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木森
我祖籍湖北黃岡,我是吃鄂東北水壓酸菜長大的。酸菜有多種腌法,鄂東北水壓酸菜腌制方法別致,風味與眾不同。它以一種叫“箭桿白”的白菜為原料,這種白菜的葉柄如箭桿,比筆桿粗不了多少,壯實的菜,柄長可二尺,葉片則長不及其三分之一。如果就了菜地的茬口,普通小白菜也可腌制水壓酸菜,但必須選經(jīng)過移栽,菜幫子厚實的小白菜,這種柄多葉少的老菜也是制作水壓酸菜的佳品。
進入隆冬,就可以腌制水壓酸菜,冬去春來是腌制水壓酸菜的佳期?!扒迕骼习撞耍扔昀侠辈恕保f的就是腌制的水壓酸菜的時令。先將成捆的白菜散開,去老根,除死葉,一棵棵卡在細細的竹桿上晾曬,至菜葉打蔫,葉柄皺皮時,抖掉灰塵,即可腌制。
我老家通常用能盛一擔水的大缸腌水壓酸菜,我父母都是腌菜的高手。一般是先在缸底撒上薄鹽,取十來棵白菜在木盆里拌鹽揉搓,擺放進缸,用雙拳緊壓,至葉柄并排緊鄰,滲出菜水,不留一點間隙為止。然后再擺進一層白菜,再次緊壓,直至缸滿,滿缸后,再撒上一層薄鹽,用干凈的石塊壓好,就算完工。數(shù)日后,白菜會縮小下坐,那壓石準有半截沒在翠綠的菜水中,一股淡淡的酸味溢滿廚屋,吃水壓酸菜的時候到了。
腌透的水壓酸菜葉柄呈金黃色,葉片則為墨綠色,出缸后用清水洗凈,擠去葉水,攤在廚案上煞是亮眼,十分可愛。取缸很有講究,手不可沾生水,取出后還要再用手壓實,將壓石覆上,讓菜水充分浸泡。因此,家里的老人有時也并不稱其為水壓酸菜,而是直呼為壓白菜或水壓菜,可見,壓缸十分重要。如果招呼得好,一缸水壓酸菜直吃到來年接新時依然金黃金黃,不腐不爛,酸味可口。
我喜歡吃父親炒的酸菜。他的刀功很好,不要說細細的“箭桿白”,就是普通小白菜腌制的水壓酸菜,他都能把葉柄切得如黃豆粒大小,菜葉則如細絲一般,佐以紅辣椒,爆炒出鍋就成了下飯的當家菜。那時家窮,一年難見幾回葷腥,炒一碗酸菜鍋里也不過放銅板大一片菜油。吃時菜柄粒像死虱子一樣滿口跑,難以下咽,倒是菜葉綿軟而帶著油水,在翻過來操過去后,總是先吃完菜葉。待母親最后上飯桌時,只能把剩下的葉柄拌著她的稀粥全吞到肚里。每到這時,父親就囁嚅道:“哪能大魚大肉管一生,還是水壓菜長遠,是長命菜?!?/p>
不知什么時候,我家的水壓酸菜變換了吃法。餐桌上,吃過魚肉葷腥,就酸菜下飯時,菜葉沒有了,精細玲瓏的酸菜碗里全是黃豆粒一樣的菜柄。妻子說,吃水壓酸菜圖的就是脆和嫩,而那老葉子嚼著如同破布片,早扔了。是啊,嚼著生脆生脆的酸菜粒,吮著爽滑爽滑的酸菜汁,胃口大開,兩碗白米飯下肚,總覺得這日子怎么過得都舒坦。有時孩子們下廚,那創(chuàng)意就更是花樣翻新。將洗凈的葉柄切成綠豆粒大小,拿鮮紅的腌辣椒、細細的小蔥白和著香噴噴的小麻油涼拌上桌,終身伴我的水壓酸菜真成了不離不棄的佳肴。有一回,在外見過世面的兒子對我說,山珍海味都有點膩的時候,只有這水壓酸菜,能把吃膩的味口調過來,而且總也吃不膩。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在我們吃去了所有的酸菜葉,將死虱子一樣的菜粒留給她下飯時,她不覺膩了,也不覺不膩,她默默地嚼著酸菜度過了平淡的人生。
興許窮窩里總也走不出瀟灑,眼看辛苦腌制的菜葉被遺棄,心里總不是滋味。一個偶然,在大酒樓里吃了一道酸菜魚頭湯,真有振聾發(fā)聵的感覺,回到家里,如法炮制,將巴掌大的酸菜葉纏成蝴蝶結一樣的紐,和魚頭一起下鍋烹煮,廚屋白霧繚繞,濃香撲鼻,免去醬油、陳醋,只佐以辣椒、胡椒、花椒之類,那魚塊就如豆腐一樣鮮嫩,那魚湯酸溜溜的沁人心脾,那菜紐甜絲絲的撩撥肚腸,這吃不膩的水壓酸菜真如此長遠,讓淡淡的人生怎么也活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