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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山如黛

        2025-08-26 00:00:00竇椋
        福建文學 2025年8期
        關(guān)鍵詞:周正

        作者簡介

        竇掠,1989年生,。作品見于國內(nèi)各文學刊物,有小說被選刊推介。出版有長篇小說《昆侖哨》《冰點火炬》《戰(zhàn)場邊緣》《天涯海警》《魔鬼周》《大江硝云》《全面擊潰》《以兵之名》等8部。曾獲全軍文藝新作品獎、武警文藝獎、鹽田海洋圖書獎等省部級以上文學獎十余項,《魔鬼周》入選北京市廣電局重點文藝精品項目。

        乍一聽挺蹊曉的,有那么一個女人,不是我的親人愛人,甚至連朋友都不算,我沒有精神出軌,見過她一面之后,卻再難將她遺忘。她神游虛空,好像沒在五行之內(nèi),以世俗的眼光,過于格格不入,但她的眼睛時常躍然我面前,那是寒涼與渴望并存的雙眼,時隔多日,仍像碰子山口某個過彎處倏然讓我汗毛豎起來的那道山峰,渴望的部分在一側(cè)的巖壁上,荒蕪但蒼勁,寒涼的部分隱匿于另一側(cè)的黑山中,磅礴有力量。她額前那一絡(luò)與年齡違和的白色發(fā)絲,像山體背陰處積雪里盛開不敗的蓮花。她纖若游絲,竟然和白山黑水一起輝映了我。她只是十幾年如一日,雷打不動地出現(xiàn)在營門前的警戒線外,卻像仁立在戰(zhàn)場邊緣,等待有人從烈火硝煙中爬出來,迎著嗖嗖的流彈,不躲不避,而那似乎和沖鋒陷陣一樣壯懷激烈。

        不管有沒有再被關(guān)注,她還會以同樣的面貌,據(jù)守那個屬于她的崗哨吧,好像那也算一種團聚,她可以和等待的人互訴衷腸,長久擁抱。擁抱是情話本身,是團聚的具象化,是昭然若揭的愛,不需要再以別的什么形式去呈現(xiàn),就那么純質(zhì)地存在著了。

        她留在那個遠方,遠方卻直抵我近前。風是東風還是西風,南風還是北風,無所謂的,風會如期從四面八方吹去,吹起白色的裙擺,吹散臉上的粉底,露出真實容顏,很多年輕特質(zhì)消失無蹤,但是她從未從年輕的那一天出走,反而將其定格,那一天便和她的青春一起,成為心念的圖騰。

        當時,正值10月,闊別北京已久的我從溫潤的南方飛回來,第一件事是收起單薄的衣裝,換上應季常服。當我還在軍容鏡前整理著裝,高雷來電,新任務(wù)又下達了。為響應“講好強軍故事”號召,政治工作部指導文藝輕騎隊編排了一臺節(jié)目,取名《三班故事會》,要下部隊巡演。顧名思義,把基層的故事藝術(shù)加工,以舞臺劇的形式再帶回基層,讓故事在更廣闊的范圍傳遞。節(jié)目問世以后在全軍引起強烈反響,但創(chuàng)排初期相當犯難,唱歌、跳舞、語言類節(jié)目的模式顯然與“講好強軍故事”的要求不甚相符,文藝輕騎隊以往的經(jīng)驗沒能奏效,編導按相聲、評書、情景劇的套路去搞,主抓這項工作的中將副主任來審看,演出未過半,撇下一句話拂袖而去:“我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但這個肯定不是我想要的。”

        輕騎隊負責人高雷一時慌了神,茶飯不思地琢磨好幾天,最后半信半疑地把軍內(nèi)號稱最會講故事的人請來,歷經(jīng)小半年,總算折騰出一臺新節(jié)目,幾名隊員臺上一站,一人主講,其他人根據(jù)表述內(nèi)容打輔助,過去時現(xiàn)在時交織,實景虛景交替,聲光電插空配合,重現(xiàn)一件有意思的事,竟然也能產(chǎn)生淚點笑點。誰看都說好,但輕騎隊成員心里沒底,畢竟風格“四不像”,說好聽點兒是填補了文藝形式的空白,可匯報、海報和報幕時該把它歸為哪一類,誰也不敢下結(jié)論。不曾存在過的東西,行得通行不通,要看領(lǐng)導懂不懂。

