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特別熱。
傍晚,我騎車往南,風(fēng)是熱的。出了城門,右臂被太陽斜曬得發(fā)燙。漸漸地,房子稀了,望得見古塔尖。風(fēng)更大了,我眼睛酸,用手背擦。卡車帶起塵沙擦身而過,我屏住呼吸。心在耳邊跳,眼淚不停流。用力踩踏腳,我忽然聞到水腥氣。眼前是一塊荒地,雜草高低不齊,幾棵瘦樹歪斜,盡頭圍了一排墻,幾只泥桶滾在斷腳手架前。我踩車歪扭行進。咔地一下,車脫鏈。下車,挨個踢泥桶。聲音被墻擋住,被雜草吸進根莖,沉悶短促。我一手摸墻推車前進,水泥嵌進指甲縫。大年夜晚上揉面粉搓小圓子,我雙手所有縫隙都填滿了白粉末。搓呀搓,就是搓不掉。母親撒一把干粉在我手上,白泥一搓就掉,手亮亮地閃光。母親走后,大年夜晚上我不搓小圓子了。雖然年初一早上桌上還有年糕小圓子湯,可我不吃。手有點痛。我望見幾個連在一起的大小工棚。
天正在暗下來,工棚里亮光飄忽。我支起撐腳,鏈條像草魚肚子,垂到地面。弄了好幾次,鏈條重又掉落。我在工棚外喊幾聲。沒人應(yīng)答。掀開簾子,煤油味、臭味嗆得我捂鼻退出來。撞上個人,“哎喲”一聲清脆女聲。我閃避時,扭了腳踝,坐倒在工棚前。女孩飛快跑開。兩分鐘后,我面前出現(xiàn)一個赤膊精瘦男人,臉漆黑,汗珠往下掉。他急促地問了女孩幾句話。我沒聽懂。女孩輕聲說話,我也不懂。精瘦男人把女孩推開,罵了句話。女孩跑進工棚。精瘦男人蹲下,努力用普通話問我傷在哪里。我搖搖頭,指指車子。男人一手抓鏈條,一手轉(zhuǎn)踏腳,咔喀,鏈條上了齒輪??煽辙D(zhuǎn)兩圈,鏈條又掉下。工棚轉(zhuǎn)角邊傳來一陣笑聲,男女兩個小孩露出臉笑。男人沉下臉,走進工棚。我扶墻站起來。工棚搭到墻上,省材料又牢固。女孩出來拉扯兩個孩子。他們叫噻著跑進荒草地。精瘦男人把煤油燈放在車邊,叮叮當當揮起榔頭、鑿子,打下兩節(jié)鏈條。鏈條重新轉(zhuǎn)動時,他又噴了點機油。最后一道日光照在男子黑肌肉上,看得清細密汗珠。
我聽見飛輪輕快轉(zhuǎn)動,腳也踩得更快,痛感在速度提升中消退。望見城南街巷路燈時,我怎么也記不起精瘦男人說的名字。這讓我痛苦??傆洸坏脤ξ液玫娜?,記住的全是我恨的人。下次,一定要記住人家名字。暗暗發(fā)誓后,我把車子扛進大院子最后一進。用力過程中,我聽到自己笑了一聲,我已忘記上次笑的時間。
全叔扇蒲扇,右腳來回試踩踏腳板。我說古塔工地上有人修好車子。全叔沒說話,按下車鎖,拔了鑰匙。全嬸扭動粗腰,把幾個青花碗放到八仙桌上。全叔倒了白酒,點根煙,客堂里壓滿煙酒氣。我盛一碗飯,醬菜缸里挑了幾條蘿卜、醬瓜,蹲在天井里的廣玉蘭樹下,一口口地把飯扒完。全嬸正在說街上張家女人搭上街道辦副主任的事情。全叔邊聽邊咪老酒,鼻子里噴著濃煙。我吊上一桶井水,把碗洗干凈,撿起井欄上一個肥皂頭,在身上打了打,舉高水桶從頭灌下。透過廣玉蘭寬闊葉子間隙,我看見夜幕上稀松的星星。母親說每一顆星對應(yīng)一個人??葱切堑娜?,星星也在看他。我頭頂那顆星不是太亮,邊緣還有點模糊。一片淡云遮住星星。我閉眼浮現(xiàn)出父母離開大院子的情景。一陣風(fēng)刮來,鳳凰牌28寸自行車倒下。父親提著箱子走在前面,見車倒下,放下行李,輕輕地扶起鳳凰車。父親掏出手絹擦龍頭和坐墊,輕聲說了幾句。母親打傘牽著妹妹的手,繞過車子。她們都回頭看了看我。那年,我坐在坐墊上,雙腳還夠不到踏腳。全叔換了自行車鎖,怕我亂騎出危險。
