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土的塵土?,F(xiàn)在
石、銅、石頭、鋼鐵、石頭、櫟樹葉、馬
在人行道上。
——托·艾略特《未完成的詩》
一
從 前
一個故事的開頭,往往用這樣的一個詞:從前。那么,從前是什么?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應該早于我們的現(xiàn)時生活。在我們存在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在我們的許多事情發(fā)生之前就已經(jīng)發(fā)生?在它們發(fā)生的時候,還有什么放在它的前面?它們的每一個次序,用怎樣的技巧排列?從開始到結束,整個過程由誰來設計?它從哪里啟動又該在何處收束?似乎只有一點可以明白,不論處于哪一個時刻,在我們內心深處,它總是提前出現(xiàn)。
從前不需要太多的證據(jù),它遺留的一些碎片已經(jīng)足夠。一片帶花紋的補丁,一塊磨光了齒刻的洗衣板,一塊偶爾在河床里揀拾的光滑卵石,一些從前生活中的必需品,一扇已經(jīng)朽腐的雕花窗戶……都講述著從前。從時間的方向看,從前是向后的,是消失了的事物一直萌動的復活欲望,驅使我們不得不回過頭來,向后,向后,一直向后。
向后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它需要我們有足夠的能量儲備,以及需要我們的勇氣。在我們的生活中,向前和向后,并不是那樣清晰可辨,時間中的一切斑點并沒有提供真實的參照,候鳥出發(fā)之后的一次次判斷依據(jù),可能只是它在歸途中遇到的地面上的物質標志,還有它與生俱來的對地球磁場的理解、感受??墒俏镔|和別的事物一樣,是易于改變或消失的。很多時候,我們并沒有明確的方位感,或者就不存在方位,方位是我們自設的幻覺的一部分,而我們正在經(jīng)歷的事情,總是以幾倍于想象的速度飛馳而去。比幻覺更快。當我們似乎就要看清楚其面容的時候,它已經(jīng)毫不妥協(xié)地站在了死亡一邊。
因為這種向后的速度,飛馳的速度,世界失去了其清晰、精美的紋路。
從牛頓物理學的角度看,一切事件在時空框架里發(fā)生,只是它自己的事情。它不會影響時空,時空也不會對它進行無理干涉。世界只是為事件的發(fā)生、發(fā)育、成長、結束提供一個足夠充分的活動場所,在某種意義上它們之間彼此無關。愛因斯坦改變了這一看法,相對論賦予時空幾何以充足的動力,時空與事件從來不是彼此脫節(jié)的,而是因為各自依對方的存在而改變。比如說,太陽系中的行星軌道決定于太陽質量引起的空間彎曲,而行星自身的質量同樣改變著它所賴以存在的時空。
這為我們的生活帶來了新的看待事物的方法。一個故事從來就沒有流逝,從前的一切都在我們的生活里隱蔽地存放著,它們已經(jīng)用改變時空的方式影響、改變了我們的生存,它們以各種方式?jīng)Q定著我們的生活,我們從來就沒有逾越看起來死掉了的東西。生活里任何一個事件的發(fā)生,都帶有宿命論的性質,我們從未擺脫從前的糾纏,我們從未獲得自由,也不可能獲得自由。甚至,那些從前的東西以其巨大的質量,使我們的一切一切,都向其彎曲,直至連光線都不能逃逸。
二
爐 火
從前是易于忘掉的。一些場景、一些隱秘的背景、一些動作片段,以及一些朦朧的疑惑,在我們的記憶深處留了下來,匯集成一條洶涌的暗河。許多事情不曾被記起,但在某一刻,它們會突然光顧,用察覺不到的細膩眼光,打量我們的現(xiàn)在。愛因斯坦曾說:發(fā)明了相對論的,之所以是我而不是別人,是因為我發(fā)育較遲,別人似乎早已解決了的問題,我還沒有解決。這意味著,從前與今天的距離,決定了一次重大發(fā)明的產(chǎn)生。
