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12月,西北大學經(jīng)濟系年過半百的教授羅仲言先生,辭別學校同仁和他的學生,帶著眷屬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家鄉(xiāng)湖南,轉(zhuǎn)而執(zhí)教于岳麓山下的湖南大學。
游子得返家鄉(xiāng),漫步湘江岸邊,真所謂歲月如流,往事如煙。又是歲暮,又是風雪,羅先生攜全家登攀岳麓山,冒雪尋舊蹤。沿著熟悉的山路,登上了山頂?shù)脑坡磳m。只見蒼茫天地,獻愁供恨,紛紛揚揚的雪花,仿佛翻飛著斷續(xù)的往事:作別故鄉(xiāng)數(shù)十年,跨越江河,跋涉歐陸,從北京的宮墻到莫斯科的郊外,從巴蜀古道到秦嶺之麓,歷經(jīng)人事紛紜,飽嘗世態(tài)炎涼,魂牽夢繞的總是這里的山這里的水,無以釋懷的還是這里的人這里的情……此刻,羅先生良久佇立,眺望著更在風雪盡頭、視野之外的北國山河,撫今追昔,感事懷人,一首五律不覺低吟出口:
云麓宮前樹,湖山劫后身。
陵埋金劍銹,戶沸誦弦新。
水落蛟龍遠,峰回雁陣親。
關(guān)河頻北眺,風雪悵歸人。
——《重登云麓宮》
既為“重登”,想來應(yīng)有“初登”。羅先生的:初登”當在何時?會同何人?這位風雪中的惆悵歸人,關(guān)河北眺,又在向誰寄托著情懷呢?
詩人在小序中給了這樣的答案:“……清晨大風雪,直登云麓宮,距初游時已三十一年矣。感舊懷人,率賦寄二十八劃生?!薄岸藙澤薄覀兇蟾挪粫吧珴蓶|。羅先生三十一年前與之同游,三十一年后又賦詩寄懷,且仍以“二十八劃生”來稱呼當時已是聲名震懾四海、把握半壁江山的毛先生,足見二人的交往和情誼非同平常。
時光應(yīng)回溯到三十多年前——
風流期共賞 同證此時情
1915年的夏秋之間,長沙的數(shù)所學校門前出現(xiàn)了一則“征友啟事”:“愿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文情真摯地尋求志同道合的朋友。征友人醒目地寫作“二十八劃生”。數(shù)“毛澤東”三字繁體的筆畫,恰是二十八劃,故以此署名。當時的毛澤東,是湖南第一師范的學生。入學兩年,課內(nèi)成績出眾,課余酷愛讀書,常以天下為己任,惟時感“求涂不得,歧路彷徨”(1915年9月致黎錦熙信),故“兩年以來求友之心甚熾”(1915年11月9日致黎錦熙信),今番出此妙舉,意在高山流水間。那一紙文字,貼到女校門前,曾引起校監(jiān)的疑心,擔心這外校學生對女生圖謀不軌,差點鬧出笑話。
不久,毛澤東就收到了數(shù)封回信,其中最令他注意的是一封署名“縱宇一郎”的,文辭別有風度,署名同樣不凡。毛澤東一見欣喜,立即復書約晤,稱“空谷足音,跫然色喜”。這位“縱宇一郎”,就是當時頗有名氣的長郡第一聯(lián)合中學高班學生羅章龍。他早在二年級時就參與組織了學生團體“輔仁社”,旨在“敦品勵學”、“治國平天下”,是一位學業(yè)成績優(yōu)異,力求上進的年輕人。也就是他,曾改名羅仲言,三十余年后重登岳麓,悵然抒懷。