我6歲就會騎車。全叔全嬸進城借住我家。我家在大院子最深的第四進,父親讓出一樓朝南房間給他們住。全嬸天天搶著做家務(wù)活,滿口表哥表嫂。父親把全叔介紹到醬園店當運輸工。全叔下班,三輪車還沒靠邊,我搶過龍頭往街上騎。一會兒,車斗坐滿攀上來的小伙伴們。沒人理會家長叫喊、路人叫罵。迎風(fēng)挺立車頭,風(fēng)里散發(fā)出甜膩氣息,我有時舒服地閉上眼睛。三輪車像坦克碾壓過石板路、石子街。我覺得生活就像車輪駛過的一條條略帶手臂酥麻的小街,全都被包圍在這個江南小城里。我歡快地在小城街巷里啟動、剎車、轉(zhuǎn)彎、爬坡。父母走后,我立刻聞到小城氣息里有焦腐味。好在我絕食兩天奪得鳳凰車騎行權(quán),探索城外的世界。除下大雪大雨,我每個傍晚都等在大院子門口。全叔從500米外店里騎車回來,沒停穩(wěn),被我撲走車子。我屁股穩(wěn)穩(wěn)地坐在海綿坐墊上,使勁蹬腿。那個母親做的坐墊,父親嫌麻煩,扔在窗臺上。我藏起來,每次套上后騎,便不再是被全叔騎過的車了。我在小河邊停下,用濕草擦鋼圈、三腳架,還有鈴和龍頭。車頭、車架上和擋泥板上各有一個鳳凰圖標。車架上的那個,正展翅飛翔。我也想過,騎出去就像鳳凰飛走那樣,不再回來。按照我騎車速度,半年大概就可以騎到父母和妹妹身邊。雖然我不知道具體地址,可總會有辦法的。想到煩瑣準備工作、艱苦漫長騎行,我迎風(fēng)流淚,咸苦味道讓我止步。有時騎累了,我撐起撐腳,坐在書包架上,抱住海綿坐墊。閉上眼,運河拖船沉悶柴油機聲傳來。待著待著,天黑透了?;丶覜]飯。我舀兩匙面粉,沖入熱水瓶里,筷子攪拌時,有時放鹽,有時放糖。面粉起漿,我仰脖喝下去,舔干凈碗,犒勞自己一根蘿卜干。
樓上,窗敞開。全嬸在嗑瓜子。收音機還在播《啼笑因緣》。我記得去年冬至開播那天,全叔帶回一瓶“冬釀酒”,全叔全嬸很開心。全嬸學(xué)蔣云仙臺詞說唱幾句,全叔醉醺醺地晃頭。全嬸給我一個午餐肉罐頭。我想辦法打開花了一個小時。摸黑在樓梯間吃,滿屋都是香味。第二天,我把吃剩的悟在胸口,騎車到運河邊,找個河埠頭,蹲在離水最近的臺階,一口一口吃完午餐肉。我洗著鐵皮罐子,流動的光影讓我抬頭望,一個缺邊月亮掛在天邊。我把罐子罩在車鈴上,在冷清石子街上顛簸,發(fā)出駝鈴聲。后來,聽到蔣云仙聲音,我嘴里會泛出午餐肉味。暑熱到來,我對肉的渴望消退。全嬸叫聲熱死了。我聽見樓上電扇小馬達噪音。父親帶回電扇時,秋天第一輪寒潮已來襲。我打開被報紙裹嚴實的塑料電扇,插上電,舞動的葉片帶來一股機油味。父親禁止孩子們觸碰葉片。我天天等著溫度回升。終于有一天,父親答應(yīng)開電扇。我和妹妹躺在二樓父母房間廣漆地板上,下巴磕著地板,這樣風(fēng)才能吹起頭發(fā)。那時,我想睡哪個房間就睡哪個房間。不過,現(xiàn)在也不錯,我伸手就能摸到鳳凰車。通常,我摸第三遍三腳架時,手滑進鋼結(jié)構(gòu)里面,一只只小鳳凰均速飄進我體內(nèi),腦子里鐘擺緩了再緩,黑暗遮住眼前一切。我睡著,手不離車。
