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沙的“魚勐”洛博士
神秘的洛克,又驚又喜地來到這神秘的白沙。
神秘的洛克,且悲且戀地飛離了神秘的白沙。
魚勐可憐啊,他離開我們崩石那天,真是一步三回頭,他舍不下白沙呵!后來,魚勐還是從“納多課”飛走啦。八十九歲的阿大姥充滿留戀、詩意地對我這樣說。
我很難理解,這么個目不識丁的納西族老人會這樣深沉、動情。而且,何況這是對一個與自己這個納西農(nóng)民非親非故的、半個世紀前的外國洋人爸呵!
瞧!你瞧瞧,阿大姥左手扒開他的嘴巴,用右手食指,指著她的嘴洞,說:最里面的那個牙,就是魚勐給我拔的。
魚勐是誰?我問。拔牙齒,難道還要用松茸菌么。
不,不是,不是魚勐顱。老人開心地笑了起來。
我終于知道,我們白沙人總是叫洛克博士為“魚勐”。
這是一種尊稱,更是一種愛稱,或者叫“昵稱”。洛克一向很喜歡白沙人對他的這種稱呼,只要有人叫他魚勐,他就會高興地笑起來,有時還會隨手從他的大衣內(nèi)摸出水果糖什么的給你呢。所以,白沙人只要看見洛克,老遠就會熱情地叫喚他魚勐。這個“魚勐”大諢號,是由白沙的納西大東巴和誠親自給洛克起的,后來整個白沙人都是這樣喊的。
羅給!阿瞧?洛克則總是用半生不熟的納西話,回答崩石若(白沙兒子)的親切呼喚。
總之,洛克是所有白沙人的朋友。
洛克是白沙人的“魚勐”。
洛克是白沙人的“博士”。
甚至,洛克就是白沙人,一個出生在奧地利的美國籍的中國西南古王國白沙人,而不是什么美籍奧地利人,更不是什么人類學家,植物學家,昆蟲學家,冒險家什么的??梢哉f,這些“家”與白沙人無干,白沙人從不知道這些酸里酸氣的書面的“平面”的家(假)洛克。他們只知道,他們玉龍大雪山下的白沙崩石,有一個有血有肉的活靈活現(xiàn)的喜怒無常的“立體”的洋人爸,綽號叫做“魚勐”,大名“洛博士”。直到當了兵,我還一直認定:洛博士就是姓“洛”名“博士”,是我們白沙的一個洋人的真名實姓,而決不是一種職稱,頭銜或官位什么的。
我完全清楚,身為這些“專家”、“學者”的洛克,我的故土家鄉(xiāng)白沙人不僅是陌生的、生疏的,甚至是不認識的;他們所認識的、所熟悉的、所信任的是,那個可以叫做“魚勐”的洋人??梢哉f,這個“看山愛白雪,看雪愛玉龍”的外國佬,是一個黃頭發(fā)、白皮膚、綠眼睛的白沙人;他不僅是作為玉龍山下“白沙人”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準確地說,洛(克)博士是白沙歷史上的一根肋骨,一塊肌肉,一股神經(jīng)……
洛克與白沙不可分離。
二、白沙的土洋大夫洛博士
洛克愛行善,這是所有的白沙人都知道的故事。
洛克替人拔牙、止血、涂藥,還煮兩個雞蛋讓病人吃了再走。他還會送給白沙農(nóng)民”魚肝油”之類的稀奇藥品。木元還記得,洛博士還曾為村里的哪個人,用嘴吸去膿血……
七十八歲的阿潤英頭腦清爽、身子硬朗,她邊在冰冷的玉龍雪溶化的溪水中洗土豆,邊對筆者和白沙鄉(xiāng)書記楊紅玉、鄉(xiāng)長梁國相、大隊干事和繼勇說:洛博士醫(yī)道高明得很呢,那回,他給阿四娘,不,不是,不能說阿四娘,她是我的婆婆,她叫阿四娘。
大家都笑了。老人卻又說:我記得清著呢,洛博士替我婆婆拔牙齒,一點都不疼,那時我在一旁呢!
