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屜里的謎

姑媽已年過七旬，獨自住在一套老房子里。

老房子是姑父留下來的，姑父十年前過世后姑媽就一個人生活。

姑媽房間里被歲月染黃的墻上掛著一幅彩色的照片，那是一幅老照片，上面的色彩是當(dāng)年照相館的師傅手工染上去的，照片中一個手握獨辮的年輕女人微笑地看著每一個走進屋子里的人。照片上的女人很美，稍不留神你會以為這是上個世紀(jì)某個女電影明星的生活照。照片上的女人就是五十年前的姑媽。

姑媽年輕時是個美女，不但人長得漂亮而且很要強，在單位上多次榮獲“青年突擊手”稱號。姑媽當(dāng)年是一家國營建筑公司的工人。一個長得漂亮的女青年突擊隊手自然就會很引人注意，但最注意她的還是她的領(lǐng)導(dǎo)，建筑公司工程隊的年輕隊長，一個二十九歲的未婚男人。隊長是個身材高大的東北人，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爭，轉(zhuǎn)業(yè)后就分配到云南工作。那時候單位上的領(lǐng)導(dǎo)要想征服一個屬下的美女不像如今這么容易，隊長注意姑媽已好長時間，有事沒事喜歡跟姑媽說話，但姑媽對這個年輕的領(lǐng)導(dǎo)卻不冷不熱，后來隊長終于找到了一個機會，一次特大暴雨使建筑工地變成了一片汪洋，為搶救國家物資姑媽和青年突擊隊員在水中苦戰(zhàn)了三天三夜，之后姑媽就發(fā)起了高燒，在醫(yī)院里昏睡了三天三夜，而年輕的隊長卻在姑媽的病床前睜著眼睛守了三天三夜。姑媽醒來后看見隊長布滿血絲的眼睛就很有些感動。隨著故事的發(fā)展，隊長后來就成了我的姑父。

姑媽經(jīng)過那場大病后聽力就大為減弱了，后來她又生了一場大病，動了大手術(shù)切除了一個腎，自此身體日漸虛弱，最后辦了病退成了地道的家庭婦女。墻上那張青年突擊手的照片就成了姑媽后半輩子的回憶。

姑媽與姑父在風(fēng)雨中攜手走了幾十年，十年前姑父撒手走了。姑父“走”后，姑媽就一個人住在老房子里，自己買菜自己做飯，因為耳朵背，也不看電視，大部分時間就一個人靜靜地坐著，像一個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姑媽其實有兒有女，大女兒是高校的副教授，二兒子當(dāng)警察官居副處，小女兒開公司做生意也是個什么“總”。三個兒女還都孝順，各自都有寬敞的大房子，也都希望把老媽接回去一起過。但姑媽愿意一個人過，在兒女家住不上兩天就非得回自己的老房子不可。她認(rèn)為兒女家再好那也是別人的天地，姑媽喜歡清靜，喜歡一個人在自己那間雖然老舊但很自由的房子里。姑媽雖然老了但閑不住，喜歡做事，每天上街買菜回來做飯，東摸摸西看看，一個人過日子家務(wù)事也多得做不完。姑媽喜歡一個人過的另一個原因是她耳朵背，已接近失聰，在子女家住著時子女跟她說話都得大音量高八度，而且還要湊近耳朵處喊。那聲音在外人聽來就像在開“批斗會”，而姑媽因為耳朵背，所以在聽話時也常常眉頭緊蹙一臉嚴(yán)肅，那模樣也就很像是個被“批斗”的對象。這種說話方式讓兒女們那些不明原因的鄰居聽起來就有些不以為然，暗地里還頗有微詞，覺得真是世風(fēng)日下，那個大女兒還是個教師呢，怎么跟媽說話也像吵架？那個做兒子的不就是個警察有什么了不起，何必對老娘也像審犯人一樣？那個做生意的小女兒難道有了幾個臭錢，就可以這樣對母親粗聲大氣？其實鄰居們沒看到另一個畫面：姑媽一旦聽懂了兒女們的話，即刻就會揚起頭來，多皺的臉上笑容燦爛得像秋天的菊花。姑媽因為耳背說話的聲音也很大，在外人聽來這一家人就像天天在爭吵。說的費勁，聽的費力，所以做子女的就隨了老人的愿，只是隔三岔五提著東西去老房子盡點孝心。

