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是日本人，一個日本小伙子。這個日本小伙子，縱鼻深目，發(fā)長而微微卷曲，高挑精干，一點也不像日本人，而像一個歐洲人、但的確是一個日本人，一個叫內(nèi)藤彰一的日本小伙子。許是像費翔一樣，一個日本的二鉆子吧。

有意思的是，這個日本小伙子，怎么看都有點像我的兒子，不僅年齡、身材、長相像，而且一舉一動都像。我兒子十八九歲，日本小伙子也就二十郎當歲。日本小伙子是那種額頭上分了一條溝的發(fā)型，我兒子也是這種額頭上分了溝的國際流行發(fā)式。日本小伙子叉開五指，往上梳理頭發(fā)，手指一下一下的，頭一昂一昂的，極青春的樣子。我兒子也是這樣叉開五指向上梳理頭發(fā)，頭一昂一昂的，也是青春到了極點。日本小伙子脫衣服睡覺，上衣脫下扔地上，褲子褪下來后，雙腳一抽，就上了床。我兒子睡覺，也是衣服脫下來就扔木地板上，懶得把衣服掛起來放好。日本小伙子刷牙不用缸子(其實那缸子就在旁邊)，胡亂刷幾下，歪著頭，就水龍頭接了兩口水，咕嘟咕嘟幾下就完事了。我兒子刷牙簡直和日本小伙子如出一轍。他刷牙從來不用缸子，也是胡亂刷幾下，歪著頭，就水龍頭接兩口水，咕嘟咕嘟幾下就完事了。日本小伙子把相機、小物件什么的扔那里人就走了。我兒子也是這德性，什么東西隨手一扔就不管了。我對我兒子的這種壞習(xí)慣幾乎是恨之入骨。他還小的時候，打也挨過，罵也挨過，但就是改不了，真是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F(xiàn)在見了日本小伙子這模樣，這舉動，心里就直發(fā)笑，怎么這世界上竟有如此相同的人呢?這樣想著，對兒子就多了一分理解；對日本小伙子呢?也就多了一分親近。

我和日本小伙子內(nèi)藤彰一是在重慶朝天門碼頭相遇的。當時，他望了我一下，我也望了他一下，就各自走自己的路。仿佛是事先約好了一般，我登上了重慶豐都旅游公司的4603號游船，日本小伙子也登上了重慶車都旅游公司的4603號游船。我走進二等艙29號間，日本小伙子也走進二等艙29號間。游客少，本來4個人的二等艙就只有我和日本小伙子內(nèi)藤彰一了。

這樣，我就和日本人內(nèi)藤彰一一同游覽長江。而同時，我們也被對方游覽著。

當然是在進了二等艙29號間，才知道日本小伙子內(nèi)藤彰一的。內(nèi)藤彰一不懂漢語，我也不會日語，彼此望著笑笑，一時無語。都想到了紙和筆，于是一筆一畫，加上點頭微笑，“啊”、“啊”、“咳”、“咳”的表示明白了意思的助詞，居然可以進行交流對話了。漢語和日語本有淵源，相通之處甚多。這樣，我就知道這個同路的陌生人，不是歐洲人，而是一個叫內(nèi)藤彰一的日本人。內(nèi)藤彰一今年21歲，還在上大學(xué)。他一時興起，趁著大好春光，就帶了本《中國旅游》的書，一個人到中國旅游來了。內(nèi)藤彰一說，其實是“寫”，他的父親的爺爺也到過中國的，不過不是旅游。我寫下兩個字：“侵略”。內(nèi)藤彰一猜出了意思。不好意思的笑笑，臉都紅了，大概覺得不該談這個話題。

我拿出柚子和餅干給內(nèi)藤彰一吃，內(nèi)藤彰一笑笑，并不推辭，就像兒子接受父親的食物一樣坦然。內(nèi)藤彰一吃得極開心的樣子，絕對的純樸可愛，看不出有多少鬼點子和壞心眼，這對我心目中的日本人形象是個不小的打擊。

中國人的心中，是有一個日本人的影子跟著的。日本人蹲在中國人心里的暗角，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要晃動一下，譬如日本的教科書修改的時候。譬如小泉首相要去參拜靖國神社的時候。這使中國人無法忘記日本人。大概日本人也一定要以這種方式讓中國人以及東南亞人不要忘記日本人。要不日本人就不是日本人了。