阿四娘,其實就是和淑芬(阿潤英)的婆婆。作為兒媳,她還記得有這樣一碼事:阿四娘有一次被一棵毒刺戳得很深,傷勢嚴重了,大家束手無策。后來,還是洛博士親自給她動了手術(shù)。右腳小拇趾不僅變形,而且壞死了,阿四娘實在不想缺了一個腳趾頭。洛克用英語、漢語和納西話反復講道理,最后,阿四娘下定了決心,請洛博士去掉了這個腳趾頭,終于保住了腿,保住了命。
這顆洛克博士手術(shù)刀下的納西女人的腳趾頭,一直被一塊上好的布料子包了又包地珍藏在紅木箱子底底,甚至一直包藏到解放前夕。
有一次,在四方街有一個山里人來賣連枷(打糧桿),衣服穿得很破爛,被大研鎮(zhèn)里的狗咬傷。這時,正好洛克去福音堂,路過這里,被他看見了,就趕緊為這個山里人治好了傷,還買下全部打糧桿。李繼仁是當時這件事情的見證人。
七十八歲的李繼仁頭腦清爽,對楊紅玉書記和我說:“那年我耳后生了個大瘡,也是洛博士給我治好的。后來我就為他挑了八個月的水。因為,我父親(李四偉)和四大爹(李四成)他們,去維西,為洛克搜集標本采花捉蟲什么的,我就和洛博士一起吃飯?!?/p>
李四成多年追隨洛博士,既然也學了英語的同時,還學會了醫(yī)術(shù)。有一次,村里的李文鳳在一個叫做“阮每尸古”(母馬死處)的地方,被土匪強盜的黑槍打傷,就是李四成用他從洛克那里學來的醫(yī)術(shù)把他治好的。
當時,這件事不僅轟動了厄魯坷(玉湖村),同時也轟動了崩石(白沙)十二村。
三、白沙鄉(xiāng)玉湖村有個洛福壽
在白沙鄉(xiāng)的玉湖,有個洛克的干兒子。
洛克的干兒子,叫洛福壽,現(xiàn)年八八六十四歲,地地道道的納西族人,真名李繼武,奶名“福壽”。八歲時,“戲耳子發(fā)”(腮腺炎),被洛克治好,救了一條命,爺爺李文昌、父親李士元對他說,要不是洛博士,你就沒命了。
所以,他后來拜洛克為干爹。作為干爹,必須給干兒子賜名,洛克給福壽賜名為“洛福壽”。長大后,洛克仍很關(guān)心洛福壽,曾當紅娘,把趙重典的女兒介紹給他,但由于種種歷史的原因,這樁美事終于沒有玉成。
直到今天,洛福壽一生不曾娶妻,現(xiàn)與老七(弟弟)住在一起。他說,洛克是他的救命恩人,他雖不在了,可他的親戚是肯定會有的,如果他們來麗江,我作為干兒子是應該招呼招呼人家,以盡地主和干兒子之禮。
應該說,洛克不僅有干兒子,他還有個“干女兒”,叫做和國臣,她的父親就是和志輝,是洛克最著名的第一保鏢;她的公公李士偉,也是很出名的白沙厄魯肯若,是洛克的最著名的第一隨從。她七歲時,洛克要帶上兩個隨從保鏢——她的父親與后來的公公去昆明,就把她和她的還在吃奶的弟弟,還有母親阿芝都帶上了。他們在昆明巫家壩玩了一個多月。
一次,母親還把一圍巾的糖果給了一些昆明的要飯的。她記得她對母親說,我們自己可以吃。母親說人家更可憐。那時洛克曾給她買了一件在當時算很高級了的氆氌坎肩。
和國臣說,洛克沒有老婆孩子,可他對我們比女兒還要親。
所以,稱和國臣為洛克的”干女兒”,大概錯不了。
四、美籍奧地利博士自稱:我是白沙人
洛克給本古的阿吸上輩(和誠一家)拍過不少照片,1994年洛克的侄兒來到麗江,還給阿協(xié)一家送了很多洛克當年照的照片。洛克的侄子,給玉龍的楊汝昆送了洛克在二三十年代在白沙北岳廟照的“三朵”相。那是紗布蒙面蒙身的三朵,三朵只能一年露面一次(一天),就像“當美”空普只能一年開一次門(一天)一樣。所以,應該說,洛克是以極其精細、認真科學的態(tài)度,來對待納西族的一切歷史和風俗的。半個多世紀后,他的侄子千方百計找到和誠家的后人,更是說明了洛克對白沙的感情之深之特殊。