        一顆紅心兩手準備,一邊希望勉強過關(guān),一邊隨時接受被罵得狗血淋頭,似乎后者的概率還更大些。在一切服務(wù)“備戰(zhàn)打仗”的背景下,各軍兵種裁撤文工團,文藝輕騎隊是特殊時期的“過渡品”,成員由各單位有文藝特長的骨干組成,沒有編制,沒有指標,連營房都是向北京總隊借的,如果這次還不過關(guān),馬上就得卷鋪蓋走人。指戰(zhàn)員守好陣地,而靠表演立身的文藝兵要守住舞臺,舞臺失守,就成了散兵游勇。在惴惴不安中,他們迎來復審,中將觀演結(jié)束,不動聲色,環(huán)顧一圈,又擢下話:“所謂光彩,是燈的光彩嗎?是綾羅綢緞的光彩嗎?顯然不是,光彩是精神層面的,你們現(xiàn)在就有光彩,絢爛奪目!”這次他沒有拂袖,擼袖和隊員握手。群情振奮。

        在機關(guān),別人送我“一支筆”的雅號,我并不受用,不過是善于表達,更像個“段子手”。高雷也這么認為,當時他不愁誰來撐場子,只愁誰來出本子,于是把我抽調(diào)進創(chuàng)作組,不僅在創(chuàng)排前期出謀劃策,巡演途中還得繼續(xù)發(fā)揮作用,“講好強軍故事”不是一陣風,一線官兵的故事講也講不完,要一直講下去。我一邊保障輕騎隊順利演出,一邊再去搜集鮮活素材,帶回來加鋼淬火,打造新節(jié)目,以備下一年度卷土重來。那些純凈的捍衛(wèi)者,不乏信仰,沒有慰問,他們也不顯頹勢。我清楚我們的作用很有限,很多時候慰問不過是一種打開溝通界限的橋梁,但是類似“你們能來,我們就感到自己很重要”的回答,總能讓我被反向激勵,不遠千里也應該到達,必然到達。

        我們自己的故事不去挖掘傳播,別有用心之人就會用他們的故事占領(lǐng)我們的高地,質(zhì)疑歪曲我們安身立命的防線。帶著這樣的使命,我寧愿顛沛流離,也甘之如飴。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穿行于大江南北,足跡遍布各地軍營,有子弟兵的地方都是我的目的地,一盤算,幾乎走過了大部分省份,這其中很多省份還不止一次到過,巧合的是東北大地還未涉足,仿佛那片廣袤的黑土地上有神秘的保留節(jié)目等著我。時光不負趕路人,那年的第一站就定在黑龍江總隊。

        當時在綠皮火車上,窗外的色調(diào)從金黃逐漸到灰黃,景色從熟悉到陌生。我早已領(lǐng)略過邊疆大漠的雄渾悲愴,遽然呈現(xiàn)眼前的遼闊平原、縱橫江河還是不時讓我驚嘆??墒俏?guī)е蝿?wù)而去,與旅行心態(tài)截然不同,小桌板上擺滿了書本紙張。去的地方越多,越覺得孤陋寡聞,如果不做足功課,搞不清以怎樣的狀態(tài)與遠方對話,那么遠方就不會給我想要的東西。我曾經(jīng)有過無數(shù)次類似的經(jīng)驗,走馬觀花,一無所獲,所以我堅定地認為,想要獲得,首先要對那里足夠了解,上知穹頂?shù)娘L云變幻,下知地底埋藏的歷史,了解東北三寶“人參、鹿茸、烏拉草”只算常識。我心懷忐忑,反復集中精力,強迫自己去翻閱資料,試圖從文字中先行打通與那里的連接,但那些恢宏厚重的抗聯(lián)精神、北大荒精神、大慶精神、鐵人精神等將我映襯得愈加渺小。終點越來越近,我沒理出頭緒,盡管我相信那里的人情風物,早晚會敞開胸膛熱情爽利地接納我。我樂觀地想著。

        金楠也是創(chuàng)作組的,負責演出過程中的背景樂,那趟行程中睡我上鋪。此人比我小五歲,在新事物接受力層面,五歲足以拉開距離,他能把網(wǎng)絡(luò)與現(xiàn)實很好地結(jié)合,“段子手”的外號是他給我起的。大家抓耳撓腮寫材料時,他已經(jīng)能熟練運用電子設(shè)備和人工智能了,他的特長是彈琴、唱歌、寫詞,尤其是寫詞,飯前便后都在琢磨詞兒。要問他的詞寫得怎么樣,我是外行,只知道他極致追求合轍押韻,只要押得上,就是好詞。平時說話也講究工整對稱,押不上,如同偶像包袱掉了一地,捶胸頓足。

        我跟他探討情感邏輯與精神范式,他卻說:“生命中可以沒有女性,歌詞不能不硬。”

        我很清楚他在找對象這件事上眼高手低、挑三揀四,一直沒著落,挪揄道:“沒有女性,你唱那么好,給誰聽?”

