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頭約會。他說好久好久不見。
我說是啊,然后把頭扭朝窗外,看見對面的可頌坊。我說等會兒出去我請你吃叉燒角好不好。
他笑了:“那兒?蛋筒2塊,化了一半放進(jìn)杯子,就是圣代,6塊。繼續(xù)化,插上吸管,奶昔,10塊。還不如回軸心時代吃蛋糕呢?!?/p>
我手一抖,一截?zé)熁业舻阶郎稀N胰嘀种干细稍锏钠つw,“大頭,你知道……Rah走后我不會再去那兒。”
“的妮,Rah還有一些東西在那里,你該去看看。我們一直都給你留著的。”
Rah離開我們兩周年。我離開這個城市三年。
Rah的軸心時代。
有男孩獸的眼睛,女孩的聲色浮動。每個人的缺失都寫在臉上。角落里會突然聽到有人發(fā)出貓一樣的聲音,然后顫抖。聚會結(jié)束,坐在酒吧里往外看,看得見都市邊緣清冽的早晨。
生意一般。Rah不大會經(jīng)營,很落寞。但是有一些好朋友,會頻繁的見到。他們把酒存在這里,然后Rah用牛奶白卡插好,仔細(xì)的收起來。
Rah和我交往以后,我們開始策劃很多的派對。
《The hours》里說,“She always hold a party to cover the silence”。后來想想,必定如此。
我們讓朋友們穿自己的牛仔褲來,上裝我們統(tǒng)一準(zhǔn)備。后來發(fā)現(xiàn)衣服已經(jīng)發(fā)完了,我自己還穿著T恤。Rah拖來一條墨灰大披肩,繞著我的頭頸裹了兩圈,好歹成就了一個阿裔女人扮相。
他自己套了件綠睡衣,戴咖啡貓的頭套,踩著兔子拖鞋,兩只絨耳朵長長的掃在腳后。
我們在二樓放杜琪峰、司徒錦源、游乃海和游達(dá)志的片子?!┤俗诘厣匣蚩恐緳谏峡?。小號酒瓶喝完了就好好的放到墻角最里邊,為了不掉下去砸到樓下的人。
樓梯上的每一根原木都刨光了正面,扶手上用白麻繩吊著簽字筆和很小的刻刀。粗重的木面上可以寫字。
有人寫某某你是我閣樓里痙攣的蜜蜂,我要你永遠(yuǎn)做我的女人。然后又突然在名字上狠狠刻個叉。Rah悄悄拍了照打印出來,背面寫:指日恢復(fù)邦交正常化。在那人結(jié)賬時用牛皮薄紙包了送給他。
還有人寫:“開車去看倫勃朗的畫展,小城Dijon下著雨,冷得就像布拉格?!保遥幔柚附o我看,“你瞧,多么幸福,適度而快樂。”
扶手最內(nèi)側(cè)刻的字也被我們找了出來,“愛維尼,愛我,不愛維尼,不愛我?!?/p>
派對結(jié)束后,我們提了朦朧的馬燈站在門口送每一個人。
背雙肩包的小女生出來時,我們一眼就看見了她包上的熊。Rah笑了,輕輕攬過她,把中食指在下唇吻了一下,印在維尼熊腦袋上。
每次派對結(jié)束都累到散架。我歪在樓梯上枕著他的球鞋,我說我們現(xiàn)在什么都不要想坐著就好。
他說好,然后輕輕抽出腳,把我的頭抱到欄上靠著,下樓去放音樂。
我想聽Dido的《No Angel》。
不過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什么歌都好,只要我們在一起。
Rah在碟架前立了一會兒,“的妮,Dido?”
Rah抽煙很兇,一會兒就燒掉一包。而且他沒有讓煙on著的習(xí)慣,一口接一口全吸進(jìn)肺里,然后才緩緩?fù)鲁鰜怼?/p>
我親吻著他的左膝,“Rah,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在一起了,你可以和朋友去參加登山隊。你要站在最高的雪山頂上使勁的吹腦子,然后漂漂亮亮的把我忘掉,好不好?”
