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旭
廖紅梅喊楊鐵牛起來吃飯的時候,告訴了他一個消息:黑子的媳婦昨晚跟人睡了,黑子正薅住她的頭發(fā)往死里揍呢。鐵牛一下子睜開了眼,他覺得這消息就像媳婦隨身帶進來的油煙一樣還有些滋味。他嬉笑著問:跟哪個?媳婦拉長了臉不答,鐵牛便收了腦袋,蜷縮在被窩里想像黑子媳婦的那兩條象剝了皮的青蛙一般細嫩白凈的大腿,想著想著竟來了興致,就喊媳婦過來。媳婦回轉(zhuǎn)身問啥事,鐵牛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不是說今天上街嗎,也不換換衣服?說著伸出胳膊拽過媳婦,要脫她的衣服。媳婦臉一板說:邪貨兒,只要送了電,人家也跟你睡。說罷,屁股一扭,走了。
鐵牛懶洋洋地起來,把飯扒到嘴里,才覺得沒有胃口,便丟了碗,抬腳出了門。媳婦喊住她說:天陰這很,不弄點兒燒柴好過年?鐵牛很夸張地抖了抖披在肩上的褂子,歪著頭瞅了瞅四圍山上的天幕,說:冬天的太陽就像我一樣愛睡懶覺,過一會兒它就會起來的。媳婦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沒屙泡尿把自己照照,也敢比太陽。見媳婦收了脾氣,鐵牛趕緊說:我去打聽一下黑子的媳婦跟哪個睡了。說罷,不等媳婦答話,拔腿就走。
鐵牛惶急地走到公路上,就有人迎著他說:電老虎兒,黑子的媳婦跟人睡了,黑子沒去找你的事兒?鐵牛并不在意,只問:咋就跟人睡了呢?那人說:還不是沒有電?鐵牛一驚,想說偷情咋就跟沒電扯到一塊兒了呢,怕有推卸責任之嫌,便沒說出口,只在心里抱怨媳婦沒把話說清楚。這時,又有人圍了過來,鐵牛方才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要說這事也是怪黑子,誰叫他恁迷《水滸傳》!停電以后,黑子的心里就一直懸著林教頭的去向,想來想去,就想到了陳半仙,偏偏陳半仙是個半拉子,書看得半懂不懂,頭腦中的一部《水滸》大部分是自己的創(chuàng)造,說出來的自然是牛頭不對馬嘴。黑子不聽倒還罷了,越聽心里越懸。昨天晚上,黑子實在熬不住了,就騎了車子上街看電視。黑子的媳婦估摸黑子不會回來了,就留了一個男人在自己被窩里過夜。沒想到,黑子看畢電視又摸黑回來了。
幾個男人把一個平常的偷情故事極富主觀色彩地演繹一番之后,都忍不住笑彎了腰。笑畢,便問鐵牛啥時候來電。鐵牛裝出不懷好意的神情,說:等你們的媳婦都跟人睡了再來。有人就說:我又不喜歡看電視。鐵牛沒想到他竟是這么瓷實的男人,便調(diào)侃道:死守不是辦法,我倒有個防止媳婦跟人睡的小竅門。那人瞇了眼睛問:啥竅門?鐵牛神秘兮兮地說:耳朵使過來,我悄悄跟你說。鐵牛說一句,那人笑一聲,說完之后,兩人都是哈哈大笑。
眾人忍不住,便說是鐵牛的經(jīng)驗,應(yīng)該好好推廣。鐵牛大大咧咧地說:推廣可以,你們哪個的電費交了就給哪個說。眾人一聽,哄地一聲就要散開。鐵牛急急地喊道:真不怕媳婦跟人睡呀?有人問:村干部的電費都交了?鐵牛又抖了抖褂子,把衣兜抖到面前來,摸出一本收據(jù)說:我這就開票去的。那人說:我們看了收條自然會交的。鐵牛便罵,惡恨恨的樣子:就是來了電,也不給你們這些龜兒子送,非等你們的媳婦跟人睡了不可。眾人不理,各自走開。
鐵牛到村長家的時候,村長正幫著他的媳婦往黃姜上潑開水。黃姜是一種藥材,山嶺溝壑多有生長。早幾年賣一兩毛錢一斤還要切片曬干,如今挖出來的活根就賣到好幾塊。村長的媳婦自然不爬高下低到山上去挖黃姜,她收購別人的再用自行車馱到城里去賣,從中耍點秤桿再賺點兒差價,如上潑水這些手腳,利潤倒也可觀。
村長門前的稻場上鋪滿了黃姜,先是村長在前面潑水,村長的媳婦在后面撤土坷拉面兒。村長的媳婦嫌村長潑得不均勻,土坷拉粘不住,就叫村長過來,她自己去潑。村長剛抓了一把土坷拉面兒,就看見了鐵牛。村長臉一紅:就是女人心黑。鐵牛應(yīng)道:城里的收購部都是奸商,他們的錢不賺白不賺。鐵牛雖不為商,卻不乏奸滑。他知道村長重利但更重面子,于是借驢下坡,照顧了村長的面子,又不使自己陷于難堪。果然,村長的媳婦把一張老臉笑成了一朵花:看,還是人家楊電工想得開,哪像你,門板一塊。
村長放了包袱,手腳也麻利了,跟在媳婦后邊,屁顛屁顛地撒土坷拉面兒。等村長忙畢了,鐵牛故意囁囁嚅嚅地說:電管所這回怕是要來真的,不交錢過年也不會送電吧?
