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語]" 本期“步履”欄目推薦岳謬的《炎》,小說通過主人公與母親之間若即若離的互動,將身體的病痛與情感的灼燒聯(lián)系在一起,形成一種近乎生理性的敘事張力。母親突如其來的遠行,如同一把手術(shù)刀,劃開日常生活的表層,暴露出其中淤積的依賴、對抗與無法割舍的共生。這篇作品像一場精密的外科手術(shù),在瑣碎日常的皮膚下,剔出了當代人共同的精神病灶:我們?nèi)绾卧谂c至親的撕扯中確認自我?又如何在遺傳的宿命與自我的反叛之間,找到那片虛構(gòu)的安寧?正如加繆的題記所暗示的,我們追逐的\"內(nèi)心的安寧\",或許永遠停留在母親轉(zhuǎn)身時那件褪色風衣的褶皺里。
(顧拜妮)
一
我送母親去外省,她說有事兒。我細問,她也不知道啥事兒,但就是覺得自己必須要走。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但她并不憂愁此行,這很反常。以往她與我旅游,總是在出行前一晚失眠。我們是去旅游,不是搬家,我說。她總擔心忘帶什么。其實沒有什么是必須帶的,我說。等到你出門就知道了,什么都會缺,即使是一個牙簽,她反駁。但這一次,她并沒有收拾什么,輕裝上陣。這使我更加疑惑。她只是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并且只一個人。她說她沒有失眠,用此來解釋這次遠行。
她顯得很輕盈,反而是我,雙腳大拇指內(nèi)側(cè)的甲溝炎撕扯著我,累積的炎癥先在小處爆發(fā)。它像是某種預告,我忽然行動緩慢,疼痛難忍。我一貫厭煩我的身體。而她健步如飛,經(jīng)常令我訝異。多數(shù)時間,是我極力在追趕著她的腳步。我停下來想,或許她只是顯得很輕盈。
胸骨上我新發(fā)現(xiàn)的骨疣,恰逢其時地發(fā)炎。它疼痛到我因一聲噴嚏,而抬不了手的程度。我對它痛恨多年。我必須承認,它將伴我至死。偶發(fā)的疼痛總是在宣告這一事實。我厭煩這一事實。
偶發(fā)的多了,它就越凸顯出一種難以忍受的真理性。我將畢生被它纏繞,永無安寧。而她的皮膚依然緊致,冰涼可感。在X光片上,她的骨骼晶瑩剔透。我竟然會對一張X光片產(chǎn)生審美般的嫉妒。我看著它,覺得這太過荒謬。
二
我腿上部分的骨疣已經(jīng)切除,在我極力地主動下,力扛著她的阻攔。雙膝六刀,砍下十三四塊多余的骨。這一小部分骨疣,先我一步死去。我只慶幸了幾秒鐘,旋即,被術(shù)后巨大的骨痛撕扯。我明知,我體內(nèi)那特指的炎癥,在肆無忌憚地燃燒。終于體驗到,在骨科病室,深夜骨痛者此起彼伏的嚎叫。而我,強忍著痛,低聲哼著,用以證明我的勇氣。我也在想,我究竟在向誰證明呢?