雙方約定下一個星期日會面。對于未曾謀面的“征友人”,羅章龍心中似乎略存忐忑,特邀同鄉(xiāng)學友陳圣皋同往。雨后初晴,氣清日麗,在位于定王臺的湖南省立圖書館,羅章龍一眼認定走廊處一位儀表堂堂的少年就是要會的人,果然。見面行禮之后,羅章龍心中的不安頓釋。隨后,陳圣皋去閱覽室看書,毛澤東則和羅章龍在僻靜處的一塊長條石上,比肩而坐,促膝相談。一個湘潭,一個瀏陽,共飲一江水的兩位少年,第一次見面,就相見恨晚地敞開了心扉:憶屈原賈生,談詩韻曲譜;窮究宇宙源起,探討人世曲折。不知不覺竟是二三小時過去,直到圖書館午休。臨分手時,毛澤東脫口而出:“愿結(jié)管鮑之誼。”
自春秋時管仲和鮑叔牙風雨莫逆,遂有“管鮑”佳話以來,千百年間,堪稱“管鮑”者可謂寥寥。而毛澤東一向騖高遠,卑俗流,擇友甚嚴,此刻一句“愿結(jié)管鮑之誼”,表白了他對羅章龍的看重,道出了心底的真切。觀毛澤東的一生,所結(jié)“管鮑之誼”者,羅章龍一人而已。
定王臺一會,在當時兩校學子中傳為美談,譽之為“三奇會”——毛澤東在一師被同學戲稱為“毛奇”,是取德意志建國時普魯士名將毛奇(Molkt)諧比,一語雙關(guān),說一師出了個奇特之士;而羅章龍和同往定王臺的陳君,亦非俗流,在聯(lián)中被稱為校園“二奇”?!叭鏁奔葹榍珊希址桥既?。
稍后,毛澤東在給友人的信中,不可抑制地表露了當時新得知音的欣喜之情:“近日以來稍快惟此耳。”(1915年11月9日致黎錦熙信)遺憾的是,毛澤東為此晤所作詩文佚失了。所幸羅章龍尚留有一首五律:
白日城東路,嫏嬽麗且清。
風塵交北海,空谷見莊生。
策喜長沙傅,騷懷楚屈平。
風流期共賞,同證此時情。
——《長沙定王臺初晤二十八劃生》
風流共賞,情誼同證?!肮荃U之誼”此結(jié),似一發(fā)不可收。每逢周末,兩人常相約出游:東城古堡天心閣,辛棄疾練兵的飛虎營……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他們曾一起步行去了毛澤東的家鄉(xiāng)韶山?jīng)_,又常去板倉的楊昌濟先生家,在這里,羅章龍遲于毛澤東結(jié)識了楊先生的女公子楊開慧。他們也曾相約同游衡山,但羅章龍因家人告病回了瀏陽,毛澤東便獨自游覽衡山,登上了祝融峰。歸途中情不自己,在路邊的小客店里花了大半天時間,給羅章龍寫了一封長長的信,開篇就嘆曰:“誠大山也!”羅章龍為信中文辭情懷所感,讀了又讀,當時竟能將信的全文背出。信中毛澤東還附有此行所作的詩。遺憾的是,信與詩都散失了。不然,當為兩人的管鮑情誼添一注腳。
最令他們難忘的,恐怕是1915年深冬的岳麓行了。一日,毛澤東忽邀羅章龍共攀岳麓。清晨,出長沙南門,到朱張渡泛舟過江,在茶亭討論朱熹、張栻二人在湖南留下的學術(shù)影響。至自卑亭稍事休息后,二人議定,從鳳凰山、天馬山分南北兩路登云麓宮,先到為勝。當時正值大雪封山,冰凌嵯峨,不見鳥跡人蹤。兩人在凜冽的朔風中,踏著積雪冰泥,艱難前行。足足有兩個來小時,羅章龍登上了北海碑亭,從樹叢間隙看見毛澤東還頗為艱難地在印心小屋的小路上彳亍。二人會合后,一同登上了山頂?shù)脑坡磳m,自是一番指點江山,良多感慨。直至傍晚時分才下山,又在赫曦臺佇足,讀了當年朱張二人的聯(lián)韻詩:“……懷古壯士志,憂時君子心?!贝丝蹋_這一對摯友的情懷不也如此嗎?直至80年代初,已是八十高齡的羅章龍在《亢齋汗漫游詩話》中,還記憶猶新地說,當時“我們”留下了一首詩:
兵泛朱張渡,層冰漲橘汀。
烏啼楓徑寂,木落翠微冥。
攀險呼儔侶,盤空識健翎。
