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罪犯與受害者之間也能諒解。
·即使是被拐走孩子的父親與拐騙者最終也能結(jié)為兄弟。
·寬容——一種偉大的人類情懷。
一、仇苦淵源
陳二娃家居大巴山深處,與玉珍結(jié)婚三載,卻未得子。春節(jié)剛過,他就跟著表哥融入打工潮,成為那成千上萬的巴山打工漢之一,再南下幾千里到了廣東一個縣城,在其東郊的一家磚廠謀飯。
他表哥也在該城南郊的一個建筑工地抬磚。
兩老表這就一東一南地將該縣城“占領(lǐng)”了,用的是滾滾汗水。
這是陳二娃二度南下了。第一次南下不堪回首,那是在他剛結(jié)婚之后,見玉珍的肚皮接踵而起,為了給將到的生產(chǎn)湊點銀子,他南下廣東一私營廠,擬干半年即回。豈料遇到一個“癩皮老板”——這是巴山打工仔對某些廣東老板的仇稱,你為他拼死拼活,他卻賴著不給你工錢,你硬要,他就憑著地利,找來本地的“大哥”將你黑打一頓,再趕你走。那一回,二娃打工已半年,算得玉珍產(chǎn)期已近,就辭工而歸,卻在索要工資時也被如此地黑打一頓,再趕出廣東,他的左腿被打傷,返家時爬不上大巴山,由人背回后,身懷六甲的玉珍見狀又驚又嚇又慪氣,竟使八月胎兒流了產(chǎn),那可是一個連小雞雞都已長出來的好乖好乖的男娃兒呀!
玉珍差點兒自殺,更因為流產(chǎn)傷了身子,接連兩年再也沒將娃兒懷上。
二娃對癩皮老板好恨呀!他們不僅黑吞了自己的血汗錢,還打傷了自己,再奪走了兒子,更要奪走自己這輩子當父親的權(quán)利呀!
之后,二娃一提起南下就咬牙,就發(fā)抖,就傷心,他的腿傷半年才愈,心傷卻是難以痊愈了。
好在后來的局面朝著有利的方向變化……
面對“癩皮老板”,巴山打工仔先是無可奈何,忍氣吞聲,漸漸地,也有了應對的招兒,那就是:在要工資時,若是話兒稍不投機而得知你是一個“癩皮老板”時,就立即不要工錢,反而眉開眼笑,拍馬奉迎,逗得你放松警惕,放松,放松……卻把你家中值錢的家伙盯著,然后,伺準機會,拿起家伙遠走高飛,即使沒弄到值錢的東西,也要在臨走時找機會將癩皮老板痛打一頓,打了就跑,打不到老板也要打其兒子……總之,不論是時世造英雄還是時世造狗熊,反正是造出了這么一種巴山漢。
或許這也是犯罪,貶意詞叫“法律意識淡薄”,但這更是巴山漢子的一個生存特點,褒意詞叫做“民風強悍”,誰叫你要剝奪人家的生存權(quán)呢!
也由于這么一種生存狀態(tài),這幾年,巴山打工仔南下后大多是不說出真正的姓名與老家的住址了,怕的是實施了報復之后再被追回巴山二度報復……
也是在這一種“新局面”之下,陳二娃才二度南下。他懷揣一顆受傷與敏感的心,因而,他南下一定要跟著他表哥。他表哥是大巴山的一個有名的大哥,為人仗義,一身正氣,雖然窮得只能讀完小學,但腦袋瓜兒特靈,這世界上的事情沒有他想不到的,做出來總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那一套對付癩皮老板的新策略,十之八九都是他的智慧的結(jié)晶哩!
二娃相信他最能得到表哥的保護。
不過,對“打不到老板也要打兒子”這一條陳二娃可不贊成,大人之過,娃兒何錯?他一向?qū)π『⒆邮窍矚g到命里頭去了的。
二、兒女情長
陳二娃所在的那個磚廠由王老板私辦,規(guī)模袖珍,工人十八。
王老板打工仔出身,白手起家,拼死累活,靠血汗錢辦起這家小廠。
或許是“本是同根生”的緣故,王老板對打工仔格外豁達,水里泥里滾一起,天晴下雨抱一團,飯在一個桌上吃,酒在一個碗里喝,一點兒也沒有當?shù)厝水敿胰说木痈吲R下。他常說這么一句話:天下窮人是一家,叫窮人聽了心暖。他除了外出聯(lián)系業(yè)務(wù)時穿得像一個大老板之外,平日里的穿著和打工仔無異。工人們與他也不見外,不喊他“王老板”而喊“王哥”。二娃就慶幸這一次碰到的不再是“癩皮老板”而是“哥”了。而王哥也是苦命人,他將這小廠苦撐苦磨好幾年,終于有了不錯的態(tài)勢,卻不料一年前他老婆和他離婚,錢兒被她席卷,只扔給他小廠和獨生兒子。娃兒本是判給媽的,他硬要了過來,為此他付出了他所有的錢款。而這一個傳說是很有點戲劇性的,他先與孩子他媽說定讓她放棄孩子,為此他已付給她好大一筆錢,沒想到在宣判之前她突然改口,仍要孩子,決不放棄,法院只好按照“母親優(yōu)先”的原則把孩子判給了她。當他在大堂上聽到這一個宣判時,“哇”的一聲慘叫,連吐幾大口鮮血,“咚”的一頭栽在地上昏死了過去。事后,他將家當一分不剩地全給了她,才在“私了”中要回了孩子。
可知孩子于他是怎樣一個分量啊!
當陳二娃聽到了這一個傳說之后是足足感動了好幾天的,他自己也是一個最喜歡孩子的人呀!
而以下可不是傳說了,時時被二娃看在眼里:那王哥對娃兒實在太愛,他自己不事穿著,對娃兒卻不惜打扮成好一個廣東老板的闊少爺。他自己吃著和工人們相同的粗茶淡飯,對孩子卻是要吃什么就買什么從不打半個頓兒。他在外面赴宴時,也不怕別人小看,總是吃不了兜著走,常把宴桌上最好吃的給孩子帶回來,硬是要讓孩子吃遍天下珍奇……他對孩子如此地愛,但工廠靠他苦撐,忙得腳底板冒煙,哪有時間管孩子,外面請人來帶花費又大,卻是看中了陳二娃那天生的“父愛”,就讓二娃作他的“父權(quán)代表”。于是,二娃除了在工地下力外,還兼任“托兒所所長”,一心二用,一半的力氣放在那娃兒身上,工作量就格外大,但卻十分樂意,因他喜歡孩子,也因那娃兒乖得要命,剛一歲半,名叫虎子,虎頭虎腦,濃眉大眼。二娃初見他時還不會說話,卻是見人就笑,全不知這世上還有“仇苦”二字。尤其使陳二娃感動的是在他剛到磚廠的第九天,虎子就對著他第一次開口說了話,喊的第一個人竟然是陳二娃,喊的竟然是“爸爸”,這叫二娃高興得流了淚,眼淚之中也有悲傷,畢竟不是自己的娃兒,而自己……唉!
他自己沒有孩子,就更喜歡孩子了。
但是,他沒孩子這事兒卻沒給王哥講,他怕王哥小看。
那一天,王哥與二娃一起逗虎子,二娃要虎子喊他“叔叔”,虎子偏不喊。多次逗促,虎子仍一如既往沖著二娃大喊:“爸爸!”王哥聞此哈哈大笑,說:“喊錯了!喊錯了!我才是你的爸爸嘛!”
沒想到虎子反而對王哥大喊:“叔叔!”
陳二娃的眼睛又濕了。
之后,虎子總是“爸爸”“叔叔”反起叫,多次糾正也無效,只好聽之任之。
見二娃與孩子這么傾心,王哥十分高興,說要將二娃的工資加上一半。
而虎子所傾心的不僅是二娃這個“人”,也傾心于二娃的“肉”,那叫做“回鍋肉”,那本是四川貧苦農(nóng)民的專利,在廣東卻成了四川打工仔們的美食,買的是最省錢的肥肉,做的是最省力的做法,先用水煮,再切片放回鍋里炒,這就大功告成,“回鍋”二字由此而得,這二字十分重要,若沒這二次回鍋,而是一步到位,那獨特的香味兒就出不來,而炒時那辣椒可要多放點兒喲!這回鍋肉不光經(jīng)濟,而且最能耐餓,最能長勁,那可是干重體力活兒的窮人的寶貝喲!四川打工仔們每一星期要吃一回,而當?shù)氐挠绣X人卻看不上,說那么肥那么辣那么價廉那么低檔……卻沒想到虎子也最愛吃。吃飯時,王老板給他專備的高級食品一動也不動,只拿這回鍋肉開口。見“廣東老板的闊少爺”竟如此傾心于窮人的吃食,二娃百感交集,說他不愧為窮人的種。
于是,每隔兩天二娃就專為虎子炒一回回鍋肉。
其實,虎子如此年齡,斷奶不久,其消化功能本當差著,卻無緣享受母乳,只好吃美國進口的高級奶粉,據(jù)說那才能被他消化吸收。沒想到他吃著這窮人的回鍋肉,消化吸收很好,身體也十分強健了。這被當?shù)蒯t(yī)生稱為“奇跡”,說:“他這么稚嫩的消化系統(tǒng)能這么好地接受這高脂肪的肥肉,這很值得研究!”