在手術(shù)當天,我們依然在爭吵。但她還是來了,背著一個黑色的小書包,一身牛仔裝扮。她背身立在斜陽中,像一尊雕像。即使阻攔與爭吵彌漫在周遭,但我當時立刻信心倍增。當時她的男人在我身邊,但我不相信他。這是一貫的,大致從我初中開始,就是這樣。她在斜陽中轉(zhuǎn)身,我們彼此的第一句話依然是爭吵。在爭吵的間歇,多年來我與她累加的爭吵,在林林總總的雜事上。我忽然頓感心神疲乏,望了一眼她站在那里的陰影,我率先沉默了。
醫(yī)生建議我先切一條腿,理由是循序漸進。醫(yī)生考慮的可能是用兩遍單切的骨痛,去換雙切術(shù)后的行動極其不便。理性想來,很合理。但我執(zhí)意選擇兩條腿一起切,當時我只想著必須立刻切除更多的骨疣,后續(xù)行動的疼痛感被延宕。我不想再去等待漫長歲月中滋生的彷徨、徘徊、困惑與憤恨。
在術(shù)后雙腿失去行動力的時刻,母親接替了只陪床了一夜的她的男人,被處于極度難熬疼痛的我急速呼喚過來。關(guān)于她的男人,我從未期待過他什么,他也數(shù)次證明著我的判斷。經(jīng)年累月,我的不相信已成習慣。由于被我呼喚得急促,她走得也急,只帶了一條換洗的衣服。這些細節(jié)的對比,加深著我對性別、家庭乃至婚姻的考量。我厭煩的,不止是我的身體,它已遞進至我對誕生的質(zhì)疑中了。
漫長的陪床時日,我的艱難,也是她的艱難。我經(jīng)歷了如出生一般的處境,但記憶的刻度不啻天淵。十年雙膝的疼痛,可能并不是她的疼痛。但我腿部的輕盈,可能也是她的輕盈。
三
她站在火車進站口。時間飛馳,我無法道別。胸骨上的骨疣接續(xù)著腿部的骨疣,這種接力般地撕扯,每次呼吸都伴有劇痛。我指著我的胸,憤恨著想要立刻進行下一場手術(shù)。她只是搖搖頭,像以前一樣,沒說話。她呼吸暢快,似乎是要趕赴一場仙界的饗宴。她不時地問我為什么不選擇靠窗戶的座位。她再次忽略了我沉重的疼痛,一如她過往的習慣。
因腿部手術(shù)的激烈爭吵,我與她差點斷絕關(guān)系。我以極大的勇氣和難捱的疼痛,做出我出生為止最大的反叛,似乎事關(guān)生死的賭注。這種說法毫不夸張,那時我確實恐懼,而她確實并沒有給我多少勇氣。但那一縷斜陽下的背影,在爭吵最激烈的時刻,她還是站在了那里。只那一刻,我全部的勇氣回溯至心臟。我感到我應能重生。
我忍著痛,說,我喜歡過道。因為好去上廁所。她搖搖頭,可我想看好風景。什么是好風景,我問。她扭頭望了我一會兒,轉(zhuǎn)移了話題。術(shù)后上廁所,是最大的問題,我故意少吃,延宕著拉屎的時刻。隔壁的男人,同樣的腿部骨科手術(shù),竟能躺在床上輕松地拉屎。在骨科病房,我為我延宕著自我的尊嚴而慶幸。慶幸它在醫(yī)生眼中,只是一個被戲稱為木匠活的“小手術(shù)”。術(shù)后我堅持兩件事,不想在床上拉屎,必須用力尿出來。屎尿問題,無限貼近你的出生與死亡。
尿,在術(shù)后整夜,我嘗試多次,失敗了。而那個男人,在旁邊的病床上打起了呼嚕。我望著窗外的月亮,月暈試圖叮嚀我:你們不是菩薩,還是存在分別。
我苦笑。我主動申請插尿管。在術(shù)前我詢問多次,也躲避多次,還是無法幸免。插尿管的時刻,是深夜三點,經(jīng)多次用力,徒勞無功。尿不出來的難熬,已經(jīng)讓我對預期的疼痛無感。值班醫(yī)生讓我大口深呼吸,刺烈的疼痛被瞬間的導尿替代,那一刻順暢的感覺,竟然接近了永恒的幸福。
