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輛車載一行人逃離盛夏溽暑中的巴州城,過后河橋向南急駛。棗兒埡、石門鄉(xiāng)、凌云鄉(xiāng)一晃而過。當(dāng)汽車離開大路,向東拐進一條潔凈無塵的瀝青路時,車上有人驚呼:我們被淹沒了!是呵,被淹沒了,頃刻之間整車人便淹沒在一大片藍色的松林中,淹沒在山花野草的清芬里,淹沒在沒有塵土、沒有喧囂、沒有煙火的如水的寧靜中了。車中的空調(diào)關(guān)閉了,車窗最大限度地敞開來,沁涼的松風(fēng)和清脆的鳥鳴填滿了整個車廂?!獋€個昏沉沉的頭腦冰雪般清醒了;一顆顆煩躁不安的心止水般靜定了。車在松林里左盤右旋地上行,約四公里,迎面一座古舊的石寨門兀現(xiàn)眼前,車駛進高大的寨門,在一個柳杉環(huán)立的院壩中停了下來,方知這不是山寨而是山莊——古樓山莊。
見到這山莊的第一眼,我便心生恨意——恨相見太晚!通、南、巴、平四縣,夏日涼爽的地方不少,植被茂密、海拔千米以上的山峰更不少,但從市廛里出來,僅半小時便能登上海拔一千二百米的山峰,恐怕除古樓山外便很難找到了。
山莊不大,兩幢接待客人的主建筑呈曲尺形矗立在院壩盡頭。在院壩里擺出一張方桌,坐在帶松脂香味的涼風(fēng)里品飲用古樓山泉沖泡的南江金碑茶,真乃人生一大樂事。正歷數(shù)進入古樓山的“不亦快哉”,身后突然響起了“嘩嘩”水聲,掉頭一望,一直沉寂的一堵石墻憑空掛上了一道白花花高可盈丈的水簾,驚疑間,水簾倏忽消失,石墻復(fù)歸沉寂。數(shù)分鐘后,水聲又起,水簾再布——原來是山莊的管理者利此長彼消的原理精心構(gòu)筑的一道景觀。
飲完三盞茶,一行人都說有了兩肋生風(fēng)的感覺,這便是說想要走走了,于是便拾級而上,從林木森森的一號樓向右走進了一條林中的黃泥小路。行不幾步,見一潭,有魚數(shù)十尾暢游其間,中有木橋欄干,扶欄觀魚少頃,再向前去。前面是一段緩緩的石階,石階未經(jīng)打磨,也并不中規(guī)中矩,但如此正好,像是一本線裝的毛邊書,雖不整齊,卻不僅不影響書的內(nèi)容,反倒覺得平添了一種別樣的韻味。登上十余級石階,東邊有天光泄入,濃密的松林從這里漸漸稀疏,再登十余級石階,東邊的松樹竟全然沒有了——不可能再有,已是臨崖處了。極高極陡的一道石崖。面前一塊長約20米、寬約5米的巨石臨高崖而臥,巨石斜斜地上延,呈扇形展開,邊緣處圍有鋼柱鐵鏈,最高處有一小小平臺,臺有名,名望鄉(xiāng)臺。來到古樓山我心生恨,恨相見太晚,登上這望鄉(xiāng)臺,則氣從胸中升——升出了萬丈豪氣!在現(xiàn)代城市中處處碰壁備受委曲的眼睛,在這里像魚歸大海,鷹回藍天了。目光縱橫馳騁,了無障礙,千峰萬壑盡收眼底。望得見十五公里外化成水庫的波光,望得見巴州城邊塔子山上的白塔,東面的寺嶺鄉(xiāng)、南陽鄉(xiāng),西面的上八廟、登文山,南面的應(yīng)陽山、望王山,北面的棗林鄉(xiāng)、陰靈山……像沙盤一樣清晰地擺在眼前。遠遠的淺灰色的山影,是數(shù)百里之外的米倉山麓了,如果借我以鷹眼,當(dāng)能望見米倉山下我童年生活過的下兩老街,當(dāng)能望見我度過青少年時代的南江縣城了。把百里之外的目光收回來,收回來,收到數(shù)百米高的腳下。腳下是古樓三村的一片平疇。良田美地,桑麻蔗林,竹林中的院落,垅畝間的池塘,田地里勞作的農(nóng)人皆歷歷可數(shù),院落里雞鳴、犬吠、鵝叫,豬打圈欄之聲,聲聲可聞。直覺得望鄉(xiāng)臺這名字不確了,應(yīng)叫觀景臺,遠景有波光山色,近景有人間好的故事?;蚩山袟寂_,臺上晨有朝霞,暮有夕照,云卷云舒,伸懷可攬。叫“聽濤石”亦可,臥于石上,聽松濤陣陣,時而黃鐘大呂,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時而嘈嘈切切,斷斷續(xù)續(xù),若兒女私語;或可叫“邀月臺”,月白風(fēng)清之夜攜酒來此,邀月共飲。但這些名字終歸實了、俗了。莫若在這臨崖之處植一道長欄。以“遍拍欄干”名之最好。有大襟懷難以施展者,有大心事無處伸懷者,有大悲痛難以言說者,在這里當(dāng)披發(fā)仗劍,仰天長嘯,把欄干拍遍。屈子會帶著香草美人來、太白會跨鯨攜酒來、烈士暮年的曹阿瞞會從滄海邊的碣石來,一肚子不合時宜的蘇東坡會從赤壁來,登罷幽州臺的陳子昂、仗劍去國的伍子胥、千古女杰秋瑾、數(shù)盡歷代帝王中的風(fēng)流人物而后一概嗤之的毛潤芝都宜來此。來此啊,或把酒臨風(fēng),或嘯叫山林,或涕泗滂沱,或指點江山,把無限的心事訴于天地,把一腔豪氣灑向云端,難以言說的悲痛在這里可以大聲地說出來,說與滾滾松濤,匯入滾滾松濤!這里是挽斷白發(fā)三千丈之處,這里是與爾同消萬古愁之處,人生有多少抱負(fù),人生有多少傷痛,人生有多少無奈,人生有多少垢辱,遍拍欄干,遍拍欄干,遍拍欄干,把欄干拍遍!