他曾用許多復雜的公式、復雜的計算、神奇的邏輯推理,來證明白天的天空為什么是藍的,而早晨和傍晚的天空為什么是紅色的。這是愛因斯坦在經(jīng)典物理學領域的最后一篇論文,但他給出的公式很難得到證明,直到多少年之后,一個波蘭物理學家給予巧妙的證實。
某種意義上說,這是關于從前的一曲凱歌,其中的每一個步驟,似乎都是由童年的激情寫就。我們周圍的多少事情是在從前孕育?簡明的答案可能只有兩個字:全部。這就是說,我們只有逾越從前,才能到達彼岸。未來只是從前的自然生成物,因而我們不能將目光一直向未來投射,那樣,我們將失去自己的根源。
在從前的屋檐下,放著一些失去了擺放次序的事物,它們在一次次暴雨中,被洗刷得潔白。質樸的柳條編織的籮筐,用高梁秸稈的表皮精心編織的炕席,無數(shù)人字套疊而成的花紋,一行行瓦壟不斷重復相加的屋頂……都在證明著從前,我們經(jīng)歷過的從前,不需要證明就一直存在的從前。
我想到自己在從前的一幕幕場景,我曾和許多大人們一起,圍坐在泥制的火爐旁,那個冒著藍色火苗的爐口已經(jīng)開裂,被一根生銹的鐵絲從外圍牢牢地箍住,它的力量深深地勒進了泥土捏制的外形,就像一次愚昧的自殺行動。人們講述的一個個動人的故事,已經(jīng)遺忘。但是,那放置故事的外殼,那使得一個個故事的結局得以曲折實現(xiàn)的溫暖火焰,卻一直在記憶里等待。它們就像從北極的盡頭駕著浮冰的白頭鷺,一些在寒風里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有著憂郁表情的漁翁,向我們疾駛而來……腳下反光來自一盞幽暗漁燈。
三
席 片
一粒種子從一只籮筐的第一根柳條開始發(fā)芽。
籮筐是大樹的生命延續(xù),樹以另一種方式繼續(xù)存在,而且比它的真實壽限還要長久。它至少已經(jīng)在我們中間生活了一兩萬年,它一直陪伴著我們,和我們一起分享每一個日子。即使我們感到疲憊之后,它仍然停在屋檐下等待。
從歷史的角度看,籮筐并不是結束,而是一系列事件的前奏曲。它的生命力比我們想象的還要久長,它直接從遙遠的年代嵌入我們今天的生活。在鄉(xiāng)村里,它仍然被作為不可缺少的農(nóng)具長期使用,它凝結了太多的時間,以至于其中的每一根柳條都更像干枯的骨架,里面寄存著無數(shù)創(chuàng)造者的亡靈。無論是在田間地頭還是在農(nóng)家庭院,都可以看到它的影子,太陽總是將它的一個側面用變形的手法放在地上,并圍繞著它旋轉。
編織的一系列發(fā)明來自籮筐的啟示。在距今6000余年的半坡文明中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席的遺跡,甚至現(xiàn)代考古發(fā)掘已經(jīng)為我們提供了七八千年前有關席的資料。在蘆葦叢生的地方,人們在很早的時候就開始編制葦席,在磁山遺址的不規(guī)則灰坑中也發(fā)現(xiàn)了葦席痕跡。更多的席片以印記的方式展現(xiàn),它的紋樣出現(xiàn)在各種陶器的底部,我們想象著古人是怎樣將一個個剛剛捏制的陶器,輕輕地放到預先鋪好的席片上,以等待爐膛里的火焰。
那些遺留下來的陶器因為有了席片上的花紋而有了一個不朽的底座,它曾與那些陶匠的孩子們坐在同一張席片上。這樣的生活圖景,實際上一直在時間中向前移動,直到今天它仍然在貧窮的鄉(xiāng)村里,像一把卷尺一樣打開,上面存在著充滿活力的尺度,其每一個刻痕都隱藏于席片的花紋里。我們從出生以來就在這樣的席片上生活,孩子們的屁股上印滿了席紋,和幾千年前的陶罐一樣,或者,他們就是某一些陶器的仿制品。他們被忙碌的父母丟在土炕上,乘著一片席子飛行在成長的路上,讓人想到阿拉伯故事里能夠高高飛翔的魔毯。要么,那張神奇魔毯演繹的一切故事,不過是依據(jù)一張席片改寫的小說片段?