村長貴為一村之長,自然非比一般,見鐵牛提了公事,撤土坷拉面兒的小家子氣霎時煙消云散,話里就有了十足的村長味兒。一般說來,電工也是村干部,相當于副村長的級別。你負責這項工作,千萬要保證不出問題。村長說完這話,叼了一根煙在嘴里,“啪”地一聲點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煙子閉著,不吐,只等鐵?;卮?。
常常與干脆利落的電流打交道的鐵牛,是不易被拍上馬屁的,他想直接把話說了,又害怕惹出村長的脾氣,反倒壞了事情。于是,仍是那副卑恭的樣子,軟中帶硬道:只要電費交上去,啥事都不會有。村長要是出面督一督,那是最好不過的。
村長“噗”地一口吐了煙子,大手往旁邊一擺,不耐煩起來:放手叫你做這項工作,是對你的考驗。再說我也顧不上幫你收電費、防汛費、民兵訓練費、合作醫(yī)療、教育集資、建橋集資還有戶口簿工本費,哪一項都等著了結(jié)。
話到這個份上,該是鐵牛拍屁股走人的時候了,然而他仍是一副牛樣子,鉚了勁要問出個結(jié)果來。他說:按村長的意思,電費怎么收呢?
村長的惱火便毫不顧忌地落進一字一句里: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用多少出多少,還能收出花樣來?
村長這一惱,反倒激出鐵牛的信心。他想,話不投機,無非是撂挑子不干了,村長還能撤了他的農(nóng)民,剝奪他耕田種地的權(quán)利?他還是那種不慍不火的語氣:有兩個問題要解決,一是村民都看著村干部,干部不交村民也不交;二是電費中還加不加村里的提留?
鐵牛的窮追不舍幾乎把村長逼上了南墻,煩亂中話里就有了漏洞:提留肯定要加,不加上去你吃啥子我吃啥子。收錢還是按秩序來,萬一不行就叫村干部帶頭。鐵牛一聽心頭一喜,他想,只要村長能帶這個頭,啥事都好辦了。他問:哪個帶這個頭?鐵牛這一問,村長方覺出了話里的把柄,于是含含糊糊地說:哪個都能帶這個頭。村長說完這話起身要走,鐵牛不好意思干坐著,不情愿地隨著村長站起了身。
你是一村之長你不帶頭還能叫誰帶頭?一年的時間就只交了正月間的電費。那次村長喝醉了酒,扶著鐵牛的肩膀,噴出滿嘴的酒氣問鐵牛電工好不好當,鐵牛說,別的倒沒啥,就是電費難收。村長就從兜里掏出一把毛票數(shù)了數(shù),遞給鐵牛說:村長還能不支持你的工作?我的先交了。第二天村長問鐵牛,他是不是給了鐵牛錢。鐵牛料到村長酒醒了會反悔的,便說,給是給了,就是已換成了收據(jù),說著把條子遞過去,村長黑了臉干笑兩聲,一把拽了條子。村長不交文書不交連長也不交,村民不過欠一兩個月的電費,干部少則三五個月,多則一年,光村干部就欠了大幾千塊,叫他咋跟村民做工作?鐵牛想,沒有電也不是哪一個人見不著光明,別人能過自己也能過。問題是自己干著一個狗屁電工,錢收不起來要挨罵,沒有電也要挨罵,十足一根推磨軸。鐵牛把所有的怨氣歸結(jié)到村長一個人身上之后,就希望他連人帶車翻下巖去,也別摔死,斷條胳膊斷條腿都能解恨。
要不到錢的楊鐵牛漫無目的的在公路上蕩著,手里的一本收據(jù)扔過來甩過去,拋出嘩嘩的聲響。這時候,不遠處的一輛四輪“嘎吱”一聲停了,從車上跳下一個人來。鐵牛抬頭一看,知道是畜牲從廣州打工回來了。一年不見,鐵牛一時竟不好意思喊他“畜牲”,于是仍低了頭,裝沒看見。
畜牲老遠見了鐵牛,欣喜之情溢滿了一張臉,忙不迭地去兜里摸煙。等到了面前,遞給鐵牛一根紅塔山。極親切的樣子。鐵牛一臉驚奇地問:發(fā)了?畜牲呲出一對虎牙說:馬馬虎虎吧。說話間,鐵牛掏出打火機,把煙點了,羨慕地說:明年我跟你一起走?畜牲說:受罪的事沒給你說呢,連我都不想去了。說著,畜牲就邀鐵牛去摸幾把。畜牲說:一年沒摸那東西,想得慌啊。鐵牛說:你還別說,我正好缺錢用,就到你那兒去打打劫。