姑媽并不孤單，她身邊還有一個活物，一只波斯貓。這也是她不愿在兒女家久呆的原因。那只貓很漂亮，眼睛一黃一綠還是“烏云蓋雪”。姑媽喜歡養(yǎng)貓，前些年曾經(jīng)養(yǎng)過十幾只貓，每當(dāng)姑媽上街買菜回來時那些貓就像追星族一樣圍著她，用不同聲部的交響唱出“歡迎曲”，唱得熱情、真誠和執(zhí)著，姑媽雖然聽不見那些貓們的歌唱，但看到那些貓嘴里像玫瑰花瓣似的小舌頭，姑媽就一臉幸福，仿佛部落酋長在檢閱著一群生機勃勃的部族。后來姑媽年紀(jì)大了，照顧不過來，便將“追星族”一一送給親朋，家里就剩下了一只波斯貓。再后來那只波斯貓失蹤的故事就讓人聽了心酸，故事又跟我父親有關(guān)。

父親已退休好些年，跟姑媽一樣是個閑不住的人，因為想著姑媽一個人生活且耳朵又聾，故隔三岔五時常去看望。那天父親又去到姑媽家，看到一把小木椅有只椅腳松動了，就動手修理。姑媽有一只老舊的高低柜，上面的柜子裝衣物，下面一個碩大的抽屜就裝著姑父生前用過的幾樣工具。父親熟門熟路，拉開抽屜找出工具，叮叮當(dāng)當(dāng)忙活一陣，修好小椅子后關(guān)上抽屜就告辭了。老眼昏花的父親壓根想不到，那只好奇而頑皮的波斯貓不知什么時候已悄悄溜進了那個大抽屜里。抽屜被父親“砰”一聲關(guān)上時，那個木匣子就成了貓的“死牢”。

接下來的情節(jié)就是姑媽找貓。朝夕相處的伙伴貓不見了，姑媽急得像丟了魂似的到處找，屋里屋外邊找邊叫喚，但四處找遍不見貓的蹤影。一連五天她都在找，貓食換了五次，但沒有貓來吃。其實她的每一聲呼喚，貓都聽見了，她呼喚一聲貓就在抽屜里應(yīng)答一聲，但姑媽聽不見。她在哭，而貓也在抽屜里哭，可是姑媽聽不見。當(dāng)她在屋里傷心得老淚縱橫時，貓也在呼喚著她，叫累了就用爪子抓刨抽屜內(nèi)壁，姑媽仍然聽不見。姑媽當(dāng)然也想不到，貓就在屋子里，就在她身邊的抽屜里。姑媽生活在一個沒有雜音的世界里。五天過去了，姑媽不再喚貓，只是木然地坐在屋里望著洞開的門外，她對找到貓已經(jīng)絕望了。那只跟她相伴了好幾年的貓為什么會突然失蹤，這對她是一個難解的謎。而貓也不再出聲，也許它對能否走出抽屜也絕望了。第六天時，表妹來了，表妹就是姑媽的小女兒。見母親在流淚，問明究竟也覺得蹊蹺，接著就在屋里找尋，忽然聽到抽屜里有輕細的響動，拉開抽屜一看，謎底就在里面：波斯貓在抽屜里靜靜地躺著，躺在它刨出的一堆木屑上，已氣若游絲瘦得皮包骨，只有一雙憂傷的大眼睛還活著。表妹把貓抱到獸醫(yī)站，輸了液再用滴管喂了點牛奶，那貓竟奇跡般地活轉(zhuǎn)回來了。更奇的是那貓自此不再會叫，也許在黑暗的抽屜里它把一生的叫聲都用完了，它徹底啞了。

不久前我去看過姑媽。姑媽抱著那只貓，安詳?shù)刈诟赣H修理過的小木椅上，看不出那是一個聾人和一只啞貓。陽光從窗口斜潑進屋里，老房子就顯得寧靜而溫暖，一眼看去，相依相偎的老人和貓就像是房間里的一幅油畫。

門洞

十年前我還住在城中心的一幢老樓里。

那只野貓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無人知曉。它沿著煤棚上的屋脊不卑不亢緩緩走著，傲然俯視著屋檐下為生活忙碌著的人。這是一幢老樓，老樓下是一樣簡易的石棉瓦平房，平房過去叫煤棚，后來有了煤氣就成了居民放雜物和單車的房子。老房子里的居民，除了人之外還有老鼠。老鼠一多，樓道上就不時會傳出女人和小孩的尖叫聲。樓里倒有不少人家養(yǎng)貓，但那些貓都不捉鼠，飲食不愁還被人寵著失去了天性后便徒有個“貓”名。而樓下的野貓卻一直在捉鼠，那是天性也是生活所迫，但樓里的人對野貓視若不見，只是在夜色中聽到野貓的呼嘯聲和老鼠的慘叫聲時，才多少意識到大自然中原來還有這種規(guī)律。