        金楠回嗆我:“沒有女聽眾就唱不了了?情歌為求偶,軍歌傳揚永垂不朽?!?/p>

        我說:“你唱的是軍歌沒錯,那為啥男兵上臺送花你面無表情,女兵給你一個擁抱,你忍不住又扯破嗓子獻歌三曲?”

        他說:“玩歸玩鬧歸鬧,別拿戰(zhàn)友情開玩笑?!?/p>

        我說:“趕緊上鋪睡你的覺?!?/p>

        顯然,金楠更了解我那焦頭爛額的婚戀糾葛。當時,我妻子雅君正在跟我鬧離婚。我的老部隊在融城,婚前我是一個意氣風發(fā)的指導員,那時候我的頭發(fā)還茂密,也沒有牙窟窿,有興趣愛好還朝氣蓬勃,與一幫小老虎般的戰(zhàn)士朝夕與共,政治思想工作我在行,比武競賽中也不掉鏈子,就是沒時間談戀愛。和雅君是在軍地聯(lián)誼會上認識的。她是當?shù)厝耍鸲?。不同于民間對拆遷戶知識與財富不對等的刻板印象,雅君學歷體面,工作光鮮,年紀輕輕就當上了文旅局正科級干部。這么好的條件找對象易如反掌,但雅君相中了我。我當時受寵若驚。當雅君把那束象征純潔的“蜜桃雪山”玫瑰花塞到我手上,我尤為詫異。她不藏著掖著,溢出精致利己主義者的周密:“聽說過忠義不能兩全,保家與衛(wèi)國可不矛盾,我家大業(yè)大,不求有人再錦上添花,有人幫忙守住就好。”

        我問:“為啥我是那個幸運兒?”

        她摩挲著我胸前兩排軍功章說:“還有比中國軍人更靠譜的嗎?尤其像你這么優(yōu)秀的。”

        我說:“衛(wèi)國沒問題,你可能對保家的概念有誤解?!?/p>

        她說:“你們的營院,我爺爺那輩就有了,跑得了你?”

        我說:“營盤一直在,士兵可不是?!?/p>

        她說:“你是軍官,不是兵?!?/p>

        我說:“首先是個兵。”

        她說:“別磨嘰了,訂下來吧?!?/p>

        我還有丑話想說在前頭,她把我的意見置之腦后。我不能再故作清高了,免得有得了便宜還賣乖之嫌。

        我懂我的短板,她是結(jié)了婚才知道的,衛(wèi)國是衛(wèi)國,保家是保家,一個詞,兩層含義。從大的視野來看,相依相存,一并進行,對親歷者來說,絕難兼顧。

        2

        我何止不能保家,什么時候回家,出營門之前都不敢確認,更別說承諾休假出游了,因為壓根不知道能不能獲批,好幾次批了假,進了小區(qū),已然能看見雅君在廚房忙碌的身影了,臨時任務(wù)來了,又要歸隊,連看場電影都不能網(wǎng)上訂票,擔心人沒到,開場了,或者人到了,演完了。這不是致命的,至少我沒離開融城,營區(qū)到家不過幾站地,干點別的有難度,得空見上一面還是方便的。陪伴少,好歹有,雅君有怨言,但我給她打過的預防針還見效。問題出在兩年后,我頻頻在文化評比活動中亮相,免不了受關(guān)注,直至借調(diào)北京,迎來兩地分居的日子。剛開始她能理解,畢竟是過來人,身邊同事也有借調(diào)上級單位的,還有到特區(qū)、海外任職的,無一例外,鍍完金回來就能提拔,而我的借調(diào)之路看不到盡頭。前程迷惘,但我留戀廣闊平臺,睡在地下室里也不乏四方之志。聚少離多,導致我們爭吵不斷,如果在融城,一個眼神一個擁抱可以化解的矛盾,隔著電話線和屏幕費盡口舌也說不通,我倆的關(guān)系日益惡化,本就是摻雜利益考量的結(jié)合,現(xiàn)在別說打預防針,就是把愛情泡在營養(yǎng)土和生長激素里,也難以開出幸福之花。前不久雅君給我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回來,要么分開。最終我也是要回歸家庭的,很少有人能在部隊干一輩子,可是有限的軍旅時光里,還有太多未實現(xiàn)的理想,我著實不甘。