除了“窮人的肉”之外,虎子還跟著二娃撿了不少“窮人的話”,那是四川的下層勞苦大眾的“窮人方言”:“格老子”呀,“龜兒子”呀……虎子也說得個天響,如此川話這從廣東稚子口中說出來真叫人忍俊不禁。
那一天,王哥提醒說,近來常有孩子被歹人拐走,要二娃格外小心。二娃告訴王哥不要擔心,說這虎子有一個天生的“防拐功能”,他除了他認可的“爸爸”“叔叔”之外,別人要是抱他,他又哭又鬧又蹬又跳,其抗爭山搖地動,誰也不能將他抱走。
“要是對方安了心呢?”
二娃拍案而起:“哪個龜兒子敢!我和他拼命!”
王哥滿意地笑著將一拳送到二娃的胸膛上,說:“好兄弟!”
三、以牙還牙
不覺間團圓的中秋節(jié)將到。但那不屬于巴山打工仔,這圓圓的月亮于他們其實是不圓的。他們還得在異鄉(xiāng)流大汗,企盼掙得一個囊豐袋滿的春節(jié)再回家鄉(xiāng)哩……
但陳二娃卻來找王哥請假,說要回家過中秋節(jié),這在巴山打工仔中還是第一次!
二娃的此舉是“別有用心”的,他回鄉(xiāng)不是“團圓”,而是“圓房”。按家鄉(xiāng)所傳,久婚無子最盼花好月圓中秋夜,在那如盤似銀的大月亮下,先拜送子觀音,然后雙雙上床,有那月下老人促進,有那觀音菩薩保佑,唯此才能瓜熟蒂落……對此舉,二娃并不太相信,因為他已經(jīng)如此地履行過兩次卻并沒有呱呱墜地。但他仍將此看得最重,舍此其誰?
當然,這是不好意思告訴王哥的。
二娃對王哥說他實在舍不得虎子,中秋節(jié)一過就返回。這當然要取走工錢了,七個多月按一個半人算,扣除其它花費,他將領(lǐng)到八千元。八千元呀!這在這大巴山可是何等的一個天文數(shù)字呀!但是,他做夢也沒想到王哥竟說出這么一句話:“那工錢是一分錢也發(fā)不出來的?!?/p>
多么標準的癩皮言論!
陳二娃突然明白,他又遇到一個“癩皮老板”了,原來,這王老板的一切“好”都是裝的,這也是一條披著羊皮的狼!
他一下子將謀財害子的仇恨集中到眼前這一個癩皮老板身上,他要向王老板撲上去,讓他嘗嘗大巴山的鐵拳……但是,他并沒有動,他想起了那一個對付癩皮老板的共識:馬上拍馬奉迎,逗得他放松了警惕性,再伺準機會……
小不忍則亂大謀呀!
而王老板還在說:“你這一走虎子誰管……”
陳二娃立即咬緊牙關(guān)不與王老板爭吵,反而堆出了一臉的笑,雖然笑得生硬,畢竟笑比哭好,說:“王哥我聽您的?!薄俺悄惆鸦⒆訋Щ卮蟀蜕饺ィ 倍拗肋@是王老板挖苦他的“銳兒話”,是拿一件絕不可能是事來“量死”他……卻猛然心動,是呀,何不把虎子帶回去并且一去不返呢?你不讓我中秋節(jié)回家“做”孩子,我就將這現(xiàn)成的撿一個!我的娃兒就栽在癩皮老板身上,為啥子不讓你們把娃兒還回來?好吧,好吧,我一不拿你值錢的東西,二不把你痛打一頓,但是,我要……此刻,大巴山的血氣突然在二娃的胸中激蕩,一個“大謀”涌上心來,他趕緊對王老板說:“王哥,我不回去了……”
王哥笑了:“這還差不多?!?/p>
二娃覺得王哥的笑臉分外猙獰,他這才弄懂了“笑里藏刀”這個詞兒。
而他也進一步地“笑里藏刀”了。
之后的幾天里,二娃對“王哥”格外親熱,總是對王老板嘿嘿地笑,干活也格外地賣力,王哥看在眼里,樂在心中,也成天對二娃呵呵地笑,共同營造出好一派溫馨祥和的氣氛。中秋節(jié)那天,二娃特地請王老板去小飯館大吃了一頓,要的都是他平日里決不敢問津的好菜:紅燒全魚、涼拌雞塊、清燉狗肉,還足足地打了兩斤高粱酒。這是二娃生平第一次宴請“上司”,以前在大巴山老家,就是隊長村長也沒這樣地沾過他的光。一頓飯下來,王老板醉乎乎的,滿臉通紅,滿嘴酒氣。二娃雖也半醉,心里卻十分明白,他格外地買了15個大蒜,送王老板7個,自己留下8個,說是用這蒜兒“給王哥醒酒”,心中卻恨恨地說:“你有七算(蒜)我有八算(蒜),你煮稀飯我把褲腰帶脹斷?!边@是大巴山流傳甚廣的一句老話,說的是舊社會那長工對付刻薄地主一個招兒,雖然新舊社會兩重天,一個是給地主打工的長工,一個是給老板打工的工人,但二娃覺得兩者完全一樣。而那王哥哪里知道這大蒜的深意,手捧7個大蒜,心里十分感動,重重地拍著二娃的肩膀說:“真是好兄弟!”
二娃卻在心里咬牙切齒地說:“等幾天你就知道我是誰了?!?/p>
如此高檔的聚會,虎子當然少不了??匆姟笆迨濉迸c“爸爸”在—起親密接觸,他就非常高興,一會兒跑過來摟住二娃的脖子叫“爸爸”,一會兒跑過去摟住王老板的脖子叫“叔叔”,將宴會當作了一場快樂的游戲,將“爸爸”與“叔叔”當成了他的兩個玩具。當他看見兩個大人分蒜時,他也要一個,二娃堅決不給,心中說:這蒜可不能給你,對你可不能算(蒜)了,我一定要把你領(lǐng)回大巴山去。
就在宴后的第二天,二娃與虎子突然不見了。
四、有驚無險
那一天,陳二娃對虎子說要帶他回大巴山去玩,虎子就笑,對“爸爸”十分配合。而一出廠門,二娃就用泥灰將虎子的臉弄臟,再給他換上了一套破舊的衣服,即刻,廣東老板的闊少爺蕩然無存,一個巴山打工仔的娃兒“誕生”了。二娃知道王老板會報警,在北返大巴山的火車汽車上將會有公安攔截,就反著方向去了縣城的南郊,其實還是在縣城的眼皮底下,但這一北一南已經(jīng)進入了追捕者的思維盲區(qū)。而他的表哥正在此處的一個建筑工地抬磚,二娃最知道這一個保護傘的重要性,而且,他干著這么重要的一件大事,更想聽聽表哥的意見,表哥在大巴山是很有威望的……
二娃就帶著虎子推開了表哥那簡易工棚的破門。
他飛快地向表哥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講述時禁不住難掩的得意。表哥聽了之后表態(tài)十分明確:如果對方真是癩皮老板,弄他沒商量,如果對方并非癩皮老板,這樣做喪盡天良。表哥問他能否拿準對方真是一個癩皮老板?他說那還用問,那八千塊錢一分也沒給我。表哥就叫他再一次詳敘了事情的過經(jīng)過脈,之后好久無言,沉沉地想了好久,終于說:“我看你還是把娃兒給人家送回去?!?/p>
二娃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送回去?”
“是的?!?/p>
“不!”
“要是我硬要你把他送回去呢?”
“除非你先把我打死!”
這就叫犟牛一根筋,大巴山的青年漢子大都是如此一腔血性的。表哥就轉(zhuǎn)了個彎兒再問:“要是那個老板答應把工資付給你,你把不把娃兒給他送回去?”
“也不!”
“為啥?”
“晚了!”