赫曦聯(lián)韻在,千載德猶馨。
——《初登云麓宮》
既有詩意浪漫,更是壯懷激烈。
后人有據(jù)于羅章老言“我們”二字,將此詩視為毛羅聯(lián)韻之作的,固然不無道理,但僅此尚不足認定。盡讀二人詩作,尤其是早期篇章,毛澤東絕少五律,而羅章龍似乎五律稔熟;毛遣詞造句大開大閩,而此篇之起承轉(zhuǎn)合、繪景抒情更具羅詩五律的一向風格。且羅章老在正式出版的詩集和未曾公開的回憶中,都將此詩視為己作。他曾與筆者數(shù)次談及自己與毛澤東的來往詩作,也從未提及聯(lián)韻一說。這里我們不必深究于此,倒是由此明白了在“初登”三十余載后,已屆“知天命”之年的“羅仲言”先生,亂世返故里,寒冬攀岳麓,雪地鴻蹤,孤影一人,眺望北方,感懷舊友,該是怎樣的一番尋覓,一番惆悵———
其實,遠在塞北的“二十八劃生”又何曾忘懷與自己結(jié)下“管鮑之誼”的“縱宇一郎”。刀口是距“征友”、“初登”二十多年后,毛澤東在陜北的窯洞里,向新結(jié)交的朋友、來自大洋彼岸的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回憶起自己的學生時代,饒有興致地講到,那次“征友”因擇友甚嚴,雖大膽尋覓,卻所得寥寥——僅“三個半”。其中兩個均已淡忘;而同是長郡聯(lián)中、也可算作一名人物的李立三,卻也只被視為“半個”;唯羅章龍,在毛澤東眼里是實實在在的“一個”。當年“愿結(jié)管鮑之誼”,今日仍憶“三個半”之一。這一段佳話,因斯諾寫進了《西行漫記》而流傳開去,使人們掂量出毛澤東心中對羅章龍的那份實實在在的認定。
濟濟新民會 風云一代英
“征友”之后,以毛、羅為中心,亦有一些學友加入談話,漸成風氣,延至兩年多,即1918年的春天,終于成立了新民學會。發(fā)起人和首批會員中,毛澤東及蕭子升、何叔衡、蔡和森等均為一師學生,只有羅章龍是外校生。學會正式活動后不久,便面臨著一道難題:即將畢業(yè),離校后何去何從。經(jīng)過學會內(nèi)部討論,決定采納何叔衡的建議,即東渡扶桑,求學日本,埋頭讀書,晚成大器。并公推羅章龍及另兩位同學先行,余者等他們探明道路、傳回消息后,再陸續(xù)出發(fā)。大家并資助了羅一筆川資(另兩位后未同行)。剛剛二十出頭的羅章龍第一次要去鄉(xiāng)離國,又是作為新民學會一群熱血男兒的先行者,去探尋報國之路,他深知此行任重而道遠。新民學會的莘莘學子們也是寄予厚望,尤其是毛澤東,作為學會主持人,又是羅章龍的摯友,自然更是心緒難平。他一連“三、四個晚上沒睡好覺”(毛澤東告羅章龍語),將那一番囑托、幾多信任都化人詩句。碼頭送行時,即把一首七言古風送到了即將東行的羅章龍手中:
云開衡岳積陰止,天馬鳳凰春樹里。
年少崢嶸屈賈才,山川奇氣曾鐘此。
君行吾為發(fā)浩歌,鯤鵬擊浪從茲始。
洞庭湘水漲連天,艟艨巨艦直東指。
無端散出一天愁,幸被東風吹萬里。
丈夫何事足縈懷,要將宇宙看稊米。
滄海橫流安足慮,世事紛紜從君理。
管卻自家身與心,胸中日月常新美。
名世于今五百年,諸公碌碌皆馀子。
平浪宮前友誼多,崇明對馬衣帶水。
東瀛濯劍有書還,我返自崖君去矣。
——《送縱宇一郎東行》
