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智慧養(yǎng)老“不可能三角”問題的提出

隨著我國人口老齡化程度持續(xù)加深，傳統養(yǎng)老服務體系正面臨資源緊張與結構轉型的雙重壓力。2023年，全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達2.97億，占總人口的 21.1% ，標志著我國正式進人中度老齡化社會。①在人力供給趨緊與財政承載有限的背景下，如何構建高質量、可持續(xù)的養(yǎng)老服務體系，已成為社會政策領域亟需回應的重要議題。

在國家層面，智慧養(yǎng)老被寄予“提質增效”的多重政策期待?！吨腔劢】叼B(yǎng)老產業(yè)發(fā)展行動計劃（2021—2025年）》等文件推動將物聯網、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技術手段嵌入傳統服務體系。③智慧養(yǎng)老不僅承擔著分擔機構壓力、提升服務效率的功能性目標，還承載著通過技術賦能實現服務模式重塑與治理機制優(yōu)化的制度性使命。

然而，在實踐過程中，智慧養(yǎng)老的發(fā)展并未呈現出線性推進的態(tài)勢，而是呈現出多元目標張力與機制摩擦并存的復雜局面。一方面，部分項目在設備部署與平臺搭建上進展顯著，但實際使用率和服務轉化效果相對有限；另一方面，技術配置雖提升了運行效率，卻也引發(fā)老年人適應困難、隱私風險與情感疏離等倫理問題。同時，智慧平臺的建設與維護亦帶來較高財政壓力，一些試點面臨“企業(yè)難盈利、政府難持續(xù)”的治理困境。這些現象反映出智慧養(yǎng)老在追求技術效率、保障倫理可接受性與確保財政可行性三項目標之間，存在難以兼顧的結構性張力。

為深入分析該張力機制，本文引入源自國際金融政策領域的“不可能三角”（ImpossibleTriangle）分析框架，①轉化為智慧養(yǎng)老制度目標沖突的結構化解釋路徑，指出在現實治理場域中，技術先進性、倫理可接受性與財政可持續(xù)性三項目標難以兼得。這一結構性困境構成當前智慧養(yǎng)老“部署易、落地難”的深層障礙，也提示在推動服務數字化轉型過程中，亟需重新識別制度張力的演化邏輯與可能的協同機制。

基于2024年在武漢、重慶與杭州三地對11家智慧養(yǎng)老服務主體的實地調研，本文構建了“張力－機制－類型”的三元分析框架：首先識別三項目標之間的結構性張力及其具體表現；其次歸納不同類型服務主體的目標偏移路徑與運行困境；最后提出可能的張力協同機制與治理優(yōu)化路徑。在理論層面，本文嘗試將“不可能三角”結構模型引入社會服務研究視野，拓展其在福利治理領域的解釋邊界；在實證層面，則通過對典型實踐案例的比較分析，為理解數字化社會服務中的制度配置邏輯與張力調適機制提供經驗基礎。

二、理論基礎與文獻回顧

（一）智慧養(yǎng)老服務的“三維張力”理論來源與結構建構

“不可能三角”（Impossible Trinity）理論由經濟學家羅伯特·蒙代爾（Robert Mundell）與馬庫斯·弗萊明（Marcus Fleming）于20世紀60年代提出，旨在揭示開放經濟體中資本自由流動、貨幣政策獨立性與匯率穩(wěn)定三者之間的內在張力與互斥關系。②該理論指出，在資本完全自由流動的前提下，一國無法同時實現貨幣政策獨立性與匯率穩(wěn)定，必須在三者中擇其二。由于其圖示直觀、邏輯嚴密、結構張力鮮明，該“三元悖論”模型迅速成為宏觀經濟政策分析的經典范式。

隨著跨領域研究的興起，該模型被廣泛遷移至福利制度、環(huán)境治理、能源安全等治理復雜性較高的領域。Esping-Andersen 在福利國家研究中指出，福利制度在“社會公平、運行效率與財政可持續(xù)”三項目標之間存在難以調和的張力，政策調整往往需要在三者之間進行權衡與妥協。 ^（3）IanGough 進一步將該模型引入氣候治理議題，指出氣候行動在“碳減排、能源安全與經濟增長”之間存在戰(zhàn)略性的結構沖突，需通過動態(tài)調適機制實現政策均衡。④這些研究表明，“不可能三角”模型不僅具備跨領域的適配力，也提供了分析多目標張力與制度協調路徑的強大理論工具。

作為社會政策的重要組成部分，養(yǎng)老服務體系同樣面臨“三難困境”：其一，提升服務效率，在資源有限的前提下實現覆蓋面擴展與響應速度提升；其二，堅守倫理底線，保障老年人權益與服務溫度；其三，控制財政支出，在成本可控的基礎上維持制度運行。三者共同構成智慧養(yǎng)老制度運行的核心目標維度，雖各具必要性，但難以同時最大化，從而形成典型的“三維張力”。

“智慧養(yǎng)老”作為高度依賴數字技術的服務形態(tài)，使上述三重目標呈現出新的內涵：其一，技術先進性，即通過人工智能、物聯網等前沿技術提升服務績效（對應服務效率）；其二，倫理可接受性，要求服務設計與實施過程尊重老年人的尊嚴、隱私與自主性（對應制度正當性）；其三，財政可行性，強調系統建設與運行成本的可控性與持續(xù)性（對應財政保障能力）。