洛克在五十多年前,從白沙帶回美國去的玉龍雪山紅豆杉,如今在美國有一抱粗壯了。孟徹理說,是蔚然成林了……
白沙最出名的是一種美國蘋果,叫“喇嘛蘋果”。因為,這是洛克從美國帶種子過來在福國寺試種、嫁接成功的。這種蘋果最甜最香,可煮吃、可蒸吃、生吃、熱吃其味無窮,是一種高級的“食用蘋果”。我(筆者)在1983年的《玉龍山》雜志的頭版頭條上發(fā)表過一篇小說,叫做《喇嘛蘋果新傳奇》,講的就是這個故事,只是那時不敢點這個名字而已。
雖說洛克是個科學家,但他一向很尊重白沙人。他與和士秀父親是同庚,互稱“同(屬狗)年”。只要到了“崩石芝”,洛克每每要到他家坐一坐、聊一聊。有一次,洛克回美國稍呆長了一段時間,他很想念麗江白沙,他在美國用中文給白沙三束開的和志輝寫信。三束開必須徒步三四公里,才能到白沙街(筆者所在的三元村)來取信,筆者的鄰居和士秀父子與洛克很熟,和志輝文化有限,和士秀給他念信。和志輝想不通洛克的來信中,用中文寫的那幾個特別粗大的話:
我是白沙人!我要死,來麗江。
和志輝很吃驚,難道洛博士要死了,靈魂才飛麗江白沙?和士秀解釋說,不,不是這個意思。意思是說,洛博士太喜歡我們白沙啦,他就是要死,都只想死在麗江,不想死在美國、奧地利或是別的什么的大城市等地方。
和志輝和周圍的人聽了這話,都大為感動。
如果說,洛克是“東巴文化研究之父”什么的話,那么洛克的“文化之父”和“生活之母”或者說源泉什么的又是誰呢?難道不就是玉龍山、白沙人和納西文化么!這對洛克是不言而喻的,事實也是確定無疑的。
所以,前年去世了的一位白沙芝古格的老人,還一向念念不忘洛克說過的一句名言:我是崩石若,沒有崩石就沒有我!
其實,人們記住的是:沒有洛克就沒有“香格里拉”。
這也是洛克前前后后在白沙二十七年的事實證明了的。
五、洋人魚勐讓白沙人走向世界
洛克從天而降的那一天,是祭天日。
白沙人全部沉醉在殺豬宰羊,準備祭天的興奮之中,忽然天上有奇怪的響聲。天上出現(xiàn)一只大大的神鳥(飛機),大家停下手中活計,驚慌一片。不少老人念咒,婦女們屁股朝天地磕起頭來。一位小學校長回憶說,記得那天,他母親就一個勁地磕頭,說這是“祭天”的作用,天上派來了“神鳥”來看看我們祭天是否祭得誠心?是祭天顯靈了。
那天是正月十二日,是納西人的祭天日。
筆者的外公,不準他的女兒們?nèi)タ达w機,我外婆則叫女兒們躲進草堆里。所以,我母親后來也不曾跑到前去看飛機,因為她遠處看看飛機都暈頭轉(zhuǎn)向,到現(xiàn)在一直都是暈車,暈到暈馬車。后來,二姨媽、三姨媽都到天然飛機場看飛機,摸飛機,當然,這個外國人她們終于沒有敢去摸,也不敢摸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外星人。對于當時的白沙人來說,“外星”和“外國”這兩個概念幾乎是同等或是同一的。事實上,那天已經(jīng)是1936年了,飛機是“昆明號”,是洛克雇來的。在這之前,洛克早已在白沙了。只是,人類制造的神鳥“飛機”,是開天辟地第一次降落在了東巴天神早已修造好了的“香格里拉”天然機場。
那天也是公歷二月三日??磥磉@是個神奇古怪的日子。因為六十年一個花甲后的這天,玉龍山下迎來了一場大地震,接著,麗江就騰飛了起來,成為了“世界文化遺產(chǎn)”。這是后話不提。
長期追隨洛克的保鏢是三束開的和志輝、呂萬育、李四成,他們從洛克那兒學會了洋話(英語),洛克曾領(lǐng)著他們?nèi)ッ绹貋砗笏麄冎v,美國人像趕街一樣都來看他們,他們成了天外來物(就如今的外星人),洛克在美國(西方)大出風頭。