表哥聞此好是一陣大笑:“哈哈哈哈,兄弟硬是有硬氣!那好吧,我?guī)湍銕投?,一定要給你弄出一個圓滿的結(jié)果來?!?/p>
“父子”二人就在表哥的窩棚里住下了。那里有不少巴山打工仔,二娃說虎子是他的娃兒,說他打工那廠子剛倒閉,就來老表處度幾天。在工地上帶著一個娃兒,這在打工仔中并不少見,誰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尋常,就是覺得不尋常也不會怎么樣,都祝賀二娃有一個好乖的娃兒喲!而最愛逗虎子的除了二娃就是表哥了,今天買來油條大餅,明天買來蘋果香蕉,全心全意為虎子高興。而虎子最愛吃的回鍋肉則是每天都少不了的,往往是表哥親自動手,他是嫌二娃的手藝還不十分到位,其實二娃的手藝已很不錯了,而虎子則更認可二娃的手藝,更愛吃“爸爸”的回鍋肉……而且在這一個四川人的包圍圈中,僅僅幾天,虎子的四川方言水準大增, “格老子”“龜兒子”滿天飛,而表哥也成了他的親人,虎子叫他“叔叔”,還要他抱……在這個世界上能夠?qū)⑺ё叩模@下子又增加了一個人。
而這之外的別人要是抱他,他仍是又哭又鬧又蹬又跳,其抗爭山搖地動,誰也不能將他抱走,包括工地上那些“四川老鄉(xiāng)”在內(nèi)。
那一天,表哥去河邊給虎子抓回一個螃蟹,這可是小孩十分喜歡的“高級玩具”,沒想到虎子不住地縮回小手,脹紅著小臉大聲說:“不要!不要!”二娃以為他是害怕被螃蟹的鉗子夾住,就笑罵了一聲“膽小鬼!”而表哥就要將那螃蟹給正在一旁渴望的另一小孩,沒想到虎子更是脹紅著小臉大聲喊:“莫給!莫給!”表哥不由得生氣了,說:“虎子你這是怎么了?你自己不要也不準別人要,太霸道了!”
“把它放回河里去!”
“為啥子?”
“我叔叔說過,不要傷害一條小命?!?/p>
二娃與表哥沒想到虎子竟然是這么回答,不由得重重地互看了一眼。
這里的“叔叔”就是王老板。
而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過下去,并沒有什么驚險。
但驚險還是來了。
那一天,工地突然來了幾個警察,專找那帶有小孩的打工仔來事。很快就有一對父子因答話不“接龍”而被拖進了警車。二娃見此慌了,他知道警察為誰而來,臉發(fā)白,額冒汗,腳打閃,而警察已來到面前,指著虎子問二娃:“他是你什么人?”“……兒子?!本觳⒉幌嘈?,十分認真地打量著兩“父子”,似乎已看出什么來了,擠出了一絲冷笑,再重重地拉住二娃的手臂。就在這生死關(guān)頭,一旁的表哥突然對虎子說:“他們要打你爸爸,快罵!”
虎子立即用標準的四川話大罵:“龜兒子!”
警察們聞得此言,互看一眼,走向了下一個目標。
天大驚險就化險為夷了。
事后,為了感謝虎子,二娃給他買了一包“喜之郎”;為了感謝表哥,二娃給他買了一包“紅梅”;他還得感謝他自己,是他選定了這一方平安地,那警察搜尋時并未帶著王老板。顯然此處仍屬于他們的思維盲區(qū),必然要輕視,否則,若是帶來王老板甚至僅帶來一個認識虎子的人,這一回可死定了。因而,他也為自己買了一包煙,不是四元一包的“紅梅”,而是五角一包的“重慶”——對自己,這已是超額享受了。
他曉得“重慶”的“重”字也讀“Zhong(四聲)”,他可要重重地慶賀這一個重要的勝利。
緊接著,他就要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了。
五、不測風云
經(jīng)過這一次嚴峻的考驗,陳二娃判定警方的搜尋已在尾聲,否則,他們就不會來這“不毛之地”了。他就要帶虎子回大巴山了。憑著虎子那一口十足的川音,憑著這一個已經(jīng)經(jīng)受住考驗的“超級護身符”,他相信路上的安全已沒有問題。而表哥卻勸他再等幾天,說他恰恰也要回鄉(xiāng),讓他先看看路上是否還有風吹草動,回到家鄉(xiāng)再打來電話,若風平浪靜才起身。
他驚嘆表哥的真誠與慎密,他知道這正是表哥的“幫你幫定了”啊。
四天之后,他接到了電話:一路平安。
他趕緊帶著虎子起了身,很快就到了火車站?;疖囌救藖砣送?,熙熙攘攘,他用大手緊緊牽住小手,不敢有半點松動。突然,一個人從對面跑過來,像是向著他在跑,臉卻沒有對著他,眼睛也沒看他一眼,原來并不是為他而來,卻在正要從他身邊跑過去那一瞬,那人身子一偏,狠狠地撞在他身上,他被撞倒在地,而待他從地上爬起來時,虎子卻沒了!
就僅僅十幾秒鐘?。?/p>
這真是天有不測風云喲!
天啊,這可怎么得了!
他這就發(fā)瘋似地找開了。他似乎聽見有人在喊“背包忘了……”卻哪里還顧得上這。他跑遍了火車站,跑遍了縣城,邊跑邊喊“虎子”,卻哪里有半聲回應。他逢人就問是否看見了如此的一個小孩,以至于一個人竟對他說:“你已經(jīng)問過我三次了?!彼@找法其實極其危險,但他已顧不上了。很快,縣城的大街小巷全被他跑遍,嗓子喊啞,腳板跑爛,哪里有虎子的影兒?他甚至有如此僥幸:那虎子是不是被他家人截了回去?就悄悄地摸回那個磚廠。他知道此舉的危險有多大,但也顧不上了。于是就有了好幾次驚險。有一次他認定必栽無疑,那是他迎面碰上了一個太熟的工友,不久前還在同一個鍋里舀飯,此刻只要那位工友一聲喊,一切都將結(jié)束。卻沒想到對方看了他一眼就趕緊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走他的路,就像全不認識。他相信那工友已經(jīng)把他認出來了,他弄不懂那工友為什么要護著他?是因為“天下窮人是一家”嗎?還是因為別的?他可顧不上去想了……他就這樣“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還好,老天保佑,什么危險也沒發(fā)生,只是,仍沒見到虎子的一縷魂兒……就這樣,接連兩天,他不吃、不喝、不睡,跑!跑!跑!喊!喊!喊!問!問!問!只差那么一絲兒就要趴下了……
而這一個謎團他硬是解不開:按著虎子那天生的“防拐功能”,生人要抱走他很難很難,怎么竟消逝得無聲無息?
他相信虎子是被某一個非同尋常的歹人拐走了。
他內(nèi)心深處并沒將自己當成拐走虎子的歹人。
他終于決定去報案了。
他知道他正是警方追捕的對象,去報案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但是,或許只有這法兒還有一丁點兒希望了。他也想到電話報案,但那將引不起重視。他走向公安局完全是押赴刑場的感覺,沒有半點兒有去有還的僥幸。而當他走到公安局的大門前時,如此一幕卻突然擺在他的面前:幾個犯案者正被押出,再押到警車上。看那幾個犯人,臉色蒼白,形體憔悴,有的把頭埋得低低,有的把頭昂得高高,其中一人的腿還有一些跛,而手上都有著一副亮錚錚的手銬,還有著和二娃一樣強壯的身板,一樣粗壯的胳膊,一樣粗大的手腳,一樣曬黑的皮膚,憑著二娃的“行業(yè)眼光”與“故鄉(xiāng)情結(jié)”,他一下子就認出他們和他一樣,也是從大巴山來的打工仔。而旁觀者說他們犯的是拐騙兒童罪,是把他們所打工的工廠老板的兒子拐騙走了,說等幾天就要公審,在這“嚴打”期間肯定要判重刑……二娃就知道他們干著和他同樣的業(yè)務(wù),只不過在他的前面翻了船。
目送著“同鄉(xiāng)”與“同行”們隨著警車消失在長街,二娃只差那么一點兒要向他的“哥們”喊出:等一等,我馬上就來……
他的眼中已涌出了淚水。
但他仍然堅定地一扭頭就向著那一道大門走進去。
他對著一個大蓋帽兒詳細地談了虎子的丟失經(jīng)過,當然是指在火車站的丟失,他就差那么一點兒也說出了在磚廠的丟失。他除了一個“張二娃”是假名外,其他全沒摻假水,虎子更是真名了。他相信一待他說完就會有一副手銬送過來,他下意識地把兩只大手拳對拳地并在一起送了過去,他是在如此伸過去之后才突然明白是一個大敗舉,趕緊要縮回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對方已有東西送過來,但送過來的不是手銬,是一只玩慣了手銬的手,正接過并握著他那兩只長滿老繭的大手向他致以安慰……公安們無法想象前來報案丟失孩子的人正是拐走孩子的人,他們的大腦中沒有儲備如此的邏輯……他沒有想到他還能完整地從公安局走出來,這才驟然恢復了大巴山的狡黠,飛也似地搭上了北歸的火車。
此刻,即使公安們回過神來,他已遠走高飛了。
他重重地松了一口大氣。
他這才發(fā)覺他原來也是一個并不想坐牢的人。
也是在這時他突然明白:自己錯了!自己對虎子的丟失竟這么悲痛,他的親生父親又當如何?他眼前現(xiàn)出了王老板的破舊衣服與虎子的豪華新衣,現(xiàn)出了王老板赴外宴時總把最好吃的給孩子帶回,現(xiàn)出了王老板在大堂上口吐鮮血昏死過去,現(xiàn)出了王老板正用他的全部錢款去換回虎子……他后悔了,內(nèi)疚了,雖然“癩皮老扳”可惡,但即使是報復,也只該拿走他的東西或?qū)⑺柎蛞活D,而不該拐走他的孩子。
那可是好乖好乖的一個娃兒喲!