席片是一個嬰兒來到世界上看到的最大面積,一個正方形或者長方形,一些人字形的花紋,將無數(shù)個人字書寫在一個有限的面積上。我曾親眼看到席片編織的過程。在一個打掃干凈的庭院里,一些女人們坐在一起。她們用明晃晃的鐮刀片,將一根根高梁秸稈破開,去掉其中的軟芯,然后將這些秸稈皮浸泡在水缸里,使它們變得更加柔軟。材料的準備過程看似簡單,實際上正是這樣簡單、單調的勞動,耗費了她們很大的精力。她們一邊說話,談論著這個村子里似乎永遠說不完的事情,一邊需要精力集中,需要將銳利的眼光聚焦于自己手中的鐮刀和秸稈之間,不能有任何小小的偏差。
經(jīng)常會有人忽視了這一點。那么就會帶來懲罰。鋒利的鐮刃在這樣的時刻顯得異常準確,一下子就碰到了手指上,它一般會伴隨著一聲尖叫。這時說話的聲音就會小下來,仿佛這一聲尖叫壓低了別人的交談。每一個人都會暫時接受教訓,她們的每一個動作立即變得小心翼翼。在那一根秸稈皮被放入水中的時候,水缸里并不是馬上接受一滴血,而是將那一滴粘在秸稈皮上的血漸漸剝離下來,然后一絲絲地緩緩沉到底部。編織工作是緊張的,人們靈巧地使用自己的十個指頭,將一片片秸稈皮編織在一起。先是幾片交叉起來,然后眼看著席片的面積在一點點擴張。在每一片秸稈皮的盡頭,她們會將剩余的部分巧妙地藏在下一片的下面,那席片上的人字形看起來沒有一點破綻,它們相生相克、連環(huán)交疊、渾然一片。
從遠一點的地方看,編織者的動作幅度很小,她們身體穩(wěn)定、從容自若。在她們的十指之間,卻交織著均衡的、準確無誤的節(jié)奏。她們用雙手啟動了生物節(jié)奏的動力裝置,它就暗藏于這些健康的、充滿活力的軀體里。可以看出,她們的手指一定是隨著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而輕松移動,在所編織的席片上翩翩起舞。這樣,她們手中的編織物也有了節(jié)奏的烙印,一個個斜紋、一個個疊加和對稱、一節(jié)又一節(jié)的樂譜、一部又一部的重奏,都攜帶了比交響樂還要豐富、復雜的泛音。
一張席片也需要我們來耐心傾聽,在那一個個交織的花紋里,有著人類的精神旋律。它的用料實質上已經(jīng)不是來自植物的秸稈皮,不,那僅僅是材料的表象。實際上,那些近于完美的席紋,是人手的證明,或者是人的雙手的物質模擬。它的精神原料來自人的手指,它帶著每一個編織者的不同手紋、不同的命運線以及有著細微差別的溫度,出生于一個農(nóng)家庭院里。那一天,陽光燦爛、微風輕飏。
我們生活中的很大一部分,是在一片席子上完成的。在冬天,許多人圍坐在溫暖的土炕上,旁邊是一個閃著藍色火焰的泥爐,上面懸掛著的煙筒通過一個轉彎部分伸向窗外?;鹧婧孟癜l(fā)出微弱的聲音,呼——呼——呼——帶來了屋子里的暖氣融融,人們盤腿坐著的土炕下面,也是剛剛做完晚飯,爐灶里的火焰就要熄滅,它的余熱繼續(xù)通過土炕下盤曲的復雜煙道發(fā)揮作用。人們能夠清楚地感受到熱氣從身體下面向上升起,直到布滿全身,和自己的血液流動著、循環(huán)著,交織在一起。但是,實際上窗外的寒流一直敲打著門窗,嚴冬的氣息仍然使人們習慣性地縮著脖子,并將兩手相向藏入對方的袖筒。
