有他自己的個性審美和藝術(shù)直覺在內(nèi),但總體尚停留在如前所述的“轉(zhuǎn)述”階段。然而其后期的詩歌卻明顯表現(xiàn)出“融合”的傾向,比如《我的建筑和你的愛情》一詩(此詩收入他的第二部詩集《中國情人》中)就非常有趣,它的主題是對現(xiàn)代都市一種迷惘心態(tài)的寫照,詩的結(jié)構(gòu)完全是一種“融合”的結(jié)果,他的對比方式既有民歌式的由物比興,也有都市歌謠直白與風趣,而“當代彝族漢詩”中,涉及都市的作品并不多見,可以說幾乎是一個空白: “前面有一塊招牌
寫著:圍欄止步
很久很久以來
我在這十字路口徘徊
雨季之后
施工開始進行
腳手架連著腳手架
就像我和你的愛情
鋼筋混凝土
筑成兩個人的世界
你總是與我保持
一定的距離
我和前面的圍欄
總保持一定的距離
究竟這一片
人造的圍欄
能夠阻止什么又能夠
持續(xù)多久
終于驗收完畢
前面的圍欄已然拆除
而我和你之間
圍欄卻
越筑越高”
祿琴是貴州彝族青年女詩人,她的創(chuàng)作可以作為貴州“當代彝族漢詩詩人群”的重要代表作之一,她以女性特有的一種敏感對彝家風情及個人情感進行了真摯的抒寫,其中不乏精彩的詩句:
“聆聽季節(jié)的聲音種子生長過程
和天空中的游云一起跋涉
莖蔓懸垂著一縷縷清涼的甘苦
白色的花開放在酒的醇香里
秋天伸出金黃的手指路
沿著那條線路而去
洗濯風塵放飛神諭
并懂得一生的寂寥與光芒
在等待瓜熟蒂落
一些朝露停在心型的葉片上
布摩的雙手劃過蒼穹
那些八卦圖形喃喃念叨
葫蘆啊葫蘆
隱的形空的語”
——《秋天里的葫蘆》
“我們點燃一支火把
攜手在田埂間游走
聽到血液涌動著在火焰上穿行
阿靈妮和三段詩踞子銀色月光中
認真看我點燃那支火把
所有美麗在今夜盛開”
——《點燃一支火把》
在群星閃爍的“當代彝族漢詩”詩人群中,除提到作品的詩人之外,還有馬惹拉哈、米切若張、吉狄兆林、李騫、周祖平、阿庫烏霧、李永芳、楊佳富、黃光平等眾多優(yōu)秀詩人,限于篇幅,我不能在這里一一引述他們的優(yōu)秀之作,但我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位詩人的作品中都可以分別找到文化融合較為完美的作品,這充分證明,每一位詩人都是在真誠地歌唱,都有著誠摯的藝術(shù)追求,盡管他們所能達到的藝術(shù)高度各有不同,但藝術(shù)高度是不能苛求也不應當苛求詩人們的??陀^地說,在有關(guān)“融合”這個話題中,相對云南、貴州“當代彝族漢詩”詩人群體較為松散而言,我們不能不承認來自四川大涼山地區(qū)的“大涼山詩人群”要顯得成熟和有氣勢一些,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們當中涌現(xiàn)出了吉狄馬加、倮伍拉且、瑪查德清、巴莫曲布嫫、發(fā)星、阿黑約夫等優(yōu)秀的詩人,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大涼山詩人群”中的詩人們在整體上有了一種融合的目標,而整體的融合已初具規(guī)模,詩藝上的差距也不是太大,所謂“和而不同”,正如他們中的一位詩人在一首詩中吟詠的那樣:
“如果與我綿延的山脈
沒有插進海洋
那么(我)一定倒逆而行
在源頭找尋山與海的連接
……”
——阿黑約夫《融合》
“當代彝族漢詩”從“轉(zhuǎn)述”到“融合”,是一種詩意的生發(fā)到詩意的棲居(海德格爾語),是一種從激情寫作上升到經(jīng)驗寫作修遠的求索之路。路漫漫兮,路在前方,“當代彝族漢詩”的經(jīng)驗寫作最終將進入到對靈魂的拷問,對宇宙、人生的拷問之中,這將是一條重生之路,超越之路。
三、重生:鳳凰涅槃
布羅茨基說過:詩歌不是“最佳語詞的最佳排列,詩歌是語言存在的最高形式。(《詩人與散文》,布羅茨基《文明的孩子》,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1月版)這種說法其實是對詩歌終極追求的一種簡明闡釋。詩之所以為詩,不在于它是否表現(xiàn)了現(xiàn)實場景、文化圖像、人的精神裂變,詩歌絕不是“到語言為止”,語言僅僅是詩歌“能指”無可奈何時借用的工具而已,它要你看的是天空中的澄明的月亮,如果你不看月亮,而看到的只是指向月亮方向的手指頭,這就大謬不然了。中國傳統(tǒng)中有所謂“得筌忘魚”、“得意忘言”,西方詩學中有所謂“上帝的骰子一擲,世界便偶然天成”的說法,都是就詩歌本質(zhì)而說的話。從這個意義上而言,真正的詩歌是基于語言之中的一種“鳳凰涅槃”,是一種語言的“重生”。