在他的生父眼中肯定更乖呀!
他真想將虎子給王老板還回去,可此時已是連“還”給自己也不可能了?!
他重重地錘打著自己的腦袋,唉,這老天爺怎么這么捉弄人?為什么總是在不可挽回之后才叫人明白過來呢?
六、柳暗花明
北歸路上,陳二娃心上總有一個重重的東西擱著,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把心子壓得深深的痛,幾千里車程不知是怎么過來的,兩天兩夜沒吃一點兒東西,一點也不知道餓。不過虎子沒在身邊,安全倒是沒問題了。終于回到了大巴山,心情太沉重,腿腳也就沉重得差點兒爬不上山去……他還在為虎子擔心啊,雖然他去報了警,但他知道,不給相關(guān)人士“好處”的報警是不會有多大結(jié)果的。
好不容易回到家,玉珍嗔怪他為啥子錯過了中秋節(jié)。他不回答,抱頭就睡。玉珍估諳他路途太勞累,就讓他去睡,自己在一旁給他煮好吃的東西。卻見他翻來覆去并未睡著,趕緊叫他起來吃飯,吃的是燉臘狗肉,還加一根“狗鞭兒”,都是“發(fā)物”,顯然是專為“那活路兒”準備的。而狗肉湯中還燉著一團紗布,沙布中包著什么,再用線兒扎緊。玉珍就把那紗布團兒從湯中撈起,再炫耀地在二娃眼前打開,二娃一看,那包著的是一些石頭泥沙,還夾雜著一些晶體狀,黃白相間,很不入眼。玉珍說那是“頂山石”,是她好不容易才找來的。哦,頂山石,是它呀。這個二娃聽說過,是大巴山上的一種石頭,它的質(zhì)地并不太硬,但若將它熬水喝,男人干起那活路兒時的那一根柱子是硬得能夠把大巴山也頂起來的,頂山石由此得名。這頂山石很難找到,要70里外的天柱峰上才有,那兒多高,多陡,多險,叫人一想起來就頭皮子發(fā)麻。尤其是,對這頂山石還有這么一個認定,只有該老公的婆娘親自去找的才有效,買來的要來的或者他人去找的全都無效……玉珍這就把她的腿伸過來,再拉起褲腳,現(xiàn)出小腿上好大一塊烏血疤子,再指著那血染的風采說:“那是在天柱峰上摔的?!笨梢娪裾溥@一回的決心有多大,花了大功夫,付了大代價,那可是血的代價呀!
而玉珍又在催促了。
其實這時才下午,那事兒本該在半夜干才最來勁兒。
但是玉珍等不及了,是等他等不及,更是等一個孩子已等得快要發(fā)瘋。
一待陳二娃將狗肉之類吃完,她就迫不及待地與二娃……
好在這深山居所,即使是下午也是沒有外人打擾的。
這就為著革命的接班人干了起來。玉珍的身子一反山妹子的常態(tài),顯出了好幾分白嫩,顯然,她是為了這一時刻而保養(yǎng)了好些日子的。二娃以前最期待的就是這個景觀,這本是使他非常來勁的,可這一回卻十分差勁,毫無激情,毫無進取,頭一回半途而廢,第二回功虧一簣,在玉珍的厲聲嗔怪與切切期待中,他硬著頭皮再上,發(fā)誓第三回一定要拿下這一個高地,終于攻了上去,卻只進行了那么一個質(zhì)量并不高的回合就撤了下來,就像一只斗敗的公雞。玉珍立即又有了幾個新招,十分新穎,十分創(chuàng)意,理當十分有效,這幾個招數(shù)她平常全沒想到,全是這一刻急中生智冒出來的,趕緊一個接一個地付諸實踐,卻效果仍然有限,二娃再沒了興趣。見連狗鞭兒也沒打起二娃的精神,見頂山石也沒能頂起二娃的大山,見新招數(shù)也沒有新的成效,玉珍不解了,以前二娃干這種事時,排山倒海,天崩地裂,好大的勁兒,好足的氣兒,簡直就是一頭大公牛。而這一回怎么從一條龍變成了一條蟲?并且,他是專門為此千里而歸的呀!終于忍不住責怪:“你這樣不專心怎么行呢?前兩年都沒有成功,可不要讓今年又落空了呀!”
二娃卻悶哼幾聲并不說話。
“你是遇到啥子事了吧?”
“……”
“你肯定是遇到災了!”
“……”
“你給我說!你給我說!你不給我說還能給哪個說?”
二娃終于哭腔把這一段的起落告訴了玉珍,當他說到王老板黑吞了工資時,玉珍溫柔地說:“算了,人能夠整個兒回來就不錯了,只要我們有了孩子……”而當二娃說到他因此拐走了虎子時,玉珍卻哭了,氣狠狠地在他的光背殼子上打,都是真拳,而不是“撒嬌拳”:“這下子我們沒有子女那可是鐵板上釘了釘喲!”
“為啥子?”
“送子觀音只送孩子給善人,你做下了大惡事,菩薩還會保佑你呀?”
“我也悔得要跳巖!”說完,二娃一聲大吼,“哇——!”好響,好重,好長,好狠,吼得小泥房在打顫,整個大巴山都在打顫。
玉珍倒在他的懷里“嗚嗚”地哭了。
是在此刻,突然聽見了一串笑聲!
好一串笑聲!
笑聲是那么明快,那么清脆,太甜了,太嫩了,那是虎子的笑!二娃知道這是幻聽,自從虎子丟失后這笑聲已出現(xiàn)過多次。但他猛地一激凌,他分明聽見此笑聲真真切切,實實在在,就在自己的門口……他猛地沖下床去,打開房門,一下子呆住了,只見那地壩上真的站著好一個虎子,真的!真的!真的!虎頭虎腦,濃眉大眼,硬是乖得要命,正向著他大聲叫著“爸爸”呢!
他一下子撲上去將虎子抱起來,再“哇”地大哭了!
七、義“必”返顧
這簡直是個天大的奇跡,叫人難以置信。但又不能不信,因為站在虎子身后的竟是那“率先”歸來的表哥。
原來虎子竟是被他劫走的呀!
怪不得這誰也抱不走的虎子竟破了例呀!
“你……你……你不是先我四天離開廣東了嗎?”
“哪里哪里,我一直盯著你?!?/p>
“但是那一個‘一路平安’的電話……”
表哥哈哈大笑了:“難道我就不能在那個縣城給你打?表弟喲,這都是我的招兒呀!”
緊接著,一切都在表哥的敘述中了——
原來,當二娃把虎子帶到表哥的工地時,表哥一下子就被虎子俘虜了,實在是太逗人喜愛了喲!進而知道這不過是表弟的“順手之財”,見者有份,就想取而代之,知道表弟不肯,就先下手為強,親自把虎子帶回了巴山,這樣虎子就成了他從廣東帶回來的了,名一正,言就順,再與表弟談判,主動權(quán)就在他手上了。他此刻帶虎子來表弟處,一是要將此事講明,畢竟是自己的表弟;二是帶來了八千元錢,這虎子是因為王老板不付八千元工資而起的事,八千元應是虎子的價碼……
聽著表哥這一番話,陳二娃氣得發(fā)抖,他驚嘆表哥的陰險與奸詐,莫非這就是那“弄一個圓滿的結(jié)果”?他十分仇視與蔑視表哥了!這與從前的那一個表哥隔得好遠??!那一個一身正氣為人仗義的“大哥”到哪去了?
而表哥還在說:若不是我看在表弟的份上,既然虎子已經(jīng)得手,哪里還需得著我再來付錢,那虎子可是我一個人從幾千里之外的廣東弄回來的呀,在那火車上帶著一個拐騙來的娃兒是啥子滋味?那被追捕的“逃犯”又是啥子滋味?那可是在向著監(jiān)獄前進呀!那可是提著腦袋在邁步呀!而且,即使要付錢,“見者一半”,頂多付四千元就夠了……這里卻是八千元一個碼子也不少你,唉,誰叫我是大巴山的大哥嘛!
卻聽見二娃一聲悶吼:“我要娃兒!”
“你不要錢?”
“不要!”
“那我就再給你加兩千……”
“還是不要!”
“你……”
“我只要虎子!”
“……”
“我要把虎子給他親爹送回去!”
表哥十分驚訝了:“他爹不是賴了你八千元錢嗎?”
“那是另外一回事!”