老人們一般都會談論起過去的事情,孩子們對這些陌生的往事一無所知,也毫無興趣。其中的許多故事已經(jīng)重復了幾次,但并不妨礙講述者仍然津津樂道。煤油燈被撥旺了燈頭,那時候感到這光明是巨大的,它遠比我們今天的電燈明亮。孩子們用小手反復變化著姿勢,以便使墻壁上的投影出現(xiàn)某一個與現(xiàn)實中事物相似的圖景,試圖從一個虛幻的影子里發(fā)現(xiàn)奇跡。更多的是等待,一個幾乎沒有目的、失去對象的等待。男人總是一個模樣,一個姿態(tài),呼嚕呼嚕地吸著煙,差不多是一個沉默的物質造型。而那吸煙的聲音,也不過是為了沉默而設計的,它對其設計的目的構成了絕妙的反襯。
到了夏天,那將是另一番樣子。人們經(jīng)常將炕上的席片鋪到外面的庭院,用以曝曬快要發(fā)霉的糧食。家里的主婦們總是細心地將甕中的收藏傾倒出來,在席片上慢慢地攤開,還要不停地揮舞掃帚轟散試圖前來啄食的飛鳥。這些鳥兒主要是麻雀,它們的形象酷似泥巴捏制出來的民間手工藝品,樸素無華、造型簡單。你只有走近它們的時候,才能發(fā)現(xiàn)其存在,這時,它們轟的一聲四散而去,地上掀起一片灰塵。
盛夏的夜晚是難熬的,白天殘余的熱力仍然彌漫在空氣中,使人的頭腦一陣陣發(fā)暈。為了解除勞作的疲勞,農(nóng)夫們需要踏實地睡覺,以恢復體力。我們就想出一個原始、簡單的辦法,把家里的席片拿到屋頂上,鋪好,然后,我們和父親爬到房頂,以微小的角度斜躺在泥皮抹制的耳房上面。兩邊的房屋有著整齊的瓦壟,不能供我們休憩。可以想到,這是一個好地方,蚊子的薄翅似乎飛不到這一高度,它將自己空空的吸管,留在了低于屋檐的地方。格外安靜,微風掃過,又讓寶貴的涼爽停住。
在屋頂上,有著最好的視野,能夠看到更深的黑暗。村莊的四周,一片茫茫。燈火一盞盞熄滅,留下了一個個發(fā)黑的屋脊輪廓,偶爾有一兩只野貓站在另一個屋頂,看起來就像兩點磷火,很快就跳躍到另一個地方。這是最好的仰望天穹的時候,一個斜面,一個絕佳的觀測角度,一片毫無遮攔的天,它一下子變得這么大,這么明亮。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天,的確是有生命的,它不可能僅僅由一些冰冷的物質構成。那么多的星辰組合了那么復雜的圖案,它們用一些明確的或隱約的點彼此銜接,它們一定是要說明什么。
一定是一個暗藏者進行了精密的策劃,一定是以這樣的方式指明人間的道路,否則,它們?yōu)槭裁丛诿恳粋€時辰都選擇了某種我們不能識別的圖譜?我們感到,一些星辰已經(jīng)離我們很近,而另一些正在遠去,它們以這樣細膩的演出,讓我們在觀賞中體會劇情中的深意。在這樣的時候,每一個人都更愿意相信流傳已久的神話,相信在白云之上有著另一個世界,另一樣生活,另一種秩序。在那里,一切似乎都是模擬人間的事物,唯一不同的是,那里的一切都是永恒的,神仙們居住在云間的宮殿里,永遠不會掉下來。
我們在仰望中久久難以入睡,而那時的微風已經(jīng)將另一個屋頂上的鼾聲傳遞過來,含蓄地告訴我們夜晚伸出來的長度。那時的每一個感受都是細膩的,在一個空曠的、明亮的夜空的籠罩下,世界對我們似乎有著特殊的意義,它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含有某些令人感動的關懷。我被某種甘露所浸潤,像一個展開了的大大的葉片,正在承接從拱形的、華彩的天庭垂向內心的恩典。