他揉著我的頭發(fā):“傻孩子。傻話,這是。”
有人又回來借《Coffee and Cigarettes》,是張11個小短片的合集。剛剛發(fā)行的新片,先從香港寄來的。
Rah想了一下,留了那個人的電話,把碟從電腦里退出來給他。
晚上收到從前的男友寫來的信。
他說的妮我不想在這兒呆下去了,如果我回來,我們還有沒有可能重新來過。
我顛來倒去的讀了幾遍,然后順手刪了??磥硭麄兊难芯抠Y金還是沒拿到手。既是當(dāng)時出去的那么決絕,現(xiàn)在也就不該再回頭。我不懂什么叫將就,我不會容忍不純粹的感情。
第二天我很用心的給Rah做了早餐,然后告訴他,那男的對我非常非常的好,他本來在那邊過的很好,就是為了我專門回國的,他會把我的工作安排在他身邊。跟我的專業(yè)相當(dāng)?shù)膶凇?/p>
小小的虛榮和試探而已。我暗笑,等著他留我。他不說話。
凌晨打烊時,他輕描淡寫地告訴我:“你可以自己選擇,前提是你得先幫我做夠第七個派對。”
我愣住,看著他的眼睛,不再講話。
下一次派對的主題是逃亡年代。
但是我一個節(jié)目也沒有準(zhǔn)備。如果到時候Rah也拿不出節(jié)目,那么我們只有不做解釋,放POSTROCK的安靜電子,讓大家自己琢磨去。再送印度餅蘸咖喱,每套降價10元。
派對很平常,失望的朋友們走來走去的拿著自助食物,但是沒有給我們?yōu)殡y。
Rah站在樓上看了我一會兒,然后打手勢叫我關(guān)了音樂。他突然單腿跨在二樓的木欄上,開始清唱張國榮的老歌。
他的鷺鷥長腿在下面看起來真的非常的滑稽,有人在很夸張的笑。我沒有生氣,不再想要去維護(hù)他。
他唱了一會兒,然后慢慢的用粵語說了句:“我是中性的。”很多人一下子安靜下來,注視著他曼妙無方的手指動作,“張國榮。”我聽見有人在說。
他柔和的對樓下的每個角落都笑笑,只是不看我這邊。然后縱身—躍,突然從二樓掉下來。大家先一愣,既而明白過來,開始噼里啪啦的鼓掌。
快散場時Rah走過來拿酒。嘴里叼著一根還沒點著的煙。他的手放在衣袋里,我想他是受傷了,但是不會傷的很重。
我?guī)退c著煙,他在我的手指上輕點一下算是謝過。然后不知道是對著誰笑著說了句:“這是的妮幫我做的第五個派對了?!?/p>
我低頭擦拭杯碟,在原地感到悲哀。
還有兩場。我告訴自己。
我不懂我們的愛情究竟出了什么毛病,何以一次玩笑會呈螺旋狀發(fā)作下去。
80年代的孩子都太幸福,所以才會故意在愛情上去尋找痛苦,用愛情讓自己來到寂寞的最深處。但是我們不說——我們一定不會說。
我們這樣驕傲,長著同樣淡色的瞳孔。我們永遠(yuǎn)不解釋。
而我,我終于不得不承認(rèn),我在他眼里的所有價值,就只是幫他弄七場節(jié)目,做好他的酒吧。
年輕的男孩子是這樣的自私。
第六個派對是God vow。
整晚的音樂是木馬的第三張專輯《果凍帝國》,我們像在義務(wù)推銷唱片一樣,把它的封面放大了掛得兩層樓都是。
畫上有復(fù)古的帷幔窗簾和琉璃臺燈,男人戴皮手套,手指纏繞著電話線,臉逆著光看不見,電話飛到天上去。右下角有小字:給所有不喜歡大聲說話的人。
我喜歡這幅畫。這個沒有臉的黑衣男子讓我想起Rah的自我和漠然。
大家在模仿真心大冒險的游戲許愿。
二樓的第一個人說:“我想把釣魚島收回來,這位兄臺怎么看?”全場哄笑。
旁邊的男子說:“本來那就是我們家的。后面的,我想跟她復(fù)婚,你怎么看?”—轉(zhuǎn)頭才看見是個小女生,笑了。
小女生嗨了一聲:“大哥,我16歲我不怎么看。我想能考上一中。”
玩的很順,其間笑料頻出。
Rah走過來取他的煙,我遞了包新的tlime less time給他。他拿過來抽出第一根,然后倒過來,放回?zé)熀校f:“這叫許愿煙,抽出的第一支倒過來放回去,最后一支再抽,這期間可以許一個愿。抽完后,再把這個愿望寫在煙盒上?!?/p>
我說:“那你現(xiàn)在是不是在許愿,我?guī)湍阕鐾曜詈蟮呐蓪驼舭l(fā),人如煙名?”
他大笑起來:“我許愿我能趕緊多賺一點錢!我想我馬上需要買套房子了。”
這就是這個男孩,法國菜一樣又冷又淡,自私冷漠,語言里永遠(yuǎn)只有我字。我冷笑起來,我說是啊早就該開個分店了,以你的事業(yè)心。
當(dāng)晚我就離開了這個城市。
原以為我會實現(xiàn)自己的諾言,把七個派對都劃一個圓潤的句號。但是我怕注視得太久,讓告別的姿勢都生疼。當(dāng)對一個城市一個人無心留戀時,多一秒也不會想躑躅。
我回到北京,在我的大學(xué)城里住了很久,沒有跟任何人聯(lián)系。老巷子的雕刻時光已經(jīng)被拆掉。我站在原址買了幾串烤板筋和西門雞翅啃掉,算紀(jì)念過。
曾經(jīng)濃烈的漸而遙遠(yuǎn),曾經(jīng)眷戀的漸而放下,哪來的永遠(yuǎn)。
再回來時,我終于不再想得起Rah的臉。
那段杯中歲月,只讓我記住了一些寂寞而皮膚干燥的男女,他可以是其中的任何一個。而我們的愛情,只不過像一場哮喘,始終支離破碎。
朋友告訴我,在我走后Rah就去了青海,并且留在了那里,再也不會回來了。是的,這樣也好。真正是永遠(yuǎn)的陌路了,成就彼此一輩子的驕傲。
我還是跟著大頭去了軸心時代,去看Rah留下的東西。三年沒見,仍是熟悉的一切,一推門就是撲面而來的茴香酒的味道。
大頭鉆到吧臺下面,抬出一大盒Rah抽剩的煙殼。
煙殼。以前我跟Rah說撕錫箔紙很好玩,后來他的每包煙抽完了錫箔都還不會被撕掉,盡管取煙出來會有點麻煩,他也要一直存著給我玩。
最上面有一張擴(kuò)版灰黑色的煙殼,是time less time——他那包所謂的許愿煙。
我把它揀起來,突然看到背面的一行小字——“我們的第七個派對,我會讓她在驚喜中完成她的花嫁,然后甜美的留在我身邊?!?/p>
我開始站不穩(wěn)。我想起了他輕描淡寫的那句話,“你可以自己選擇,前提是你得先幫我做夠第七個派對?!?/p>
——他的狹長淡漠的眼睛。
我捏著破爛的煙殼,慢慢的把里面的錫箔紙扯下來,嗅到它斂藏了三年的薄荷香氣。
我聽見自己哭出聲來。
兩年前,Rah在青海死于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