而虎子也發(fā)言了:“我不回去!”二娃問:“你怎能不回去?”“就不!爸爸的這兒多么好,這么多山,這么多樹,山這么高,樹這么綠,還有蝴蝶,還有小鳥……”“那你也得回去?”二娃已經(jīng)帶了哭聲。“就是不!要回去爸爸你一個人回去?!薄澳悴换厝ノ疫€回去干啥子?”“那我們都不回去多么好?!被⒆诱f著笑了起來。二娃用哭聲堅決地說:“……你……還是跟我回去……”“硬是要我回去,我就要哭?!被⒆诱f著又哭了起來,哭得十分來勁,十分真切,十分清脆,哭聲在深山老林十分響亮,淚水更在山上山下亂飛,一哭開了就停不下來,又哭又鬧又蹬又跳,其抗爭山搖地動,誰也不能將他勸住,為了留在這美麗的大巴山,他已經(jīng)“敵我不分”,是用對付敵人的那一套方法來對付自己人了。二娃見此好一聲重嘆:“唉——”又沉重地搖了搖頭,露出了沉重的苦笑:如今自己到底是虎子的敵人還是親人喲……而表哥的話中止了深山里的抗爭:“好虎子,你莫哭,你就先跟你‘爸爸’回廣東去,再和你的‘叔叔’一起到這大巴山來玩,那多安逸?!?/p>
這里的“叔叔”指王老板。
虎子聽到了“叔叔”二字,這才收住了哭聲。
“叔叔”在他的心中仍有很重的分量,親生父親呀!
而虎子卻說出了這樣的話:“叔叔就在大山中?!?/p>
這話二娃沒聽懂,也沒在意,歲半細娃兒的話并不是每一句都能懂的。
那邊虎子剛擱平,這邊玉珍又在起事了:“二娃,這娃兒這么乖,我說就別送回去了,我要!”“你要?”“你好不容易帶了回來……”“那怎么行?”“二娃,我們能不能有孩子還不曉得……”“那也不行?”玉珍也帶哭腔了:“二娃呀,這前山后山就我一人結(jié)婚三年還沒娃兒,走到哪里都有人戳背脊骨,這兩年我可是連場也不敢去趕了,非出去不可時我只好把頭埋著,埋著……”“我出門也是把腦殼埋到胯襠里去?!”“那么這娃兒就別送回去了,?。俊?/p>
二娃突然一聲大罵:“你懂個雞兒!”
這可是他此生第一次用如此葷話大罵玉珍了。
他這樣大罵可沒有道理,玉珍不過是向他商量、請求與勸告,而且,雙方的話鋒兒并沒有到該如此罵的份上,可見二娃已是“話”不由己了。
好半天,他才解釋地對玉珍補上:“你丟了一個沒見天的胎兒就要死不活,人家可是一個活生生的大娃兒呀!”
見玉珍被罵得打懵,表哥也對二娃大吼了:“你不要命了!你曉得不,你送這孩子回去,對方早已張著大網(wǎng)在等你了,拐騙兒童本來就是大罪,更別說你在當?shù)貨]職沒權(quán)沒靠山,警方對外地打工仔最是從重從嚴,絕對判你個重刑!”
“我認了!”
“你認了,那玉珍怎么辦?”
被罵得懵著的玉珍聞此終于大哭了,“嗵”地跪在二娃面前,抱著他的雙腿直搖:“你不能去不能去不能去呀!我不能沒了你呀!不能呀!”
“一定要去!”
“為啥子為啥子?你這是為啥子呀?”
“人家王老板正急得要死呢!”
此話剛剛說完,忽聽見一陣掌聲,很清晰,很響亮,很有力度,顯然來自于兩個大手板,也來自對面的小山包,卻不見鼓掌人,全被樹叢掩了。二娃驚訝地向小山包吼問:“哪一個?”卻再沒了聲息。虎子卻回答:“那是叔叔!”表哥搶著說:“是我的鐵哥們貴娃,和我一塊背虎子來的?!倍⒆訁s糾正說:“不是貴娃是叔叔!”二娃也覺得不像是貴娃,貴娃他認識,曾在一起擺過“龍門陣”的,當然這僅僅是他的感覺,就趕緊對小山包喊:“貴娃!貴娃!貴娃!”全無響應,又向那小山包跑去,哪里還有半個人影。
這個“貴娃”好怪喲!
今天的“怪事”怪成了串喲!
八、完璧歸趙
表哥一下子就答應把虎子讓給陳二娃了。這么大的一個較量,二娃似乎是不該這么容易就獲勝的,而表哥似乎也不該這么容易就拱手相讓的。但此刻二娃已管不了這么多了,他決定次日就把虎子送回廣東去。玉珍仍哭著阻攔,怕他一去不回?!澳?,難道我是吃素的?我有能力悄悄把虎子帶出廠來,就有能力悄悄把他進回廠去,你就莫為我擔心了。”二娃回答得十分親切與溫存,他已經(jīng)將情緒調(diào)整了回來,正以這法兒就自己剛才的葷罵向玉珍道歉呢!
次日清晨,他就帶虎子出發(fā)了。
坐汽車,坐火車。坐火車按慣例沒乘“特快”,只乘得起那被叫做“打工仔專列”的“普快”。而這下身邊有了一個虎子,就有了一個安全問題,這與他回大巴山時可大不一樣了,他又是一個證據(jù)確鑿的“拐騙兒童犯”了,此刻若是要抓他,他就是跳到黃河里也洗不清了。而他可不愿意在送虎子回家時被抓住,就時時警惕,處處小心,不肯多說半句話,不肯多走一步路,就連上廁所也壓縮在最低限度,兩天兩夜的車程只去過兩次……
他這才嘗到了被“通緝”的“逃犯”的滋味。
他終于回到了那個縣城。
一走出那出站口,二娃就看到車站廣場人很多,而遠處有一圈人格外多,像開會,像趕場,掛橫幅,響喇叭。小孩子天性湊熱鬧,虎子硬是要去那一個人圈子。而二娃是一個“候補犯”,人多是大忌,本能地不去,又想到過不了一會兒虎子就要離他而去,而且永遠離去,心里一酸,就滿足了虎子這最后一個要求,隨虎子拖著前走。不一刻,人圈子近了,已看見橫幅上寫的是“嚴厲打擊刑事犯罪分子”,而喇叭中也是類似詞兒,好多個大蓋帽在晃動,好幾個光頭在閃爍。二娃一下子就知道了這是在開公判大會,按如今慣例,犯人在什么地方犯的事或在什么地方被抓住,公判會就在什么地方召開,可知火車站就是那幾個犯人的作案之地。二娃想,虎子的第二次被拐就是表哥在這里作的案,這里可不要成為自己的翻船之地呀!轉(zhuǎn)身就要走,卻見虎子已連蹦帶跳地跑上前去并擠進了人圈子,只好也跟著擠了進去,他知道擠進這一個人圈子意味著什么,不由得擠出了一身冷汗。這就看見那幾個犯人了,他一眼就認出正是那一天從公安局門口押上警車的那幾個“同鄉(xiāng)”加“同行”,這才幾天不見,他們的模樣又變了一個檔兒,臉色更加蒼白,形體更加憔悴,如果不是憑著“同鄉(xiāng)”與“同行”的感應,是沒法再把他們認出來了。二娃知道,對于拐騙兒童犯,這火車站是一個瓶頸,拐騙的兒童大都要送往遠方,火車站往往成了落網(wǎng)之地。而此刻正在宣判,判刑都很重,真正的從重從嚴從快,圍觀者中就有人在嘆息:“這下子的苦頭可夠他們吃了?!薄八麄円枚嗄瓴拍芑氐侥撬拇ɡ霞伊??!薄坝彩峭惦u不成蝕把米,劃不來喲!”這后一個嘆息者顯然也是四川老鄉(xiāng)。二娃聞此很是難過,拉住虎子要離開,而虎子第一次面對這一副人類景觀,見到那些帶著手銬的光頭,好不奇怪,硬是不走,反而大聲問二娃:“他們是干啥子的?”二娃沒有回答?!八麄兪歉缮蹲拥??”二娃仍沒回答。“他們是干啥子的?”二娃還是沒回答。見二娃總不回答,虎子氣紅了臉。而身旁的一個大蓋帽就代二娃回答了:“他們是犯人?!?/p>
“啥子是犯人?”
“就是犯了罪的人?!?/p>
“犯的是啥子罪?”
“他們犯的是拐騙兒童罪。”
“啥子叫拐騙兒童?”