正像西方的圣經(jīng)一開始就認定的,微風是好的,星辰是好的,我身下的席片是好的,上帝在第三個日子連聲說了兩個好。我所處的正是這第三個日子。我已經(jīng)感到從田間的莊稼頂部刮來的風,帶了發(fā)澀的香味趕來,也帶了那繼續(xù)長高的聲音,醞釀果實的低語,我已經(jīng)感到席片上的凸凹部分,感到自已的身體正嵌入其中,它的那種涼爽抵御著夏夜的熱力,使我的血液舒適地流動。
第二天早上我聽說了一個鄰居也在屋頂上睡覺,在睡夢中翻身,就沿著用于雨水流淌的斜面滾動下來,一個輕輕的弧線,他飄到了柴火垛上。從屋頂?shù)讲窕鸲獾穆洳?,好像從遙遠的天外到溫柔的地上,好像天使帶著小小的翅膀,懷著上帝的密信,所以大地用了另外的手段消除了重力,一切安然無恙、毫發(fā)無損,然后他接著睡覺,一直到天亮。
四
屋 頂
天的穹頂不是更高的屋頂嗎?我們不知道,它的上面是不是還有什么人就像我一樣躺著,觀賞、感受著無邊夏夜。如果真的如此,那個人一定會嘲笑:“那么多人呆在屋子里,他們在做什么呢?他們什么也沒有看到?!蔽覀兊臒o知已經(jīng)在別人的預料之中。
我很難忘記那個屋頂上的夜晚,正是高高的屋頂為我提供了一個看待、感受生活的高度,也提供了懷疑、想象、思考的種種原料,斜斜的瓦壟在星光下明暗交錯,每一條紋理都顯示了優(yōu)美的秩序,它為屋頂下生活的人們暗示了一種更高的存在。夜晚里的燈火都在屋頂下:閃亮,一扇扇窗戶后面,珍藏了平凡生活中的一連串細節(jié),由于屋頂?shù)恼谏w,下面的空間是陰性的,有著讓人隱隱作痛的母愛,有著親情、和諧、幸福、期待以及荒謬,世界的每一個側面,都有不可追究的原因和永恒的理由。
我們在屋子里的時候,想法就會變得不大一樣。視線被束縛在一個小小的空間,我們必須在一個放大了的火柴盒里團聚。就像一個小人國的童話故事,在谷殼里跳舞、歌唱,又被一滴眼淚淹沒,神奇、新穎、迷霧重重、奇峰迭出。屋頂為我們找到了一個約會的地點,每天晚上我們都要回到家里,借助了窗上的玻璃,才能看見外面的一角??蛇@是我們剛剛丟棄了的,回味無窮的屋頂使我們拉開了與世界的距離,它創(chuàng)造了我們并不是每時每刻都存在于現(xiàn)場的證據(jù)。
在鄉(xiāng)村里,一個房子的誕生是一件大事。木匠們早早就做著準備工作,他們從天亮開始,就不停地敲敲打打,經(jīng)常閉上一只眼睛尋找一條直線、一個平面,斧刃上的光芒照亮了粗大的木頭,墨線不斷地拉出魚形的墨盒,又從粗糙的魚嘴間收回,在這伸縮之間,一根根木料上已經(jīng)留下筆直的黑線。
實際上在這墨線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屋頂形象,只有鄉(xiāng)村的木匠瞇著眼才能從中看出端倪。屋頂?shù)臉嫾呀?jīng)放在了一塊空地上,有細長的木椽、粗一點的木檁和起著主要承重作用的木柁等等。一個完美的木質組合,暗藏在木匠的線條中。它們暫時散放各處、各有用處。
木匠們拉動大鋸,開始向裁縫一樣,實現(xiàn)自己的構想。鋸齒在木頭的夾縫里發(fā)出刺耳的聲音,不規(guī)則的頻率和富有節(jié)奏感的噪音,在兩人手臂的拉動中發(fā)出,他們已經(jīng)適應了這樣的噪音,似乎一直用嚴肅的表情來肯定、贊美自己制造的神圣聲音,好像用放大了的鋼鐵琴弓進行著一場音樂會的演奏。他們將木頭的表皮刨了下來,他們使用錛這樣的原始工具,看起來更像是一個農(nóng)夫在土地上刨出植物的塊莖,實質上,他們從事這兩種勞動的姿勢也差不多相同。這種動作的一次次謹慎的重復,使腳下踩著的木料漸漸變得規(guī)整,一點點接近于某一種兒何形狀。