隔天是陰天,熱風(fēng)吹了一整天。我騎車到古塔前。工棚前多了幾口缸。我腳點地,打開蓋子。濃重臭味直沖腦門。車歪倒在缸上。精瘦男子跑出來,我一下子想起他姓鄧。鄧叔圍著一條白色臟圍裙,雙手沾滿面粉。女孩也跑出來。鄧叔叫她阿花,讓她從缸里舀一碗東西出來。我問缸里什么東西。鄧叔說吃的,隨手蓋住缸口。阿花捧碗去做飯。我問荒草地里建圍墻做什么。鄧叔指指古塔,有人爬到塔頂,發(fā)現(xiàn)一個鐵盒子,藏有元代佛經(jīng),他們不知道是文物,點著燒了用來照明。我也到過塔里,抓住殘梁凸磚,往上攀了三層。塔開始收窄,黑暗壓迫著我,像死神般注視著我。我放棄了攀爬。如果當時手上有火,那么發(fā)現(xiàn)鐵盒的可能就是我。我涬懌地看著暗淡的塔頂。光走了,熱留下。我嘴干,鄧叔讓我進工棚。一家五口的飯菜已經(jīng)放在矮桌上。鄧叔大聲訓(xùn)斥阿花。阿花吐吐舌頭,添上一副碗筷。鄧嬸病恢恢的。阿花帶著妹妹吃飯。鄧嬸幾乎不會說普通話。阿花盛好飯,把碗塞到我手上。碗有個缺口,上面有一塊綠色斑漬,飯卻很多。桌子上碗不少,大小不一,大多裂縫、缺角。十幾只蒼叮著蠅飯菜,鄧叔揮揮手大口吃飯。我端著碗,筷子朝菜碗伸了幾次,沒夾一口菜。飯很硬,我嚼了兩口,喝了兩口水。阿花端起一只青邊碗,就這個菜沒有浮一層紅油,莧菜梗燒豆腐。鄧叔指指外面,缸是腌莧菜的。我第一筷沒夾莧菜梗。我吃了塊豆腐。我是屏氣吃的。入口之后,鮮味透出來。我瞪大眼晴,挑了一根細菜梗,中間纖維已液化,輕輕一吸,微辣,隨后鮮味迅速在嘴里擴散。阿花燒菜時放的幾個干辣椒起了關(guān)鍵作用。
那天晚上,我躺在竹床上,左手轉(zhuǎn)動著踏腳板。飛速旋轉(zhuǎn)的聲音又讓我飛出城,來到古塔邊。這時間,鄧叔應(yīng)該照電筒沿圍墻走一圈。一夜要巡三次,最后一次正好天亮。這也是本地人不肯做這差事的原因。鄧叔嘆氣說了這一句,后面一大串發(fā)牢騷的話,他都用方言說。我注意力集中在阿花身上。阿花在揉面粉。她的揉法跟我母親的不同,不用搟面杖,就在剛才吃飯矮桌上揉搓。我問面粉用來做什么。鄧叔用方言嘀嘀咕咕,阿花翻譯說,夜爬古塔的人不斷,守塔巡邏責任大,工資都很低,只能再做做食品生意。食品?我試著問。鄧叔拿起一條毛巾,擦擦身上不停冒出的汗不說話。他套上汗衫走出去巡邏。阿花對我說,還要找城里小店賣面包和蛋糕。停頓一下,她眼睛往里面工棚掃一眼,長發(fā)跟著晃動。我手摸車子,一股熱流順手臂進入身體,我眼前出現(xiàn)一片紅色,三個人背影遠去,越來越小。
暑假里沒事,我整天等傍晚到來。沒了三輪車,小伙伴們不找我玩了。8歲那年,三輪車讓我感覺世界并不大。用力蹬,就能到達運河拱橋橋面。順勢沖下,速度又讓我舒暢快樂。父親走后,全叔再沒騎三輪車回家。騎上鳳凰牌自行車,穿上父親留下的中山裝,全叔還在上衣兜里插支鋼筆。有一次,我聽全嬸向人介紹老公,是醬園店書記兼主任。穿中山裝、騎鳳凰車就表明做官了。實在無聊,我頂著太陽走去醬園店。午休時分,店里沒顧客。營業(yè)員靠在椅子上睡覺。鳳凰車停在后院,被鎖得牢牢的。邊上是半埋在土里的醋缸、酒缸、菜油缸、醬油缸。這車上了年紀,龍頭上克羅米泛出點點黑斑,右把手塑料掉了一小塊,鋼圈和鋼絲不再光亮,黑人造革坐墊垂著頭。這些細節(jié)被高溫放大。我把海綿坐墊套上,就變成另一輛車。而現(xiàn)在的車子,像一只被囚的鳳凰,鐵銹是鳳凰淚。我眼睛起了霧。一個人影蹔進店辦公區(qū)。是鄧叔!我擦眼再看,人不見了。午后醬園店像睡著了。