“就是把人家的小孩子悄悄地帶走……”
“那我也是一個‘拐騙兒童’?!被⒆拥乃拇谝舴滞庑讯?,指著二娃對那位干警說:“我就是那一天被他悄悄帶走的?!?/p>
聽到此話,二娃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渾身情不自禁地抖了起來,只差一點兒就坐到了地上。這一下子是死定了!唉,剛一下火車就翻了船,這也太沒勁了!而那位干警聽到此話一下子警覺了起來,兩個眼睛像兩把利劍直向二娃刺過來,幾乎將二娃的身子刺出兩個洞,厲聲問:“你是干什么的?”“……我……我是來廣州打工……”他的四川口音也分外醒耳。那干警看了那幾個四川籍犯人一眼,重重地“哦”了一聲,驟然現(xiàn)出一臉的發(fā)現(xiàn)獵物的興奮,又問二娃:“你是從哪里來的?”“……我……我是從四川……”那干警一聲大吼:“你也是‘四川’!”又指著二娃問虎子,“他是把你從哪里帶走的?”
“他是把我從叔叔那里帶走的?!?/p>
“他是誰?”
“他是爸爸。”
那位干警又“哦”了一聲,再現(xiàn)一臉不見獵物的失望,摸了摸虎子的腦袋,再轉(zhuǎn)過了身去。
又一次靠著四川話與“爸爸”化險為夷了。
而二娃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
終于,公判大會結(jié)束,人圈子漸漸散去。該走向下一步了。雖然這撲面而來的公判會使二娃膽戰(zhàn)心驚,卻一點也阻止不了他送回虎子的步履??刺鞎r還早,不宜行動,就領(lǐng)著虎子去了一個僻靜的遠郊公園。公園里有一個小飯店,二娃帶虎子進去,對虎子說要吃什么就買什么?;⒆訁s點了一個“回鍋肉”,而飯店里可沒人會做這,連聽也沒有聽說過,二娃就親自下廚,不一會就做了出來。店里人十分奇怪,這么肥的肉一煮一炒有什么好吃?還放那么多的辣椒!而虎子卻吃得十分投入,十分盡興,二娃見狀十分高興,也十分難過,因這是虎子最后一次在他面前吃飯了。店老板看出了回鍋肉對虎子對二娃的重要性,就“特菜特價”,雖然成本報低,而且是二娃動手,卻多收了五倍的錢,這要是在平時,二娃決不溫柔,但是在今天,他卻連一個“哼”也沒有。
直到天黑盡之后二娃才向目的地推進。
終于到了磚廠大門前的三百米處。
那里本是個集市,即使已是晚上,仍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再遙看那磚廠大門前,幾盞路燈流淌出朦朧的柔光,一派祥和寧靜,除了兩位正在下象棋的老人,兩個正在玩積木的小孩,一只正在打瞌睡的哈巴狗,之外,哪里有什么伏兵。二娃本來就不太相信還有什么張著的網(wǎng),就在虎子丟失之后他也悄悄回到這里找過一次,雖然太冒險,并沒有被“網(wǎng)”住。而且,此時虎子離廠已這么久了,即使是一張?zhí)炀W(wǎng)也早煩了。但他仍然小心謹慎、戒驕戒躁,決不親自前行,而是喊住一個小學生,給他十元錢,托他將虎子領(lǐng)去王老板家。這一切都無懈可擊,即使前方有了什么不測,借著集市這太有利的環(huán)境,借著他對這一帶的了如指掌,他一閃身就可以融入茫茫人海,就是天羅地網(wǎng)也把他沒辦法了。此刻,看著虎子正一步一步地被牽著向那大門而去,想到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虎子了,心里就十分難過,眼睛猛地濕了。突然,虎子走到大門口后停下來,再轉(zhuǎn)過身來,朝著二娃的方向大喊:“爸爸!爸爸!爸爸!……”猛然,二娃的兩條腿像被注入了一股神奇的魔力,不顧一切地向虎子跑去,在大門口一把抱住了虎子,再一個勁兒地猛親,與此同時,天羅地網(wǎng)驟然收緊,一大群人從天而降,兩雙鐵鉗似的大手鉗住了他的兩臂,再使勁地把他的兩手扳離了虎子,再狠狠地將他兩手合在一起,“咔嚓”一聲,一副冰涼的手銬上了他的雙腕。
面對這一個突然降臨的險境,二娃竟然像木了似的,一點兒也不掙扎,更無反抗,他打心眼里覺得這是他應該得到的報應。
他知道這一回可真的完了。
九、天下窮人是一家
即刻,陳二娃被拖進一間大屋,他記得這屋本是用來堆磚的。他好生奇怪,怎么不帶他去公安局?再看抓著他擁著他的這一大堆人,竟沒有一個公安,全是昔日的工友與老板的親戚。而大屋已被打掃一新,最前方的正中被挖出一個好深的洞,顯然是剛挖的,新泥在洞邊堆起一個小丘,揚起了一陣陣新泥的芳香。那洞是來干什么的呢?他好不明白。又見那洞的前面擺上一個大木桌,桌上鋪著紅布,擺著香燭,擺著三只大碗,一罐老酒,還有一把嶄新的小鐵錘,更有一只精美的木盒子,長方形,一尺長,五寸寬,四寸高,就像一個鞋盒,而桌前是三張大木椅,幾個鼓樂手正嗩吶鑼鼓地整裝待演……二娃渾身發(fā)涼了,他驟然明白,這是王老板要對他用私刑了,這是一種這一方早年間曾有過的私家極刑,真正的“嚴打”,真正的從重從嚴從快,省去那些審判上訴辯護之類的溫柔,只需快快交出命來;而且,既然是私刑,就起用一些民間儀式,那吹拉彈唱等“配套工程”就免不了了,而一旦那些民俗民儀完成后,他將一命歸西……這種私刑二娃以前聽這一方的老人說過,卻未見過,因早就不用了,沒想到竟然就要在自己身上見到,想到這里,二娃閉上了眼睛,并無太多的害怕,反而有了坦然,誰叫自己犯下這么一個大罪呢!他突然明白那一把小鐵錘的作用了,那是用來砸碎自己腦袋的,而那一個剛挖出的新洞呢?那是來埋自己的嗎?但又顯得太小……哦,那是用來埋骨灰盒的,那一只精美木盒子就是骨灰盒了……想到自己死后能住進如此一個精美的去處,他又添了一絲苦笑……
當二娃被拖進了大屋時,虎子也連帶著被拖了進來。
他是因死死抱住二娃的大腿被拖進來的。
此刻虎子仍死死地抱住二娃的大腿,正大喊:“放開我爸爸!放開我爸爸!”
幾個大人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他們“父子”分開,再要把虎子往里屋抱,但虎子又哭又鬧又蹬又跳,其抗爭山搖地動,誰也不能將他抱走。
看到虎子受到如此“欺負”,二娃驟然“虎”了起來,全不顧自己已死在臨頭!他本來就剛直,說打就打,說干就干,既是一個善良熱情的好人,又是一條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大巴山漢子都這樣。而自從“拐騙兒童”開始,他卻變成了一個“糯米男人”,前一階段處處裝笑臉,后一階段呢,不是在這里嘆了一口氣就是在那里淌一回淚,虎氣在他身上消失殆盡。而此刻見到虎子要被抱走,他一下子又回歸到原來的陳二娃身上,好一聲大吼:“住手!”又好一陣猛掙,雖然戴著手銬,仍然威力無比,哪里把他按得住,又擁上來幾個大漢,這才勉強把他按住,而他卻飛起一腳,把那一個要抱走虎子的漢子踢翻在地,虎子也摔在地上,就又有一個漢子撲上來,抱起虎子向里屋跑去,虎子的哭喊就驚天動地從里屋傳出。聽到虎子的哭喊,二娃又一次發(fā)威,又是好一陣猛掙,就像一只剛剛出山的巴山虎,那么多大漢也沒能把他按住,他終于掙脫了那許多粗壯的手臂,向著那里屋沖去。屋里的漢子都跑過來攔他,他卻是見一個打一個,見兩個踢一雙,好一場銬打腳踢的大混戰(zhàn)——這也真是十分奇怪了,他千里迢迢來廣東不就是要送虎子回來嗎?怎么又有了這一系列鏖戰(zhàn)?是那虎子的哭喊使他喪失了“理智”,他怎能忍受虎子的慘叫呢!
即刻,橫掃千軍如卷席,橫七豎八躺了人。
就聽見大喊:“他有武術(shù)!他有武術(shù)!”
“大家齊心點!”
“大家小心點!”
其實二娃哪有武術(shù),純粹一個“武盲”。可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怎么一旦與虎子的“安危”連在了一起,他就成了“武林高手”?