        金楠硬氣地勸我,今天滿足了她的自私,明天還會拋出新的難題,既然絲毫不能包容,問題肯定越來越多。演訓場上喊打喊殺,生活中英雄氣短,毛病得改。他還處在非黑即白的階段,家庭里的糟爛事還輪不到他頭上,小暴脾氣說來就來,任性也不用承擔后果。我很賞識他這種“不拆一座廟,寧破一樁婚”的勁頭,我是不敢有的,我猜他小時候肯定跟他媽保證過,長大娶了媳婦,媳婦敢對媽不好,立馬休了媳婦。很多男性當初都有過類似的豪言壯語,等真正成為當事者,一個比一個窩囊。

        開頭提到的那個女人,就是在我后院起火的節(jié)骨眼上出現(xiàn)的,我是不打無準備之仗,開始考慮后路,惦記上別的女人了嗎?是非曲直,還要往前回溯。

        我和雅君的事越來越不好收場。有一次,我特意請假趕回融城,為了多些陪伴,順便規(guī)劃一下未來,我甚至做了打算,做不通她的工作,就做自己的工作。理想大于現(xiàn)實,但抵不住現(xiàn)實,也許那些熱衷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男人才算活明白了。不行的話,我就回來。雅君知道我的用意,情緒緩和,行動配合,我們也跟跟風,帶上露營裝備,到200公里以外的雁門山自駕游。一路上融洽和諧,相互間反觀自我,說著反省的話,說開了,濃情蜜意仿佛回來了,她毫不吝嗇地賞了我好幾個濕吻。大概兩小時后,晴朗的天空突然陰云密布,我們行駛在狹窄的盤山路上,轉(zhuǎn)彎時被一輛對向行駛的小車刮擦。事情不大,但對方辦事嚴謹,不管是哪一方全責,一定要等交警趕到,我主動賠錢都不行。交通堵塞,喇叭聲、咒罵聲四起,雖然最終得以圓滿處理,可再上車,氛圍變了,剛才那些污言穢語好像攢成一枚炸彈,爆炸時引燃了她長期以來對我的埋怨,我剛萌生的轉(zhuǎn)業(yè)念頭,一下被她粉碎了。我想象得到,如今我還有自我,一旦回家軟飯硬吃,再起爭吵,連余地都沒了。

        我說:“冷靜冷靜?!蔽业谋疽馐莿e被壞情緒帶跑,至少不要比我沒回來情況還要糟。然而,感情不可能僵在某個刻度上,要么急速升溫,要么加速惡化。

        她聽到的“冷靜”堪比“住嘴”,讓一個強勢的女人住嘴,不亞于讓打出去的子彈拐彎。于是,她的憤怒上升一個層級,讓我下車。

        我說:“這荒山野嶺的……”

        她說:“滾!”

        我看了看車,車不在我名下,技術(shù)也不行,不然刮擦不了。

        于是,我走在了盤山路上。大雨好像踩著點兒傾盆而下,我在雨霧中沿著排水溝行走,以躲避來來往往的車輛,車輛卻不避我,每經(jīng)過一輛,都往我已經(jīng)濕透的身上再濺上泥水。我曾無數(shù)次在泥濘中摸索前行的道路,那時胸膛中有熊熊烈焰,但那天,我像一個有手有腳卻如行尸走肉的流浪漢。若不是一輛摩的以每公里高于豪華專車的價格載我下山,我可能要施展多年來在武裝越野中練就的鐵腳板了。我在摩的后座上唱《打靶歸來》,唱這首歌的意義不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而是再啟新征程。我在雨后初晴的早晨,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像一架臨近降落卻發(fā)現(xiàn)跑道已經(jīng)被炸毀不得不復飛的戰(zhàn)斗機,轟鳴著去尋找新地帶降落。