兩人正在商量喊誰入伙的時候,村長騎著車子笑嘻嘻地到了跟前,還沒下來,就像見了親娘般地喊:畜牲,回家過年了?畜牲喊一聲村長,又遞了一根紅塔山過去。村長就睜大了眼睛,一只手去拍畜牲的肩膀,一只手去兜里摸索,摸出一包“金蝶”煙來,作勢要扔,嘴里道:村長真他媽的不值錢。畜牲見狀,只好拿過金蝶,送一包紅塔山到村長手里。眼見著村長和畜牲一來二往,極隨便的樣兒,鐵牛就狠狠地想,有錢就是爺,村長啥時候這樣待過自己。他失望地說:村長咋這么快就回來了。村長臉朝著畜牲,說:遇到一輛四輪,就讓女人搭上走了。
村長,鐵牛一行人來到畜牲家里,又喊了一個人就擺開了架勢。起了幾圈牌,鐵牛說光打牌沒意思,要畜牲講講他在外面是咋個受罪法。畜牲先是不肯講,鐵牛便悄悄給他使眼色。當他明白鐵牛是要分散村長的注意后,便講開了。
他說,過慣了村里自由自在的生活,進了廠里,簡直不習慣得很。我們那個公司的經(jīng)理是個女的,董事長是她老公。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便是喊口號。事務(wù)課長整隊集合以后,便在前面喊:富盈富盈。下面的工人接著齊聲喊:興旺興旺。課長再喊:富盈富盈。底下又喊:發(fā)達發(fā)達。富盈是公司的名稱。不論刮風下雨,從不間斷。
鐵牛笑道:這也算受罪?這體現(xiàn)了一種精神風貌,哪天村長也這樣搞,村里收啥錢保證都能收起來。村長聽他們說得有味,手里就有些疏忽,起來的一張牌正好能配成一句的,卻把它打下去了。村長要悔,鐵牛一把按住村長的手,說:賭桌上還有悔的?村長無奈,接著往下打。
時間很快過去,飯端到桌子上的時候,大家都數(shù)兜里,唯獨村長不數(shù)。黑著臉坐在那里,畜牲把菜擺好,找出一瓶石花王,討好說:這還是去年過年買的,沒舍得喝,今兒總算有機會孝敬一下村長。村長仍舊不說話,只勉強咧了一下嘴。
等酒斟好了,鐵牛端起一杯就跟村長碰了,說:要是晚上有電,非陪村長玩?zhèn)€通宵不可。一杯酒下肚,村長的金口總算張開:你小子別贏了錢還賣乖。有沒有電不找你電工還找我?
鐵牛再一次端起杯來,喝畢,湊近村長的耳朵:村長你還欠點兒電費呢,你不交大家都不交。要說酒精還真是個好東西,先前在村長家里,鐵牛猶豫了幾次沒說出口的話,酒精一燒,居然一下子冒了出來。
然而,不管怎么說,村長是打定了主意不交錢的。他沒好氣地說:全村恁多人還不能把我這點兒電費代過去?你這電工還缺點兒水平。鐵牛還想說,張了張嘴,被畜牲端起來的酒杯制止了。鐵牛便不再說話,只悶著頭喝酒。
盡管吃飯比不上打牌流暢,但幾個人都懷著心思,少了攀扯,結(jié)束也就快了。送走村長以后,畜牲說鐵牛:你這電工搞不搞還不是村長說了算,你咋恁不開竅,還找村長要電費?鐵牛頗為無奈然而又十分堅定地說:不要行嗎?他不交全村都不交。畜牲感嘆離家才一年,沒想到村民的覺悟竟變得這么高。然后,問鐵牛他們家大約多少電費,鐵牛說了,畜牲便如數(shù)交給了鐵牛。
鐵?;厝サ臅r候,天空已飄起了雪花。鐵牛想,太陽并沒有像他一樣睡個懶覺就起床。其實下雪也不是壞事,下雪以后,黑子還能上街看電視嗎?他的媳婦自然就沒有偷人的機會。又想,要說偷人也沒啥了不起。畜牲的媳婦偷了人,畜牲會揍她嗎?肯定不會。
想到這兒,鐵牛禁不住笑了。馬五爺這時正迎面走來,見鐵牛在笑,就問鐵牛有啥喜事。鐵牛說:我看馬五爺今兒收獲不小呢。馬五爺晃了晃手里的東西,得意地說:不瞞你小子說,等了幾天的,就是等這只果子貍。馬五爺一手拎著一盤鐵夾子,一手拎著果子貍。果子貍的一條腿還滴著血,疼得那家伙噢噢叫。鐵牛問馬五爺能賣多少錢。馬五爺說:少說也要賣四五十塊錢一斤,養(yǎng)幾天,等腿傷差不多了再賣。鐵牛笑笑。他知道果子貍是國家保護動物,捕殺不得的。然馬五爺年事已高,沒有掙錢的門路,只有委屈那野生的家伙了。反正它們的繁衍能力要比馬五爺?shù)纳姟hF牛順口道:我們村里就數(shù)馬五爺會掙巧錢,夾子一放就直等著錢上套兒。馬五爺高興了:哪天我逮個小的,請電老虎去喝酒。天上的鴿肉,地上的貍?cè)猓兜栗r得很呢。鐵牛說:這不在下雪嗎?等下大了我跟你一起去攆野物。馬五爺答應(yīng)一聲,拎著東西走了。