整個屋里打得亂成一團……
突然,有兩個人從里屋走了出來,再走到了大屋的前面,其中一個是王老板。
陳二娃不由得兩眼圓睜,心中大驚,一下子像一段木頭。
幾個漢子趁機撲上來,再一次把二娃按住。
二娃怎能不大大地吃驚呢!他大驚的不是這一個,而是另一個,他分明看見了另一個竟然是表哥。天呀,就在南下頭一天他還與表哥在大巴山上進行著一番較量呀!怎么他竟然出現(xiàn)在這里?尤其使他吃驚的是,那王老板與表哥都上著手銬,竟然和他同樣!所不同的是,他是一人一銬,他們是兩人一銬,一副锃亮的手銬正將兩人銬在一起!這是怎么一回事呀?這手銬當是與犯人連在一起的呀!在這一回拐騙事件中,應該戴上的是自己,表哥當然也算一個,但那王老板可并沒有犯罪呀!二娃糊涂得要死了!而兩人正向他走來,走得步調(diào)一致,就像上操訓練,二娃心想那是因為銬在了一起的緣故,終于站在了他的身旁。就有一個漢子就將二娃的一只銬環(huán)打開,“咔嚓”,竟將此銬環(huán)再銬在了王老板的那一只空腕上。于是,這樣一幅“銬人圖”就出現(xiàn)了:三個漢子被兩副手銬銬著,老板居中,二娃居左,表哥居右。二娃這就偏頭向王老板與表哥看去,再向兩對大手上的兩副銬子看去,心想這下了我們?nèi)齻€人都成犯人了,卻見另外兩張臉上并沒有半點兒緊張與悲哀,嗨,真不愧為大哥和硬漢喲,被銬上了也不當一回事喲,也真穩(wěn)得起喲,泰山壓頂不彎腰喲……自己也得拿出一樣的硬氣來喲!
二娃也就高高地把頭昂了起來,微微地笑了起來,在臉上在姿勢上也弄出了好一些無所謂來。
卻聽王老板一個指令,頓時,點香上燭,鼓樂齊鳴,燭光閃閃,香煙裊裊。
這又是怎么一回事呀?
二娃糊涂得死去活來了!
就又上來了幾個婦女,三下五除二打掃了剛才的戰(zhàn)斗狼藉。接著,王老板與表哥朝著香燭跪下,二娃也被帶著跪下。又一個漢子走到桌前,打開酒罐,將那老酒倒?jié)M三大碗,醇香驟起,彌漫四溢,再遞在銬著的三雙手上。王老板與表哥就雙手將酒碗高舉過頭,帶得二娃也將那酒碗高舉,先是單用右手,接著補成雙手,王老板再將姿勢與位置做了一些調(diào)整,二娃也跟著做了一些調(diào)整。說來也真怪,畢竟是一副手銬銬兩人,二人應當有些扯掛的,但那手銬卻像是被注入了一股魔力,二人的動作竟十分協(xié)調(diào),十分配合,十分同步,十分自然,完全就像是一個人??恐莾筛笔咒D,三個酒碗被“銬”在了一起,三個漢子也靠在了一起,身貼身,肉挨肉,那并排而跪的隊形已潰,而是擠成了一堆。就聽見王老板仰天大喊:“天下窮人是一家!感謝老天爺賞給我兩個好兄弟!”說完,他又側(cè)頭左右看了二娃與表哥,看得十分深情,十分重義,“現(xiàn)在,我王永貴與陳樹成吳有斌三人‘銬誓’結(jié)拜,結(jié)為兄弟,從今天起,我們?nèi)值艿纳罉s辱就全銬在一起,三個人就是一個人,同生共死,榮辱與共!”
陳二娃這才明白是在干什么了。
這叫“銬誓”。
這“銬誓”他曾聽說過,是這一方江湖上結(jié)拜兄弟的最高儀式,以“銬在一起”喻“永不分離”,以“戴銬落難”喻“患難與共”,俗稱患難之中見真情,真正的情義是必須與患難連在一起的,而手銬正是“患難”與“難分”的最好象征,因此,此結(jié)義的檔兒比雞血盟誓還高,但卻很少起用,除非有了最到位的情義。沒想到竟在這里身體力行了。二娃就激動了,愧疚了,大聲喊:“王老板我對不起你呀!是我把虎子拐走……”話未說完已被王老板打斷:“怎么叫‘拐走’?不是我叫你‘把虎子帶回大巴山’的嗎?”說完,王老板就和表哥一起,雙手將大酒碗捧到嘴邊,二娃也不自禁地同樣地履行。還是靠著那兩副手銬,三人頭碰頭,臉貼臉,嘴靠嘴,碗擠碗,三大碗酒咕嘟咕嘟地走進了三腔銬在一起的臟腑,三個漢子向老天拜下了銬在一起的九個重叩。終于,王老板站了起來,二人也同時站起。旁邊那漢子將三人的手銬取掉,再遞給王哥,王哥珍惜地接過兩副手銬,再從貼身內(nèi)衣的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再將鑰匙向著桌上的那只精美木盒子伸過去,二娃這才看見,那木盒子是被一把小鎖鎖住的,就見王哥打開小木盒,又見那木盒內(nèi)面也十分精美,緞面貼表,泡沫襯里,十分耀眼,盒內(nèi)還有一塊做工精美的小平臺,平臺上有著好幾道備放物品的彎曲凹槽,王哥將兩副手銬放在那凹槽里,放得個恰如其分、天衣無縫,可知那凹槽與木盒都是專為這手銬量身定做的,王哥再鎖上小木盒,拿過桌面上那把小鐵錘,三下兩下將那鑰匙砸成了一團爛泥,“呼”地扔向窗外,再把那小木盒捧到那一個洞邊,突然,推金山,倒玉柱,“咚”地跪到地上,不等王哥打招呼,表哥與二娃也跨上前去“咚”地跪地,接著,三雙手把小木盒珍惜地下放到洞底,再將新泥輕輕地向洞中送去,再小心而有力地將松土踩緊,這一系列動作十分整齊,三個人就是一個人,三雙手就是一雙手,就像事先到廣州黃埔軍校去訓練過的。
終于,三條漢子站了起來,“啪啪啪”地拍著三雙大手上的殘泥。王哥對表哥和二娃說:“我們?nèi)苄值那榱x就鎖進這盒子里了,埋在這屋里了,雷打不開!賊偷不走!”
“雷打不開!賊偷不走!”
二人喊得十分整齊,二個聲就是一個聲,也像事先到廣州軍區(qū)戰(zhàn)士文工團去訓練過的。
如此“銬誓”感天動地,滿屋的親友工友都流淚了。
直到此刻“銬誓”才結(jié)束。
而情義哪有結(jié)束之日呢?
就聽見王哥對二娃說:“兄弟,我沒經(jīng)你同意就自作主張和你結(jié)拜,你不會怪我吧?”
陳二娃張開雙臂撲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了王老板,大喊一聲:“哥哥!”
王哥也緊緊抱住了二娃。
表哥也將二人緊緊地抱住。
三條漢子就抱成了一團,抱了好半天才慢慢松開。
王老板就趁勢抓住陳二娃的雙手,愛憐地為他揉著那格外深與紅的銬痕,二娃也將王哥腕上的銬痕揉了起來。王哥腕上的銬痕當然淺多了,這與表哥的一樣,但二娃揉得十分盡心,邊揉邊大聲地說:“兩個哥哥,將來我們?nèi)齻€人中只要有一個人戴上了銬子,另外兩個人也要去戴上,坐牢槍斃全一起,一個也不能少!”王哥哈哈笑了:“兄弟呀,‘銬誓’并不等于帶銬子,我們?nèi)值艿膶黼x那銬子遠著呢!”表哥也哈哈笑著對二娃說:“你去想那戴拷子干啥子?是剛才上了戴銬子的癮了?”
緊接著,王哥就將二娃按進一個大木椅,王哥表哥隨即就座。大木椅上就坐上了三個窮人,王哥居中,二娃居左,表哥居右。王哥又一個指令,新上香燭,新奏曲調(diào)。二娃兩眼一亮,只見虎子被一個婦女從里屋抱出來,而此刻的虎子像是已經(jīng)知道了這一幕動人的喜劇,不再反抗,不再哭喊,十分溫和,十分的配合,淚痕上已露出了燦爛的笑。那婦女教著虎子給王哥叩了頭,叫他喊“爸爸”,他卻喊“叔叔”,又要虎子給二娃與表哥跪叩,叫他喊“干爸爸”,他卻喊二娃“爸爸”,喊表哥“叔叔”。他在這一點兒上卻不配合了。大伙都忍不住笑了。王哥也笑了,說:“他怎么喊都行,其實,我這二娃兄弟早就是他爸爸了!”表哥也大笑了:“這下子我們既是兄弟,又是‘爸爸’,親上加親喲!”
二娃這才明白,這是今天的第二套禮儀,是要虎子拜自己和表哥為干爹,禁不住樂得嘿嘿笑了!啊,這下子他又能和虎子在一起了,他再當虎子的“爸爸”就更加名正言順了。
這一套禮儀輕松風趣,上一套禮儀感天動地。
但誰說這不也感天動地呢?
