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3月以來,在伊拉克問題上,有關各方圍繞美國、英國、西班牙提出的新決議案展開了新一輪外交較量。中國盡管處于伊拉克戰(zhàn)爭風暴的邊緣,但是,作為聯(lián)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卻也是大國外交的中心國家之一。
3月4日到3月11日,江澤民主席就兩次“應約”與德國總理施羅德、兩次“應約”與法國總統(tǒng)希拉克通了電話,又分別在3月9日和3月11日“應約”與英國首相布萊爾、美國總統(tǒng)布什通了電話。
新華社在報道這幾則新聞時,均強調(diào)了江主席“應約”通電話。在這些電話中,江主席只是在同布什交談時談到過朝鮮問題,其他的電話都只就伊拉克問題交換看法。
江主席向這些打來電話的首腦重申了中國的兩項原則立場:一要堅持核查,和平解決;二是伊拉克必須遵守1441號決議,銷毀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3月7日,中國外長唐家璇在聯(lián)合國也陳述了中國政府在伊拉克問題上的立場,強調(diào)“和為貴”。
這些頻繁的來電,意在爭取中國的支持,當然也要探測中國的意向:中國在即將進行的投票中,如何使用自己的權力,會不會投否決票?
中國不需要“伊拉克問題”
當法德俄覺得推動有關伊拉克問題的分歧有利可圖時,只有中國覺得,消除分歧符合自己的國家利益
聯(lián)合國無疑正處于危機中。這場危機將給這個組織的未來帶來嚴重后果。
我們注意到,所有的人,不論對戰(zhàn)爭持什么立場,都認為要通過聯(lián)合國解決問題。“必須由聯(lián)合國授權”成為反戰(zhàn)者最強有力的口號。故此,大國之間的分歧把聯(lián)合國推向了深刻的危機中。
分析起來,這場危機是相當奇怪的。“9·11事件”之后,伊拉克問題開始出現(xiàn),但是,長達一年多,沒有一位大國領導人到過巴格達,聯(lián)合國高層官員也沒有去過那里。
在戰(zhàn)爭日益臨近時,沒有消息證實伊拉克高層同美英法德等大國有重要接觸。只有俄國幾位左派政治家——俄國共產(chǎn)黨領導人久加諾夫和俄國杜馬主席、前共產(chǎn)黨主要領導人謝列茲尼奧夫——到巴格達會見了薩達姆總統(tǒng)。外交活動的舞臺主要在大國之間。重要當事國伊拉克的“出局”,表明伊拉克確實只是問題而不是問題的解決者。
從目前各國的表態(tài)看,對于伊拉克問題是有共識的,1441號決議(強化對伊武器核查機制,強調(diào)在聯(lián)合國框架內(nèi)政治解決伊拉克問題)全票通過就是明證。分歧在于解決這個問題的方式。法德都主張繼續(xù)查下去,不要動用武力。大家都把要不要訴諸武力視作分歧的根本,在這個問題上激辯不止,爭訟紛紛。
但是,主張依靠戰(zhàn)爭解決問題的國家,并不一定非要打仗,因為炫耀武力也是解決問題的經(jīng)常手段,外交家們沒有不知道的。直到目前為止,盡管美國一再增兵,但并沒有說絕對開戰(zhàn),仍然堅持戰(zhàn)爭是“最后的手段”,因此,可以把向海灣增兵看作是炫耀性質(zhì)。
我們再看伊拉克。雖說伊拉克置身于大國外交之外,但并不是說伊拉克對于解決問題一點都不起作用。實際上,伊拉克的努力還是重要的,比如,無條件銷毀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薩達姆總統(tǒng)下臺等——也就是讓問題自動消失——對于解決目前的危機也有關鍵的意義。外交家們自然知道,讓問題自動消失,“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是上上之策。
兩者合起來看,解決問題的辦法中,存在著一種情況,一種比扯著嗓子爭論和活躍的穿梭更有效的辦法:那就是所有大國共同團結一致,向伊拉克炫耀武力,假如法德俄都派兵,也許伊拉克會感到?jīng)]有余地可資利用,問題就解決了。