這時,那個男人站在那里,看著,一會兒,轉(zhuǎn)身睡覺去了。我繼續(xù)挨著超出我巨大預期的疼痛感。雙腿無法移動的疼痛,導尿管的插入,使我只能平躺。最令我難受的,竟然是雙腳后跟與床單的摩擦。術(shù)后首夜,疼與痛在我體內(nèi)狂奏交響樂。難忍疼痛的我急速呼喚著她的到來。似乎只要她來,我的疼痛感就能減緩;而她男人的存在,只能增重我疼痛的感覺。這之中,隱含著二者經(jīng)年累月的有關(guān)婚姻的隱喻。
四
為了完成告別,她特意回來住了幾天,洗著衣服,做著飯,一如既往,在按部就班中我時常能感到殘忍。經(jīng)年流動如常的歲月,是對未來災難的透支。每日我身心俱疲地歸來,曾經(jīng)空無一人的房間里,飄過煲米的香。仿佛回到我小學,第一次獨自下學回家,第一次穿過家中彌漫的米香。我坐在房間里脫襪子。一如現(xiàn)在,我坐在空蕩的家中,陷入巨大的物是人非的眩暈中。我打開四周的窗戶,風適時地吹來,腹部忽然絞作一團。我跑去廁所坐下來。
這個習慣說明了很多事情,首先說明的是抽水馬桶的存在,其次說明的是醫(yī)院和家中同樣都有抽水馬桶,最后才是我因為腿部縫針無法下蹲的結(jié)果。二十多年前,我根本不知道何為抽水馬桶,我甚至都沒有每天早晨去拉屎的習慣。從平房到樓房的切換,文明將蹲便替換成坐便。用吃喝拉撒來替代衣食住行,是更具感性的個體性意味。我坐在馬桶上,瀏覽一本詩集,讀詩的氛圍不必非得沐浴焚香。
快餐時代,一切都顯得太慢,就連一個詩人的靈感都需要打激素。后遺癥當然是有的,但人生苦短,出名要趁早。思想至此,我有點理解她的離開了。
新舊習慣的斷裂,誰也不會一直是誰的。時間是最大的慣性。我們不再對坐吃飯,因為時過境遷。時間把一切斷裂都推得很自然,任何難捱的苦難,都將如此。但當我偶然凝視她扭頭時的脖子,那驚人的褶皺,使得這斷裂,變成鴻溝,它緩緩地把我推向了生命的邊緣。我為此靜默數(shù)時??赡芩遣恢频刈匪?,與這些深淵般的褶皺互相撕扯,終至不可調(diào)和。
我們在出租車上,又爭吵了起來,原因依舊瑣碎無聊。到站口,我并沒有下車,我只是望了一眼她遠離的背影。她穿著那件古早的棕色風衣,時間凝固在那衣角褪色的邊緣處。我忽然記起她曾頻繁對我說的,她想在老年養(yǎng)一只狗。鑒于我年幼時,在平房,被家養(yǎng)的一條狗咬傷的經(jīng)歷,我極力反對。我曾將這條狗的死亡,寫進小學期末語文考試的作文里,滿懷臆造的傷感,令現(xiàn)在的我,每回憶至此,都倍感詫異。人類越年幼,越會仿效未曾體認的悲傷,我當時拔苗助長的眼淚,是盼望長大的焦慮。
五
我坐在出租車內(nèi),極力地想與年幼時臆造的傷感共振。我的情緒剛要起勢,司機并無責任等待,迅速將我轉(zhuǎn)彎拉走。情緒立刻墮入冰點。目的地是那無聊的工作,我才慌神得意識到——我他媽的快遲到了。我立刻焦急于考勤打卡,它與績效掛鉤。人生真正的離別,總不會有太多儀式。那些模仿的儀式,試圖把人類包裝成神。你我都不是,卻要偽裝。那些諸如荒唐的算命,使現(xiàn)在變得了無生趣。