李繼仁說,去美國的是呂萬育、李四成。和志輝是跟隨洛克到安南(越南),洛克在越南呆了兩年,我父親(李士偉)被請去昆明南門街石橋鋪48號,為洛博士看守了一年的房子。白沙人終于知道了昆明是什么樣的一個地方。
總之,通過洛克,或者說是由于洛克,小小“白沙”成了世界的白沙,全球的白沙。所以,外國人來麗江,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主要是來尋找白沙。很多外國人,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是追尋著洛克當年的足跡來的,他們的最大理想和最終目的地,就是玉龍大雪山下的白沙。孟徹理可以證明這一點,他在崩石芝古格我家對面(我的老家白沙三元村)原省委組織部的和椿家里一住就是兩年,爾后又多次來麗江,總是不肯離去。
艾寧克·孟古拉(Erik Mueggier)是美國霍普金大學的人類學博士,他多次到白沙,追尋洛克的足跡,他是個洛克的研究者。他于1989年給我的隔壁鄰居和士秀大夫父子寫信,并專程來到白沙(這次住了兩個多月),在阿協(xié)(和誠)的家里,在洛克當年徹夜向和誠學習東巴經(jīng)的屋子里,徹夜與阿協(xié)阿燦(和誠之子有二,其一為和恒清生兒阿協(xié),其二為和紹清生兒阿燦)長談,并學習洛克當年的治學精神,苦心鉆研修習東巴文化,一住就是九天。同時,還給阿協(xié)家一整套(八十多張)洛克當年拍照的崩石(白沙)十二村,厄魯古(雪山)、厄魯肯(玉湖)、納多課(天然機場)、崩石若崩石美(白沙男人女人)——一幅活靈活現(xiàn)、完完全全一整套的“香格里拉”原型。
六、洛博士誠心誠意拜白沙人為師
洛克為什么尊敬白沙人?
洛克為什么佩服白沙人?
這是有道理的:白沙是納西文化的發(fā)祥地,這是首先一點;白沙是納西人的歷史的首都,這也是為洛克所深知的。白沙就在納西人的神山居娜什蘿山(玉龍大雪山)腳下,那里有真正的“世外桃園”香格里拉干海子,那里有真正的天然飛機場香格里拉納多課??梢哉f,洛克對人類貢獻最大的無非就是那么一個名詞、一種境界、一塊凈土、一種文化、一個民族,那就是:名詞就是神奇的“香格里拉”,境界就是寧靜的“耶古堆”,凈土就是祥和的麗江壩子,文化就是天下奇書東巴經(jīng),民族就是奇風異俗的納西族。
而這一切,我本人認為,又可以高度濃縮或集中概括為:一山一水一人一文。
山,就是玉龍山(此“山”為東巴神話中的“居娜什蘿山”,為《天下名山志》中的“天下之絕”,為西方所稱的香格里拉之重要組成部分或主要內(nèi)容之一)。就是這座神奇的山像強大的磁石,吸引了洛克,進而才造就和誕生了風靡歐美的,事實上存在于玉龍山下耶古堆的“香格里拉”這個神話。
水,就是玉湖水(此“水”為東巴神話中的“美麗達吉?!保瑸橛颀埓笱┥饺f年古雪所溶化的天然礦泉水,是滋養(yǎng)“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小橋流水的玉泉源頭圣水,為香格里拉之所以成為“香格里拉”的神秘來源)。就是這樣神奇的甘甜之水,寶地風水滋養(yǎng)了洛克。進而才造就和誕生了風靡歐美的,事實上存在于玉龍山下耶古堆的“香格里拉”這個神話。
人,就是玉龍山下喝玉湖水的崩石(白沙)納西人(此“人”為東巴經(jīng)中人類第一人叢刃麗厄的正宗后代,被稱為是“整座玉龍山吞進肚,不覺飽;整條金沙江喝下喉,不解渴;九頭黃牛一嘴吃,鯁不著;三升炒面一口咽,嗆不著”的納西人)。就是這樣大智大慧、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納西人保護和成就了洛克,進而才造就和誕生了風靡歐美的,事實上存在于玉龍山下耶古堆的“香格里拉”這個神話。