但是為什么大國之間要像現(xiàn)在那樣爭吵呢?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重要疑問:是否法德俄需要這樣一個“問題”呢?“承認問題”與“需要問題”是不同的。
從當前的情況看,法德俄是需要“問題”,他們不希望“問題”自動解決。如果是那樣,就只會被看做美英的勝利,是炫耀武力的勝利。相對于戰(zhàn)爭,法德俄大概更不愿看到武力威懾下伊拉克自動解決問題這樣的結果,因為那只會被看做法德外交的徹底失敗。所以,從伊拉克方面看,它當然要利用這個“問題”。
由此可以推論出,伊拉克問題正是聯(lián)合國的危機造成的。一位評論家說,聯(lián)合國是“一條在火堆前打盹的狗”,我想在這個話后面接上一句:這條打瞌睡的狗在夢中與其他狗廝殺,而忘記了其看家職責。
這就是為什么分歧已經(jīng)不是國際社會同伊拉克的分歧,而是法德俄同美英的分歧。這導致一個結果:宣稱的問題共識成為虛相,而且越來越被模糊掉了,反而他們之間的分歧越來越清晰,成為支配他們之間關系的主要問題。當實際的問題喪失了統(tǒng)領大家目標的作用,成了虛相,問題解決者之間的分歧,也就是解決方式的分歧當然就愈益凸現(xiàn),成了支配性的了。反過來說也是一樣:問題的存在和無法解決,是因為解決問題者之間存在分歧。國際上的很多問題,都是因為有人需要“問題”存在。
而對于中國則不然。中國不需要這個“問題”。很久以來,中國一直希望天下太平無事,它不愿意有人添麻煩,搞亂子。中國不愿意同大國中的任何一個國家產(chǎn)生嚴重的分歧。中國希望聯(lián)合國團結起來解決這個問題,不愿把虛相當成了實相。
當法德俄覺得推動分歧有利可圖時,中國覺得,消除分歧是符合自己的國家利益的。
中國是迷失的國家嗎?
中國提出的“和為貴”,除了希望和平解決伊拉克問題,也希望大國之間求同存異,不要盯著分歧、夸大分歧而忘了合作才能解決問題
中國政府在伊拉克問題上的立場,在不少人看來是模糊的。在海外,甚至有人這樣說,中國的決策有點迷失了自己的方向的味道。
首腦們一再打電話來,恐怕也是希望中國的立場、態(tài)度“對他們”明確起來。但是,中國的立場一直是“兩點論”:敦促和平解決,強調(diào)武力是最后的手段;伊拉克執(zhí)行1441號決議,銷毀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而對于是否與法俄一道行使否決權,則一再回避。
我們知道,在伊拉克問題上,目前形成了以法德俄和美英對峙的局面,法、德、英、美四國首腦打電話來當然都是謀求中國的支持。但是,中國同情美國對安全問題的關切,認為安理會1441號決議應當?shù)玫綀?zhí)行;中國對美國撇開聯(lián)合國單獨使用武力感到擔憂,這又與法德立場接近。這就是中國的立場。
那么,這個立場是“迷失”嗎?是模糊的嗎?
假如非此即彼才是明確的,那么,中國的立場確實是不明確的。但是,世界上的事,不都是非此即彼。一項政策是否正確,取決于這項政策是否與自己的地位、狀態(tài)相一致。如果說,政策恰好反映了國家的狀況,那么,這項政策就是適當?shù)暮兔鞔_的。
就眼下的問題而論,中國所采取的政策,是以靜制動。中國提出的“和為貴”,可作多重理解,除了希望和平解決伊拉克問題,也希望各個大國之間求同存異,不要盯著分歧、夸大分歧而忘了合作才能根本解決問題。這是迷失嗎?我看不是。
確實,中國目前所奉行的政策,兩面不討好,對立雙方都希望中國全力支持自己。然而,他們在這樣要求中國的時候,忘記了他們的政策是對自己國家利益和道義氛圍的響應;但是,中國也有自己的國家利益和意識形態(tài),中國不可能響應別國的國家利益和道義氛圍。當他們要求中國這樣做的時候,內(nèi)在地把中國當成了追隨者:不是美國的追隨者,就是法國的追隨者。
中國式的第三條道路建立在中國正處在轉型狀態(tài)這一事實。中國是一個成長中的國家。也許正是這種轉型中的“不確定性”使它看起來像是“迷失”了方向。對于觀察家來說,重要的是不要把轉型當成迷失。