路上,司機突然憤世嫉俗起來,將社會陰影里的潛規(guī)則悉數(shù)咒罵,我沉默不語。徒勞的牢騷甚至改變不了一只蚊子將要咬你的事實。我聽著,激起我的厭煩。在一堆憤懣的牢騷中,他忽然問起我母親的去向,我鬼使神差般地說了回家。隨后,我驚愕于我的回答,似乎她就應該一直在家里。我注意到我總是在使用“應該”這個令人煩厭的詞語。我不想再忍耐這個老男人究竟在咒罵什么。他忽然停止叨擾,說到了。我恍惚掃錢,他還在叨叨。我大聲喊道:你他媽能不能安靜一點。然后用力甩關(guān)車門。
六
我打算用瞎忙的工作,來抵消我此刻的情緒。工作就是瞎忙,它總使你的理想越忙越遠。我越是轉(zhuǎn)移注意力,它具象化的象征就變得更加離奇,像突然制冷的冰箱聲,像置身沙塵暴邊緣的田野之中。我感到周身冷寂。我癱坐在空曠的家中。望向她晾曬的衣物,床單被風吹著,像飄著的墓碑。我盯著床單邊緣的白毛好久,該買個粘毛器了,我自語。
忽然,我朝著飄起的床單叫喊:媽——媽——房間內(nèi)的回聲,使我更加悚然。隨后的日子,我總能在瓷磚的紋路、墻上細微的裂縫以及各種物體上,看到極其逼真的人臉模樣,感覺詭異。這像是對未來的某種預演,只不過幻想可以被截留在恐懼之前。我能夠短暫地安然,源自于某個形象會如約而至,她已成為我的結(jié)界許久。在某天深夜我惶恐的夢中,她簡直像個超人。
這種夢幻的感覺,像地老天荒的愛情一樣,不切實際。我只得對著墻上的人臉,無奈地笑。我于是在空蕩的房間里開始寫作,是那種必須用筆寫在紙上些什么的強烈沖動。我理應善待這難來的激情,可剛在紙上寫了幾行,我竟忽然喪失了氣力。
我拿起手機,看到這樣一則新聞,敘述一個人在堆滿垃圾的房間內(nèi)死去多日,腐敗的肉身深陷垃圾之中,蛆蠅雜繞。我看到網(wǎng)友在底下的評論多是譴責,少有同情。在眾多謾罵聲中,有一條評論,顯得異常突兀:他可能把垃圾當成了朋友,想填滿空蕩的房子。我的目光停滯在這行文字上,我久久地凝視著,它似乎說出了那具死尸的原因,倏忽間讓那則新聞有了質(zhì)感。
新聞追求結(jié)果,它忽視起因。司湯達也曾久久地凝視報紙上的一則新聞,然后用極其漫長的筆墨賦予那則新聞一個起因。福樓拜也干過,加繆也干過,魯迅也干過,很多作家都干過。作家徒勞般地極力想理清事件的秩序,將無序的積木壘成房間,讓一個人物重生,讓其開口說話。追溯原因是文學的效用。我必須為我從事的事業(yè)編織一個崇高的理由,盡可能讓其呈現(xiàn)意義。用一種號稱的方式去鼓勵下一個頹圮的人,干著用昨天的太陽曬干今天衣服的努力,把文學托舉成偉大的徒勞。
七
日子明顯出現(xiàn)了斷裂,縫隙被時間拉大。它在點滴的日常里積累起洶涌的焦慮,就像孤身日久清晨夢中短暫的春光,它用砂紙一樣的手掌扇到我的臉上。我忽然記起母親的手,我記不得上一次觸碰究竟是什么時候。最近一次是在術(shù)后,我腿部因疼痛而無法動彈時,她深夜用雙手一直搖著我的腳。在術(shù)后骨痛難熬的夜里,只有她搖著我的腿時,我才能勉強睡著一會兒。這像是出生的搖籃。在被骨痛刺醒的時刻,躺在病床上,我望著窗外同樣的月亮。我一直在想,多年以來,我處理生活諸種繁雜的底氣,究竟源自哪里。我固執(zhí)地拒絕承認。但越拒絕,就越肯定。