此詩大氣凜然,用事自如,抱宇宙稊米的視野,持諸公碌碌之氣概,堪稱毛澤東古風中的力作,余未有出其右者。作為贈別詩,起首為友人發(fā)浩歌以壯行,結(jié)局寄君去有書還之期盼,中間造語突兀橫空:世事紛紜從君理。當時所謂“世事紛紜”,近者,畢業(yè)將臨,是升學還是就業(yè),令青年們頗生“愁云”;遠者,國事愈蹙,民生日凋,空懷抱負,請纓何由,更是一天“愁云”。決定東瀛求學,柳暗花明,豁然開朗,可謂他們身國大事中的“又一村”。羅章龍敢受眾人托付,先行探路,豈非“從君理”?而毛澤東又拓開一筆,深信這位敢于“縱宇”之兒郎,絕非等閑之輩,拋卻自家,胸藏日月,所理者——今朝學會之事,明日天下之事,必是當仁不讓的。“從君理”一言既出,更顯“管鮑”相知之深。在如今留存的毛羅詩作唱和中,雖羅詩甚豐而毛詩寥寥,然僅此一篇,足以壓卷,僅此一句,便成點睛。
羅章龍身負學會重托,一路東行,抵達上海。正待渡海,忽聽說日本發(fā)生迫害華僑和中國留學生事件,留日學生紛紛罷課。不久,留日學生代表回國請愿,羅章龍從他們口中了解到實情后,立即改變赴日計劃,毅然返回湖南。此次雖東渡未成,卻為新民學會的天地引入了新的空氣——從上海帶回《新青年》雜志,讓大家接觸到了以陳獨秀為代表的進步思想,得悉了北京學界正在醞釀的新思潮和赴法勤工儉學的情況等。由此,促成了新民學會以后的重大活動:北上,赴法。
接著,毛澤東與羅章龍及學會的十多名成員攜手北征。初到北京,他們租了景山東街的一間小屋,據(jù)說原先是抬棺的苦力們棲身之處;他們八個人只有兩件像樣的外套,只好輪流受用,出門者穿;北京米貴,幾個南方人又不會做面食,常以面糊充饑;八人擠在兩鋪炕上駢足而臥,大被同眠,未敢翻身先通報——衣食住行窘困如此,一群忘形之友卻以苦為樂,志趣盎然。不久,羅章龍考入北京大學,毛澤東也經(jīng)李大釗介紹至北大圖書館工作。兩人參加了北大的許多學術(shù)活動及青年活動,并參與建立了新聞學會、哲學會等學術(shù)團體。北京成為新民學會的新的活動中心。
其間,以蕭子升、蔡和森為首的部分新民學會成員赴法勤工儉學,毛、羅等至天津大沽口送行并作觀海游。一行人野餐了天津肉包子,敘昨夜“圍爐忻笑語”,念今晨“別意動燕關(guān)”,“車書觀萬國,海上有書還”,為壯別增聲色,寄厚望于未行。接著便分韻賦詩。毛澤東、羅章龍才思敏捷,本是新民學會的“詩壇領(lǐng)袖”,此時更是即席成誦??上窃娢创嫱觇?,晚年的羅老只記得詩中有聯(lián):“蒼山辭祖國,弱水望鄰封”,氣象雄渾頓挫。至于這一聯(lián)一韻是出自毛澤東或羅章龍,羅老也依稀莫辨了。不過,這仍不失為毛羅詩話中的欣然一筆。
新民學會后期,以蔡和森為首者遠涉巴黎,國內(nèi)則有南北兩大陣地:毛澤東留守湖南,羅章龍北征京師,天南海北共求改造中國之路。至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學會對外停止活動,會員中的大多數(shù)成為黨的早期成員、中堅力量。正是新民學會這一時期的學習和實踐,使一群青年人走上了職業(yè)革命者的道路,難怪羅章龍盛贊學會是“濟濟新民會,風云一代英”。而毛澤東憶起學會的風云歲月,更是感慨不已:“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這“同學少年”的群英圖中,“縱宇一郎”的身影怕是令人無可忘懷的,“二十八劃生”對此就更是望中猶記了。
亡秦主力依三戶 驅(qū)虜全憑子弟兵