另一個木可能在木工凳上用推刨作業(yè),身體俯仰之間,刨花皮卷曲著從推刨的上面泡沫一樣溢出來,撒滿一地。鄉(xiāng)村的木匠們對一切都胸有成竹、了如指掌,每一個動作都果斷、干脆、利落、從容鎮(zhèn)定、充滿自信。此時此刻,他們是世界的主宰,但是他們的一切動作幾乎是在沉默中完成的,這是所有主宰者的性格特點,他們有萬無一失的把握,因而不必使用弱者們的語言來輔助自己的威權。
每一個榫頭、每一個鑿孔都是精密無比的,木匠們在每一斧砸下來的瞬間,已經(jīng)把可能的誤茬修正了。在某種意義上,鄉(xiāng)村木匠不相信自學成才,他們只相信從自己的師傅那里獲得真知,不知過了多少個年代,也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師傅的一代代傳授,一個行業(yè)虔誠的秘密可以追溯到十幾個世紀、幾十個世紀,木匠們便將一切源頭集中于一個距今已兩千余年前的魯班,傳說中,他曾以一雙巧手和一些木頭制作飛警鳶,完成了最早的飛行。因而,木匠們對自已手中的活兒深信不疑,每一個刻度、每一個尺寸,都有了完美的規(guī)定,一切繁瑣的計算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進行完畢,并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驗證。一個真正的木匠必須從每一根彎曲的木料里,看到祖先們從前精心剪裁的手樣,看到往昔累積的光芒。在這里,沒有為什么,只有怎么做,沒有錯誤,只有成就和奇跡。
一切就這樣定了。按照一貫的做法,一些看上去零散的部件,被有條不紊地組裝起來,一個房屋的骨架漸漸出現(xiàn)。有一天,時間到了。這是一個重要的時刻。一般地,這一天的陽光很好,暖意融融,具備了一年中氣候中的最好條件。鄉(xiāng)村里的卜卦者早已翻看了發(fā)黃的卦書,丟擲過磨得發(fā)亮的銅錢,用一系列復雜程序推算出這一個吉日良辰,在時間上有著充分的考慮和耐心的準備。
人們將早已熬制的糨糊,移開了火焰。象征喜慶的紅色對聯(lián)已經(jīng)寫好。地基在一次次的夯擊聲中完成,房屋立架的時候來臨。鞭炮點燃了,一陣劈里啪啦的激情震動,一片火花四濺的靈感進射,人們在還沒有散盡的煙霧中吶喊,拉動了套在木屋架上的繩索。房屋的輪廓緩緩升起,它帶著人們的種種期望,立起了人工縮制的天地四維。人們設想的天圓地方的宇宙,不就是為了房屋而做的準備嗎?宇宙已經(jīng)為我們提供了關于房屋的范本,并將最亮的那盞燈放置在穹頂?shù)闹醒?,太陽把萬物照徹,又使萬物更生。木匠們從直尺和墨線里找到了仿制的捷徑,又從鋸齒和斧刃上看出了自己的形象。
讓我們回到一棵大樹下吧??赡茏钤绲姆课莸撵`感就出現(xiàn)在這里。也許在無數(shù)個世紀之前,人們在大樹下躲避暴雨,他們發(fā)現(xiàn)頭頂上的樹葉為自己提供了一個新的居所,也許那時候就開始醞釀從山洞里走出來,不受地理環(huán)境的限制,到更為廣闊的地方定居,以尋找更優(yōu)越的生活。開始,人們可能只是簡單地模仿自然的一些構造,模仿鳥巢和獸穴的建造方法,在他者的陰影里移動。