需要指出的是，本文對“不可能三角”理論的運用并非對經濟學模型的簡單套用，而是其結構邏輯在智慧養(yǎng)老制度中的遷移應用與機制內涵的再詮釋。在養(yǎng)老治理實踐中，三元目標之間的關系并非簡單的線性排斥，而是呈現出動態(tài)耦合、階段錯位與治理反饋機制的復雜交織。例如，部分機構片面追求技術驅動，盡管平臺設備齊全，但因老年人操作能力有限、情感需求未被滿足，導致服務“在場而無感”；反之，強調人文關懷與互動照護的機構雖提升了服務溫度，卻面臨運營成本高企、財政不可持續(xù)的問題。這些現實困境印證了智慧養(yǎng)老中三維目標張力的結構性、動態(tài)性與情境適應性。

據此，本文引入“不可能三角”結構模型，提出智慧養(yǎng)老制度的“三維張力”架構：即技術先進性、倫理可接受性與財政可行性三者構成制度運行的核心張力軸線，任何一項目標的過度強化都可能壓縮其他目標的實現空間。如圖1所示，該模型可為后續(xù)的服務類型識別與制度調適路徑提供結構性參考。

圖1智慧養(yǎng)老中的不可能三角

（二）文獻視角下的“三維張力”圖譜

關于智慧養(yǎng)老中效率、倫理與財政三重張力的探討，已有諸多研究做出回應，觀點較為豐富，然整體呈現出“各維分論、整合不足”的特征。為構建系統化分析框架，本文將主流研究成果按三維張力進行分類梳理如下。

1.技術導向下的效率張力路徑

在效率維度，學界普遍認為智慧技術在提升服務響應速度、減少人力依賴方面具有顯著優(yōu)勢。彭青云等對我國智慧養(yǎng)老的產業(yè)政策與平臺路徑進行了系統梳理，認為“技術賦能－數據整合－流程優(yōu)化”已成為基本共識。①然而，有研究指出，智慧技術在適老化設計、平臺兼容性與用戶培訓等方面仍存在短板，易加劇“數字鴻溝”，進而造成老年人使用障礙。②Tan 等研究指出，雖然智慧技術可有效提升長期照護服務的效率，但若缺乏倫理保障與財政統籌，反而可能引發(fā)結構性治理風險，例如責任下沉、監(jiān)管真空與老年人脆弱性加劇等問題。③

2.技術倫理沖突中的人文嵌入張力

倫理維度的研究聚焦于人工智能、遠程監(jiān)控與數據采集在養(yǎng)老服務中的潛在倫理風險，包括隱私侵犯、主體性削弱與人際疏離等問題。賀苗等主張在服務設計中引人“同意－共治－回饋”機制，以保障老年人在技術介人下的尊嚴與信任。④劉永慧與王金元指出，倫理機制的缺位可能導致“算法冷漠”與“工具化照護”，應在服務流程中嵌入倫理評估，培育關懷導向的服務文化。③

3.成本壓制下的財政可行性困境

在財政層面，鄭功成、楊立雄、林閩鋼等人指出，智慧養(yǎng)老系統投人大、收益周期長，傳統依賴政府單一投入的模式已難持續(xù)，亟需構建“政府保障－市場引導－社會參與”的多元化籌資機制。③部分實證研究也顯示，智慧養(yǎng)老試點中普遍存在資金中斷、補貼滯后與績效分配機制不清等問題，嚴重制約制度的可持續(xù)發(fā)展。

總之，盡管現有研究在各維度有所深化，整體上仍主要聚焦于單一張力，缺乏對三維張力系統結構的整體性分析。本文在前述模型與文獻的基礎上，構建“張力識別－機制歸因－類型歸納”的三段式分析框架，嘗試在多元樣本與案例基礎上，總結制度張力表現的典型組合與治理特征，以推進結構化理解智慧養(yǎng)老中的治理差異。

三、研究設計

（一）研究策略與資料來源

本研究基于結構性制度分析視角，采用多案例質性研究方法，旨在識別智慧養(yǎng)老服務實踐中“三維張力”的偏移模式，并揭示制度目標之間的動態(tài)權衡關系。研究資料主要來自2024年6月至8月期間，在武漢、重慶和杭州三地對11家智慧養(yǎng)老服務機構的實地調研。為增強資料的系統性與可信度，調研過程中堅持方法多元與信息交叉的原則，主要包括：一是通過半結構式深度訪談，重點了解各機構的制度安排與服務邏輯；二是開展現場觀察與流程跟蹤，記錄組織運行中的實際操作與制度執(zhí)行情況；三是分析平臺運行數據與制度文件，以揭示制度嵌套與技術應對方式；四是在樣本間開展比較與歸納，識別不同機構間的張力模式與結構差異。

受訪對象涵蓋機構管理者、技術人員、一線照護人員及部分老年服務對象代表，使得資料在實踐深度與結構對比性方面具備較強基礎。

（二）案例選擇邏輯與代表性覆蓋

本研究在樣本選擇上采用“理論采樣”策略，優(yōu)先納人在治理模式、產權結構、服務形態(tài)與制度環(huán)境等方面體現差異性與代表性的服務組織。調研對象涵蓋街道統籌、公建民營、軍隊體制、政企合作、高端民營以及平臺驅動等多種智慧養(yǎng)老供給模式，體現出制度支撐路徑、技術部署深度與財政保障來源等多個維度的高度異質性。樣本總數為11家，編號為A至K，具體屬性結構見“表1調研樣本屬性結構表”。本研究的樣本設計覆蓋四個核心觀察維度：治理路徑包括政府主導、企業(yè)主導、軍隊體制和混合協同；服務結構涵蓋機構照護、居家服務、平臺支撐與醫(yī)養(yǎng)結合；技術模式涉及自研平臺、定制開發(fā)、通用采購與嵌入式平臺；財政結構則呈現政府補貼、市場支付、保險返還與項目制財政等多種形式。通過這種多元樣本布局，研究在提升張力識別的類型覆蓋度的同時，也為后續(xù)的機制分析提供了必要的比較基礎。