文,就是東巴文(此“文”為全世界聞名遐邇的東巴文,這種經(jīng)文比漢族的甲骨文要古老、原始得多,問題還在于世界上的象形文字早已不復存在,只有東巴文至今仍舊存活著并被使用著,因而東巴文是研究人類文字起源和演變的活化石,是研究納西族和滇西歷史的百科全書。就是這樣的天下第一,舉世無雙,奇絕無比的“百科全書與人類活化石”奇文造就了洛克,進而才造就和誕生了風靡歐美的,事實上存在于玉龍山下耶古堆的“香格里拉”這個神話。
可以說,沒有這“一山一水一人一文”,就沒有洛克,而沒有洛克就決不會有什么“香格里拉”。這是絕對的,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洛克那時學習東巴經(jīng)是極為認真刻苦的,他住在玉湖李文彪家里。李文彪又是和誠的老表,而和誠就是洛克的東巴文專職教師。有時在李文彪家里學,有時到本古村和誠家里學。
有時,洛克在和誠家里,一住就是七八天。狠學苦鉆。
洛克佩服和誠的是,他念東巴經(jīng)從不曾出差錯。而一個故納塢的有名氣的東巴經(jīng)師,卻咬音不準,前后念得不一致,令人無所適從,被洛克分辨出來,就踢了那個東巴經(jīng)師屁股一腳,把那經(jīng)師跌在地上。洛克說,自己先學好再教別人吧!以后,洛克每次來向和誠求教,都是備著馬鞍,畢恭畢敬地把老師請到玉湖,決不曾怠慢過。因為和誠不僅自己才高八斗,他的兒子“阿松羊”當兵在唐繼堯手下當連長,還用東巴文寫信回來,被洛克看見嘖嘖稱道,并要去,反復玩味個不停。
七、洛克與三束開若和志輝
和志輝,是個俠膽義肝的、強壯豪爽的納西漢子,而且有膽有識。洛克之所以選擇和志輝做他的保鏢,是有其來朧去脈,或者說是有其道理的。有一次,洛克在無意間看到了這樣一個場面:一伙城里來圍獵的富豪弟子正在戲弄一個三束開的窮人,他們噼哩叭啦地亂拉槍機,嚇唬窮人說,非要把他一槍斃掉不可。這時,和志輝挺身而出,抓起一砣石頭,拍拍自己的胸脯,說:來吧,有種的朝這兒打吧!有錢有槍不稀奇,不要來玉龍山來欺負窮人!有本事的拿你們的槍來和我的石頭比比瞧,看誰更能打中對方的眼睛?
那幾個富豪子弟怎么也料不到會跳出個和志輝。于是軟了下來,嘻嘻哈哈地打著口哨讓開了。這樣,洛克一下看中了和志輝。后來,和志輝又給洛克介紹了和誠這位東巴大師。因為,和誠與和志輝是親老表。
筆者和白沙的黨委書記楊紅玉,在今年11月中旬周末的一個中午,見到了當年作為洛克的東巴導師和誠的侄兒子和恒清,老人對當年的洛博士向他大爹學習東巴經(jīng)的認真勁還歷歷在目。
他說,洛克會講大部分納西話,他用納西話叫和恒清也來學習念東巴經(jīng)《東埃術(shù)?!?。念完了,洛克就豎起大拇指,用納西話說:“彪!彪!”(行!行?。?/p>
有一次,洛克跟和誠等一行去朝拜東巴圣地三壩,在丁巴什欒(靈洞)洞里,和誠硬是把一卷又一卷的東巴經(jīng)念得滾瓜爛熟、倒背如流、飛天鉆地、出神入化。洛克在一邊聽著,硬是聽得入了迷,后來他既高興得大笑起來,笑來笑去,就一跤跌進了一大堆的雞毛堆里(來朝圣的人殺雞堆成的),等洛克四腳四手地爬出來時,他已經(jīng)是毛絨絨的,加上他頭發(fā)卷曲,雙眼碧藍,儼然一只大綿羊。
和誠就朝著洛博士念東巴經(jīng)一樣念道:魚勐,魚勐……
周圍的人一齊笑著念到:魚勐,魚勐!