傍晚,我沒等到自行車。我跑出城南門,想去鄧叔工棚,被一場大雨澆了回來。全叔哼歌進門,雨已經(jīng)停了。他的歌聲和蛙聲共鳴。停好車,他從下大雨開始說,講到小店經(jīng)營轉(zhuǎn)變,再到國內(nèi)國際形勢,空氣里散發(fā)著酒臭氣。他在全嬸攙扶下,一步一晃上樓梯。我看到搖擺屁股當中三角形濕印。我把干布貼在車墊上。日曬雨淋,車子很快老去。我擦著車子,飛輪發(fā)出輕快聲響。中午看到的那些傷痕,都不見了蹤影。原來全叔忘了上鎖。輪子加速再加速,鳳凰掙脫束縛向往遠方。一個念頭在我腦子里亮起。我扛起車,屏住呼吸,出第三進、二進、大門,直到街上,翻身上車踩下第一腳踏板,直到第十腳都很輕。突然,我用力了,鳳凰車箭一般射出去。夜雨后街上空氣甜潤,我可以一直跑到天亮。鳳凰車不說話,以有力的震蕩和回彈告訴我:我沒問題。好多事物沉默著,用動作、變化表達意識,比語言準確、直接。一頭扎進南郊公路,漆黑從前面、兩側(cè)圍攏。不知是我減力還是車在猶豫,總之車速慢了下來。心情已不像駛出大院子時暢快。鳳凰車試探向前,龍頭歪來歪去。我咬牙堅持著,每踩一下,都要付出更大力氣。我求援似的往后望一眼,原本好端端在那里的發(fā)亮南城門不見了。我沒了退路,發(fā)狠繼續(xù)向前。雨重新又飄起,漸漸大了起來,遠處還閃電。我想起了時間,什么時候了?我又在什么地方?突然一個霹靂在不遠處炸開,一條河溝出現(xiàn)在眼前,看見溝的同時,我連人帶車沖了進去。我吃了幾口水,想大聲呼救,嘴里又進了幾口水。我驚恐地感到車子正在下沉。抓龍頭的左手已被下沉力打開,只剩下右手還與車子僅剩一點聯(lián)系。左手胡亂地抓救命稻草,什么都濕滑無力,連泥土都稀爛無從著力。抓不住,又不肯放手。漸漸地,人隨車掉入緩流。水深超出想象,人下沉一段,停住了,浮在了水中間。車子也漂浮起來。突然眼前出現(xiàn)一道亮光,我不由張口叫了一聲,呼吸竟沒受影響。我又喊了兩聲,水已像空氣,呼吸無礙。水讓我丟失重力。我象征性地做出騎車樣子。流水帶著我與車向亮點沖去。離亮光近了,周邊水域也亮起來。各種顏色的魚擺動身體朝前游,一條胖頭魚超過我時,回頭眨眨眼。被光籠罩的水成了競技場。車子每一個零件都在發(fā)出嗡嗡震顫聲。車馱著的我也成了一條魚,朝光游去。我聽到隱隱笑聲從亮處傳來,我沮喪極了?;夭蝗チ?!光后面是另一個世界。不能去,不能去??晌覠o法轉(zhuǎn)身,跟著水流掉進光里。