鐵?;氐郊?,廖紅梅劈頭就說:黑子的女兒死了。鐵牛楞怔了半天,才問:啥時候死的?就是剛才,廖紅梅長嘆一聲說,好可憐哪。這時候,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就在鐵牛的頭腦中浮現(xiàn)出來。那天鐵牛馱了一自行車枸皮上街,上坡的時候正吭哧吭哧地推著,忽然覺得又加了重量。鐵牛扭頭一看,就見黑子的女兒拽著他的枸皮。鐵牛露出滿臉的笑容,輕言慢語地問:幫我推嗎?孩子甜甜地喊一聲叔叔,說:你走得太快,我使不上勁。鐵牛說:我覺得省力多了。黑子的女兒就忽閃著明亮的大眼睛淺淺地笑。上了坡,鐵牛不騎,推著車子跟孩子一起走。黑子的女兒稚氣地問:叔叔,電燈咋會亮?電流一來它就亮了唄。電流有腿嗎?電流沒有腿。那它咋會走路呢?鐵牛一時答不上來,只說:好好學習,到時候老師會告訴你的。黑子的女兒自言自語地說:要是電線能跑車,你就不用這么費勁了。鐵牛大受感動。連說,你真是個好孩子。
鐵牛要到黑子家里去,廖紅梅說了一句出乎鐵牛意料之外的話: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鐵牛頓覺一只蒼蠅竄進心窩,便翻出一對眼睛看他,看得媳婦心里直發(fā)毛,忙低了聲調(diào)說:我已經(jīng)去看過了。媳婦告訴鐵牛,她去的時候,黑子和他的媳婦正像木頭人一樣摟著他們的女兒呆看著。孩子那對明亮的大眼睛已經(jīng)變得灰暗、慘白,挺駭人地翻著;嘴角溢出一片白沫,臉上的顏色青一塊紫一塊,要多恐怖有多恐怖。鐵牛禁不住悲從中來,顫著聲調(diào)問:喝農(nóng)藥死的?廖紅梅鼻子酸酸的,話里帶著哭腔:那還用說,渾身都是濃烈的臭味。鐵牛想,不諳世事的孩子不可能一下子就想到了死,一定是父母的做法刺激了她。他問媳婦:咋想到了喝農(nóng)藥?廖紅梅說:黑子說他也是被氣瘋了,一想到自己女人的兩條大腿架在另一個男人身上,就忍不住要揍她。女人真是生就的賤骨頭,跟人睡了還要保住臉面。黑子的媳婦說是黑子壞了她的名聲,要死給男人看。說著,拿起一瓶農(nóng)藥就往嘴里灌。黑子沒讓她喝,一把奪了下來,哪里知道女兒卻偷偷喝了下去。說到這兒,廖紅梅悠悠地,一張俊俏的臉全失了血色,恰如那雪天里的枯葉。鐵牛把持不住,要滴下淚來,他強迫自己別像女人一樣,哪里知道說出來的話竟也帶了哭腔。他說媳婦:你就沒勸勸?廖紅梅說:那陣勢,是我勸的時候?黑子一把薅住自己的頭發(fā)說,曉得是這樣,管她跟哪個睡喲,睡來睡去不還是自己的女人。我的女兒可是沒了……鐵牛便覺得有陣寒意直逼五臟六腑,雙腿霎時失去了感覺,他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悶悶地想:是我對不起黑子對不起黑子的女兒啊,要是有電哪會有這種事情呢。
這一晚,鐵牛才真正體會到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味道。眼一閉,黑子的女兒就睜著明亮的大眼睛向他走來,似乎還有燦燦的笑。鐵牛驚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就瞪開了眼。黑暗中竟也有千萬雙眼睛逼視著,更是令他駭異無比。鐵牛的頭大了,眼澀了,然而略一恍惚,先前的情景便又壓迫過來。反復(fù)如此,鐵牛便切切地盼著天明。稍稍見了亮色,鐵牛披衣起了床,當他揉著被硌得生疼的脊背時,一個主意就跳了出來,他要盡快使電燈亮起來。
楊鐵牛知道馬五爺?shù)脑掚y說,但他還是給馬五爺說了。馬五爺說:果子貍是種脾性很傲的動物,弄得不好,很快就會死掉。我這幾年逮了果子貍,總是養(yǎng)一段時間再賣。死東西不值錢,最多賣個狗肉價。送人情也好比狗肉敬神,神被褻瀆了不說,自己的事情也壞了。鐵牛說:騎車子送過去,無非個把小時時間,哪會死得恁快?馬五爺說:話是這么說。真要死了,也不是我馬五爺?shù)氖?。話說回來,你這也是為大伙兒著想,辦成了,我不也打心底里感謝你?