實際上,中國在伊拉克問題上的立場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外交部在多個場合非同尋常地解釋了中國的立場,認為中國的立場是“剛柔相濟”。“剛”有“剛”的理由,“柔”有“柔”的道理,“剛”固然過癮,但是沒有根據(jù)的“剛”是盲動、張狂;“柔”固然低調(diào),但是有根據(jù)的低調(diào)往往能夠獲得更大的空間、利益。所以一切都看是否有根據(jù),而不在于態(tài)度的本身。
了解中國外交傳統(tǒng)的人都知道,柔的時候,總是清醒和自信的時候。近代以來,大凡是剛的時候,總是失常和瘋狂的時候。
中國的外交新思維
中國仍然堅持“韜光養(yǎng)晦”的基本政策路向,但也有跡象顯示,中國外交有了新的方向
一位資深中國外交官對筆者說,中國在伊拉克問題上的政策,顯示出中國“更加韜光養(yǎng)晦了”。
這個看法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也不完全準確。固然,中國仍然堅持“韜光養(yǎng)晦”的基本政策路向,但也有跡象顯示,中國外交有了新的方向。
“韜光養(yǎng)晦”是鄧小平針對1990年前的國際局勢提出來的。面對東歐劇變、社會主義陣營瓦解而出現(xiàn)的不穩(wěn)定形勢,鄧小平提出“冷靜觀察、穩(wěn)住陣腳、沉著應付、韜光養(yǎng)晦、有所作為”的方針。鄧小平在提出這個思想時還強調(diào)了“決不當頭”。實際上,“韜光養(yǎng)晦”的具體政策含義,就是“決不當頭”。
這在當時是有具體含義的,“決不當頭”是指不覬覦蘇聯(lián)老大哥留下的社會主義領袖的位置。當時,國際國內(nèi)都有人希望中國成為社會主義的扛旗者。針對這種思潮,鄧小平說,頭頭可不能當,頭頭一當就壞了。搞霸權主義的名聲很壞,當?shù)谌澜绲念^頭名聲也不好。
這不是客氣話,這是一種真實的政治考慮。即使將來中國強大了,也永遠不當頭,不稱霸,不謀求勢力范圍,不搞集團政治,不干涉別國內(nèi)政。過頭的話不講,過頭的事不做。要埋頭實干,做好一件事,就是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
鄧小平的這個思想,因其高瞻遠矚而具有政策指南針的作用。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方針越來越顯示出它的重要性。它完全可以作為中國未來幾十年的國家哲學,像美國開國者確立的不卷入歐洲事務的外交政策一樣有意義。小平當時主要針對社會主義陣營瓦解而提出的不當頭,在后來的政策中,得到了貫徹。
而不當?shù)谌澜绲念^頭,在現(xiàn)實世界中,則較難做到。
作為最大的第三世界國家,中國有當頭的條件,也不乏推舉者。不想當頭甚至都是很難的事。尤其到了20世紀90年代后期,隨著中國經(jīng)濟力量的增強,國內(nèi)國外要求中國當頭的呼聲增大了。1999年科索沃戰(zhàn)爭期間以及戰(zhàn)后,這種呼聲可謂達到了高潮。不少人主張,國際環(huán)境發(fā)生了實質(zhì)性的變化,在這樣的條件下,如果再堅持韜光養(yǎng)晦,就不免有點刻舟求劍了。他們主張中國主動出擊,甚至不惜一戰(zhàn)。
有人通過重新解釋韜光養(yǎng)晦的目的來論證應該當美國的挑戰(zhàn)者:“韜光養(yǎng)晦的目的是什么?肯定不是韜光養(yǎng)晦本身。韜光養(yǎng)晦的目標,至少是應當把中國建設成真正能夠向列強說‘不’的多極世界的一極?!卑凑者@個思路,韜光養(yǎng)晦有一個明確的目標,那就是當美國的挑戰(zhàn)者?,F(xiàn)在之所以不當頭,是因為我們的國力太弱,等到強大了,就要當頭。
那些主張當?shù)谌澜珙^頭的人,內(nèi)在地設定了第三世界“好”的價值傾向。而且設定了要領導他們同西方戰(zhàn)斗的目標。這種思路,直到目前還很盛行。這種思維方式,是冷戰(zhàn)時代形成的“斗爭哲學”的延續(xù)。但是,隨著中國日漸崛起,隨著全球化的推進,把國家定位到“反發(fā)達的西方”的戰(zhàn)略,顯然是不合時宜的。