像騎車沖下橋一樣,我在光和速度里閉上眼??┑梢幌?,周邊沒了聲音。我睜開眼,光照得我又閉上眼。只一瞬間,我瞥見大片藍綠。的確,我和車倒在河流突起的小洲上。呼吸幾下,空氣都是甜的。我順勢躺倒,透過茂盛綠草的隙罅,看一朵朵白云在藍天上緩慢移動。微風(fēng)吹拂裸露皮膚,帶來最適宜的溫度、濕度。我伸個懶腰,多好?。∷挥X吧。剛把眼睛閉上,就聽到:起來,不要睡!我坐起身看,周邊沒人,重新躺下。不能睡,趕快回去!是車子在說話。我驚愕地看著那些標識上的鳳凰游到一起,在車架橫梁上出現(xiàn)一個立體鳳凰。你回去!我聽出那聲音跟父親一模一樣。鳳凰繼續(xù)說,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你還有任務(wù)!我說是光亮引導(dǎo)我來的,不是我自愿來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去。鳳凰身體撐滿三腳架,翅膀扇動著。現(xiàn)在還來得及,你可以采用一種方式回到你想要去的地方。我問什么方式。鳳凰說,騎上我再次進入水中,一直往前游,我會帶你到你想到的地方。我腦子里出現(xiàn)另外一種聲音,留下吧,你吃的苦還不多嗎?你離開這里就要去受苦,不如留在這里,沒有煩惱,更沒有痛苦,你可以在這里遇見所有想見的人,這里就是為你設(shè)置的。我感動了,從來沒有人為我設(shè)計過,更何況是這樣一個舒適世界。鳳凰看出我的猶豫,接著說,并不存在完美世界,都是你為了逃避現(xiàn)實想象出來的。我辯解說,是水流帶著我來的。鳳凰笑著說,水流是什么?水流就是你的內(nèi)心??!我賭氣地說,我看是你想帶我走進黑暗。鳳凰沉默了一會兒,回答我說,真正能把你帶走的只有你自己。你總是想尋找真相,可你也清楚真相是殘酷的,根本不值得用生命去交換。
我拎起車龍頭,推車到綠洲邊緣。這時,曠野深處傳來音樂聲,車子沉靜如水。我看了一眼碧綠河水,迎著水流方向一步步走下泥坡。水輕柔,發(fā)出嘆息。我似乎聽到遠處有人呼喊,那個陌生又難懂的聲音在我心里不停地敲擊。我緊握把手,花香里似乎夾雜一股臭味,臭味在增強,我完全沒料到最后將我推入河流中的,竟是腌莧菜梗味道。
黑暗中,我被水流沖得雙手脫把,我雙手抱緊橫杠,隨車下沉,無法用力,不能出聲,只有抱住車子的決心。河底突然亮了,我睜眼看,一只巨大的鳳凰拍打翅膀,發(fā)散五彩光芒。車緩緩?fù)鲁?,從容自如,擁抱自己的靈魂。我與鳳凰越來越近,光變得單純潔白。光里一個嬰兒剛剛誕生。嬰兒正在哭,四肢抓踢空氣。鳳凰一只翅膀輕輕托起嬰兒,另一只翅膀朝我招手。嬰兒停止哭鬧,我漸漸地與嬰兒融在一起。所有的往事都在我眼前重演一遍,隨后化成細小水珠流散到河流里。鳳凰羽翼伸展,包裹了一切。我在五彩光里飛了起來。那些光柔和溫暖。我的皮膚也開始閃光、透明,皮膚下的血管像一條條溪流。我的身體開始閃光,車身也透亮,鳳凰正在飛升?,F(xiàn)在,我與車成了大河,在光里奔涌回轉(zhuǎn)。光越來越亮,五彩變白,有形遁入無形。強光毀滅了一切。
我醒來,四周黑暗。雨還在下。好久我才辨出一些輪廓,車在我身邊,摸上去是泥水和粗蠣鐵架。沒有五彩光,沒有揮動翅膀的鳳凰,沒有逆流而上的鳳凰車,只有濕熱暗淡的現(xiàn)實。我松了口氣。準備收拾殘局找到回家的路,令我沮喪的是,根本不知道在哪里。一束手電光擦過我的頭頂。我使勁叫著,喂喂喂的喊聲是顫抖的,大部分被雨吸了去,自己都覺得像鬼叫。握手電筒的人顯然被嚇著,手電光胡亂掃后撤回,一串亂七八糟的光里,發(fā)出一串我聽不懂的罵聲。這聲音很熟悉,還真被送來了!我沖手電光拼命喊,鄧叔、鄧叔,是我!沒有回音。我推車往手電撤退方向趕去,腳下高低不平,卻沒在水邊,沒有水塘、小溪、河溝,只有濕潤草木碰到褲腿,略微阻礙我前行的速度。車子顛簸抖動,就像即將起飛的鳳凰。我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在雨中依稀能看到圍墻,還有圍墻后面的古塔。