見馬五爺松了口,鐵牛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臉上就有了掩飾不住的喜悅:馬五爺,你說個價吧。馬五爺猶豫了一下,說:也不說街上賣的價,四十塊錢一斤吧。昨晚上回來,我就過了秤,八斤還望,你給三百塊錢,咋樣?鐵牛愣了一下,終于還是滿口答應(yīng)下來。
等把果子貍裝進編織袋,鐵牛才說:馬五爺肩膀?qū)?,你擔待幾天,過年前我一定把錢送到你手上。馬五爺系編織袋的手就停了下來,說:玩笑歸玩笑,逮這東西可真不容易,夾子下到那兒,它踩不踩只有天曉得,哪天逮著一只,全憑運氣。不是現(xiàn)錢現(xiàn)貨可不行。鐵牛這才給馬五爺說了黑子的女兒。他說要不是看在死去的孩子面上,他真要給村干部曬個臺看看。馬五爺搖了搖頭,給鐵牛扎好袋子,要鐵牛寫一個欠條留下。馬五爺說:人無籠頭紙上拴。我可不是小看你。鐵牛謝過馬五爺,把果子貍吊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就向電管所走去。
走近電管所,鐵牛把車子寄放到一個熟人那兒,才空手走去。鐵牛希望送禮打通關(guān)節(jié),讓村民們特別是黑子一家用上電,然而又不情愿別人看見。鐵牛拘謹?shù)刈哌M收費室,給一人發(fā)一支煙,還沒等他開口,會計就問他是不是來交電費的。鐵?,F(xiàn)出一副苦相說:沒有電哪來的電費?會計的腔調(diào)便有些硬:我找你要,欠款呢。鐵牛怕會計發(fā)火,低了聲給會計訴苦:我像牛犢拜四方一樣一家一家跑過,你猜村民怎么說,他們說我們是用戶,用戶就是上帝。都不用電電管所喝西北風去。欠一點電費就把電停了,我們還敢交錢啊?會計拿鋼筆敲著面前的玻璃臺板說:指望你們村那點電費,還不把我們的大牙餓掉?鐵牛退后幾步,輕抬屁股坐到椅子上,仍是那副腔調(diào):我可是老鼠鉆風箱,兩頭受氣。你們要不到電費不送電。村民用不到電不交電費,有啥辦法?還是國家的企業(yè)肩膀?qū)?,懇請領(lǐng)導先把電送了吧。會計話不多,但很干脆:上頭有規(guī)定,下邊不能亂來。鐵牛的屁股往前移了移,躬了身,伸了頭,湊近會計說:只要送了電,我保證三天之內(nèi)把電費收齊了交來。會計說:你去跟所長說吧。鐵牛心里高興終于說到了所長,面上卻顯出膽怯的樣子:找所長能說好嗎?看來會計倒也有心幫鐵牛一把,他說:也說不定,你到他屋里去看看。鐵牛又給會計敬一支煙,說:還請會計多關(guān)照。然后就出來推了車子,慌里慌張地騎到單元樓的樓洞里。
鐵牛把果子貍從車子上解下來丟到地上,轉(zhuǎn)身去鎖車子的時候不小心踩了一腳。他心疼了一下,還傷著呢。接著俯下身去。他害怕果子貍的叫聲引起別人的注意。讓鐵牛意想不到的是,果子貍沒有叫,好像也沒動彈。鐵牛料到事情不好,顧不得果子貍可能乘機跑掉,就去解袋子。突變的情況使鐵牛一下子懵在那里,果子貍的小腦袋窩在兩只前胯之間,身子軟軟地蜷縮著。鐵牛把它倒出來,用手去鼻前摸摸,那東西已沒了氣。
鐵牛首先想到的是,三百塊錢買來的果子貍就像在河里打了一個水漂兒,極富誘惑的希望眨眼間沉到了水底。對他來說,三百塊錢絕不是一個小數(shù),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喂頭肉豬,不過賺這點兒錢;雜七雜八幾個月的開支,也不過這個數(shù)。就像一棵茁壯的樹苗突然被人折斷一樣,黑子的女兒夭折了,鐵牛無法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他渴望這只果子貍給全村帶來光明,從而解脫自己的負罪感。然而,果子貍死了,無端的丟了三百塊錢不說,事情也辦不成了。馬五爺說的真好,狗肉敬神。鐵牛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捂著頭。剎那間,頭腦中就什么也沒有了。