日本人的形象是我爺爺留給我的。我爺爺蔡信波，人稱蔡三爹，因為跛了一條腿，走路一拐一拐的，像是在跳舞，所以又稱“跛爹”。我爺爺?shù)孽送染褪侨毡救私o弄的。那一年走日本，天昏地暗的。日本鬼子是從洞庭湖上過來的。日本鬼子開著小火輪，突、突、突地出現(xiàn)在洞庭湖上。我們村就在洞庭湖東岸。我爺爺那時好像是保長還是甲長，反正是民國時期的一個小小村官。我爺爺一直關(guān)注小火輪的動靜，小火輪突突突地?？吭诖逦髫i婆潭的楓樹下面。日本鬼子進了村，雞飛狗跳的。我爺爺提一面大銅鑼使勁篩，吆喝村民進兵洞、躲日本。兵洞是早就挖好了的，一般在樹叢里面較隱蔽的地方。日本鬼子聽到鏘鏘的銅鑼聲，搭拉著豬婆耳朵的帽子，嗚里哇啦，端著長槍，刺刀明晃晃的，向篩鑼的方向撲過來。我爺爺從這個山頭跑到那個山頭，最后跑到我家老屋后山上，從高坡上跳下去，然后爬進儲藏紅薯的茴洞里，沒被日本鬼子發(fā)覺，躲過了一難。卻不料，摔斷了一條腿。那時候無法醫(yī)治，就胡亂長成了一條“跛腿”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我弟弟拆老屋做新居，地基不夠。弟弟開山挖石擴展地基。我正好回家，從那里意外地得到一棵樹根，彎曲有致，很藝術(shù)的。那時候，我突然就想起我的爺爺來。我爺爺正是從這坡上被日本鬼子弄跛的。也許這樹根正是我爺爺?shù)幕戆?。為了紀念我爺爺，我將樹根稍加裁剪，去皮磨光，做了個“舞者”的根雕。我爺爺“跛爹”，年輕時一表人才，英氣奪人，至老，說話都是高琴鼓瑟，精神無比，我是極喜歡我爺爺?shù)?。日本人損害了我爺爺?shù)男蜗螅@筆賬是要記下來的。我就是要讓我和我的兒子，以及我兒子的兒子看到它想起我爺爺，燃起對日本人的仇恨。

現(xiàn)在，日本人內(nèi)藤彰一，就跟我面對面坐著，一個房里睡著，呼吸之聲聞著．真是冤家路窄，什么人不好，怎么偏偏要和日本人住一個屋子呢?也許我爺爺?shù)孽送染褪敲媲暗膬?nèi)藤彰一的曾祖父弄下的吧?我簡直就肯定了，那追殺我爺爺?shù)娜毡竟碜?，其中有一個就是內(nèi)藤彰一的曾祖父。人的命運據(jù)說是早就定好了的，要不日本人內(nèi)藤彰一不會那么像我兒子。這里面一定存在著某種宿命。也許，我爺爺“跛爹”的仇一定要讓我來了結(jié)。于是，上蒼就安排兩個仇家的后代相會長江。

我精神抖擻，系好領(lǐng)帶，整理好西裝，閃著二郎腿，總之，我用優(yōu)雅的舉止；我把柚子，把餅干時不時拋給內(nèi)藤彰一，總之，我用豪爽和大方，展示我大中華的風采，同時也表示對日本人的鄙夷與不屑。狡猾的人，城府深的人，一定明白我的用意，我是在用這種方式為爺爺復(fù)仇。在民族的偉大的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五十多年后的2001年3月的幾個日子里，和平正在中日兩國之間進行著，我也只能用這種方式為爺爺復(fù)仇了。可是，日本人內(nèi)藤彰一卻一點也沒有看出來。這個笨蛋!這使我甚至有點掃興。我把柚子投過去，我其實是投過去一把匕首，我希望看到殷紅的血從內(nèi)藤彰一的胸腔里流出來。我需要一拳把對方打倒，一刀把對方刺倒，那樣才解恨，才痛快。然而，內(nèi)藤彰一接過柚子，簡直是樂不可支。他把柚子向空中拋著把玩了一下，又叉開五指梳理頭發(fā)，頭一昂一昂的，更顯得天真稚樸了。內(nèi)藤彰一剝一片柚子放口里，然后翻開他那個大本子，不停地在本子上“寫”他的話。寫他從天津港進入中國。寫他此行到了北京，到了鄭州，到了西安，到了拉薩，成都，然后從重慶上了船。“寫”他還要去武漢、九江，然后從上?；貒?nèi)藤彰一全然沒有注意到我是在打擊他。又拿不知從哪個地攤上買來的周瑜與劉備的畫片給我看。畫是那種鄉(xiāng)間畫匠畫的，粗俗至極。內(nèi)藤彰一還寫下“戰(zhàn)國”“三君”：“平原君”、“信陵君”、“孟嘗君”。問我“喜歡”哪個“君”?內(nèi)藤彰一還主動向我學(xué)漢語。把“吃”字念成了“氣”，把“知道”念成了“雞到”。我對內(nèi)藤彰一簡直束手無策，不知拿他如何辦才好。