阿花見到我身體一顫,馬上扶住工棚架。工棚吱嘎響了兩聲,靠在圍墻上。她倒了熱水給我喝。我堅持先把鳳凰車擦干凈。阿花說雨還沒停。我把汗衫脫下,要用它來擦滿是泥水的車身。阿花擺擺手,帶我到最大的工棚。經(jīng)過小工棚時,我看到幾張草席攤在地上,幾條毛巾胡亂地扔在上面。鄧嬸帶著兩個小孩正在熟睡。席子上面粉印、菜湯漬、米飯粒等隨處可見。微微發(fā)亮的煤油燈散發(fā)出臭味。加工食品的工棚完全封閉,溫度比吃飯的地方高出好幾度,不過這里有電。幾個蒼蠅在亂撞亂飛。阿花指著用紗布蒙住的幾個盆、缸告訴我,這里正在發(fā)酵面粉。又指著幾個嗡嗡響的鐵家伙說,那是烤箱。拖工地電線,白用已經(jīng)很好了,不敢多用,能發(fā)酵能烘烤就好。她檢查最大的烤箱,打開。一瞬間奶油香擊倒所有氣味,不動聲色地掏空我的胃。上次吃奶油面包,父親用黃紙包回來的兩個,是科研所政委從北京飯店買回來的,說讓父親帶給我和妹妹??粗⒒ǘ顺鰜淼臒崦姘译y受,便問阿花幾點鐘,回答12點。我心里發(fā)緊,更想早點回去。
跑出工棚時,我差點撞到鄧叔。鄧叔倒退幾步,聲音發(fā)抖地問,你是誰?你到底是誰?阿花說了兩句方言,鄧叔又問,巡邏時叫我的是你?我點點頭。鄧叔擦擦臉上的汗,坐到板凳上。我算了一下,已經(jīng)離家4個小時。鄧叔招呼我坐進工棚,從煙盒里摳出一根皺巴巴的煙,在煤油燈下點著抽完,又連吸兩根。我不敢再動。阿花滿臉通紅地看著父親。
鄧叔扔掉煙,對阿花驤句話,阿花拿來一個黑瓶,軟塞拔去后散發(fā)出白酒味。酒被倒進搪瓷茶缸。鄧叔喝一口看一眼杯子,也就三四口樣子,他不喝了。從褲袋里挖出一張捏成一團的白紙。紙不大,他用雙手展開,貼在油黑桌子上,攤平,皺了,用力再攤,紙四角還往上卷。他對阿花使個眼色,阿花驚恐地往后退。我往前伸頭,鄧叔手往回撤,停住,又往我的方向推過來。我拿在手上摸到幾處干硬糧糊。
尋人啟事
男孩,13歲,身高1.5米左右,黑瘦。7月28日夜里離家出走,上身穿一件白汗衫,下身穿一條藍色田徑褲,騎一輛28寸全鋼鳳凰牌自行車。有人看見請速與學(xué)賢街38號全保新聯(lián)系,一定給報信費。
學(xué)賢街醬園店 全保新
7月29日
我疑惑地町著鄧叔。鄧叔不說話,煙和酒輪番往肚子里吞。阿花忍不住催她爸。
“昨天中午,我又去醬園店町生意。我也沒辦法。每天做出來的蛋糕、面包總要有地方賣。老全看上去人不錯,他答應(yīng)我每天在柜臺里擺面包和蛋糕賣,我請他喝過兩頓酒。他酒量不大,喝完像換了一個人,話特別多。昨天悶濕,大概前晚雨沒下透的原因。我照例從醬園店后面進去。老全不在。