表1調研樣本屬性結構表

（三）制度張力分析路徑

結合前文構建的“三維張力”結構模型及文獻綜述結果，本研究提出“張力識別－偏移歸因－類型歸納”的分析路徑，作為指導實地資料整理與結構歸類的核心邏輯。

第一步為張力識別，聚焦“技術先進性－倫理可接受性－財政可行性”三維制度目標，識別組織運行過程中權衡實踐的具體表現及其張力突現點。具體參考指標包括平臺部署密度與響應閉環(huán)程度、服務流程中的倫理保障機制、運行成本與資金來源的穩(wěn)定性等。

第二步為偏移歸因，分析不同機構如何基于資源稟賦、服務對象結構與績效導向等因素，在三維目標之間做出策略性取舍，并進一步觀察制度目標壓制所引發(fā)的副效應。通過訪談敘述、運行數據與制度文件的系統分析，提煉各機構在價值排序中的主導邏輯與實踐偏向。

第三步為類型歸納，根據各機構在張力三角結構中的偏移路徑，歸納出若干具有結構特征的實踐類型。主要包括技術優(yōu)先型、財政壓縮型、體制嵌入型、多元協同型與倫理強化型，詳細分析如下。

四、案例分析：類型化機構中的三元張力嵌入模式

（一）技術優(yōu)先型：效率導向下的倫理弱化

技術優(yōu)先型機構多由科技企業(yè)或連鎖運營方主導，治理重心集中于技術系統的部署與運行效率，服務邏輯高度依賴智能設備和平臺調度，強調標準化流程與人工替代。機構A與機構K為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案例。

機構A部署了高密度的傳感設備、語音交互系統與可視化平臺，整體系統運行流暢，數據傳輸亦較為實時。但實地調研顯示，老年用戶普遍對設備操作不夠熟悉，夜間多依賴護工人工巡查。一位護工坦言：“設備基本是白天開給參觀者看的，老人晚上不太用?！北M管平臺功能先進，但因未能充分適配服務對象的能力結構和實際服務節(jié)奏，陷人“系統展示化、服務空轉化”的困境。

機構K作為平臺服務輸出方，向多個地區(qū)提供智慧養(yǎng)老系統。雖然系統結構復雜、數據接口豐富，但在用戶體驗與倫理回應設計上存在明顯不足。一線社工反映：“按鈕功能老人弄不懂，預警跳出后我們還要人工確認，才能判斷該怎么辦?！毕到y雖具備數據預警與多端聯動能力，但難以構成完整有效的響應閉環(huán)。

該類型機構的張力特征在于技術效率高度集中，而倫理適配則顯著缺位。平臺邏輯主導服務流程，照護人員的操作理解力與參與度相對不足，致使服務溫度降低。技術設計者往往將“效率”作為平臺的核心目標，卻忽視了服務對象在認知理解、操作參與及尊嚴感方面的需求，削弱了信任基礎。

“技術越強，服務越弱”的現象在此類機構中屢見不鮮，映射出一種單向度的治理路徑：用設備替代人工、用流程取代判斷，但在實際運行中卻頻繁遭遇適配落差與倫理冷感的反彈。

這表明，若技術優(yōu)先型機構缺乏場景適應機制與倫理嵌入設計，即便系統性能卓越，也難以構建起真正可持續(xù)、可信賴的智慧養(yǎng)老服務體系。

（二）財政壓縮型：成本驅動下的服務斷裂

財政壓縮型機構主要包括社區(qū)嵌入式的小型服務單位或由政府兜底運營的養(yǎng)老機構，普遍面臨經費緊張與人力短缺的雙重壓力，智慧化投人有限，服務體系呈現出“中空化”的結構特征。

在機構F，調研發(fā)現白班僅有兩名護工在崗，夜間則完全無人值守。盡管平臺配備了遠程監(jiān)控與語音呼叫功能，但由于預算削減，夜班座席早已取消，導致SOS設備發(fā)出的警報常常要到次日才被查看和處理。智慧系統雖在場，但服務響應幾近缺位。

機構E由區(qū)屬國資平臺運營，長期維持在“低收費 + 小規(guī)模”的運作邏輯下。雖然智慧設備部署較為齊全，但使用率極低。一位護工坦言：“設備老人會按，但沒人教過我們后臺怎么處理，干脆聽喊聲還來得快些。”在實際運行中，系統往往成為擺設，照護更多依賴經驗和本能反應。

機構G作為某區(qū)福利院，曾人選民政部智慧養(yǎng)老試點項目，平臺改造已覆蓋部分床位區(qū)域，但因人員編制不足，系統遲遲無法全面啟用。當前服務重心仍依靠老護工的熟練操作維系。護工與老人之比遠高于行業(yè)建議標準，夜間值守更是僅由一人完成，智慧系統多數處于“空轉”狀態(tài)。

該類機構的張力結構主要體現為“財政邏輯－制度配置－服務路徑”的層層遞減鏈條。財政端的緊約束導致服務制度趨于保守，運行機制以防守性運營為主，人員緊縮、流程散亂，倫理回應主要依賴個體責任和經驗積累，缺乏制度化支持。其治理邏輯可概括為“保生存、控風險、不擴張”，雖能維持基本運轉，卻難以拓展服務邊界，更無法釋放技術帶來的潛在價值。

