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很多人或事還有文字,總是一拖再拖,沒有另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出現(xiàn),很難付諸行動。出現(xiàn)的事情本身又和這些沒有任何關(guān)系。有一年和幾位老師去林鵬老先生家拜訪?;厝サ穆飞衔议_著車想著林鵬先生家高高的屋頂,因為屋頂實在是太高了,有些像打了隔斷的大禮堂,于是有了一種說話有回音的錯覺,問大家,都說,沒有。也因為屋頂足夠高,盡管男士們不斷吸煙,屋里卻并不感覺嗆,煙都遠遠地飄在屋頂上方,我又想,如果換做一群人吸煙呢?屋頂上空會不會出現(xiàn)如同祥云滿天的景象。在大家聊天的空當,勇耀體貼地問我有沒有什么問題問林先生。好在我忍住了嘴,也使得這次拜訪得以圓滿結(jié)束。當時我唯一想問的竟是:“活了近九十年會覺得累嗎?看見我們這些來訪者還有蹭畫者會感覺煩嗎?”其實,我沒有絲毫的惡意,但仍舊可以想象這樣的問題真的脫口而出會是怎樣的局面。大家一定尷尬極了,繼而后悔帶我出來,會嗔怪我沒有見識也就罷了,還問這樣沒有水準的問題。所以,其實盤旋在我們腦子里的念頭永遠比說出來的要多、要古怪、要俗氣,這可以算是寫作的由頭之一。
如果可以把拖解釋為一種等待,把等待再約等于逃避,那么許多事于我而言似乎是越在乎越看重越逃避。某個時刻,如同鐘聲敲響,自己會突然跳起來赴約般去做這一切。沒錯,我就是于連。當我第一次這樣想自己的時候嚇了一跳。因為多年前我聽另一個女人說過,她是女版于連。在不同的城市里原來竟蟄伏著這么多的于連嗎?這讓我有些心驚。
城市里的我們每一天都在通往出口的路上,匆忙、擁擠也疲憊……因此小說里我常常沒有辦法設(shè)立一個突出的主人公,大家總是互為影像都以旁人為參照物在路上行駛,也在彼此的故事中尋找屬于自己的重心和落腳點。有的角色在人生最燦爛的時間里用死亡定格來抵達人生的出口,有的終生疲憊不堪。我寫很多小說似乎關(guān)乎一場愛情,更是一次以愛情為理由的大逃離。他們中一部分努力想要忘掉理想,把自己完全混跡于人群里,試圖通過融合來尋找自己的位置,另外一些人則常常把自己游離于現(xiàn)實之外,通過陷入某種想象來尋找屬于自己的慰藉,所以很多時候他們都情愿陷入滔滔不絕的敘述里,在敘述里讓自己升華也讓自己死去。在人為的不斷虛化的敘述里,現(xiàn)實并沒有遠去卻日漸隔膜,所以一群人又開始用一個又一個借口來填充自己與想象之間剩余的那點兒距離。
我在城市出生。從來沒有鄉(xiāng)村生活的經(jīng)歷,所以,我的世界里幾乎不存在鄉(xiāng)村和城市的對比,有的只是從前的城市和現(xiàn)在的城市影像,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我長大、成熟、然后又日漸老去,它們開始層層疊疊像那些不斷推倒又不斷蓋起的高樓一樣。我住的城市在我的眼前變得越來越繁華,已經(jīng)逐漸和別的三線四線城市沒有什么兩樣,所有人有的只是不斷重復的日子,以及和日子有關(guān)的一些消息,而這些消息從來都消逝得很快,不會再像過去一樣在人們口中流傳幾年甚至一生。
很多人都面臨過心靈無數(shù)次的“出走”,就像《琴聲悠揚》中張順達總是試圖回到少年時的湖邊,那時未來還沒有展開,有的只是無限期許和關(guān)于“每一年大暑末月圓夜子時抵達湖邊就能聽到琴聲和鼓聲還有咿咿呀呀的唱戲聲”的傳說,還有記憶里說起這些時母親臉上忽然蕩漾著水波紋一樣的笑意。盡管琴聲終究沒有聽到,但是他的心還是被湖水撫平了。有些人活著以自恃的聰明與生活左右迂回,努力想抓住些什么,有人則以看透了生活為由,不愿深入踏進生活半步,以此來規(guī)避生活帶來的傷害,對于愛情、對于生活無論做了什么,最終只能是等待,在自己設(shè)定的截止日期之前徒勞地等待,那個截止日期一到,親手劃上一個句號,然后心安理得地告訴自己——可以了,我努力過了。但是,我從不認為小說里這些人是消極的,每代人有每代人的宿命,都在等待、在掙扎、在努力……然后再試圖找尋一種能夠撫平創(chuàng)傷的方式。
在這個城市里沒有任何一個話題可以永恒,甚至不需要時間去淡忘,只是層出不窮的話題就足以淹沒一切。我從不認為打磨掉激情、打磨掉事件本身的是一波又一波的離奇的事件,相反,從來都是平淡磨損了你我,因為城市里有的只是覆蓋和疊加,喧嘩與淡忘。
【作者簡介】李燕蓉,山西榆次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十月》《北京文學》青年文學》《鐘山》《山花》《山西文學》《黃河》等雜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選載。作品曾入選全國小說排行榜,趙樹理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 、趙樹理文學獎長篇小說獎。出版有長篇小說《月光花下的出離》,小說集《那與那之間》《晝顏》《半面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