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占穩(wěn)
幾年前,在北京讀書時,有機會聽美籍華裔學者林毓生先生的一次學術(shù)報告。報告題目已不記得,但有一句話印象極深:“民主是一種最不壞的制度”。①說真的,剛一聽到這句話,真讓我有點泄氣。近代以來,民主一直是我們中國人的崇高理想和夢寐以求的目標?,F(xiàn)在竟然說出“民主是一種最不壞的制度”的話來,無異說民主是一種壞制度。這句話使民主在我的心目中頓然失去神圣光環(huán),當時的悵然至今記憶猶新。
幾年來,當我靜下來細細咀嚼這句話后,才深感這是一句至理名言。不是嗎?古希臘的偉大圣哲蘇格拉底被認為“有罪”,法官們要釋放他,而被后世崇敬的民主城邦的雅典公民們,在一片憤怒的狂喊聲中,投票一致要求處死他。偉大的智者被民主送進了監(jiān)獄,讓其飲鴆而亡。這害得蘇格拉底的高足柏拉圖對民主痛恨不已,決心要摧毀民主制,主張代之以出類拔萃之輩的英才統(tǒng)治,并由此寫出了不朽名著《理想國》。蘇格拉底之死是希臘古典民主制極不光彩的一頁。
近代發(fā)展起來的西方民主制同樣暴露出了種種缺陷和弊端。為此,受到了馬克思主義者的猛烈抨擊和批判。批判最為激烈的要算列寧,只要讀他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與叛徒考茨基》一文即知。
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不乏出現(xiàn)濫用民主的例子。前幾天遇到一位同學,他曾給我講到某學院用民主形式推薦和評選高職的一個故事。由于我國特殊國情,職稱評定常常不能如期正常進行。多年下來,積壓了大批應評而未能評的科教人員。再次開放職稱評定時,為了解決“僧多粥少”的矛盾,學院充分發(fā)揚“民主”,第一步,個人申報,各系部推薦;第二步,每個系部各出兩名處長級干部對推薦上來的人進行第一次投票篩選;第三步,全院各處級干部(包括總務(wù)處、生產(chǎn)處、膳食處、老干部處等單位的處長在內(nèi))對未被篩選下去的人再次進行投票篩選。第四步是學院領(lǐng)導投票做最后篩選。兩次處級干部投票篩選對于那些沒職稱的處長們,自然是近水樓臺先投自己一票,然后是“互通有無”。
且不說處長們是否有能力、有權(quán)力鑒別某個人的學術(shù)水平(反正在中國都是用官員級別衡量一切,一個副教授最多相當于一個正處級,只是有些官員不自覺,當了處長還要有教授稱號),評選的結(jié)果當然是原來沒有職稱的處長們大都榜上有名。
這樣的職稱評定真可謂充分發(fā)揚了“民主”。投票選舉,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難道不是民主運行的一項原則嗎?誰敢說不是呢?然而這樣的“民主”也真讓人無可奈何。
說了民主這么多壞話,只不過是為“民主也是一種壞制度”做個注腳。給那些把民主看作完善無缺的人潑點涼水,讓一些人明白民主并不十全十美,并不保證不出問題,它也可能被人操縱和濫用。民主不僅是個數(shù)量問題,也是個質(zhì)量問題。
盡管民主有那么多弊端、缺陷,但它畢竟是壞制度當中最不壞的一種制度。就我們中國而言,遠古的不說,自秦皇、漢武以降,幾千年專制統(tǒng)治,也真讓我們中國人吃盡了苦頭。本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現(xiàn)的殘暴成性的德、日、意法西斯專制暴政,至今回憶起來,都讓人不寒而栗。蘇聯(lián)的大肅反給社會主義留下了恥辱的一頁。所有這一切都反證了“民主是一種最不壞的制度”?;蛟S正是這個原因,自西方近代民主制產(chǎn)生以來,特別是二次大戰(zhàn)后,許多國家包括新獨立的國家,紛紛標榜自己是民主國家,或模仿資產(chǎn)階級民主,或效仿社會主義民主。民主成了最時髦的字眼。
承認“民主是一種最不壞的制度”,是因為在所有壞制度當中,民主是最不壞的。正因為如此,我們不得不做出抉擇,選擇民主作為我們追求的目標和實行的制度;同時承認民主又是一種壞制度,這就打掉了罩在民主身上的層層光圈。使我們不再對它盲目崇拜,不再把它看成完美無缺,以便在我們追求民主的過程中,時時提防它壞的一面,盡量減少它的消極作用,降低它的危害性。
“民主是一種最不壞的制度”,還使我們受到一種啟發(fā):把一樣東西說成“最好”,容易使我們對它產(chǎn)生盲目崇拜,產(chǎn)生狂熱;也容易使我們把另一樣東西看成“最壞”。雖然我們一再被教導看問題要全面、要辯證,但在我們的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當中卻一再地片面化、絕對化。要么絕對好,要么絕對壞;要么全盤肯定,要么全盤否定。我們要實行公有制,就讓私有東西絕種,大躍進時這樣做了,其后果是國民經(jīng)濟的大倒退,成千上萬的人被餓死;社會主義好,資本主義就絕對壞,人類共同創(chuàng)造的文明全都變成了資本主義的東西,拒之于門外,社會主義似乎是一座空中樓閣;“衛(wèi)星上天,紅旗就一定落地”;“凡事都要問一個姓‘社姓‘資”等等、等等。這固然“可愛”,后患卻是無窮。這種“最好”、“最壞”、非此即彼的思維模式和行為方式讓我們吃盡了苦頭。
“最不壞”的思維模式也讓我想到了市場經(jīng)濟。最近看到一些報刊文章,常常大談“市場經(jīng)濟是一種最好的經(jīng)濟體制”。一些前不久還把市場經(jīng)濟視作資本主義的人,也以這種口氣談?wù)撌袌鼋?jīng)濟。我并不懷疑人們思想轉(zhuǎn)變和認識提高,而是聽到“最好”總有點不舒服。這不時讓我想起那句“民主是一種最不壞的制度”的話來。我覺得與其說“市場經(jīng)濟是一種最好的經(jīng)濟體制”,倒不如說“市場經(jīng)濟是一種最不壞的經(jīng)濟體制”。這種提法并不會給市場經(jīng)濟抹黑,而是對我們的抉擇更加充滿了信心,同時還可以減少道貌岸然者伺機從“左”的方面進行的攻擊。不知經(jīng)濟學家們是否同意這種提法?
①林毓生先生在《中國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第91頁是這樣寫的:“民主是我們?nèi)祟惤?jīng)驗中所能找到最不壞的(the least harmful)制度。其他的制度更壞,因此我們只好接受民主制度?!蔽衣爤蟾鏁r,該書還未在大陸出版。
抒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