回去的時候,天空又飄起了雪花。鐵牛不緊不慢地騎著自行車,雪花悠然自得地親吻著他,抑郁的心情漸漸有點好轉(zhuǎn)。不如就著果子貍喝頓酒算了。鐵牛被自己的破罐破摔弄得咧嘴笑了一下。
果子貍馱到畜牲家,鐵牛對畜牲說:你一年多沒回來,也沒啥好吃的接你到我那兒敘敘舊情,今兒在馬五爺那兒弄了只果子貍,還是你的酒,撮一頓行不?畜牲知道鐵牛買了馬五爺?shù)墓迂側(cè)マk事,但不知道他辦啥事,現(xiàn)在見鐵牛馱著死果子貍回來,曉得事情沒辦成。他看出鐵牛心情不好,也不點破,哈哈笑著把果子貍吊起來剝皮。鐵牛不動手,說:我今天就只作客了,天冷,你發(fā)一盆火讓我打打磕睡吧。畜牲叫鐵牛到床上睡,鐵牛說他就想烤火打瞌睡。畜牲依了他,自己去忙活燉果子貍。
果子貍燉好,畜牲喊鐵牛。鐵牛聞到一股濃香,說:還是你的石花王,一人一瓶,舍得不?畜牲吃驚地說:酒量操練好了?鐵牛撇撇嘴:你別看一瓶,其實只有八兩。驢屎疙瘩外面光,糊弄人呢。畜牲只好拿了酒。鐵牛不說話,也不跟畜牲講客氣,一口酒一塊肉,悶著頭吃喝。畜牲沒辦法,只有陪著。
毫無疑問,楊鐵牛是醉著走出了畜牲的門。下坎的時候,鐵牛一滑,差點摔倒。他斜了身子,目光直直地問:下雪了?畜牲攆上一步,扶住他說:幾寸深了呢。鐵牛便哈哈發(fā)出一陣笑。鐵牛的笑聲讓畜牲莫名其妙毛骨悚然,畜牲便要送鐵?;丶?。鐵牛把嘴對到畜牲的耳朵上,然而聲音卻大得嚇人:跟你媳婦睡吧,免得他偷人。畜牲干笑了兩聲,招呼鐵牛慢點,自己進了屋。鐵牛踉踉蹌蹌地推著自行車,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移去。
鐵牛走到黑子家的對門時,看見他屋后頭忽明忽暗地閃著一團光。他頓時吃了一驚,莫非是鬼火?鐵牛不怕鬼,更不相信有鬼,但風雪之中飄搖的光亮任誰見了也怕,何況他還喝醉了酒。鐵牛一屁股坐到雪地里,掏出一支煙點著,邊吸邊審視著那團光亮。慢慢地,鐵牛由黑子想到他的媳婦,再想到他的女兒,他明白了。那是黑子在女兒的墳頭燒的紙火。鐵牛禁不住無限的悲愴,簌簌掉下了淚。稚嫩而活潑的生命一下子埋進土里,僅有一盞孤燈相伴,是多么可憐和無助?。∫怯幸槐K電燈,把四周照得通亮,鐵牛的心里也許好過一些。不知是眼淚還是雪花打濕了他手里的煙,鐵牛恨恨地把它扔到地上,呼地一下站了起來。鐵牛恨不能去扒開孩子的墳?zāi)?,卻覺得眼前一黑,“咣”的一聲又摔了下去。是我啊,是我害死了黑子的女兒。
恰在此時,一個黑影飄到了他的跟前。鐵牛大聲吆氣地問:哪個?黑影不說話,遠遠地避到一邊。鐵牛又吼了一聲,黑影還是不說話,緊著步子打算走過去。
躲躲閃閃的黑影使鐵牛的憤怒和悲痛找到了發(fā)泄的對象。鐵牛呼地一下站起來,一把薅住黑影,厲聲問:是偷人還是嫖娼,怕人看見不成?黑影矮了身,柔聲說:鐵牛,是我呢,瞎咋呼個啥?
鐵牛一聽,知道是村長。倘若不是村長,也許鐵牛問過就會放他走,但事情就是這么湊巧。鐵牛裝著不知道,越發(fā)把酒勁潑灑出來:管你是誰,你說你搞啥去了,我就放你。
村長何時受過這等戲弄?何況是鐵牛的戲弄。他頓時挺直了脖子,理直氣壯地說:我干啥你管得著?鐵牛把酒氣噴到村長的臉上:原先不說,今后不說,今晚上我就要管。
村長惱了,罵道:我干你媳婦去了。鐵牛想也沒想就給了村長一拳,村長反手打鐵牛的時候,被鐵牛又一拳打倒在地。
村長吭哧吭哧要爬起來。鐵牛一腳踏住他的屁股,使勁一踏。村長疼趴在地,話里便多了些哀求的味道:鐵牛,你這是干啥呢?鐵牛裝瘋賣傻,含含糊糊地說,誰叫你睡老子的媳婦。村長道:那是說著玩。鐵牛又一使勁,吼道:說著玩?那你說你睡了哪個?