洛克也高高興興地叫著:魚勐,魚勐!
和誠對洛克說,我給你起的這個大號不錯吧?
沒當沒當(不錯不錯)!洛克不愧是來自奧地利的美籍博士白沙納西洋人爸,他馬上用納西話作了滿意的回答。
洛克不僅是“誨人不倦”的,同時更是“學而不厭”的。所以,除了拜和誠為師外,洛克還向二尤夢(和家壁之父)專門學習跳東巴舞,因為二尤夢的東巴文遜色些,就又推薦了大東巴阿合林。爾后,洛克還專門向五呂肯的大東巴和鳳蘇(森龍集團總裁和學智之祖父)學習過東巴文化。
洛克本來很想去喜馬拉雅山作一次田野考察,可聽說那兒專殺藍眼睛的洋人,于是,就在青海猶猶豫豫呆了半年,才又輾轉(zhuǎn)回到昆明。一回到昆明,洛克就叫別人全部回麗江,只留下李四偉、李四成。可是,洛克突然大發(fā)洋人脾氣,因為他叫四大爹弄的花種居然沒有把它記錄齊全。洛克越想越日氣,就一怒之下,舊病復發(fā),狠勁踢了四大爹的屁股兩腳,四大爹日火起來,也回敬了兩腳,洛克大怒,真的大動干戈,動手狠打四大爹。四大爹也惡從膽邊生,管不了主仆關(guān)系,與洛克廝打起來。最后,發(fā)瘋了似的洛克居然拔出了手槍,要四大爹的命。李四偉、李四成兩兄弟搶掉洛克的手槍,拿了去交給昆明的外國領(lǐng)事館,可領(lǐng)事館不收,說還是送回給洛克。
四大爹說,我們也是人,他洛克也只是人,他魚勐打人,我們不干了,叫他給我們算工錢……
領(lǐng)事說:我的官比他洛克小,我們?nèi)遣坏盟覜]有權(quán)收他的槍,你們最好還是去求求他。
四大爹說,洋人魚勐他學問高,可他還得向我們納西人學學怎樣做人,我們得教育教育他這狗雜種!
領(lǐng)事很聰明也很狡猾,他出了個兩全其美的點子:我在從中幫襯你們,你們不要硬碰硬,而要如此如此……這樣,你們就是好說好散了。
明天,我也去勸說一下。最后,領(lǐng)事這樣說:他今天也氣惱了,你們也還是回去睡上一覺。明天,你們的口氣一定要軟,這樣我才好說……
于是,他們一起回去,睡在一張床上,各人睡一頭,互不理睬。四大爹后來回憶這事,就說魚勐那回的藍眼睛都變成了紅眼睛……
聰明的領(lǐng)事,第二天一早就來勸說洛克:我們現(xiàn)在是在中國,而不是在美國,所以不能太那個……不然的話,可能會有大麻煩,會如何如何云云。
洛博士聽了,沉思半晌,終于點了頭。他用半熟的納西話,帶著歉意跟四大爹說,我們還是朋友,不,我們永遠是朋友!
洛克不愧為博士,終究有著科學家的胸懷。難怪玉湖人對我門開玩笑說,如今見到和聽到的種種博士,心胸只有針尖那么大呢!
四大爹說,是朋友,那就好!