盡管有關(guān)資料或隱或散,但請熟這一段歷史的人們應(yīng)該會注意到,從一介書生到職業(yè)革命家,在毛澤東的早年風云生涯中,或左右并肩攜手,或南北遙相呼應(yīng),羅章龍的身影始終與之并駕齊驅(qū),足以印證毛澤東對他的認定之價值。
先是,毛澤東意識到“我們同志不應(yīng)該堆積在一起,……各方面的陣地都要開辟……”(羅章龍《椿園載記·新民學會》)遂決定:北京的陣地由羅章龍獨當一面,毛則返回湖南,南北遙相呼應(yīng),商定三年為期,相信會有新的氣象。果然,一南一北,兩人的舞臺都演繹得有聲有色。
在陳獨秀、李大釗等的影響和領(lǐng)導下,羅章龍參與并主持了一個以北大和國立八校的學生會和社團積極分子為主體的學生組織,團結(jié)了一批湖南學生成為中堅。這個小組在五四運動中,宣傳鼓動、組織指揮,并成立了秘密行動小組。五四當天,采取了“火燒趙家樓,痛毆章宗祥”的行動。羅章龍攀人梯入墻,直接參與點燃了趙家樓的一把火。毛澤東返湘以后,則于1919年冬季組織新民學會聯(lián)合各界人士,發(fā)起驅(qū)逐湘督張敬堯的運動,并率領(lǐng)驅(qū)張代表團來北京請愿。又和羅章龍一起發(fā)動組織了“湖南旅京學生聯(lián)合會”,南北響應(yīng),聲勢大振,最終迫使張敬堯去職離湘。羅章龍曾將自己參與翻譯的《共產(chǎn)黨宣言》油印本,交同道好友先睹為快。毛澤東后來回憶他首次拜讀《宣言》的時間,竟在陳望道譯本刊印之前,曾頗令史家生疑,原因就在于簡陋的油印本不如后來的陳譯本流傳廣。毛澤東也將他創(chuàng)辦的《湘江評論》投寄遠人,其創(chuàng)刊宣言及《民眾的大聯(lián)合》一文,既為毛澤東的得意之筆,也使湘江青年熱血沸騰。
其后,在李大釗的直接影響下,羅章龍在北京大學積極發(fā)起成立了馬克思學說研究會并任書記,又參與組建了北京的第一個共產(chǎn)主義小組。毛澤東則在湖南主持了馬克思研究會,創(chuàng)立了湖南共產(chǎn)主義小組。
中共一大后,兩人又分別主持了北方和湖南地區(qū)的勞動組合書記部。羅章龍直接領(lǐng)導了1921年的隴海鐵路大罷工,越年又一鼓作氣領(lǐng)導了開灤五礦罷工,以及著名的京漢鐵路二七大罷工,成為中共早期工人運動的主要領(lǐng)導人。在長沙、安源等地,也有毛澤東領(lǐng)導工人運動的足跡。全國農(nóng)民運動講習所開辦了,毛澤東親主其事;幾乎同時開辦的全國工人運動講習所,則由羅章龍主持?!扮牭陡^”紅旗卷起的工農(nóng)革命波瀾中,兩位嶄露頭角的青年革命者,彼此呼應(yīng),建樹相當。
毛澤東與羅章龍的早年政治生涯中,更有一段佳話:1923年在廣州召開的中共三大,選出了由五人組成的中央局,陳獨秀為委員長,毛澤東、羅章龍聯(lián)袂進入。毛先后任中央秘書、組織部長;羅先管經(jīng)濟,不久任秘書兼負責宣傳工作。加上蔡和森,五人中新民學會竟領(lǐng)三席,又恰好代表了學會后期的三個主要活動群——湖南、北京和法國。當時向警予也在中央負責婦女工作,惲代英調(diào)侃說“新民學會大團圓”,鄧中夏則認真分析:“幾年來新民學會主要成員由分而合,看似偶然,其實也必然?!毙旅駥W會隱然為中國革命之重鎮(zhèn),毛羅“管鮑”之交功不可沒。