我記起她皮膚的褶皺,試圖賦予它以人類固執(zhí)的意義。到頭來,從這份意義中我什么也沒有學會。離去又歸來,層層被社會剝開,拉稀般地指責社會的殘忍??晌揖驮谏鐣?,母親也在。所有孩子以及所有的母親都在。那個該死的司機咒罵了所有的人,以及所有人的母親。唯獨沒有咒罵自己。我也想咒罵,但我目前無從指摘。我在一片死寂一樣的房間里,聽著夜的叫喊聲越來越大。我惶恐異常。我知道我的驚恐癥如期而至,我迅速喝了三片谷維素。我站起身,用肩膀撞入深夜。越想睡,越清醒。
我總是聽到老年的人教導年輕的人要慢慢來,無視人類線性壽命之短暫。記憶里,母親從未對我說過慢慢來,就像她這次莫名其妙地出走,毫無緩沖。它飛撞而來,擊得我疑竇叢生。
八
這幾日,我總能在微信上接到她到處游玩的圖片、視頻以及語音。每當我在工作雜亂無章的漩渦里瀏覽的時候,我只能回復幾個簡單的字詞。然后繼續(xù)墜入無聊的工作中。等到再次打開手機,又彈出她多條的語音。我無暇一一聽完,轉(zhuǎn)成文字的間歇,同時處理偶發(fā)的工作任務。當我再次意識到她的訊息時,一天已經(jīng)達至深夜。
深夜點開語音,她大叫著偶遇了一只井蓋上的癩蛤蟆,然后,她從童年對癩蛤蟆的恐懼講起。我時常被這些新的訊息搞懵。我回復了一個字,她就又能發(fā)來兩條長語音。話語的密度,要勝過平時對坐吃飯時的頻次,經(jīng)由新媒介,線上的溝通,經(jīng)常讓我覺得她在自言自語。她只不過是想把新奇的東西發(fā)給誰。年深日久,按道理她應該經(jīng)歷很多,應該變得毫無新鮮感了。她的分享欲應該隨著歲月的嘈雜漸趨凋零。這也應該是年輕者對年老者的偏見。還是新媒介,它放大了任何年齡層的表達欲。這必然是一個過程,但是,年輕人開始緘默不語,年老者變得喋喋不休。
在她走后,我近乎是立刻就生了病。這種詭異的循環(huán)迫使我相信磁場的存在,相信榮枯在人類情感編碼中的秘密。我無法解釋這一現(xiàn)象。我不想增添那般異常的對比,她是歡欣的,而我是羸弱的。她年老而歡欣,我年輕而羸弱。令我費解的是,我的諸多觀點被她潛移默化著。她曾說的每句話我都在竭力反駁,但現(xiàn)在,我卻一一踐行著?;蛟S她有比我更廣闊的經(jīng)驗,但我理應有比她更冒險的勇氣。
她獨自坐上綠皮火車,我又變回了一無所有的模樣。在她面前,我本就一無所有。如今,我陷入困惑,我究竟在患得患失什么。我疲于應付自己的身體,以至于這個問題總是被懸置。我一度以為它已經(jīng)解決了。直到她這次說要遠行,這個問題被再次鋪開。我曾總在她身后亦步亦趨,這是多年形成的慣性,推著我不斷重審我的童年。
九
童年確實是不可控的。我被懲罰蹲在講臺上為大家表演摳墻皮,源自我心底莫名的惡意。那時的我,是不服氣的,但確實犯錯了。我用碎酒瓶片割傷了同學的手腕?,F(xiàn)在回憶,依然后怕。小孩兒是沒有恐懼感和敬畏心的。我把墻皮摳下了好多。班主任很是驚訝,怒斥我不思悔改。
自此之后,我的惡意被節(jié)制,我開始學習如何控制這副軀殼和游走的意識。經(jīng)年日久,因果循環(huán)。我開始憎惡小孩兒,他們那莫名的惡意反復重啟,代代增疊。我明知這種惡意必須被一場精心的教育儀式所抑制。但我失卻了信心。碎片化的新媒介帶來層出不窮且種類繁多的惡意,壞種就誕生于毫無限制的惡意。我必須面對真實,因為我曾也如此誕生。由此,我不喜歡過生日,它沒理由被紀念。是紀念那一聲莫名其妙的哭聲嗎?