在此類機構中，智慧平臺往往淪為政策展示的“符號裝置”，難以轉化為真正提升服務質量的技術支撐。整體運行呈現“以人頂系統、以經驗代規(guī)制”的現實圖景，突顯出財政主導邏輯下智慧養(yǎng)老的深層困境：技術形在、財政不在，制度設有、服務缺位。面對高度嵌套的制度結構與薄弱的回應能力，財政壓縮型機構反映出一種“張力顯性化”的治理形態(tài)，即張力不是被調和，而是被顯露并固化在系統裂隙中。

（三）體制嵌入型：規(guī)制吸納下的封閉均衡

本文中的體制嵌入型機構主要指依托軍隊或企事業(yè)單位體制運行的養(yǎng)老服務組織，其特點是組織結構封閉、財政來源穩(wěn)定、服務流程高度制度化。此類機構在智慧化轉型中往往通過將技術系統嵌人原有規(guī)程，實現內部流程的高度契合與制度吸納。機構H與機構I構成的軍休體系，便是這一類型的典型代表。

調研發(fā)現，機構H的智慧平臺由民營科技企業(yè)I定制開發(fā)，所有技術部署均依據單位內部制度進行，設備布設、數據上報與巡視安排形成閉環(huán)。平臺不直接主導服務流程，但深度嵌套于日常管理中。例如，護工每兩小時按規(guī)巡視一次，異常數據需填寫記錄、逐級匯報，不存在責任模糊或流程脫節(jié)。平臺開發(fā)方也明確指出：“我們的優(yōu)勢不在于功能多，而在于流程不走樣?！?/p>

張力的“吸收”在三個層面體現得尤為明顯：一是財政端由軍隊體系全額保障，規(guī)避了項目制撥款所帶來的不確定性，為技術部署提供了穩(wěn)定支持；二是倫理機制依靠組織紀律實現制度化，“服務不得敷衍”成為剛性要求，而非柔性倡導；三是平臺系統與原有服務流程深度耦合，從預警到響應再到評估各環(huán)節(jié)均有明確規(guī)程，基本杜絕了規(guī)則斷裂和協作空檔。

然而，該類型并非無張力，而是通過制度內部的剛性規(guī)制實現了張力的“固化”：技術效率依托制度調度保障，倫理關切通過組織紀律實現嵌人，財政保障以封閉體制維系。在三元張力結構中，體制嵌入型機構呈現出“中部收束”的均衡態(tài)勢，張力被壓縮于制度體系之中，形成一種封閉且穩(wěn)定的內部平衡。

盡管運行穩(wěn)定性較強，但這一類型也存在明顯局限。首先，其治理彈性不足，難以向社區(qū)或市場體系擴展，缺乏開放協作能力；其次，高度依賴強制度與穩(wěn)定財政，難以復制于資源有限、制度不完備的一般地區(qū)。

總體來看，體制嵌人型機構展示了一種通過規(guī)程吸納實現張力調和的路徑，其經驗對于制度環(huán)境尚未成熟、治理基礎較弱的地區(qū)具有一定參考價值。但這種封閉均衡的模式若脫離其制度依托，很難獨立延續(xù)或擴展。

（四）多元協同型：機制耦合下的結構調和

多元協同型機構強調政府、社區(qū)與企業(yè)等多方主體的合作，通過“嵌套式協作機制”實現制度目標之間的張力調和。此類機構在治理結構上表現出較強的開放性與協同性，能夠在技術部署、倫理回應與財政安排之間構建相對平衡的運行模式。機構D與機構J即為其中較具代表性的聯動案例。

機構D由街道主導建設智慧養(yǎng)老服務平臺，并與民政熱線系統實現數據對接，形成“輕度警情社區(qū)處理、重度警情街道協調”的分級響應流程。日間服務由社工團隊負責，夜間通過輪班值守確保響應不斷檔，平臺系統可自動督辦未完成任務，較好地構建起“責任閉環(huán)”。機構J則作為技術支撐方，派駐常駐運維人員，與社區(qū)社工協同解決問題，并根據社區(qū)反饋對系統進行每周功能迭代，避免技術系統與服務場景的脫節(jié)。

該類型機構的突出特點在于結構的柔性與權責的清晰。政府主要承擔統籌規(guī)劃與資金保障職責，企業(yè)負責平臺運行與技術優(yōu)化，社區(qū)則負責服務末端的響應與情感聯結，三方職責分明又高度協同。平臺功能不再是單一的調度工具，而是承擔信息整合、任務協調與反饋催辦等“中樞性”作用，推動多元要素間的高效耦合。

在三維張力結構中，該類型機構的張力調和體現在三個層面：技術維度通過社工參與實現功能適配與流程落地；倫理維度依托社區(qū)觸點與信息透明提升服務感知與用戶信任；財政維度則通過政府項目資金、社區(qū)配套投入與企業(yè)合作成本共擔，實現資源的結構性整合。在張力三角坐標中，多元協同型機構位于“結構協調帶”，展現出一種不依賴單一維度，而靠治理能力達成張力平衡的可能路徑

當然，該類型在運行中也面臨挑戰(zhàn)。其一，財政資金撥付的不確定性可能影響企業(yè)的積極性，若回報機制不明確，技術支持方可能退出協作網絡；其二，協同機制高度依賴地方治理能力，若街道統籌力不足，責任鏈條容易出現斷裂。一位基層社工曾指出：“協作機制設計得很好，但很多時候還是得靠人扛得住?！?/p>