最后,大家又和好如初,洛博士才又帶了李四成、呂萬育去了美國。白沙納西若,就這樣跟隨洛博士走進了美國,走向了世界。
呂萬育、李四成在美國,看見了120層的高樓,大開了眼界。后來,有些從不曾出過門的人傳講,說洛克在美國把崩石若(白沙兒子)當珍奇動物展覽他倆,還收了很可觀的門票。其實,并沒有這種事情。這只是聯(lián)想豐富的人們,在進行杜撰和“演義”最初的“中美合作”關(guān)系與白沙人在美國的洋相。
和志輝本來也是要去美國的,洛克也很希望他去美國,擴大一下視野??墒?,和志輝的妻子想多了一些,不讓男人去,怕一去不回來了。洛克考慮再三,最后表示理解納西女人的心思,同意和志輝留下。
結(jié)果呢,終于造成了和志輝的永遠不可挽回的遺憾。
八、關(guān)于白沙人與洛克的第一次“國際貿(mào)易”
白沙,納西話叫崩石,崩石有個三元村。
這個村,有個芝古革。芝古革的老人木元,在十里橋旁(其實,這是我的家門口)的“玉龍雪山本草診所”門口,這樣告訴筆者(當時有和士秀大夫在場):我們村經(jīng)歷的一次“國際交往”或者叫“國際往來”,我記得清清楚楚……
木元說的是,洛博士購買福國寺的、從巖腳村搬遷到木春家(現(xiàn)白沙壁畫旁)樓上的七尊佛菩薩的經(jīng)過。這七尊菩薩全是金屬的,很重,很亮。后來,白沙人才知道里面含金量很大。洛克先用鋼鋸鋸下一些粉末,帶回到美國去化驗,斷定是白金的,就向木春的老爹木堯買。那時,白沙人相當缺錢,又不知道白金為何物,大家?guī)缀醵加譀]有錢。于是,洛克就用350塊銀元(現(xiàn)金)買去了這七尊菩薩。這七尊佛,釋加、普賢、文殊、蓮花生等,印象最深的是千手千眼,身上那么多手,每只手心都有眼睛,每尊夠大人們一抱,三尺左右高,坐像,較寬,很重,那時我們抱不動。白沙人篤信佛教,當時佛國寺香火很旺,當時白沙大多人都初一、十五吃齋念佛。所以,洛克無法請到白沙人幫他背運這些金、銀、銅的佛陀。
當時,三元甲有個討飯的外來漢子叫尤左巴,矮黑壯實,只要給飯吃,什么都敢干。洛克何等聰明,給了尤左巴一些錢請他背運,尤滿口答應。他們用牦牛毯子包裹,月黑夜深時背到大研鎮(zhèn)玉閣樓(今縣委黨校)。
洛克很聰明,也許是為了分散注意力,也可能是為了功德,他送了兩尊給尼納(維西)的什么寺。另外那最講究的三尊佛菩薩卻被他帶回到了美國——據(jù)人類學博士孟徹理(1988年住在和椿家里時)親口告訴和椿之弟和槐與木元說,他見到過這三尊從白沙帶去,至今在美國的白金佛菩薩,并說在美國“不許拍照”這些珍貴文物。
阿協(xié)的父親和恒清回憶說,洛克好是好,可也厲害得很,用一點小小的錢就把我家(和誠家)一個悶樓上的東巴經(jīng)卷,都被他請來的騾馬一馱一馱地馱去了。我大爹只給了我七十塊大洋。
九、洛克與白沙人的種種軼事
白沙本古村的和政偉(奶名阿協(xié),和恒清之子)對筆者說,他跟他大爺爺去放牛時,聽大爺講過:魚勐這個美國洋人對東巴經(jīng)很是認真,你念東巴經(jīng)時,他們用蒼蠅腸子記錄的那些字,是怎么也錯不了的。只要你念的、教他的,是認真的、標準的、不錯差,他就對你好得不得了。大爺又說,洛博士給我們現(xiàn)金時,不用手來數(shù),而是用他那把小洋鏟來鏟,那錢硬是沉得你的衫子下擺都快要撕開了??梢?,洛克對東巴經(jīng)下的功夫之深之大。