我輩來此,則不宜久留、久留,必自卑傷懷。大好青春早已浪擲盡凈,等閑之間,少年之頭已白,看眼前高天厚土,錦繡河山,覺自己卑微人生更其卑微,情何以堪,恨何以堪!且把萬般思緒收起來,離此而去吧!
順望鄉(xiāng)臺右側(cè)的石梯而下,前為觀音巖,右為情人洞。小徑到此為止,前面再無去路。情人洞乃一方形天然石室,只不過未設(shè)門戶。三面石壁,一面是山峰錯落,梯田層層的天然畫屏。室內(nèi)有方形石桌一,長條石凳四,西墻下有一清淺小水潭,石壁上滲漏出的山水“叮咚”滴入潭內(nèi),若琴、若磬,不絕于耳,使這空谷中的寂靜更為幽深。此處宜仙人奕棋,宜仕女焚香撫琴,亦宜三五知交煮茶品茗、觀景賦詩。能在此處久留者,必是韻人。
從情人洞出來,原路返回復(fù)向前行,行十余步又見一巖屋,穿堂出室,右為絕壁,左為石巖,石巖起自遍拍欄干處,高低錯落,逶迤延綿百余米,苔蘚斑斑,草樹蔓生。行二十余米,見石壁上鑿龕造有打坐蓮臺的觀音像,據(jù)石壁上之刻記,乃嘉慶六年鄉(xiāng)人捐資所建。從觀音巖上十余級石階,前面已無路可通,左邊的石壁上卻有一架陡陡的鋼梯引人向上。上完鋼梯,迎面是廣播電視臺所建的廣播電視發(fā)射塔和機房,機房之上便是檐牙高啄,朱墻青瓦的玉皇殿了。玉皇殿建在古樓山的絕頂,殿側(cè)近房頂處有一圍著鋼柱鐵鏈的巨石,登上巨石極目四望,眼底盡是連山成片的松林,松林之大,何止萬頃。
順殿側(cè)林中小徑信步走去,新松夾道,蕨薇遍地。偶一回眸,見剛才登臨之巨石像極了一條巨艦——一條航行在萬頃松濤之中、永不沉沒的巨艦。經(jīng)蓮花石,出后寨門信步走去,松林中白刺花飄香,紅杜鵑吐艷,鳥鳴聲聲,泉流淙淙。走了這許久,一行人非但不覺疲累,反倒說腳步愈來愈輕快了,正欲往能望見巴州城的南天門去,林中響了“啊——哦”之聲,羅莊主派人叫我們返回山莊用餐了,雖游興未盡,卻只好返回。返程選了一條石板路,路邊有石桌、石凳,隨時可以歇息。又見三角涼亭數(shù)座。涼亭不大,雖為水泥鋼筋所建,但以璃琉瓦作頂,亭柱施以朱漆,頗有意趣。奇怪的是這山莊并無幾個管理人員,但所有的道路、設(shè)施都如此潔凈、整飭。經(jīng)鐵塔向下至二號樓,再向下便到墻掛水簾的山莊了。
一桌飯菜盡顯巴州本土特色:刀尖丸子、砣子肉、板栗燒雞、春芽炒蛋、肥臘肉裹面粉做成的肉和尚,蝦米、蛋花、芫荽加醋熬成的蝦米湯,淺黃色的黃荊葉涼粉、深黃色的米豆腐,一望便滿嘴生津。酒也是巴中所產(chǎn)——小角樓。我雖為巴州人,但少小離鄉(xiāng),對巴州的風(fēng)物景致所知甚少,沒想到我巴州竟有古樓這樣的好山,沒想到古樓山竟有這樣大一片松林,沒想到萬頃松林之中竟有“遍拍欄干”這樣一個可以與天地對話的登臨處,感慨良多。滿座皆為主人,我雖在故鄉(xiāng),卻獨為客人。為表謝忱,惟有借主人之酒敬主人,敬文友舊雨高隆才兄,敬文也質(zhì)樸、人也質(zhì)樸的陽云賢弟,敬文思敏捷的才女陳俊,敬溫厚善良的羅莊主。我本不勝酒力,但主人所敬之酒卻概不推杯,一一飲下。炎夏溽暑,能在這如泉的清涼中與鄉(xiāng)友就家鄉(xiāng)菜飲家鄉(xiāng)酒,醉倒在家鄉(xiāng),不亦快哉!不亦快哉!
意識卻朦朧起來,視覺也艨朧起來,竟不知身在何處了。仿佛在玉皇殿側(cè)的巨艦上看夕嵐之中,紅日在海一樣的松林上緩緩下沉。又恍惚在望鄉(xiāng)臺上手扶欄干望看絢麗的霞光落進化成水庫那粼粼的波光,又似乎是月明星稀之夜漫步在短松崗,左顧右盼,卻終不見左牽黃右擎蒼的蘇子出現(xiàn)。卻有松濤之聲響起,復(fù)有熱浪滾滾撲來,驀然驚覺,已身在巴州城了,夢中所聞之松濤乃市聲耳。
古樓山莫非是我的一個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