盡管制度嵌套復雜、運行成本相對較高，多元協同型機構仍代表了當前智慧養(yǎng)老向高質量治理邁進的一種方向。它不僅展現了張力平衡的治理可能，也提示我們制度彈性、角色協同與治理能力之間的深度耦合，才是實現可持續(xù)服務的關鍵。

（五）倫理強化型：價值引領下的選擇性保障

倫理強化型機構在智慧養(yǎng)老實踐中，將服務倫理置于治理目標的首要位置，以“服務可信”

為核心導向，強調人文照護、制度保障與技術輔助的有機結合。此類機構多為高端民營養(yǎng)老社區(qū)或醫(yī)養(yǎng)融合型服務組織，其資金來源主要依托商業(yè)保險、會員制或用戶自付，具備較強的自主運營能力。

以機構B為代表，該機構在平臺設計與服務流程中突出體現對老年人尊嚴、意愿與參與權的高度重視。平臺并不作為調度中心，而是承擔記錄提醒與輔助決策的工具性角色。調研中，工作人員介紹：“AI系可以識別異常呼吸，但我們進門前必須敲門、確認。系統提醒，但人來判斷?！痹谡麄€服務流程中，老年人享有操作確認權，家屬需經授權方可查看平臺記錄，所有關鍵環(huán)節(jié)均設置紙質簽名或電子確認機制，強化服務的透明性與尊重性。

該類機構在倫理機制的制度化上表現出三個方面的突出特征：一是服務流程中嵌人老人、家屬與醫(yī)護三方協同決策機制，關鍵事項均需達成共識；二是信息系統以服務感知度而非調度效率為導向設計，強調技術的支持性功能而非主導性地位；三是平臺在數據采集、記錄與使用的各環(huán)節(jié)均設定訪問權限與知情確認流程，保障隱私權與控制權的制度落地。

倫理強化型的張力結構呈現出對倫理維度的高度集中，在一定程度上犧牲了覆蓋面、成本彈性與效率最優(yōu)化，以換取服務的信任基礎與可敬性。在張力三角中，其治理位勢接近“倫理端高聳、效率與財政收縮”的極端結構。該類型的優(yōu)勢在于用戶滿意度高、投訴率低、服務信任穩(wěn)固，構建出一種“以信任為中心”的治理模式。

然而，其局限性亦較為明顯。一是運營成本顯著高于公辦機構，單個床位配置費用遠超平均水平；二是服務對象以中高收入群體為主，普適性與可及性較低；三是對照護人員的選育培要求極高，制度執(zhí)行成本與信任維系難度并存。機構B的管理者坦言：“我們的服務確實有保障，但不是所有人都承擔得起?！?/p>

倫理強化型機構雖非智慧養(yǎng)老的主流形態(tài)，但在當前普遍面臨信任缺失與倫理冷感的背景下，提供了一種“價值優(yōu)先－技術輔助”的可能路徑。其核心特征不在于三元張力的均衡調和，而在于通過制度設計在倫理維度構建護欄，從而在效率與財政壓力之間，爭取到最低限度的服務可接受性底線。某種意義上，它代表了智慧養(yǎng)老中的“理想型信任模型”，雖推廣受限，但作為制度創(chuàng)新的對照樣本，具備重要的實驗意義與啟示價值。

以上對五類機構的實地分析顯示，智慧養(yǎng)老服務體系在現實運行中已形成多元張力嵌入路徑。技術優(yōu)先型追求效率提升但面臨倫理適配失衡，財政壓縮型以成本控制為先卻造成服務斷裂，體制嵌人型依托強規(guī)程實現封閉均衡，多元協同型通過治理能力實現結構調和，而倫理強化型則選擇價值導向構建信任體系。這些類型不僅映射了“不可能三角”模型下的制度目標偏移，也揭示出智慧養(yǎng)老在不同制度環(huán)境與治理邏輯中的適配策略。

五、智慧養(yǎng)老制度張力的結構性演化機制

（一）結構張力的現實表現與偏移邏輯

智慧養(yǎng)老制度在運行中并未自然實現效率、倫理與財政三者之間的動態(tài)平衡，而是在多重制度要素推動下呈現出張力集中、偏移甚至固化的傾向。這一偏移并非機構選擇的偶發(fā)產物，而是治理結構、激勵邏輯、倫理機制與資源配置等深層結構性力量共同塑造的結果。前述所識別的五種類型即是這些結構邏輯的制度化表現。本部分從制度結構維度出發(fā)，歸納出四種張力偏移的典型機制路徑，以揭示三元目標為何在不同組織中產生張力偏重與調和失效。

1.治理結構錯配：技術邏輯未能適配服務對象

技術優(yōu)先型機構往往將平臺系統部署與流程可視化作為治理績效指標，治理設計深受“系統完備－流程標準化”邏輯影響，卻忽視了服務對象在生理認知、文化經驗上的使用能力差異。如機構A與機構K案例顯示，盡管部署了傳感器、語音系統、智能床墊等復雜設備，但老年用戶普遍反饋“看不懂”“不敢按”，照護人員常需繞開平臺以手工響應。這反映出“人－服務”路徑被“人－技術－服務”結構所替代，但相應的適配機制并未跟進，從而造成了系統治理與一線實踐之間的斷層。平臺化治理若缺乏適配設計，往往降低服務的個體響應性與實際感知。①