為了適應大自然的苛刻條件,不得不想出自己的辦法和策略。人的智力在大腦的溝回里彷徨、猶豫,在現(xiàn)實中尋找自己想象的對應物。最終,一個出人意料的對稱出現(xiàn)了,一個圖景在另一個圖景的影子里產(chǎn)生,人的面龐在靜止的水面上析出了結晶。人們將飛鳥的巢穴移到了平地,用各種規(guī)格的木頭和樹枝搭制了最初的建筑??脊艑W家們在掩埋了的物質里找到了一些證據(jù),幾千年前甚至上萬年前的房屋浮了出來。在六七千年前的半坡遺址中,已經(jīng)可以看到一些清晰的房屋輪廓:那是鳥巢和獸穴的完美組合。
這里找到了幾十間原始時代的房屋,圓形的和方形的。其房屋的細部各有特點,卻具有相同的特征。每座房子的門道里有一個用隔墻圍成的方形門檻,正對門檻的房屋中心地帶設置灶塘,幾根柱子將一個屋頂支撐起來,墻壁以草泥涂抹成。其面積從十幾平方米到一百多平方米,大小不等。一些細心的人們對這樣歷史悠久的房屋作了復原模擬,利用樹干做骨架,植物莖葉或覆以泥土作面層,以四柱頂叉作為中心支點,逐步形成攢尖頂房屋。這種半穴居的土木合構,正是中國古典建筑的始祖。可以說,在那時人們已經(jīng)掌握了木桿件架設空間技術,房屋的啟蒙時代已經(jīng)開始。
漸漸地,房屋從地穴升向地面。在著名的大地灣時期,聰明的先祖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大屋頂和回廊,已經(jīng)能夠建造宏偉的宮殿,而且還使用了許多高超的技術和發(fā)明了人造輕骨料、相當于100號水泥的原始水泥。我們可以想象,那時建造房屋的情景和今天幾乎沒有什么不同,工匠們的精心打造,勞動者的分工合作,屋頂在一陣吶喊中升到了半空。
我們擁有了自己的房屋,擁有了自己的時空。上帝創(chuàng)世時的想法一一兌現(xiàn)。在鄉(xiāng)村里,木匠們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中午時分,農(nóng)家庭院里擺開了酒席,他們坐在木凳上,一邊從酒壺里倒酒,一邊瞇著眼睛欣賞自己的杰作,一個人字形的寬大屋頂?shù)碾r形和它下面的一根根支柱,被映入了小小酒盅。剩下的都是一些粗笨的活兒了,奧秘的關鍵部分,已經(jīng)囊括于看似簡單的骨架里。立柱上的紅對聯(lián)承載著一個穩(wěn)定、結實的空闊結構,一些人敏捷地爬到了上面,將一根根木椽等距離地固定在一個斜面上。接著一些細碎的木片和枯干的樹枝密密排滿,屋頂被包裹起來。
一天,我來到塞外一個村莊的廢墟上。一次可怕的大地震剛剛將這個村莊夷為平地。旁邊的一頂頂帳篷,不斷地有人小心翼翼地進出,他們的臉上沒有表情,眼神里偶爾透出幾絲剩余的恐懼,炊煙在曠野上升起。山崖下的一孔孔窯洞倒塌了,一些現(xiàn)代水泥建筑倒塌了,一堆堆丑陋的廢棄物扔在一旁,另一些傳統(tǒng)的鄉(xiāng)間房屋卻仍然頑強地立在原來的地方。你一眼就可以看到它們,在這一時刻,它們顯得特立獨行、卓爾不群。它們已經(jīng)在強烈的地震中傾斜了,外墻坍塌的地方露出了曾被包裹的立柱,它們以自已的發(fā)自靈魂的力,支撐著沉重的屋頂。我愆加相信,這些房屋是有著靈魂的。它從幾千年前開始,就被一代代靈巧的木匠賦予了靈魂。不然,魯班制作的那一木鳶怎么能夠在天上飛翔?
