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汶河上，石壩橫臥，積水成勢，白浪成瀑。位于山東省泰安市東平縣的戴村壩，歷經(jīng)600多年風雨，水聲如雷，巋然不動。2025年3月，這座凝聚古人智慧的水利工程入選首批黃河水利遺產(chǎn)名錄。戴村壩畔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鎮(zhèn)水神獸石刻，正以沉默的姿態(tài)訴說著黃河治理史上人與自然的永恒對話一它們既是先民面對滔滔洪水的精神盾牌，也是水利工程美學的物質(zhì)結(jié)晶。

脊背上的運河之心

明永樂九年（1411年），工部尚書宋禮在東平南城子村的大汶河畔，筑起了一道石壩一一戴村壩。這道壩并非僅為攔水而生，它的背后，是一場關(guān)乎國運的博弈。天運河，這條南北貫通的水上動脈，因水源不足屢遭阻滯。元代的會通河雖已開鑿，卻因地勢高差和泥沙淤積，漕船難行，甚至被迫依賴海運。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后，南糧北運成為命脈，而戴村壩的修建，正是這場“引汶濟運”工程的核心。

戴村壩的設(shè)計堪稱巧奪天工。它分為玲瓏壩、亂石壩和滾水壩3段，依水位高低分級漫水，既保證了汛期泄洪，又能在枯水期蓄水濟運。大壩全長1599.5米，巨石砌筑，石塊間以鐵扣相連，宛如一條沉睡的巨龍，弓背迎水，氣勢磅礴。每當夏秋雨季，天汶河水奔涌而至，3壩依次漫水，水聲震天，化作“戴壩虎嘯”的奇觀；而冬春時節(jié)，枯水期的河道則顯露出石壩的棱角，如同一條靜臥的青龍，守護著兩岸的安寧。

然而，這座“運河之心”的誕生并非一帆風順。它的構(gòu)想者，是一位民間治水專家一一白英。史書記載，白英本是汶上的一位“老人”（運河民夫的領(lǐng)班，不是指上年紀的人），常年與運河為伴，深請水性。他提出“借水行舟、引汶濟運”的方案，建議在大汶河下游筑壩，抬高水位，再通過小汶河將水引入運河最高點南旺，實現(xiàn)“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的分流。這一方案，被后世稱為“白英策”，而戴村壩的修建，正是對這一智慧的完美實踐。

站在戴村壩前，撫摸那些被歲月磨平的石刻，仿佛還能聽見600年前的號子聲。16萬民夫歷時8年，用最原始的工具，在陡峭的山嶺間開山取石，以血肉之軀筑起這座“中國古代第一壩”。他們的汗水與信仰，早已融入每一方石料的縫隙中。

一扭千鈞的倫理圖騰

在戴村壩博物館的展柜中，一塊清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重修龍神廟的碑刻靜靜矗立。碑座上的赑質(zhì)并非尋常的匍匐姿態(tài)，而是以“回頭望月”的獨特造型引人駐足。它昂首回望，仿佛在凝視自己馱負的碑文，又似在警惕身后的洪水。這種反傳統(tǒng)的造型，在鎮(zhèn)水獸中堪稱孤例。

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重修龍神廟時，兗州石匠王世寧接到特殊使命：要為龍王之父的紀功碑打造碑座。當學徒按傳統(tǒng)雕好向前伸頸的員后，王世寧卻搶錘砸碎石坯。深夜他獨坐河邊，忽聞浪中有聲：“子負父碑，豈可背目？”頓時徹悟。次日他重雕赑，令其扭頸仰視碑身，龜甲紋路刻意與龍神廟瓦當紋呼應(yīng)。更令人驚嘆的是赑石雕的工藝。石匠用整塊青石雕琢出鱗片層疊的龜甲，四肢如柱般撐起千鈞之重，連龜甲縫隙間都刻著水波紋飾。這種“以形寫意”的手法，讓赑質(zhì)既是神話的具象，又是水利工程的圖騰。

戴村壩北端的趴蝮石刻

傳說，赑員本是龍之九子中力大無窮者，曾馱負三山五岳興風作浪。大禹治水時將其降服，命其推山疏河。為防其再肆虐，大禹將治水功績刻于石碑，令赑質(zhì)永遠馱負。戴村壩的這只赑，或許正因馱著龍神廟碑而多了層敬畏一一龍神是水脈的守護者，赑員的回望，既是對神力的臣服，也是對治水功業(yè)的永恒銘記。