更為重要的問題在于,長期以來,我們建構了一個完美的第三世界形象:它是受壓迫的,它的一切悲劇都是由于發(fā)達西方的強權造成的。在這種世界觀里,這個受難者形象是革命合法性的根據(jù)。我們?yōu)樽约涸O定的政策是“代表”第三世界反抗發(fā)達西方的壓迫、剝削。
但是,“9·11事件”之后,國際格局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實際上,這個根本變化是長期累積的結果。世界的威脅已經(jīng)主要來自于恐怖主義、失敗國家,以及兩者的結盟。他們最大的特點就是“不負責任”,既不對自己本國人民負責,也不對世界的安全負責。無論恐怖主義的根源是什么,無論失敗國家為什么失敗,事實是,由于他們的不負責任而構成了對世界的嚴重威脅。
比如巴以沖突。以往,我們一直聲援巴勒斯坦。但是,“9·11事件”之后,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在巴勒斯坦極端組織針對以色列平民的幾次自殺性爆炸活動中,先后有數(shù)位中國公民死亡。在以色列的中國公民,目前已經(jīng)達到二三萬人。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在巴以問題的處理上,就要有更多的考慮了。
盡管可以說我們“更加韜光養(yǎng)晦了”,但是,其背景和方向已經(jīng)與20世紀90年代不同了。那個時候韜光養(yǎng)晦是迫不得已,而現(xiàn)在則被賦予了“和為貴”的傳統(tǒng)的和平主義色彩和肩負起大國責任這樣的使命感。這是著重內(nèi)部建設背景下主動的戰(zhàn)略中立,而不是充當挑戰(zhàn)者。
轉變中的公眾態(tài)度
中國的公眾意識,正在向著人類普適的價值觀趨近
美英的戰(zhàn)爭動員,在全球各地都引發(fā)了抗議。在中國,雖然沒有游行示威,但是,民間的“反戰(zhàn)”和“挺戰(zhàn)”尖銳對立,引起了廣泛關注。
在這場爭辯中,產(chǎn)生了兩個文本,一個是韓德強等人發(fā)表的,一個是余杰等人發(fā)表的,前者反戰(zhàn),后者挺戰(zhàn)。有人認為,前者是中國的新左派,后者屬于自由主義者。
然而,這場看似針鋒相對的對立,在許多問題上,卻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雙方陣營中的許多人都認同這樣一個公式:反戰(zhàn)固然意味著反美,但是反戰(zhàn)卻不等于支持薩達姆。有的反戰(zhàn)者公開承認,對美國文化非常喜歡,承認美國制度在國內(nèi)保護人權和自由,他們之所以反對美國,主要是反對美國在國際上不民主,搞霸權主義。真正支持薩達姆的反戰(zhàn)者,則為數(shù)很少。這說明了什么呢?
這說明了中國公眾意識中,形成了新的善惡觀。
在中國的媒體上,幾乎看不到說薩達姆好話的文字。新華社一位專家在公開發(fā)表的文章中寫道:各種跡象表明,這些反對之聲只是不能認同美國的“倒薩”方式及其背后隱藏的戰(zhàn)略用心,而絕對不是對薩達姆政權懷有同情而“護薩”。事實證明,薩達姆政權已經(jīng)眾叛親離,被世界拋棄。這篇文章還寫道:這次危機持續(xù)一年來,幾乎沒有一個有分量的政界人士愿意造訪薩達姆,只是聽任其按照自己的思維去撞大運。作者以此說明,薩達姆在國際上已經(jīng)眾叛親離,成為孤家寡人。
因此,中國媒體對薩達姆的評論和報道顯示了中國公眾意識中對于什么是先進國家,什么是落后國家,什么是發(fā)達,什么不是發(fā)達,什么是善,什么是惡,都有了新的答案。中國的公眾意識,正在向著人類普適的價值觀趨近。
對普適的人類價值觀的認同,構成了中國外交的輿論基礎。中國的對外政策,不可能背離這種輿論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