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珩青
寫在前面
作為一個路翎研究者,我深為路翎的悲劇痛心。特別是看到他的悲劇還在行進,(酷似他的聰慧的女兒——三個女兒中的一個,前些時候曾被送進她父親住過的同一家精神病院——請原諒我說出了這樣令人難堪的事)我有幾句話要說。盡管未經(jīng)歷過路翎們的那場災難,但類似的情境卻也感同身受。比如“文革”。我們應當看到那一代人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的特殊性,所以,對舒蕪的行為不應特別苛求。然而這僅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因為人,既是社會的人,也是個體的人,特別對來自“五四”、又要回歸“五四”的舒蕪,不可以不要求他的個人責任感。
誠然,我們不能只看到“猶大”而不見“總督”(姑且沿用這個未必恰當?shù)钠┤纾欢q大的責任不可沒有,我們不能只見到個別的人,而不重視全民族的懺悔和反省,然而民族的反省不能沒有猶大的反??!特別是歷史較早地提出了猶大的問題??偛荒苋纭对诿允Ш突貧w之間》一文(見《書屋》2000年第一期)中所說:“那些曾經(jīng)‘憤怒聲討過胡風及其反黨集團的優(yōu)秀作家、藝術家、科學家,他們今天隱匿他們昨天的行為而仍在中國社會舞臺上活躍著……”——意思是并未反省,因此,猶大就可以不反??!
事實上,全民族的反省是一個很長的歷史過程。這一過程“文革”后已經(jīng)在艱難地、曲折地進行著。巴金先生的懺悔就是一個重要的信號;他所倡導的“文革博物館”我也相信歷史會作出實際的回答。這些年,理論界、學術界、文學界也在做著同樣的工作,我想,這不必我來贅述。
但是《在迷失和回歸之間》(下稱《之間》)卻是一篇拒絕反省的文本。在他筆下,舒蕪不僅不是什么“猶大”,而是少有的英雄。這是不合乎歷史事實的。以下我僅就《之間》展示出的舒蕪的形象作一歸納并畫像。
一
三、四十年代,西方“理性精神與中國實際結(jié)合,結(jié)出了豐碩的成果。文學中的馮至、戴望舒、何其芳、卞之琳、路翎、穆旦,哲學中的金岳霖、馮友蘭,社會學中的費孝通……他們以自己的努力為中國現(xiàn)代文化創(chuàng)造出了彌足珍貴的經(jīng)典作品。舒蕪也是其中的佼佼者。”(《書屋》2000年第一期,9頁)
△舒蕪:三、四十年代文化建設的英雄!
二
舒蕪認識胡風后“胡風成了舒蕪尊崇并追隨的兄長。這段時間是舒蕪個人精神創(chuàng)造最好的時期?!庇小稈靹窞樽C。(同上,9頁)
但,與周揚“爭寵”的胡風卻“將他身邊的資源竭力利用”,為“加大自己的份量(擴大自己的影響并鞏固自己的地位)”。(同上,9頁)胡風讓寫完《論主觀》后的舒蕪“加緊對這問題作更進一步的研究,準備迎戰(zhàn)”。胡風是“把舒蕪作為他生存發(fā)展之路上的一顆棋子”利用的。(同上,10頁)
△被尊崇追隨為“師長”的胡風對不起舒蕪。
三
另一方面,胡風使用“兩面手法”欺騙舒蕪,“獨自決定追隨主流、權(quán)勢了”。(同上,10頁)當舒蕪在“發(fā)覺自己過去的同道師友已為主流所震懾”,于是他“投向主流,也就唯恐其落后了”。(同上,10頁)
△是胡風背叛了舒蕪。
四
擁有“思想家氣度和境界”、“理論修養(yǎng)極高的青年思想家”的舒蕪覺察到了“胡風組織小圈子”的錯誤,并且“不贊成胡風們的‘小動作(同上,11頁)”,于是他“跨過胡風走自己的路”了。(同上,12頁)這位在“建國初期已脫離了文化戰(zhàn)線參加實際工作的舒蕪已迅速地走出了胡風的精神氛圍而進入毛澤東思想的光環(huán)中”(同上,10頁)。
△經(jīng)過理論思考和實際革命洗禮的舒蕪做出了人生中的重大選擇:尊崇追隨胡風轉(zhuǎn)而尊崇追隨毛澤東。
五
舒蕪交出了胡風的私人信件,并“奉命”“進行分類、摘編”。舒蕪交了信,“后來‘胡風分子們也都交了信,性質(zhì)上并沒有什么不同。”(同上,11頁)
“我們是一樣的啊?!保ㄍ?,13頁)
△舒蕪沒有背叛!更不是猶大!