三大后中央設(shè)在上海,租用閘北火車站附近三曾里的一處二層樓作為辦公地點。常住的是三戶——毛澤東、楊開慧帶著孩子,蔡和森、向警予帶著孩子,再加上羅章龍一戶。大大小小十來口,對外說是一家人,由向警予當戶主,實則負責處理中央的日常工作。黨中央的主要領(lǐng)導人陳獨秀、共產(chǎn)國際代表馬林,都多次出入此“三戶樓”。當時中共中央的重要文件,都由陳獨秀用英文、羅章龍用德文共同署名生效。此間正值第一次國共合作,毛澤東和羅章龍又以中共代表身份參加國民黨中央設(shè)在上海環(huán)龍路的執(zhí)行部工作,來往于“三戶樓”與執(zhí)行部之間。
“三戶樓”的日子無疑是黨史上的重要一頁。對于毛澤東和羅章龍來說,則不僅是他們政治生涯里輝煌的一筆,更是二人情往神交中吟詠腸熱的記憶。如羅詩中所詠:
黃浦激浪雪山傾,淮海風云會郡城。
東楚山川多壯麗,西方瘴癘滿神京。
亡秦主力依三戶,驅(qū)虜全憑子弟兵。
誼結(jié)同心金石固,會當一舉靖夷氛。
——《春申三戶樓》其二
毛澤東與羅章龍在這一時期作為中共領(lǐng)導的核心人物,運籌帷幄,調(diào)兵遣將,確實堪稱是“亡秦主力”。
1927年5月,中共五大在武漢召開,毛澤東和羅章龍都到會。會議間隙,兩人同登黃鶴樓,面對煙雨蒼茫的形勢,毛澤東吟成《菩薩蠻·登黃鶴樓》,“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羅章龍可謂心領(lǐng)神會,稍后便有《感事》二首與之呼應(yīng),期盼著“江漢滔滔據(jù)上游,棋先一著便千秋”。同年七、八月間,毛澤東接受中央命令,羅章龍則主動請纓,相約回到湖南,意在重整旗鼓,再開局面。羅章龍坐鎮(zhèn)長沙,負責湖南省委,組織市內(nèi)和鄰郊的工農(nóng)武裝;毛澤東在湘贛邊界調(diào)遣主力部隊,里應(yīng)外合發(fā)動秋收起義。起義風暴之后,毛澤東率領(lǐng)人馬上了井岡山,于巔峰低谷間起伏;羅章龍返回上海,受命重組全國工人運動領(lǐng)導班底,艱難支撐。孰料這一對忘形摯友,戰(zhàn)亂中匆匆一別,竟再未會面。歷史真是給人留下了太多的遺憾。
那是1930、1931年之交,當時的共產(chǎn)國際代表米夫秘密來到上海,直接插手中共內(nèi)部事務(wù),在突然召開的六屆四中全會上,操縱并扶植王明等進入黨的中央領(lǐng)導機構(gòu)。身為六屆中委、中央工委書記、全國總工會黨團書記的羅章龍,在會上拒絕認同,堅持另行其是。其后事態(tài)急轉(zhuǎn)直下,終使羅章龍結(jié)束了他作為職業(yè)革命者的政治生涯。
王明的錯誤路線在黨內(nèi)統(tǒng)治長達數(shù)年,給黨的事業(yè)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這已是公認的史實?!吧虾?範帯钡木o急關(guān)頭,羅章龍曾親筆給遠在江西的毛澤東寫信陳情,并派專人將此信及有關(guān)文件通過秘密途徑送去。但未知在當時的嚴峻形勢下,毛澤東是否收到了這些事關(guān)重大的書牘,更未知那一時期的毛澤東。身遭貶謫,困境重重,即使得知這番突然事變,又能有何作為。但正是毛澤東,由井岡山邁步從頭越,最終一步步清算了王明的錯誤路線,挽狂瀾于既倒,障百川以東流,顯示了出色的政治家之韜略。