那只有著金色虎斑的野貓闖進我的生活中純屬偶然。我鄰居的煤棚房門通了個洞，常見野貓從那破洞里出沒，最初大約是進去捉鼠，后來野貓得寸進尺竟在里面安了“家”。鄰居把門上的破洞堵嚴(yán)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一塊木板封住破洞后一個意想不到的故事就開了頭。早上從煤棚里推出單車，就聽到隔壁煤棚里有貓叫聲，那聲音顯得凄涼，像在哀求著什么，接著就是一陣猛烈的貓爪抓門的聲音。鄰居在修門時肯定沒想到里面“潛伏”著一只野貓，而精明的野貓在房主人修門時為什么不逃走這也是一個謎。那一聲緊似一聲的貓叫終于讓我動了惻隱之心：能在城市里存活的野貓已屬不易，在饑寒交迫中得躲過一些惡人的攻擊，還得與天敵老鼠一道繞過上百種毒鼠藥的陷阱，野貓與老鼠的較量其實是聰明者之間的對話。在野貓的哀求聲中，我用力掰下了門上的那塊“補丁”，門洞里一道黃光閃過，野貓走了。

次日上午，那塊木板再次堵嚴(yán)了破門洞，這次野貓不在煤棚里卻在屋脊上，但它依然在叫，急切的叫聲像在呼喚什么，我正覺得奇怪，卻見野貓邊叫邊從屋頂上跳下，徑直走到木門前，用前爪憤怒地刨著那塊木板，同時發(fā)出更為凄厲的呼號，這時我才意識到野貓是想再進入煤棚里去。與此同時，我隱約聽到煤棚里似乎也有貓叫，只不過叫聲輕細而微弱。好奇心使我走進自己的煤棚，從并不牢固的隔墻頂部拆下一塊磚，輕細的貓叫聲從方形的磚孔中傳來，于是我看到了謎底：隔壁煤棚高高的雜物堆上有三只毛茸茸的小貓崽。漂泊中的野貓忽然“定居”在這陰暗霉?jié)竦拿号锢?，原來它已做了媽媽，一會急切地要出去補充食物一會再心焦地要回來，一切都是為了那三只嗷嗷待哺的貓崽，這個流浪者竟是一個最富于責(zé)任心的母親。

于是我再次掰開了釘在門洞上的那塊木板。

幾天后那塊木板又一次固執(zhí)地堵嚴(yán)了門洞，而煤棚里的貓叫聲更為凄慘，大貓?zhí)柦兴瓶蓿∝埌Q如泣，這回被“囚禁”的是野貓和它的孩子們。當(dāng)我正要拆去那塊有些不近情理的木板時，才忽然發(fā)現(xiàn)門上貼著一張“告示”：門板已破，野貓出入，是哪位同志三番五次將修門的木板拆掉？有何意見，請告之。貼“告示”者與我同住一幢樓彼此面熟卻不知道對方的名字與職業(yè)，為了一只陌生的野貓卻讓朝夕相處的鄰居頗費周折反復(fù)去修理那道門，看來不近情理的似乎是我。然而，煤棚內(nèi)的野貓的“哭”聲透過門上那張“告示”不停地傳出，那凄涼聲音已帶著絕望。

我忍不住又一次掰開了那塊木板，同時掏出鋼筆在那張“告示”空白處畫了一只大貓和三只小貓，大貓小貓都在哭，貓的眼淚落在一行小字上：“可憐天下父母心?！贝稳眨T上那張“告示”已被揭去，而木門下方的窟窿卻豁然洞開，并且在以后的一個多月里再沒有被木板釘上?？磥砟俏秽従与m然無奈卻也默認(rèn)了這個野貓家庭客居煤棚的事實。野貓有了自己的“門”，進出得更為頻繁，不時能見到它叼著“吱吱”叫著的耗子風(fēng)一般飄進門洞，緊接著煤棚里就會傳出貓崽們的歡呼聲……