村長像狗一樣趴著,有氣無力地說:你今晚咋的?鐵牛低頭瞅一瞅,裝出剛看明白的樣子:我現(xiàn)在才認出來你是村長。你說你沒睡女人也行,你把電費交了。說著又踢了一腳,村長本來身材矮小,又加上這一番折騰,已是軟柿子一個了。他說:想不到你鐵牛會來這一手。鐵牛道:還不是你逼的。村長說:那我明天交錢吧。鐵??跉庥驳孟裼娑鴣淼谋憋L:空口無憑,把你的一雙鞋脫下來我當證據(jù)。村長猶豫起來,鐵牛便踢村長的屁股。村長無奈,終于脫了鞋。鐵牛拎起鞋,冷冷地說:記住,這事要是傳出去,只會對你村長不利。
門是虛掩著的,鐵牛躡手躡腳地走進去,燭光中的廖紅梅,正拿一雙眼睛媚媚地看著他。鐵牛陡然想起村長的話,一股血氣便直沖了上來。他一把掐住廖紅梅的脖子,厲聲問道:你是不是跟村長睡了?廖紅梅一時窒了氣,媚眼便瞪得大大的。鐵牛越掐越緊,廖紅梅的臉色由紅轉(zhuǎn)白,她出不了聲,只伸出兩手亂擺。終于,鐵牛松了手,廖紅梅喘著咳著罵鐵牛:馬尿灌到狗肚里去了?是村長睡了黑子的媳婦。鐵牛的酒意頓時消了一大半。他緊著聲問:你再說一遍。廖紅梅說:是村長睡了黑子的媳婦,你還能咋樣?鐵牛陰了聲調(diào)說:你給我說清楚。
廖紅梅說,前天晚上,黑子的媳婦要吹燈睡覺的時候,村長進去了。黑子的媳婦便有些不自然,背了身子請村長坐下。村長卻大大方方地說,我知道黑子走了,專門來的,你那事還辦不辦?黑子的媳婦頓時紅了臉。黑子只有一個女兒,他做夢都想再要一個,讓媳婦懷個兒子他胸有成竹。然而村長不批,黑子幾次拎著東西去求村長,村長都只嘿嘿干笑??墒牵彘L在路上遇到了黑子的媳婦,卻主動問她想不想要個兒子。媳婦把這事給黑子說了,黑子明白村長的意圖,大罵一通過后,從此不再提要二胎的事,但內(nèi)心里怎么也放不下。媳婦領(lǐng)會黑子的苦衷,總是想著法子安慰他。村長見女人半天不答話,就說,你要還沒想好,我就走了。村長走到門口,女人喊住了他。但村長不知足,黑子在外邊敲門了,他還賴在床上不起來。黑子的媳婦起來開門時,叫村長躲開。村長不躲,等黑子進了屋,一字一板地說,我明人不做暗事,一個月之后把二胎準生證送到你手里。這一個月你得睜只眼閉只眼。黑子握緊了拳頭要去揍村長,被媳婦拉開了。村長一走,黑子的拳頭就砸到了媳婦身上。
鐵牛知道廖紅梅說的是真的。黑子的媳婦取笑鐵牛,有時竟夾雜著他與廖紅梅的私房話。這么大的事,她還能不給廖紅梅說?廖紅梅一時有些替黑子的媳婦抱不平,她凄然道:你說黑子要是不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就算了。黑子的媳婦跟村長說話的時候,她的女兒已經(jīng)醒了。黑子一打,孩子更感覺到自已是多余的人。怪來怪去怪黑子,舍不得媳婦套不住狼,這道理他也不懂?鐵牛突然掄起巴掌,“啪”地一聲扇到媳婦的臉上,吼道:放你娘的狗屁,人活臉樹活皮,連一點骨氣都不要了?這仇我替黑子報了。話音未落,轉(zhuǎn)身就出了門。媳婦顧不得抹去嘴角的血跡,緊著聲喊:你瘋了你,你給我回來。
廖紅梅是了解鐵牛的。她知道一句話阻止不了他,就是撲上身子,也不一定阻止得了,就慌里慌張地穿衣下床。等她爬起來,鐵牛已沒了蹤影。一種要出事的感覺霎時攫住了她的心。她沒有多想,邊喊著鐵牛邊攆了上去。
跟到畜牲門前,廖紅梅才想起鐵??赡苁侨フ掖彘L的麻煩,自己再跟了去,不是火上澆油?應(yīng)該喊畜牲去勸解。畜牲舍了命陪鐵牛喝酒,一覺睡下去就沒有醒轉(zhuǎn)過來,聽到門響,磨蹭了半天才起床。廖紅梅一把拉住他,三言兩語把情況說了,畜牲才警醒過來。他說:村長最怕馬五爺,把馬五爺也喊上吧。廖紅梅和畜牲就去喊馬五爺。馬五爺說:村長是該揍,只是鐵牛喝了酒,怕要吃虧,我們快去。時值半夜,先前落的雪已上了凍,頭上的雪花仍在紛紛揚揚地飄。三人提了心,瞇了跟,緊著步子“窟哧窟哧”往前走。
村長的家并不遠,一會兒就到了。三人輕著腳步走到門前,并沒有見到他們想象的一片鬧騰。屋里有亮,窗戶有紙,畜牲趴上窗子,豎起耳朵,只隱隱約約聽到一些聲響。三人低著頭商量了一下,畜牲便敲了門進去。
村長正把一雙腳放在腳盆里劃,見了畜牲,剛要擠出笑臉,卻見廖紅梅跟了進來,又迅速繃緊了臉,仍舊洗他的腳。馬五爺進去時,村長沒抬頭,馬五爺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顧自拍著身上的雪花,弄出很大的聲響。如豆的燭光把四人罩住,表面上看起來風平浪靜,然而各自的心里都是風起云涌。村長劃算:莫非他們知道了鐵牛那小子做了惡事,來賠禮道歉?不管賠禮不賠禮,先得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于是惡恨恨地咬了牙。廖紅梅心里猶如油煎一般,急于知道鐵牛的下落,張了張嘴卻不知從何說起。