毫無價值的眼淚能抑制住最深沉的恐懼嗎,你會蓄意奪取些什么,用眼淚,但你似乎并不恐懼。我生怕這是一種玩笑。我的自反意識經(jīng)常批判我忽然蒸騰起的酸楚感。它是無用的,我必須在心底默念無數(shù)遍,像經(jīng)文咒語一般強迫自己鎮(zhèn)靜。這很艱難。世遭突發(fā)之事駁雜,屬實考驗心性。人只是故作堅強,強打起理性,試圖梳理秩序。這種訓練與本能太遠,所以在是非之間,人開始活得不勝其煩。
我在早晨擦屁股時,門樞背后的墻皮忽然掉落,漏出一個突兀的數(shù)字——33——它令我震驚。耶穌和西門慶都死于33歲,我特指,一種令我感到困惑般的人生價值。當這幾個元素都聚齊的時刻,我不能不把它認作是某種神啟。但無論哪里的神仙,都很差勁。
前些日子,她在登山之前給我發(fā)語音,說當天是我的生日。我忘記了,一如既往。它的到來對我無所謂。也許是因為距離的關(guān)系,她第一次準時記住了我的生日,她解釋道。
我打字回復問她,剖腹產(chǎn)的日子,為什么總能忘掉。她說我是第二胎,期待感被降得很低。她說曾經(jīng)那是一對龍鳳胎,她見過流產(chǎn)后的胚胎,據(jù)說有兩個小腦袋。
她懷孕期間,用涼水擦拭家中的窗戶,夜里就莫名其妙的高燒了。那夜她丈夫和婆婆都不在,他們習慣性晚歸,因為打麻將。家中只有公公和她。好在她的公公是中醫(yī),對此經(jīng)驗甚多,鎮(zhèn)靜自若。后半夜她高燒頭痛,將胚胎排入便盆后,高燒才漸漸消退。我后來經(jīng)常用那個便盆拉屎屙尿。當我得知它曾承接過一對死胚胎后,我即刻產(chǎn)生出一種無知般的恐懼。據(jù)祖父說,如果母體高燒,那胎兒感知的溫度相當于地獄之火。但也許那一刻,是它們拯救了你的母親。因為那一晚,我很怕她感染腦膜炎。
十
孩提時聽聞此事,遙遠又迫近。我能夠被誕生,源自于前一胎的死亡。據(jù)說她流產(chǎn)后,再次懷孕便異常艱難。祖父用經(jīng)方調(diào)試母親的身體,漸漸穩(wěn)住胎氣?;蛟S可以這樣敘述:我能夠被艱難地誕生,是源自于前一胎莫名其妙的死亡。它們不知無私為何物,它們被終結(jié),也有緣有故。但該事件的最起初,我曾充滿困惑地問過她:為什么要擦窗戶,在那個特殊的時刻。
十一
人其實很像磚頭,四方棱角分明。最起初它就被楔進一段非屬我的墻壁中,被固定住了。但還是有縫隙,我們學著把這縫隙變得緊實。帶著四方棱角,準備去楔進另一堵墻時,被告知要將棱角磨圓。于是我們學著打磨。等到我們重新楔回第一堵墻時,發(fā)現(xiàn)到處都在漏風。我們用盡全力去堵風,但風漸大,我們被吹掉,呆立墻下。然后我們無奈地再回去,終于發(fā)現(xiàn)那堵迫使我們磨圓的墻,化為虛無。人生行至此處,我們被徹底打懵。
這或許可以解釋她當時為什么要擦窗戶,或許更可以解釋她為什么會忽然地遠行。我年輕時,曾努力把他的家,當成是我的家,她說。她曾想努力楔進一段關(guān)系。現(xiàn)在的她,只想楔進空氣里。她不再想變成什么了。她想成為她自己,但礙于倫理,我或許成為了某種阻礙。一種因教條人生而必須建立的阻礙。歷來對這阻礙的期待——他要成為新的圍墻,矗立在她的面前。這或許也是她的焦慮。她比以往更擔憂自己的身體,年老以后,睡覺與拉屎,是最危機四伏的時刻,她說。