“當代彝族漢詩”當然也要面對這種詩歌追求,它們的出現(xiàn),其最終目的依然是“用民族的方式傳達和闡釋世界的困境與希望”,所謂“民族的乃是世界的”?!爱敶妥鍧h詩”如果只停留在從“轉(zhuǎn)述”到“融合”的追尋中,沉湎于某種情感或情緒的激動中,其真正的價值是無法體現(xiàn)的,而且“融合”也只能是表面意義上的“融合”,既無法表現(xiàn)傳統(tǒng),也無法表現(xiàn)詩人的“個人才能”(艾略特語),這樣的“文化苦旅”最終結(jié)果將會是一場悲劇。法國大詩人瓦萊里說得好:“詩的本質(zhì)是一種以其引起的本能表現(xiàn)力為特征的情感。那些從激動中噴發(fā)出來的表達方式只是在偶然情況下才是純粹的,它們挾帶著很多渣滓,包含著大量的缺點,其結(jié)果將會干擾詩的展開和中斷延長的回響,而詩人本應該在一個陌生的心靈里引發(fā)這種回響。”(《論詩》)令人欣慰的是,我們的“當代彝族漢詩”寫作者們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中的很多人開始從人為寫作進入到了自覺寫作,開始拋棄“小我”,追尋“大我”,最終走向“無我”之境。雖然這樣的行旅目前還僅僅存在于詩人們的很小一部分創(chuàng)作中,但覺醒畢竟開始了。
我們不妨來考察一下目前“當代彝族漢詩”中“重生”詩歌(或曰“純詩”)占到了怎樣的比例,可以直率地說:并不多。目前“當代彝族漢詩”中“激動中”的“噴發(fā)”多了些,能“寧靜致遠”的沉思還不足。吉狄馬加的詩歌中,紛繁的激情意象后面,我們能夠找到一些表象之外的東西,那些關(guān)鍵詞連綴著對生命、對宇宙深深的拷問,如《做口弦的老人》中“蜻蜓的翅膀”、《彝人夢見的顏色》中黑、紅、黃三種顏色以及《被埋葬的詞》中的詞等等,詞意“能指”功能的凸現(xiàn),令表象的喧囂消退了,而表象的東西隱退了,澄明的詩就浮現(xiàn)出來了——
“……
彝人的豎笛
在天地之間扯起
一道奇異的風景”
——瑪查德清《彝人的豎笛》
我認為,倮伍拉且是“當代彝族漢詩”詩人群中最重要的詩人之一,他的作品,喧囂的成分相對較少,其代表作詩集《詩歌圖騰》中,許多作品如《月琴丁當》、《遺失的詞》、《無門之門》、《大地無語》等等,都可以劃入“純詩”的范疇,他筆底的雪、云、羊、門、火與水……無疑都與終極關(guān)懷有關(guān),它們沒有呼嘯,也沒有自言自語,它們指向的是宛然向上的境界:千山之上,“游戲神通”(語見《維摩詰所說經(jīng)》):
“眼睛里的眼睛
漂浮于時光之外
居住最核心處照耀太陽
太陽才光芒萬丈
鼻子里的鼻子
嘴巴里的嘴巴
梳理空氣和水
不需要腮
不需要翅膀”
——《靈》
“……
走過了冬季
才懂得雪更漫長
雪啊漫長的雪
穿越了土地
穿越了生命
……”——《漫長的雪》
假如把終極詩歌理念比喻為一匹矯健的“黑馬”的話,他在我們詩人中尋找的是最優(yōu)秀的“騎手”。駕馭“黑馬”馳騁在廣闊草原的騎手,那是一幅多么純粹的圖景?。τ诮K極詩歌(或可稱為“純詩”),羅伯特·潘·沃倫曾經(jīng)這樣描述過:“純詩保持自身單純性的方法是或多或少地嚴格排斥那些可能限定或違背其最初動機的因素。換句話說,純詩希望,而且十分希望,能夠成為一個單一體?!保ā都冊娕c非純詩》)“當代彝族漢詩”如果能夠在“純詩”的方向上取得更大的成績的話,她的詩歌品位和品質(zhì)將會得到大幅度地提升,“如果詩人瞄準其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他的愿望只能是引導某個陌生的心靈進入其和諧生命的神圣時間之中,在這段時間里,可以形成和度量一切形式,他的全部感覺力量和節(jié)奏力量應和對唱?!保ㄍ希都冊娕c非純詩》)這是一種希望,也是一種方向。
“當代彝族漢詩”是中國當代漢詩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又與“當代彝文詩歌”共同匯成了“當代彝族詩歌”。限于篇幅和論述的方向,本文僅僅在某些層面上,如“當代彝族漢詩”的興起、發(fā)展、定位、努力方向等方面作了一些探討,有關(guān)詩歌形式、節(jié)奏、語調(diào)、理性效果等等諸多方面的內(nèi)容都未曾涉及,但我相信,通過這種拋磚引玉,一批更深入、更廣泛的研究文字、評論文章將會涌現(xiàn)出來?!爱敶妥鍧h詩”無論在中國當代漢詩還是在當代彝族詩歌中,其重要性是無需置疑的,“當代彝族漢詩”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創(chuàng)作實績,是中國新詩金字塔的一個組成部分,它們將與其他形式的新詩一道,充分證明“詩是民族的財富,是人類的靈魂,是生命的藝術(shù),是行動的智慧,是文明進步的象征,是自我完善的指南”(栗原小荻《精神的覺悟與創(chuàng)造的突變——試評中國少數(shù)民族先鋒詩人的態(tài)勢(節(jié)選)》,載《當代大涼山彝族現(xiàn)代詩選(1980——2000)》P330),它們最終將會在中國新詩發(fā)展史上占據(jù)著它們獨特的位置,也將為中國當代詩歌走向世界奉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這是命運所系,也是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