羅章龍本人于其后六十多年的逆境中,顛沛輾轉(zhuǎn),隱姓埋名進入高校著述教學。他雖已推秤撒手,淡出政治,但多年來,作為黨的叛逆者,仍入了“另冊”,被斥為毛澤東的對立角色。其實,毛澤東這一生,與天斗,與地斗,尤其是與人斗,倍感“其樂無窮”,卻從未與他的這位忘形之友斗過。還是那次在陜北與斯諾的談話中,話及羅章龍的近況,毛澤東是這樣說的——“后來轉(zhuǎn)向了”。不知是他表述得巧妙,還是斯諾記述得巧妙,或許是翻譯得巧妙,總之,“轉(zhuǎn)向”的言外之意耐人尋味。
秋雨秋風花落盡 塞北江南離恨天
盡管時勢劃開了“人民救星”與“齊民教授”,但無論是誰,那份私交依然深藏心底。1949年以來,毛澤東先是通過湖南省委的負責人問詢羅章龍的近況。高校院系調(diào)整后,羅章龍去了湖北的高校,毛澤東幾次經(jīng)留武漢,都向當?shù)刎撠熑苏f起羅章龍,其間也不無問訊,有一次還認真向省委負責人提出,要為羅章龍蓋樓度晚年。可好事偏逢六十年代中期,毛澤東自己掀起的政治風暴,又吹散了他作為老朋友的一片好意。
羅章龍也是有心人。毛澤東的晚年,如日中天,被崇拜為神偶,羅章龍不愿以帶“罪”之身,徒給“太陽”抹黑,所以他始終把這一段相知相交的“管鮑”之情深埋于心底,多年來守口如瓶,從不同外人提起。他周圍的許多教師、學生,都不知羅仲言教授就是當年風云一時的羅章龍。
1950年間,羅章龍發(fā)現(xiàn)報刊上有毛岸英的一篇文章,便化名去信,就文章內(nèi)容商討一二。8月20日,毛岸英即回信和老教授談?wù)撈鸾?jīng)濟學術(shù)問題,還問候起居。好學的岸英也許不明羅老師何許人士,而在羅章龍則非無意了——昔日黃浦江畔,“三戶樓”里曾是一家人,羅章龍怕是還抱過這位侄兒吧。
惜乎,這一線之牽難以為續(xù)。是年11月間,毛岸英就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上。毛澤東痛失愛子,五內(nèi)俱傷;羅章龍得此消息,打開這位賢侄的書牘,又憶起“一九二四年時,楊開慧偕岸英居上海中興路三曾里,與余為鄰”,題寫了兩首悼念之作。其中之一:抗美援朝戰(zhàn)壘開,書生仗劍渡遼來。悲風千里平壤郡,磊爺英年殞茂才。
——《題毛岸英書牘手跡》其一
羅章龍多年從事經(jīng)濟學的教學和研究,他把自己關(guān)于國民經(jīng)濟原理的著述印本送給了毛澤東。一次,羅章龍外出講學路經(jīng)北京,毛澤東知道了,由身邊的楊尚昆將自己的文集送給羅章龍(這本在佳木斯刊印的最早的毛氏文集,至今仍由羅氏后人珍藏著)。事后,羅章龍寫了《寄遠》一詩給“二十八劃生”:
汝我忘年友,結(jié)交爭上游。
同心若金石,攻錯賦同仇。
湘北齊征戰(zhàn),春申贈吳鉤。
群星半隕落,一老臥滄州。
——《寄遠》
[注]“忘年友”一處疑有誤,筆者曾與作者談及似應(yīng)為“忘形友”。
《寄遠》一詩后,羅章龍再也沒有以詩遙贈,毛澤東也是多年未提老友。忘形之交淡而無痕,管鮑之情弦而無音,直至1976年的那個秋夜,毛澤東撒手人寰,羅章龍悲慟不已。繼而相伴四十年的老妻也新亡,更是悲上加悲,八十老叟獨自在寓所寫下了數(shù)行詩句。這一組寫于是年9月的詩,命題《悼亡詩》,其意義卻絕非傳統(tǒng)所特指的“悼亡”可涵蓋,尤其是后兩首:
生離死別不尋常,滿院桐蔭灑夕陽。
秋雨秋風花落盡,天荒地老萬人愴。