她給我發(fā)訊息的頻次漸續(xù)降低,在訊息欄空白了幾日后,她遠行歸來。因一場感冒,開始頻繁的尋醫(yī)問藥,這是她回來的理由之一。以前厭煩吃藥的她,開始頻繁吃藥。她的焦慮并沒有因為一次遠行而消解。她頻繁詢問我對于她病癥的意見,這種忽然顛倒的感覺很難形容。她說嗓子一直在發(fā)炎,總是好不了,吃了好多種藥都不管用。我不知該如何回應。就像我曾經(jīng)被骨疣纏繞多年,頻繁向她詢問什么時候該做手術(shù)將它切掉。她也不知道如何回應。為什么別人都不切,只有你要切,她曾說。
我記起了這句話。當她再次問我的時候,我說:為什么別人的感冒都能好,只有你好不了。因為這句話,我們時隔多日,再次爆發(fā)爭吵。就像曾經(jīng)我因她的那句回答,而爆發(fā)爭吵一樣。長大,就是有能力報復的時候。生活總是靜水流深,我無意對抗,但總有痛苦的回憶集合成漩渦,我被卷入其中。我故意激起她的反應。預料之中,往事與現(xiàn)在,在爭吵中再次交織,不厭其煩。隨后的冷戰(zhàn),也是一如從前。
十二
在冷戰(zhàn)的日子中,她照樣做飯,我們對坐吃飯,熟練地靜默無語。這樣的狀態(tài),也是諸多爭吵之后的常態(tài)。日子接著日子,以至于我都遺忘了她曾經(jīng)有過一段獨自遠行的時光。她嗓子的炎癥在漸漸消退,但并未全好。我雙膝六條手術(shù)切口的顏色漸漸變深,像身上刻了六條蜈蚣。每當我目睹這些疤痕時,我首先想到的是:她站在醫(yī)院走廊斜陽下的背影。然后是對骨疣的憤恨,繼而是對基因的憤恨。最后,是對出生濃重地質(zhì)疑。它的存在,時刻提醒著我,生活的爭端會隨時爆發(fā),不由分說。但她忽然的遠行也提醒著我,類似的爭端也會忽然的消失。
我的甲溝炎還在,需要不時地往里塞細小的棉花條;胸骨的骨疣不時摩擦著肌肉,引發(fā)著新的疼痛。加深我的憎恨。它會是又一個十年的輪回嗎。因為這場手術(shù),我偶然確診了強直性脊柱炎,每月一針的生物制劑,抑制著我體內(nèi)的炎癥因子。我應該對這些因子感到慶幸,它反證了人對活著的熱望,它激起了人對活得更好的渴望。但某年某日,它擊穿了你的防御,覆蓋了你全部的生活,導致你對任何生活喪失欲望。它不容置疑的降臨,逼迫你必須改變活法。它累積著,草蛇灰線。人可以把它解釋得很虛榮,人類一直有這本事。
我問過她為何突然要去遠行。并沒有任何特別的原因,只是想出去走走,她回答。沒有特殊的意義嗎,我問。她搖頭。我再次追問:真的沒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嗎?沒有,她繼續(xù)搖頭,然后加重字音說:真沒有。
【作者簡介】岳謬,癸酉年七月生于三娘子城。文學碩士畢業(yè)。目前為河套學院漢語言文學系助教。有文見于《大益文學》《讀庫》《年輕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