2.激勵機制偏失：資源使用導向抑制服務優(yōu)化

財政壓縮型機構面臨的張力，往往并非資源絕對短缺，而是由財政制度中“項目導向－成果考核－硬件優(yōu)先”的激勵結構所致。如機構F、G廣泛采用短期項目資金建設智慧平臺，項目期結束后經費中斷、服務弱化，智慧化成效停留在“設備在場”階段。政策反饋機制固化原有財政行為路徑，抑制了組織對服務流程優(yōu)化的制度敏感性。在這一結構下，治理重心偏向“預算消化”與“部署展示”，服務感知與持續(xù)性則被邊緣化。

3.倫理機制懸空：服務正當性依賴一線補位

在多個機構中，倫理機制未被制度化地嵌入服務流程，而是轉由一線人員以經驗判斷與個體責任維系。例如在機構E中，老年人按下緊急按鈕后常無平臺反饋，照護人員需依靠主觀經驗判斷是否響應、如何處置。照護制度的正當性理應建立在被照護者的可感知、可參與與被回應的基礎上。③在倫理制度缺位的情境中，照護質量難以標準化與復制，倫理負擔也更容易壓向一線個體，導致制度運行對倫理回應缺乏保障。

4.資源結構單一：目標沖突缺乏調節(jié)彈性

部分類型機構雖然在某一目標維度上表現突出，如體制嵌人型治理穩(wěn)定、倫理強化型照護精細，但其資源渠道依賴單一，缺乏張力調節(jié)的制度緩沖空間。如機構B依賴高支付能力群體與長期護理保險返還支撐，機構H則完全依賴封閉式體制財政與人事編制。福利制度的彈性與適應能力建立在資源配置的冗余性之上。④在資源結構高度單軌的情境下，機構雖能短期實現運行穩(wěn)定，但一旦核心支撐機制波動，三重目標之間的張力便難以調和，風險迅速外溢。

以上分析顯示，智慧養(yǎng)老中的結構性張力并非源于目標本身的不可兼容，而是在制度排序、資源配置與治理流程中被選擇性激活與組織化。理解這些偏移邏輯，是回應為何張力結構在實踐中被放大、為何協同機制難以建立的關鍵步驟。

（二）張力放大的反饋機制失靈

在多數智慧養(yǎng)老機構中，結構性張力并非一經生成便得以識別與糾偏，反而呈現出逐步固化與外溢的趨勢。這種現象背后的關鍵，是制度反饋機制未能有效運作，致使服務目標間的沖突無法被及時感知、處理與修復，最終演化為持續(xù)性運行困境。相較于傳統意義上的“操作性缺陷”，此類機制失靈更接近治理體系內部的“盲區(qū)生成”，即組織無法通過內部反饋完成自我校正。本節(jié)圍繞三個核心機制——響應、績效與制度循環(huán)，分析反饋機制如何在實踐中失效并推動張力放大。

1.響應機制斷裂：預警存在但閉環(huán)缺失

在多個調研機構中，技術系統已具備初步的預警功能，如跌倒報警、生命體征異常識別等，但缺乏與服務響應機制的有效銜接。如機構F中，報警系統雖能生成提醒，但晚班無人值守，信息被記錄卻無人處置。某社工表示：“設備響是響了，但只能等白班來了再看?！边@一“記錄即響應”的邏輯導致預警機制停留在形式層面。

研究表明，缺乏動態(tài)反饋回路的治理體系，往往會在執(zhí)行過程中形成“程序性中斷”，使信息流無法轉化為決策或行動。①智慧養(yǎng)老中的此類斷裂體現為：平臺能“識別問題”，但機構缺乏“處置資源”與“閉環(huán)責任”，最終導致系統存在、服務脫節(jié)。

2.績效機制偏離：可計量替代應達成

當前多數機構的績效評價以“平臺部署率”“設備運行率”等量化指標為主，對服務感知度、倫理回應情況缺乏有效指標與數據結構。如機構A負責人坦言：“平臺裝了就算達標，至于老人用不用、喜不喜歡，沒人考核?！边@種考核導向使服務過程中的真實張力被遮蔽。

績效管理研究表明，績效制度在設計中往往傾向于可操作性指標，忽視難度較高的行為過程評估，從而產生“目標替代”現象。②在智慧養(yǎng)老場景下，這種偏離不僅降低服務質量，還削弱了組織識別張力的能力，最終使效率、倫理與財政三者之間的真實矛盾長期隱匿于“考核達標”的假象之下。

3.制度反饋封閉：問題無法被組織感知

即便一線人員能夠感知運行中的問題，組織層級也常常缺乏機制性通道將這些問題傳導至決策流程中。如機構E護工曾提出過夜班報警響應不足的問題，但反饋后“沒了下文”，也無人進行制度修訂或責任劃分。已有研究認為，協調失敗常源于制度安排缺乏跨層級反饋能力，從而導致“治理失調”。③

在智慧養(yǎng)老中，一線實踐與制度制定之間的信息隔膜、角色分化與議程缺位，使制度很難建立起“識別－應對－修正”的內部循環(huán)。制度糾偏功能的缺位，不僅放大了張力偏移所帶來的組織慣性，也削弱了未來改善的可能性。

總之，結構性張力之所以在智慧養(yǎng)老實踐中不斷放大，根本原因不在于機構未意識到問題，而在于反饋機制的環(huán)節(jié)缺失與制度響應能力的不足。預警未閉環(huán)、績效未嵌套、信息未上行，這些因素共同構成了張力持續(xù)外溢的“治理隱形面”。理解這些反饋機制的失靈邏輯，為下一節(jié)分析可行的調和機制與制度修復路徑提供了理論依據。