六
“胡風冤案的鑄成,并不是信件的問題,而是對信件的解讀出了問題”。(同上,12頁)舒蕪“這樣輕易地走上歧路”(同上,14頁)是“思想壓抑了常識,環(huán)境取代了內(nèi)心?!保ㄍ?,11頁)一切面對極權(quán)而產(chǎn)生的恐懼和崇拜都是正常的人性”。(同上,13頁)
△舒蕪不是猶大,卻又稱“走上(同上,15頁)歧路”,原因不再是自己的選擇,而是“恐懼和崇拜”這個人性搗的鬼。
七
“人們要舒蕪悔改,悔改什么呢?”胡風們在向舒蕪復仇,他們要什么?“連巴金老人都不敢認那昨天的自己”,(同上,12頁)我有什么可說的?周揚不是“淚流滿面”地“懺悔”了嗎?“人們或者原諒了他,或者仍不滿意。人們究竟想要什么呢?一死以謝仇家,給被迫害者及家庭物質(zhì)上的補償?”(同上,12頁)舒蕪“不需要向胡風懺悔”。在胡風們向他復仇時,他已經(jīng)原諒了他們,“舒蕪的沉默又何嘗不是對昔日朋友的寬容呢”。(同上,12頁)
△不需要懺悔的舒蕪,還大度地原諒了胡風們的復仇。
八
不過,舒蕪還是要復仇的?!八苍趶统?,是魯迅筆下的給看客們失望的復仇者,他以拒絕的方式復仇,如同海德格爾”。(同上,12頁)
△沒有錯誤的又是寬容的復仇者。
九
“幾乎所有的人基本上是‘錚錚鐵漢,胡風、路翎、阿垅、綠原、魯黎、耿庸、牛漢、化鐵、彭柏山、蘆甸、歐陽莊、賈植芳、胡征、張中曉、羅飛、劉雪葦,方然、曾卓、彭燕郊……”(同上,11頁)的時候,只有舒蕪“過早的”“病苦、老苦”了,(同上,12頁)他“只能做一個學者”。(同上,14頁)
“雖然他每有作品發(fā)表,多引起知識界的重視。然而主流知識界也始終與之有著距離,他從未進入中心、主流,他雖引起爭議,卻是落魄者、另類、異端”。(同上,13頁)“這說明什么呢?思想王國的天馬不能行空反證我們時代仍與過去的時代一脈相承,扭曲舒蕪人性才華自然展開的因素仍然存在。”(同上,12頁)
△不幸的舒蕪:雖然因悔改徹底,做了榜樣,可主流社會卻不予接納,使他這匹天馬未能行空展示才華。
十
不過,舒蕪終于因保持了五四傳統(tǒng)精神而重新“回歸五四”了。“在今天像舒蕪這樣喊出‘回歸五四的人又有多少呢?五四本來是年輕人的,是充滿朝氣和希望的,但今天的年輕人卻在做什么呢?他們在權(quán)力、金錢、學問建筑的多元社會體制里如魚得水,他們?nèi)绱诉m應這個體制”。(同上,15頁)但,在“黑暗仍在”的世界里,舒蕪“記住自己是一個人”,他認為“惟有做一個人是值得信仰的”。
△又是舒蕪最先覺悟。對于這種翻來覆去的“覺悟”我有些擔心,會不會再演出一次“思想扭曲常識”的喜劇?
人物形象概括:天才的思想家。一貫正確:面對胡風,面對毛澤東,面對復仇者,面對當下的黑暗,又一次舉起五四的大旗。
只有一點遺憾:沒有海德格爾的思想成就,該死的“黑暗仍在”的時代!
但是,我以為做一個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