店里人指指后門口貼的尋人啟事,說他正在忙這事。我看了一遍,心里充滿疑惑。那天晚上,我請老全喝酒。他還在罵老婆,不會給他生兒子。眼前的尋人啟事究竟怎么回事?店里人不肯跟我講什么??赐陠⑹碌娜?,三三兩兩說著話,見陌生人來就散開,神神秘秘的。我心里憋得難受,按照尋人啟事上的地址,走進了38號。幾個人快步走出來。老全夫妻在其中。老全只當沒看見我。他們上了一輛綠色吉普車。38號門口圍了好多人,他們說方言,我聽懂一兩句,找到了,還有…”鄧叔猶豫著。
我站起身說,時間實在晚了,我還是快回去。他已經(jīng)走到工棚門口。阿花在后面猛地喊了句,你快死了!我疑惑地回頭,鄧叔沉重地點點頭,眼睛盯著地面:“別胡說!不過老全夫妻很快被吉普車送回來,下車時,老全主動跟我打招呼,讓我進去坐。老全老婆很緊張,進家門忙收拾東西。她先把一張你們一家四口的合影掛在八仙桌后墻壁上。我大聲叫了起來。老全問我,我把認識你的事說了一遍。老全老婆又把好多東西擺出來,不時地問老全放對位置沒有。老全都沒睬,他正迅速眨眼,跟我說要緊事。”
我突然笑了起來。笑著說話,話不連貫。全叔不會開玩笑,鄧叔你最會了。不管怎樣,我還是先回去一趟。鄧叔沒搭我腔,繼續(xù)說:“發(fā)現(xiàn)你的時候,你躺在城西一條水溝里,心跳和呼吸很弱,雙手緊緊抱住車三腳架。他們解開你雙手費了點力氣。醫(yī)生說溺水超過16小時,沒死成了植物人真是稀奇事。把你放進隔離病房,三天一周左右就會走,也有可能隨時醒來。在現(xiàn)場老全初看那車子,竟不能確定是那輛車。車上沒有鳳凰標識,無精打采??伤X得還是那輛車子。老全壓低聲音告訴我,沒人注意到車子有變化。他覺得蹊蹺,那是他的鳳凰車,哦,其實是你爸的車。老全當時被警察問時,竟脫口回答不是自己的車。他后悔了,想讓我去認領(lǐng)無主車。他說我最合適,知道你,熟悉車,講方言沒人懂。他給我畫了地圖,到什么地方找什么人。我想問你的情況,他把我推出門。我沒辦法,沒得選。我去了那個地方。說了半天,一個工作人員才帶我去車棚。車不見了。沒了對他們來說沒什么大不了的?;?8號路上,看見街角還有那尋人啟事,我撕了下來。老全聽到車子不見的消息,躁腳嘆息。我注意到老全老婆坐在天井里吃瓜子。我追問你的事。老全說按以前聯(lián)絡(luò)方式給你父母拍去電報,被退了回來。事實上,兩年沒有他們的音信了。老全搖搖頭。”
我不作聲。我把車推進工棚,用白汗衫擦車。從龍頭開始,車架、書包架、前后擋泥板、輪轂、鋼絲。泥和水落下。車在煤油燈下閃光,沒有商標倒簡單生動。我看了看手中汗衫,沒有染上一點灰黑污垢。我的頭和雙手垂了下來。鄧叔和阿花沒再說話。工棚外蟲鳴聲停正了。
不知過了多久,雨點落在工棚頂上發(fā)出的啪嗒聲,漸漸響起來,像鳳凰翅膀拍打聲,節(jié)奏越來越快。我振作精神,掀開門簾,推車走進大雨中。騎上車前,鄧叔大聲叫了幾句話,我還是沒聽懂,可使勁點了點頭。阿花雙手捂住眼睛。我臉上全濕了。車突然亮了,巨大的五彩鳳凰從雨中降落,歸位車身,從車頭游到車尾。鳳凰車閃耀光芒。我騎上車,期待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我雙手脫把,閉上眼睛。我該去哪里?鳳凰知道。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