（三）張力調和的機制路徑識別

盡管智慧養(yǎng)老制度在運行中表現出多類型張力偏移趨勢，但實踐中亦可觀察到若干機制性緩沖路徑，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調和效率、倫理與財政目標之間的結構性矛盾。這些機制并非對張力的消除，而是通過制度嵌入、治理協同或價值邊界設定的方式，構建出相對穩(wěn)定的張力平衡狀態(tài)。本節(jié)在前文案例分析的基礎上，識別出三種主要的調和路徑：制度嵌入式吸收、平臺協同型分擔與信任導向的倫理約束。

1.制度嵌入式吸收：以規(guī)程固化回應張力沖突

體制嵌人型機構中，三元目標雖仍存在張力，但沖突往往被內部制度所吸收，表現為“高規(guī)制－低波動”的運行模式。如機構H，在財政全額保障與服務標準統一的條件下，服務流程與技術系統高度耦合，預警響應閉環(huán)明確，倫理行為被納入崗位職責與獎懲機制。組織結構通過流程剛性與責任壓實，將張力轉化為可控變量。已有研究指出，當制度具備足夠的規(guī)制密度與組織整合度時，目標之間的沖突可在制度內部被馴化并內嵌于日常操作。①這類調和路徑適用于體制明確、服務場景穩(wěn)定的封閉型組織，但對環(huán)境變動與服務彈性要求較高的組織而言，復制難度較大。

2.平臺協同型分擔：以多元參與實現結構平衡

多元協同型機構在治理安排上表現出“橫向分工－縱向協同”的機制優(yōu)勢。如機構D通過街道統籌、企業(yè)運維與社區(qū)響應構建起“多主體、全流程、責任閉環(huán)”的服務格局。平臺調度不再主導全部流程，而是為社工、照護員與志愿者提供任務派發(fā)與反饋記錄功能，實現“平臺賦能”而非“平臺控制”。協同結構通過制度化責任劃分與日常溝通機制，降低了單一維度目標主導帶來的張力偏移。結構性治理研究顯示，多元主體間的互補性協同可以提升制度的調節(jié)彈性，尤其在面對復雜目標組合時更具張力緩沖能力。③

3.信任導向的倫理約束：以價值邊界防正目標侵蝕

倫理強化型機構的調和機制不在于實現目標之間的動態(tài)平衡，而在于通過“倫理優(yōu)先”的制度設限明確服務邊界。如機構B中，服務流程從設計之初便嵌人“知情－同意－共決策”原則，技術系統服務于人的判斷而非反向驅動，成本控制與效率提升在倫理底線之內展開。這種機制不試圖拉平目標張力，而是通過設定制度性倫理邊界，構建以信任為基礎的服務正當性護欄，從而在倫理優(yōu)先的路徑中控制目標張力的外溢。研究顯示，組織在資源與權力不對等條件下，確立制度性的價值邊界有助于維護弱勢群體權利并提升制度正當性。③此類路徑雖依賴高治理能力與資源保障，但為智慧養(yǎng)老提供了可感知、可信任、可持續(xù)的服務模型樣本。

以上分析顯示，智慧養(yǎng)老制度中的三重目標張力并非天然對立，而是制度排序、資源配置與治理邏輯共同作用的結果。張力的生成、放大與固化，表現為治理結構適配失衡、財政激勵導向片面、倫理機制制度缺位以及資源結構彈性不足等結構性特征。同時，調研發(fā)現部分機構已發(fā)展出三類具備代表性的調和機制：通過制度規(guī)程吸收張力、通過多元協同分擔張力、通過倫理邊界限制張力。這些機制并非徹底化解目標沖突，而是在不同制度結構中形成了可持續(xù)的張力管理方式。

六、差異化治理策略與類型適配機制設計

（一）從“理想均衡”到“結構適配”：治理目標的現實轉向

在智慧養(yǎng)老政策的實踐層面，效率、倫理與財政三重目標的均衡推進，常被視作理想的治理追求。然而，前文研究已揭示，張力的結構性演化及其偏移模式，表明現實中多數機構很難在制度安排中實現三元目標的同步最優(yōu)。這并非治理能力的失敗，而是制度資源稟賦、服務場景復雜性與治理能力邊界共同作用下的結構性必然。

針對這一結構現實，治理目標應從“均衡追求”轉向“結構適配”。即，不同類型機構可根據其制度優(yōu)勢與張力配置，確定合理的目標優(yōu)先順序，并通過制度機制控制非優(yōu)先目標的張力外溢，維持制度運行的整體穩(wěn)定性。這種治理邏輯強調“目標有重心、張力可容忍、制度有緩沖”的調適范式。

這一轉向具有兩重意義：一方面，它糾正了政策層面將“智慧化”“標準化”“閉環(huán)管理”等作為普遍績效目標的機械傾向，強調治理績效需根據組織類型與張力模式加以分類設定；另一方面，它為后續(xù)策略設計提供了類型化基礎，不以理想均衡為參照系，而以“張力結構－制度適配－治理任務”之間的內在匹配為核心邏輯，推動從指標導向的評估體系轉向結構回應型制度設計。

（二）類型引導下的策略分層：五類機構的治理任務重構

前文類型識別與機制分析顯示，不同類型智慧養(yǎng)老機構展現出差異化的張力特征與制度困境。因此，其治理策略亦需“因類設策”，圍繞張力主軸重構治理任務定位，并配套以結構適配型制度安排。下表列出了五類機構的張力特征、主要治理任務及優(yōu)先調適機制建議。