一天早上，在開了門的煤棚前站著個小女孩，是那位鄰居上小學(xué)的女兒，見到我時小女孩怯生生地說：“叔叔，請你幫我推一下單車好嗎，我爸爸出差了，我怕野貓?！弊哌M煤棚，抬眼就看見雜物堆上四雙圓睜著的貓眼，在昏暗的光線中仿佛四對泛著綠光的小燈泡，確實有點嚇人。這才突然覺得有些對不起那位鄰居，鄰居釘木板堵門，其實也是為了孩子。幾天后門洞又被木板封住了，煤棚內(nèi)沒有貓叫，屋脊上也不見野貓的蹤影，而門上卻有鄰居留下的一張小紙條：“貓走了！”紙條上的三個字透出了那位鄰居的輕松，從此再不必每天早起為孩子推單車了?？磥硪柏堃仓?，孩子稍大就迅速“戰(zhàn)略轉(zhuǎn)移”了，寄人籬下終不是長久之計。可是當(dāng)我打開自己的煤棚門時，雜物架上傳來一陣讓人吃驚的騷動，緊接我就看到四雙綠茵茵的貓眼，想不到它們竟然轉(zhuǎn)移到了我的煤棚里來了！門是關(guān)著的，它們是怎么進來的？很快我就找到了它們“轉(zhuǎn)移”的通道——早先我在隔墻上拆磚時留下的小小的方孔。貓和我對視著，在四只貓警惕而又緊張的目光中，我意識到自己落進了一道難題中：野貓有靈性，它不請自來選擇了我的煤棚，大約已經(jīng)知道我不會傷害它們，可是我總不能為了這個野貓家庭就把好端端一扇門也鑿個洞？可是留下它們就留下一堆麻煩，門一關(guān)上這窩野貓就成了一群囚徒，而我也將自此成了為這群囚徒放風(fēng)的獄卒。這時候老貓試探性地沖我叫了一聲，聲音嘶啞而疲憊，像在乞求又像在詢問?？粗柏埬菍Ρ倘羟锼频难劬?，再想到老貓叼著小貓從隔墻上的磚孔鉆過來的艱難，我突然有些感動，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同一幢樓里的人，哪怕只隔著一堵墻彼此卻不一定能夠信任，而眼下野貓卻將“一家四口”的生存寄托在我這雜亂昏暗的煤棚里，這應(yīng)該是一種信任，能得到動物的信任也應(yīng)該是一種幸運。

我把單車推到樓道里，煤棚門便一直虛掩著。煤棚里除了單車并沒有其它能讓小偷動心的東西。

日子隨風(fēng)而逝，野貓對我的進出已經(jīng)習(xí)慣，偶爾“喵”地叫一聲以示招呼，但始終保持著一種高傲的神態(tài)。小貓長得健壯而漂亮，不時會探頭探腦出現(xiàn)在煤棚門口，金色的皮毛和美麗的老虎斑紋使它們就像四只可愛的玩具老虎。在虛掩的煤棚門口常有會一些圍觀小貓的人，不時還會有好心的鄰居留下些小干魚之類的食物，而野貓也總是在人不注意的時候?qū)⒛切┦澄镆灰恍{……

變故發(fā)生在一天中午，我回家時看見煤棚門大開著，凄厲貓叫聲老遠就能聽到，近前看時煤棚里有人，原來是樓里的幾個十五六歲的小混混，手里都拿著一根棍子，不用問我就知道他們是沖著那窩小貓來的。因為幾天前我曾隱約聽他們議論過，說這樣的小貓在市場上一只可以賣幾百元錢。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會有，而老樓房里什么鬼會沒有？老貓弓著脊背，尾巴粗似雞毛撣毛背毛直立如刺猬，呲出利齒發(fā)山憤怒的叫聲，嘴角處在流著血，而小混混拿棍子的手背上幾乎都有著被野貓抓破的血痕，這里剛發(fā)生過一場人與貓的血戰(zhàn)。

我喝退了幾個小混混，但野貓卻像不認(rèn)識我似地依然粗著尾巴豎著背毛，繼續(xù)恐嚇性地發(fā)出“嘶”聲，看來剛才那場突如其來的襲擊使它不能再相信任何人。為防再出意外我關(guān)上了煤棚門，并決定白天不再開門，晚上再為它們放風(fēng)幾次。然而當(dāng)晚上我打開煤棚門時，里面卻沒有了貓的蹤影，野貓和它的孩子們像風(fēng)一樣消失了。門是鎖著的沒有人能進得去，而隔壁的煤棚門上的破洞又早被木板釘死，它們是從什么通道出去的呢？打著手電我找了好一陣，最后發(fā)現(xiàn)后墻上端一塊石棉瓦已經(jīng)松動，露出一條窄窄的縫隙。磚墻上留著貓爪刨過的印痕，石棉瓦上也粘著帶著血跡的貓毛，看得出頑強的野貓為了拱開這條“通道”曾付出了血的代價……

以后好長時間，走進空落落的煤棚里，我就會想起這里曾經(jīng)居住過一個野貓家庭，它們曾像家貓一樣在這間昏暗房子里與人共處過一段時光，但它們不會被“招安”，即便想被“招安”也不可能，對于野貓來說人也許是最危險的天敵。

那只野貓再次出現(xiàn)在屋脊上是半年后的事，傍晚時分它獨自在房頂上走著，步履依然矯健，神態(tài)也仍那么高傲，夕陽光使它金色的皮毛燦爛得刺眼，我試著喚了它幾聲，野貓停頓了一下，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似曾相識地叫了一聲，然后撒開四腿敏捷地消失在屋脊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