我想到自己在很小的時候,好像天氣剛剛轉暖,據(jù)說就要有地震來臨。村莊里的人心惶惶,開始在庭院里搭建窩棚。我家的窩棚預計在后場搭制,孩子們興奮地找尋著能夠搭建窩棚的材料,我們不停地把一捆捆秸稈抱到了后場上,在一棵大榆樹下開始了建房的工作。我們和大人們一起,將一些木頭和帶杈的樹枝立了起來,并以天然形成的樹杈作為屋頂?shù)闹c。沒有用了多少時間,也許是半天,也許是一天,我們就建起了自己的新房。
在這樣的房子里居住,不會害怕塌陷,輕質的材料自然會保障人們的安全,人們會睡得極其安穩(wěn),它即使掉下來,也沒什么緊要,我們從睡夢中站起來,抖去身上的灰塵就行了。這是我第一次建造房屋,也是唯一的一次。房子里面是粗糙的,屋頂也沒有那么高,以至于大人們出入時必須彎下身子才行。我想,這可能是對原始人類居住的房屋的最真實的模擬,它是這樣簡明扼要,我們很易于領會一座房屋的本意。那時,孩子們是多么幸福啊。我們對自已殺手參與建造的房屋極其滿意,其內心的快樂溢于言表。
我們不斷地進入房間,又不斷地跑了出來。家里的炕席已經(jīng)鋪好,下面是軟綿綿的金黃麥秸。我們從一個窩棚跑到鄰居家的另一個窩棚,這些房屋比林間草地上的那些小矮人的房屋還要有趣,它用簡樸的物質為我們講述童話,它曲每一個情節(jié)都讓哦們入迷。到了夜晚,我們就掀開掩在窩棚入口處的布簾,高高的榆樹上不斷飄下樹葉,飛到頭頂,好像有人從天上來送信,仰頭看到被屋門的粗糙毛邊切割下來的一片潔凈星光。那些撲朔迷離的燈,離我們很近、很近,好像它們是專門為我們安裝的,并且有著精美的圖案、精巧的手工。我們的生活在這樣的房子皇被放大了,它使我們感到,世界并沒有和我們失去聯(lián)系,而是一直守候在我們身邊。
多少年過去了,我一直記得那些快樂的日子。遺憾的是,這樣的日子并沒有延續(xù)多久。地震遲遲不來,一個懸念不斷被推后,直到被無限期的時間磨光了棱角。人們開始搬回到原來的住房。一段美好的日子就像幻覺,消失得太快了。窩棚一個個被拆掉,生活又恢復了平靜。幾十年的時間跨度似乎已經(jīng)逾越了幾十個世紀。就像一個胎兒在母體中發(fā)育,越過了幾百萬年甚至更久的進化歷程。我坐在一個城市的中心,在一座鋼骨水泥建筑里憑窗遠眺,看到馬路上移動著匆匆腳步的行人,在樓群中間不斷張望,仿佛心神不安地尋找著什么。汽車發(fā)出一陣陣呼呼呼的噪音,含有各種有害化學物質的尾氣,從隱藏在車輪后面排氣筒里噴吐出來,蒸汽一樣的白霧很快消散。遠處的高高聳立的吊車正在轉動吊臂,仿佛要將地上的一切拿到高空,然后在暖風中銷毀。
很多事情是經(jīng)不起眺望的。眼前的一切不過是煩躁不安的表象?,F(xiàn)在算起來,短短的十幾年間,我已經(jīng)歷過十幾次搬遷,居住的房子越來越大,雪白的墻壁、光滑明亮的地板和一排排整齊的書架,它們給我?guī)淼氖孢m感不言而喻??墒?,我仍然不能抵御來自記憶的誘惑。遠處的一個個屋頂消失了,一個個窩棚消失了,一個個童話消失了,永遠消失了。它帶給我的不僅僅是憂傷:一切看似卑微的事物中,有我們的血肉。
我經(jīng)??粗扒暗囊豢脴浒l(fā)呆。在這棵樹的樹杈上,永遠放著一個被遺棄了的鳥巢。我不知道它是在什么時候建造,又在什么一時候被遺棄的。我從沒有看見鳥兒們在這里居住過,有時會有一兩只麻雀落在附近,唧唧喳喳地叫一陣,就飛走了。好像來這里的目的就是為了亂叫幾聲,以發(fā)泄內心的苦悶。這一鳥巢里的真正主人,在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到另一個地方謀生。它們辛勤撿拾的樹枝,用心血搭建的房屋,已經(jīng)被蒙上了厚厚的工業(yè)灰塵,看上去就像一些生銹的鐵絲和車床上清掃的廢渣。在一片片搖動的樹葉之間,它們已經(jīng)淪為一堆垃圾,很少能夠讓人想起它們從前的用處。
我知道鳥兒們?yōu)槭裁磳ι钊绱藚捑?。它們應該到另一個地方,它們有選擇的權利和選擇的能力。它們是自由的,它們可以放棄可以向往,它們有翅膀,它們會飛??晌抑荒茏诖扒埃瑥囊豁擁摃懈Q視自己的影子,我驚愕地發(fā)現(xiàn),我的快樂和幸福已越來越少。這一點,與我們所處的世界竟然如此相似,差不多是不謀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