十、故事有缺天無缺,世道無情人有情
雨后天晴了。
但喜慶之中陳二娃卻陷入一個又一個謎團。
而王哥又一陣大笑:“這一切全都是吳兄弟在掌舵,問他吧?!?/p>
表哥就抖出了一連串謎底。
原來,早在表哥聽二娃細敘了王哥的“癩皮”之后,就覺得有好幾個“扣兒”說不圓,可能是一個誤會。他堅定地認定:拐走小孩對癩皮老板尚可,但對非癩皮老板則是喪盡天良。那王老板是否是癩皮呢?他決定弄個水落石出。
而那時的王哥正急在火頭上。那一天,當二娃與虎子消失了好久之后王哥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先以為是二娃帶虎子出去玩了,中午沒回,晚飯也沒回,他仍從容地說:“再等等。”如此忠厚的二娃會反叛,他的思路到不了那里去;尤其是頭一天二娃的中秋盛宴還在他的胸中擱著,那甜甜的高粱酒還在他的胸中蕩漾,那7個大蒜還在他的胸中飄香,如此情深意重的二娃,怎么連得上一個“拐”字?直到深夜不見人歸,他才知道了事態(tài)的嚴重,趕緊報警,叫警方到北去的汽車火車上攔截,同時邀人滿城去找,卻全無結(jié)果。他忍痛暗地里花了好大一砣錢,使得警察隊長最終同意在全縣的打工棚為他“拉網(wǎng)式搜尋”,仍無所獲。他好恨呀!恨自己瞎了眼,竟沒有看出那陳二娃原來是一個壞蛋,原來他對虎子的好全是為了拐走虎子的偽裝呀!怎么辦?去幾千里外的大巴山尋子?那更沒把握,他與巴山打工仔已打交道多年,他知道他們的姓名住址大都是靠不住的。
是在他絕望之時,表哥找上門來了。
表哥先了解到王哥并不是癩皮老板,黑吞工錢一次也沒有過,而且對打工仔格外好,他那“天下窮人是一家”的話很傳美名!也正因為這一句話,表哥決心與王哥面對……很快,云消霧散。原來,王哥沒答應給二娃工錢,是因為打工仔從來沒人在中秋節(jié)還鄉(xiāng),他以為是二娃說著玩的;而且,二娃的工資不是一個小數(shù),此工資本當在春節(jié)結(jié)算,哪能突然額外地有出這一大筆錢?再有,二娃這一回去十幾天虎子誰管?尤其是,二娃對此事僅點到即止,并沒力爭,王哥就更當他說說而已了,哪里知道這正是報復“癩皮老板”的第一個步驟?……而表哥也對王哥說了二娃曾遭黑吞工錢還被慘打進而兒子流產(chǎn)的事,說了中秋節(jié)對二娃的重要性……終于,王哥說:“我不怪二娃了?!?/p>
于是說定,由王哥付出八千塊工資,并以“酒后戲言”為由去公安局撤訴,再由表哥將虎子給他送回來。
為此王哥被一個大蓋帽臭罵了一頓,還交了500元罰金。
而這一系列調(diào)節(jié)是需要時間的,就有了表哥的“先回巴山”,他無法指望正在“犟牛一根筋”的二娃能轉(zhuǎn)過彎來,就在火車站“下了手”?!跋率帧敝?,表哥就悄悄跟在二娃身后,一個助手將二娃撞倒后,表哥抱起虎子就走,而王哥就在火車站外等著。這下子事已成,一手交錢,一手交人,隨著虎子與工錢各歸其主,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故事本當結(jié)束……可是緣分這東西是躲不脫的,誰叫三人有著“兄弟”的天緣!又有著“干爹”的天緣呢!
是在此刻,天降一個靈感:王哥想要看一看二娃在丟失了虎子之后將會怎樣?
這是很有一點幸災樂禍與報復的快感的。
于是,虎子由表哥先帶回廠,王哥就跟在了二娃的身后。就看見了二娃為虎子把腳板跑爛,嗓子喊啞,看到他竟然返回磚廠,竟然到公安局報案。王哥感動了,他知道后兩個舉動是放在生與死的秤盤上的。是啊,那二娃雖然踩虛了一腳,但他的本質(zhì)卻那么實在,而恰恰正是這一個虛腳,使得他的實在就更加巍峨了!正是這,使得王哥又冒出一個念頭,他要與二娃與表哥結(jié)拜為兄弟。他在場面上闖蕩了多年,碰見的虛偽的人狡猾的人奸詐的人陰險的人太多,而實在的人卻太少,他知道“實在”的分量,千載難逢呀!千金難求呀!但是他也知道這結(jié)拜兄弟不是小事,需要對二娃進一步考驗,那考驗必須十分嚴峻,十分到位,十分“生死級別”,于是,他就與表哥把虎子送回大巴山去,因為此考驗只有在大巴山才能實施,那表哥也是單家獨戶,其小泥屋與二娃隔了兩個山頭足足十二里,很容易就將王哥與虎子藏個滴水不漏的,這就發(fā)生了大巴山上的那一幕悲喜劇,而屆時王哥就在二娃的小泥屋對面的小山包上作為“貴娃”觀看著哩!
終于,“貴娃”的掌聲響起,淚水與掌聲齊驅(qū)。
王哥這就決定:立即返鄉(xiāng),要讓那最厚重的“銬誓”展示于鄉(xiāng)人……
表哥終于講完了這一切。
二娃這才如夢初醒,這才弄懂了表哥那“給你弄一個圓滿的結(jié)果”的真正含義,這才徹底讀懂了表哥,徹底讀懂了王哥。
是的,那是一幕“劇”,王哥與表哥既是導演,又是主演。
但那更不是“劇”,二娃可不是在演戲,而是流淌著生死真情。當他硬要南下送回虎子時、硬要燈蛾撲火時、硬要前往送死時,這世界上難道還有這樣真格兒的“劇”嗎?
“兩個哥哥喲,你們也真把兄弟我日弄夠了!”猛地,二娃兩拳打向兩個寬闊的胸膛,打得十分的重,也打得十分親熱。
王哥哈哈大笑:“這就是你們四川兄弟喜歡吃的回鍋肉?!?/p>
“怎么叫做回鍋肉?”
表哥拍了二娃的腦袋,說:“老表你好傻,連這也不懂?那回鍋肉要是不‘回鍋’,那好味兒就出不來,情義這個東西,有時候也要來一回‘回鍋’喲,經(jīng)過一個大起伏再回過頭去,感情就更深嘛!”
王哥也接著說:“要不是我的二娃兄弟栽了一個跟斗,哪里會有三個兄弟呀!”
而虎子也及時地喊起:“‘三個兄弟呀’,我也要吃回鍋肉呀!”
三個兄弟都大笑了。
突然,二娃從衣袋里掏出了一個大蒜,十分鄭重地遞給王哥,說:“這一個大蒜現(xiàn)在給您?!薄啊薄澳且惶旆执笏夥皱e了,該你分8個,我分7個?!薄啊薄拔矣衅咚悖ㄋ猓┠阌邪怂悖ㄋ猓易罱K還是沒有算過你喲。”“……”見王哥還是滿眼糊涂,二娃就“坦白交代”了他中秋節(jié)分蒜的真意。表哥聞此忍不住笑了:“嘿嘿嘿,也真有你的板眼?!痹賹ν醺珀U釋了這一句巴山老話的含意。王哥聽畢,莊重地接過二娃遞上的那一個大蒜,再把它遞給表哥,對二娃說:“我們都算不過你表哥,這一回事情全靠他,他才是一把鐵算盤呢!”沒想到表哥接過那一個大蒜之后,像變戲法似的一下從衣袋里掏出了14個大蒜,加上這一個,剛好15個,說:“啥子七算(蒜)八算(蒜),加起來是15個大蒜,分給三個人,剛好一人5個,大哥莫說二哥,兄弟大蒜一樣多,既然是兄弟,今后就不能算來算去?!?/p>
王哥拍著手說:“這話太對!”突又驚奇地問,“怎么你們身上都帶著大蒜?是先準備的?”
沒有呀!沒有呀!絕對沒有呀!并沒有事先帶上這大蒜呀!
而且恰恰是15個呀!
天意!天意!只能是天意!
三兄弟就笑成了一堆。而虎子也不失時機地連著喊了三聲:“爸爸!爸爸!爸爸!”
窗外的月亮就隨著這喊聲一下子圓滿無比了。
故事有缺天無缺,世道無情人有情。
難道不是這樣嗎?
補遺
是在一個多月以后,陳二娃接到玉珍的信,說她近來惡心、嘔吐,只想吃酸的……三個爸爸就不約而同地對虎子說:“娃兒,你要有一個弟弟了!”
二娃忽然醒悟:“怎么知道那就是一個弟弟?”但又趕緊說,“是妹妹也可以……”
而虎子已在堅定地大喊了:“我要的就是一個妹妹!”
王哥聞此哈哈笑了,表哥也嘿嘿笑了,而陳二娃笑得更甜,他分明地記得他與玉珍的那一回操作很不到位,但是,送子觀音心明眼亮,是最知道該把花好月圓送給什么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