表2五類機構的主要治理任務

針對不同類型機構的治理任務重構，不應強調制度統一性，而應關注治理目標與機制配置

的動態(tài)耦合：對于技術優(yōu)先型，應通過制度引導其轉向“以人感知為中心”的平臺設計；對財政壓縮型，應明確“最低服務保障線”的財政責任邊界；對體制嵌入型，應允許機制創(chuàng)新與流程松動，在制度不破的前提下增強適配彈性；對多元協同型，應解決“誰負責到底”的問責盲點，并設立常態(tài)化協同機制；對倫理強化型，則需在確保服務品質的同時推動分層供給，避免“高投入-低覆蓋”的結構固化。

機制并非簡單的執(zhí)行工具，而是對張力結構差異的回應形式，應與治理任務共構。上述類型化治理策略不應被理解為靜態(tài)分類方案，而是體現制度彈性、服務正義與結構匹配之間的平衡選擇。

（三）制度調節(jié)能力的構建方向：從應對張力到吸納張力

在識別類型張力并提出策略分層的基礎上，還需進一步反思智慧養(yǎng)老制度的整體治理韌性。這不僅關乎如何針對已知問題“提出措施”，更關鍵在于構建能夠動態(tài)識別張力、適度吸納沖突、逐步修復結構的制度調節(jié)能力。制度調節(jié)力，是制度面對持續(xù)性張力情境時所具備的識別、反應與適配機制的綜合體現。本文提出三項構建方向，形成系統性調節(jié)能力。

一是構建張力識別機制。通過張力偏移指標體系，及時捕捉服務效率與倫理接受性等維度的偏重狀態(tài)?？梢搿胺崭兄梅帧薄皞惱砀深A頻率”“財政覆蓋率”等非傳統KPI指標，形成“治理張力地圖”，為制度調節(jié)提供數據基礎。

二是建立結構緩沖機制。在制度設計中保留彈性區(qū)域，如“可逆性流程”“協商修訂通道”，允許服務供給與平臺機制根據運行張力作出微調，降低制度僵化風險。例如，為倫理強化型機構設立“低強度照護子系統”，為財政壓縮型機構提供“任務免除窗口”等制度減壓裝置。

三是強化制度自我復原能力。制度不能僅依賴外部干預“糾偏”，更應通過反饋邏輯自行識別低績效區(qū)并啟動修復?？煽紤]將“服務對象體驗回路”“跨崗位周期性復盤”納入制度性流程，使制度對張力產生“自我感知－局部松動－模塊再組”的演化能力。

七、結語與研究展望

本研究從制度張力的視角出發(fā)，構建了智慧養(yǎng)老服務中的“不可能三角”結構模型，系統呈現了服務效率、倫理可接受性與財政可行性三者之間的內在張力，并通過典型案例歸納出五種制度嵌人模式和三類調和機制路徑。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張力識別－機制匹配－制度調節(jié)”的治理策略框架，旨在回應智慧養(yǎng)老實踐中多目標沖突難以兼顧的現實挑戰(zhàn)。

理論層面，本文將“不可能三角”這一政策分析范式由宏觀經濟領域引入社會服務體系，拓展了張力分析模型在公共服務結構研究中的適用范圍。方法層面，基于類型識別與結構歸納，探索了制度調適的邏輯路徑，推動治理思維從“績效考核邏輯”向“結構匹配邏輯”轉型。實踐層面，所構建的策略框架為地方政府及服務機構提供了類型化治理與結構緩沖的操作路徑，具有一定的政策應用價值。

后續(xù)研究仍有諸多值得深化之處：當前的張力識別指標體系尚處于概念構建階段，仍需經由實證方法進行量化驗證；制度演化過程中的行為動因與權責張力有待進一步理論深化與經驗支撐；農村與邊緣地區(qū)的制度實踐尚未納入整體分析框架，相關異質性值得關注。未來可進一步結合治理網絡、平臺機制與照護倫理的交互關系，推動智慧養(yǎng)老制度的多維度調適與治理能力提升。

The Impossible Triangle in Smart Elderly Care： Institutional Dilemmas and Governance Pathways amid Technological， Ethical， and Fiscal Tensions

Zhou Fenghua

（Schoo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OO79， China）

Abstract： This study adopts the \"impossble triangle\" conceptual framework to systematically reveal the structural tensions among three core objectives in smart elderly care systems： service effciency， ethical acceptability，and fiscal viability.Based on fieldwork in 11 smart elderly care institutions and technology firms in Wuhan， Chongqing， and Hangzhou， the study identifies five typical types of embedded institutional tensions and summarizes three corresponding coordination mechanisms. The research finds significant variation in governance logic， resource endowments，and institutional arrangements across organizations.Technology-prioritized and fiscally constrained models are often characterized by fragmented service delivery and insuficient ethical integration，whereas systemembedded，multi-actor collaborative，and ethics-enhancing models exhibit distinctive approaches to absorbing tensions，distributing responsibilities，and embedding normative values. Building on these findings，the study develops a governance framework of \"tension identification-mechanism matchinginstitutional adjustment，\" which not only extends the theoretical applicability of structural tension models to the field of social service research，but also offers actionable guidance for typology-informed governance in smart elderly care.

Keywords： smart elderly care; impossible triangle; institutional tension; service eficiency： collaborative governance

（責任編輯：李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