死別生離不計年,艱難憂患共誰憐。
如今撒手人間去,塞北江南離恨天。
一派悲風壯懷,哪里是在悼念一隅婦人。“天荒地老萬人愴”,只應(yīng)是對友人哀思追念之情發(fā)自肺腑的表露,難以抑制的流涌。久未鏗鏘的“管鮑”情弦終于聲如裂帛:“不尋?!钡纳x死別,已是難以計年,兩位“誼結(jié)同心”的摯友,自何年何月就一個“塞北”,一個“江南”,從沒有共享過富貴安逸,卻一樣經(jīng)歷了艱難與憂患。今夜的秋雨秋風送走了他,撒手人寰后的身影歸付青史,一生將任人評說了;留下了自己,老臥滄州,還在等待,不知蓋棺時日,會當怎樣論定。
七十年代末,當年風流倜儻的“縱宇一郎”已是劫后余生的耄耋老者,終于有機會將往事付諸筆端,讓樁樁件件鮮為人知的史實重見天日,使“管鮑之誼”的清醇流饗后人。尤其是那首“二十八劃生”的《七古·送縱宇一郎東行》回憶發(fā)表,新民學會的老人們讀之稱是。從1918年到八十年代,同行且健在者畢竟是寥若晨星了。當年毛澤東的詩作就常被會員們傳讀,而今天,一曲久違的古風,似喚回了那六十年前的滿天風云。不過,細心人發(fā)現(xiàn)詩中“滄海橫流安足慮,世事紛紜何足理”——句有一小小改動——“何足理”原是“從君理”。連眼光挑剔的評家也看出了瑕疵,批評說毛澤東年輕時詩詞功力欠厚,遣詞重復(“安足”、“何足”連用),語意似有未暢。這實在是委屈了毛澤東。其實,這是解禁之初,乍暖還寒,羅章龍老人仍存著幾分小心,又覺平生有負當年老友與諸生厚望而著意改動的。
記得九十年代初,羅老向筆者細談起毛澤東的這首古風,以當時九十五歲之高齡,不僅逐句背誦,且逐條講述詩中用典——絕大部分是幾十年前毛澤東向他解釋的,則不僅令人嘆服老人的學識和記憶力,更讓人體味到他對老友數(shù)十年不渝的情誼。聆教之后,筆者得到了羅老所贈的《椿園詩草》一冊,發(fā)現(xiàn)“何足”二字被老人改為了“從君”。其后,又在一位湖南老前輩處,見到1986年羅老贈與他的“七古”詩橫幅(見54頁題下影印件),那上面的“何足理”已書為“從君理”。遂與羅老筆談面敘,終于明白老人的心事:一處“微”動,對史對友均無以交代,心中常存歉意,愿在有生之年將好友詩作恢復原貌,留諸后人。筆者遂與有關(guān)方面接觸,促成在1992年第一次公開恢復了毛詩的原句。數(shù)年后,中央文獻出版社新版的《毛澤東詩詞集》,也確認了“從君理”。再細品全詩,出語曠達,自然酣暢,湖南一位老者有言:若舍此一句,詩眼何在?毛澤東贈友詩中的大手筆得以“真本”傳世,一對詩友應(yīng)釋然無憾矣。在毛澤東離世十九年后,羅章龍這位世紀老人,以百歲高齡長辭人世。彌留之際,老人在病榻上強撐弱體,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起新民學會。至于生前身后,他只喃喃地問到了自己的詩草,此后再未語人。老人最后的牽掛,凝結(jié)在畢生的友情和詩情之中。
今天,毛澤東的詩詞已是一版再版,羅章龍的詩詞也集為《椿園詩草》面世。披開歲月的塵霧,歷史上曾經(jīng)的痕跡,終究難以磨銷。人們在注意著毛澤東的時候,也注意到了他的這位忘形之友以及他們的管鮑情誼。還是把他們年輕時的友情,當做普普通通的故事來講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