這時,阿協(xié)的父親插話說:那洛博士最愛捏我的臉蛋啦!我問為什么?老人說,魚勐來我家,跟我大爹和誠學東巴經(jīng)或來買東巴經(jīng)時,看著我調(diào)皮可愛,就要先來摸我的頭,捏我的臉蛋(那時我七歲左右)幾下,每次都是這樣。我就故意驚叫“哎喲”,洛克就笑著趕緊放手,或者摸出有腥味的水果糖(巧克力)給我吃。
老人回憶說,最好玩的是那次洛博士跟著大爹和誠去朝拜丁巴什欒洞(靈洞);老人再次興致勃勃地向我們重復了那個洛克之所以成為白沙人的親愛的“魚勐”的故事。
玉湖的李加,曾跟隨洛克去雪山上睡了半個月,當時白沙人還不知道白砂糖,也不知道有白糖(白砂糖)這種東西。洛克用白糖兌水,喝得津津有味,一旁的李加直咽口水,但不知道那是什么。有一天,李加乘洛克不在,偷吃洛克兌好的糖水,才知道天下還有這么好吃的白糖。李加曾對和繼勇(原大隊支書,現(xiàn)為干事)說起過這事。
白沙人覺得,洛博士的東西好吃??陕蹇擞X得,白沙人的東西更好吃。洛克對玉湖村的趙重典這樣說過:世界上最好吃的是什么,那就是納西人才會做的,一邊粑粑一邊饃饃,中間是土豆煮南瓜(貼鍋邊)。
有一回,大伙殺雞,殺好雞后,煮雞時,洛克又把雞用線縫好,整雞下鍋。煮熟后,洛克用個抓扒,把肉抓扒完,剩下個雞骨留存。他對周圍的人說,這是吃雞的最好方法。
玉龍雪山下也有兩股水:黑水,白水。洛克愛喝白水(今排吉),他請人去背白水,算一天工錢還管吃。和國鵬那時十六歲,但還挑不起一挑水,洛克開玩笑說:“幫我們吃飯的和國鵬。”曾經(jīng)做過洛克的臨時衛(wèi)士的和善輝,是我的一個族兄,我叫他三哥,他曾經(jīng)幾次隨洛克到六區(qū)、永寧、滬沽湖、虎跳峽、維西等地。他曾經(jīng)回憶說,有一次要出遠門,記得是在干海子,洛博士勸大家少吃一點。因為要趕路,太飽了不好。幾個白沙人嘀咕說,納西若要吃就只能吃飽,何況我們崩石若吃飯更不能半飽半不飽。洛克哭笑不得,聳聳肩膀說,那你們就狠吃猛脹吧,你們的肚子撐破了,可不要找我就好了。
洛克本來認得中文,可中文的書面語和漢話口語并不一致,他不大聽得懂。可他卻會聽玉湖的四大爹(李四成)、和繼中、和繼等人的話。洛克聽出來,他的臨時翻譯官薛先生在從中騙錢,洛克要趕走他,給他一背錢,讓他背不動。李四成勸說,他要錢,就偏不要給他錢。洛克聽了,用納西話說:哇色!聽從四大爹的,分文不給,讓這位先生空手而去。
現(xiàn)在的外國人,沒有一個像洛博士那樣英俊漂亮的。七十多歲的阿潤英如是說。洛博士,不是一般人,他脾氣有時壞,有時好,這要以人以事而異了。
只要洛克回來,總讓玉湖村的人酥心快意,他的那雙白沙人叫做“光南麗”(會唱歌的皮靴)的大皮鞋就會遠遠地哼著“軟,軟,軟……”的歌兒,由遠而近,令玉湖的女人們久久地激動不已。
洛博士是個真正的美男子。盡管歲月流逝,青春不再,可八十多歲的阿奶姬,一講到金發(fā)碧眼的洛博士,她的雙眼之中仍舊閃爍著當年那種納西野妞兒的激情的光芒,并且若有所思和意味深長。白沙的女人們,并不知道,洛克終身未娶。
講到洛克的離去,白沙人很迷惘,幾乎都閉口緘默,不愿談論這個窘人的話題。白沙人并不怕尷尬。問題也不在這里。
那天,我記得很清楚,飛機是從雪山上空,直地直往白沙飛機場沖下來,大家都說,飛機是從雪山跌倒下來。趙重光曾經(jīng)這樣回憶說。
從那天以后,洛博士就再也沒有回來……
這是最后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