這時,馬五爺開了口,他直直地問:村長你沒見著鐵牛?村長心想,說沒見著不對,說見著也不對。他就不動聲色,一雙腳繼續(xù)在盆里劃。廖紅梅緊張起來,難道村長已把鐵牛怎么樣了?她迫不及待地說:村長,鐵牛不識時務(wù),你可別記他的過??!村長更不答話,畜牲只好說:村長,鐵牛不見了,我們是來找他的。村長終于開了口,然聲音的沉悶卻如地底下擠出來一般:長腿的東西,誰知道他到哪兒去了。村長的話又把大家送入尷尬之中,那三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尋不出一句合適的話。
突然,出人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電燈大放光明。燭光像賊一樣躲到一邊,四張不同表情的臉一覽無余地展現(xiàn)在慘白的燈光里。最不適應(yīng)的還是村長,他覺得肚皮子剎那間撕了個凈光,自己的心里被照了個透徹。愿意讓別人看透自己的心思,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村長匆忙擦了腳,要去關(guān)電燈。廖紅梅、畜牲、馬五爺被村長意外的舉動弄懵了,跟著站了起來。倏忽之間,電燈卻滅了。廖紅梅猛然醒悟過來,喊一聲:鐵牛是不是去了配電房?畜牲跟著一驚道:快去看看。
這時,“搭飛火”的念頭就揪住了女人的心。廖紅梅聽鐵牛說過,電管所停電只是將高壓線路到變壓器的瓷接頭拿掉。要想用電也容易得很,只要弄幾根鐵絲搭上去,電就通了。但那樣非常危險。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觸電身亡。
三人也不和村長告辭,慌慌急急地出門就跑。村長害怕鐵牛真出了事,不跟著去恐怕?lián)鷤€坐視不理的名,半途中攆了上來。廖紅梅喘著氣說:村長,勞你神了。村長不答話,只催快走。
憑馬五爺豐富的人生閱歷,算得上城門洞里的麻雀,見過一些非凡之事了,然而他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正如廖紅梅所料,鐵牛搭了“飛火”。鐵牛遭到電擊以后,被遠遠地撂到一邊,掙扎都沒有來得及,只把四肢硬硬地張開。眼睛早失了光澤,翻出一張白膜罩著,嘴巴恐懼地張開,大大地,看上去像一個無底深淵,還有雪粒直直地砸進去。除此,便是白雪,身上的雪,地上的雪,即將融為一體模糊一片。高壓線上吊著的幾根鐵絲隨風微微地擺動。甚至還能聽見北風和雪粒撞擊它發(fā)出的金屬聲響。再往遠處,天地間灰暗一片,不可捉摸的樣子。幾個人的心情亦如自己的肌膚一樣,漸漸冷卻。廖紅梅愣怔片刻之后,便挺了身子直撲到鐵牛的身上,呼天搶地般哭起來。
鐵牛的死讓廖紅梅悲痛欲絕,同時也震撼了馬五爺。馬五爺知道,鐵牛盡到了一個電工該盡的責任,也做了一個電工可以不做的事。鐵牛揪心的是黑子的女兒,是良知和真情迫使他為她付出了生命。山不會變,水不會變,人的真情亦如山水一樣永存于世??粗F牛長大的馬五爺,又看著他死在自己的面前,禁不住滴下兩行老淚。馬五爺凄慘地說:我們給鐵牛守夜吧。
配電房里燃起了一堆火,但怎么也烤不熱幾個人的心。廖紅梅哭得癱到地上直不了身,馬五爺、村長、畜牲睜著眼睛盯住火苗,像木樁一樣立著。寂靜是馬五爺打破的。他緩緩地講起了鐵牛買他的果子貍?cè)ニ颓榈氖?。未了,畜牲又補上一句,他說:鐵牛的果子貍沒有送出去,馱回來我跟他下了酒。馬五爺搖了搖頭,抖抖索索地從棉襖里邊的兜里掏出鐵牛寫給他的欠條,說:孩子,算我請客了。然后,把紙條扔進了火堆?;鹈缫惶颍吡惆寺涞募埢绎h蕩起來,向四下里散去。
雪夜很短,天快亮的時候,準備把鐵牛弄回去收斂。廖紅梅把鐵牛頸脖的扣子扣好,再去給他系皮帶的時候,就摸到了一個紙樣的東西,她以為是錢,便模了出來。誰知是一張紙條,廖紅梅展開一看,是電費收據(jù),寫著村長的名字。她便把它遞給村長。村長愣了一下,再一看錢數(shù),他就明白了是咋回事。那數(shù)字正好是他在畜牲家里打麻將輸給鐵牛的錢。他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像馬五爺一樣,把紙條扔進了火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