怒目鎮(zhèn)水的千年守護

與赑的沉穩(wěn)不同，戴村壩北端的趴蝮石刻以動態(tài)之美守衛(wèi)著大壩。這種龍首獅身、鱗甲覆體的神獸，性喜水，能消水災(zāi)，降祥瑞。雙自如炬是趴蝮的靈魂所在。工匠以深浮雕技法鑿出拳頭大的眼珠，瞳孔凸起，仿佛隨時要進射精光。這般威猛形貌，卻源于一個悲壯的傳說：明永樂年間筑壩時，汶河蛟龍作亂，沖毀壩基數(shù)十次。工部尚書宋禮夢得神諭，刻趴蝮雙目注以朱砂，當夜河工見兩盞紅燈懸于河面，蛟龍遁逃無蹤。自此趴蝮眼珠永不閉合，成為戴村壩的“活體崗哨”。戴村壩的趴蝮石刻雖僅110厘來長，卻將神獸的威嚴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龍角如劍刺破蒼穹，利爪如鉤扣住壩基，圓睜的雙眼凝視著河面，仿佛隨時準備吞噬泛濫的洪水。

民間傳說中，趴蝮因觸犯天條被貶凡間，鎮(zhèn)守運河千年方得解脫。戴村壩的工匠將其形象刻于壩體，正是看中其“以暴制暴”的神性。更巧妙的是，趴蝮的腹部被設(shè)計成圓弧形，暗合水力學原理一一當洪水漫過壩頂時，水流會沿著獸腹的曲線平緩下泄，既減少了對壩體的沖擊，又象征著神獸“吞水”的法力。這種將神話意象與工程結(jié)構(gòu)融合的智慧，讓趴蝮成為戴村壩的隱形堤防。清光緒六年（1880年）《重修戴村壩碑》記載：“獸首迎湍，其勢若吞，浪至則沒頜，退則吐沫，鄉(xiāng)民觀獸頜沒水深淺，可知洪汛兇吉?！币弧瓉砼框笙骂M沒水線，竟是天然的水位標尺。

鎮(zhèn)水獸背后的治水哲學

赑與趴蝮，一靜一動，一陰一陽，構(gòu)成了戴村壩獨特的文化密碼。赑象征著人類對自然的敬畏一一用沉重的石碑壓住洪水的狂暴；趴蝮則代表著征服的勇氣一一以神獸的威儀震懾水患。這種敬畏與征服的辯證關(guān)系，正是古代治水哲學的核心。

在戴村壩的營造中，這種哲學被具象化為精妙的水工設(shè)計。主石壩分為3段，每段高差10厘米，洪水來臨時分段漫溢，既保證引水量，又避免潰壩風險；壩底數(shù)萬根木樁經(jīng)炭化處理，歷經(jīng)數(shù)百年仍堅固如初；竇公堤的弧形設(shè)計，讓水流如絲綢般滑過壩體。這些工程細節(jié)，與鎮(zhèn)水獸的神話相輔相成，共同詮釋著“天人合一”的治水智慧。

戴村壩的意義，早已超越了水利工程的范疇。2014年，它作為大運河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要組成部分，被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2023年，它被認定為山東省首批水利遺產(chǎn)；2025年，它又入選首批黃河水利遺產(chǎn)名錄。當夕陽為戴村壩鍍上金邊，鎮(zhèn)水獸的影子在壩體上拉長，仿佛與600年前的工匠身影重疊。如今的戴村壩雖已失去了“三七分水”的功能，但每逢雨季，汶河之水仍會在壩前激起“戴壩虎嘯”的奇觀，那是對鎮(zhèn)水獸最生動的致敬。

站在壩上，撫摸著赑石雕的紋路，望著趴蝮凝視的河面，忽然明白：這些鎮(zhèn)水獸從未真正“鎮(zhèn)”住黃河，它們鎮(zhèn)住的是人類對自然的恐懼，是對天災(zāi)的無力感。它們用神話的外衣，包裹著先民與水患博弈的勇氣；用石刻的永恒，凝固了一個民族對安瀾的永恒追求。正如黃河奔流不息，鎮(zhèn)水獸的故事也將繼續(xù)流淌，在每一朵浪花中，訴說著中華文明與水共生的千年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