內(nèi)藤彰一好像完全信賴了我，把我當成了他的兄長或是父親。他還是一點都不知道面前的這個中國男人對日本人埋下的是如何深深的仇恨，內(nèi)藤彰一去船頂看長江風光了，把相機就扔在了鋪上。我擔心外人進房來，隨手拿走了相機，到時候說不清，也損害中國人的形象。弄得我只好在29號間呆著，為他看管起相機來了。這個狗日的日本人，竟讓我當了他的守門人。

我在想，如果沒有那一場戰(zhàn)爭，兩個異國間的旅伴同游長江，那是一定很有詩意的。

戰(zhàn)爭就是這么的殘酷無情。它奪去了我爺爺?shù)耐纫约拔覡敔數(shù)挠⒖∨c帥氣，同時也就奪去了他的孫子那一顆本來應(yīng)當善良而美麗的心。對日本人，這顆心變得異常的戒備和不信任。中國人和日本人能夠彼此不設(shè)防，推心置腹地交流嗎?我想，起碼在日本政府沒有對那一場侵略戰(zhàn)爭進行徹底的反省之前是做不到的。

我知道，我是對這個叫內(nèi)藤彰一的日本人心存了芥蒂。老實說，我還不能接納他。我總是在尋找我認為得體的而又不失理智的方式，發(fā)泄對日本人的憤懣。我想日本人內(nèi)藤彰一也是在用他的方式，繼續(xù)著他父親的爺爺?shù)氖聵I(yè)。他會把我當成他的兄長和父親么?見鬼去吧!小小年紀對中國歷史那么熟悉和了解，而且一個人走遍了大半個中國，這種對中國版圖的傲視不是明擺著的么?中國又不是日本人的菜園子，可以隨便地讓日本小年輕瀏覽么?

我在想，當日本學(xué)生內(nèi)藤彰一，目光四射，獨步天下時，我們的教育卻把一代又一代熱血青年圈在分數(shù)的圍城里，消耗心智與體魄。知識固然是重要的，但對一個民族來說，獨立的精神品格，獨步時空的生命姿態(tài)才是最重要的。

長江涌動著，卷起一個個漩渦。兩岸群山壁立。峽風浩蕩，峽霧迷蒙。

日本人內(nèi)藤彰一一蹦一跳地回到29號間，眉眼全是興奮。他是來拉我去船頂看長江風光的。此時，我無法面對內(nèi)藤彰一那一臉的稚氣和那一雙單純可愛的眼睛。也許我把事情想得過于復(fù)雜了。即使我爺爺“跛爹”的腿是內(nèi)藤彰一的曾祖父給弄斷的。但是也不能讓內(nèi)藤彰一來承擔全部的責任。內(nèi)藤彰一是無辜的。他熟悉中國歷史，他來中國旅游，是因為熱愛中國。中國應(yīng)當伸出熱情的雙臂，擁抱世界所有熱愛和平的人們，當然也包括日本人。

3月15日下午，我的行程即將結(jié)束?？吹贸?，內(nèi)藤彰一流露出依戀之情。他舍不得我這個給他柚子吃的，給他看管相機的旅伴。他無法表達此時的心情，只是默默地坐著，望著我。我的心也很不是滋味。我掏出筆寫下兩個字“朋友”，并留下了通訊地址。內(nèi)藤彰一明白了意思，“啊!啊”數(shù)聲，激動地跳起來，并且擁抱了我，然后留下了他的住所：日本山梨縣甲府市湯田1—10—2。

岳陽到了。家到了。內(nèi)藤彰一為我提旅行包，把我送上城陵磯碼頭。他招著手，目送我消失在黃昏里。

城陵磯是長江與洞庭湖相匯的地方。這里，江也闊了，湖也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