        金楠仍然堅持他的觀點,應用程序不兼容,輕則功能異常,重則系統(tǒng)崩潰。他好心好意,但他這個人,和他寫的歌詞,我都不咋服氣。他看我也心累,不認為我對事對人都深思熟慮的作風值得效仿,他沒有我所謂的憂患。他本身是伊春人,這次算重回故里,除了惦記公差之余能改道回家看一眼,手上給節(jié)自配樂的工作對他來說毫無壓力。不一會兒他就進入夢鄉(xiāng)。伴著他的鼾聲,在車輪撞擊鐵軌的節(jié)奏里,越過漫長的濕地之都、河蟹天堂,縱穿無垠的香米家園,在離開下一個站臺后,場景倏然發(fā)生改變,我隔著鐵皮,被奔騰的沙土裹挾,被浩蕩的疾風洗禮,我無法把心思聚焦在鉛字上了。而激蕩總會很快散盡,列車駛?cè)胍淮笃瑫缫?,?nèi)燃機的咆哮,頃刻被消解于煙塵,剩下孤獨的低吟。一望無際的麥田鋪滿四面八方,鐵道仿佛是大地脫落的發(fā)絲,而火車不過是爬行的昆蟲。我曾經(jīng)走過的路途在折疊,踏足過的界域在縮小,我從未見過沒有田間地頭,沒有壟沒有畦的麥田,這在華北平原難以想象,難以復制。一家人幾畝幾分地,要靠明顯的標識區(qū)分開來,那是物理上的隔斷,所以經(jīng)常有道德上的摩擦,而這里應該很少出現(xiàn)那種糾紛。確切地說,那是一片收割很久的麥田,無數(shù)個被卷壓成圓柱體的麥秸垛星星點點地散落,像佇立在各自哨位的士兵,有著相同的守望。那里無遮無擋,就這么不加保留地呈現(xiàn)給人們,那種粗擴自然,輕易能觸動被條條框框約束的人們的神經(jīng)。我把地域和人聯(lián)系起來,把口口相傳的對當?shù)厝说摹皹撕灐辟N上,一度以為那里的人除了與生俱來的幽默和樂天,就應該是粗線條、大嗓門、有著并不細膩的情感表達。我能遇到怎樣有趣的人,聽說什么樣的感人肺腑的故事?天地皆空,我揉著空蕩的腦殼,睜著空洞的眼。

        軍中慣例,凡事要有詳盡的計劃預案,我必須整理好采風要素,要素重不重要不要緊,要緊的是隊列里能喊出一二三四,會議桌前能講得出大點小點。我正寫了刪,刪了寫,車抵達一個叫惠德的小站。俄式平房候車廳挺簡潔,像鄉(xiāng)村超市,從外面看進去,就兩排座椅,站臺上保留著幾乎快絕跡的傳統(tǒng),有人推著手推車沿安全線叫賣。它喚起我當年求學路上的記憶,不同的是如今沒有可以開窗的車廂了。車廂在演變,而賣貨小推車猶在,是壞是好呢?就像搞不清楚很多方面到底是退步還是進步了,比如,在這便捷快速的時代,人與人之間的諸多溝通,只需一個表情包就能替代。人潮中,我們錯失的知己和朋友,是否還有耐心年復一年地去等待?

        我情不自禁地冒出稀奇古怪的感慨,金楠卻比較務(wù)實,不管什么場面,能很快適應,并很快地成為其中的主角之一。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車,和手推車商販完成一筆交易。

        他嘴里銜著一根玉米棒子,從懷里又掏出來一根遞給我:“黏糊熱苞米,賽過狗不理。”

        我屬實不感興趣,婉言推辭,但金楠固執(zhí),仿若不接受他的盛情,堪比毀了他的押韻事業(yè)一般令人難過。他不光買了玉米,還有別的,不依不饒地塞給我:“甜烤地瓜,快樂你我他?!?/p>

        我說:“我也不要?!?/p>

        他說:“不能不要?!?/p>

        我說:“我真不要。”

        他說:“你太客套。”

        我們推來揉去,五次三番,甚至到了急眼的地步。

        最后一回合,我不堪其擾,拔高調(diào)門:“就是為了不再吃這些東西,我才來當?shù)谋 ?/p>

        全車廂都安靜了,所有人停下來審視我,好像不間斷來回巡查的列車員和乘警也暫停工作,陷入沉思。即使真是這個原因,不說出來皆大歡喜。國人注重動機,這是什么入伍動機?我一直諱莫如深的初衷,卻在不經(jīng)意間脫口而出,金楠質(zhì)疑的同時,表示受傷,他不認為我對他的東西有意見,而是他的尊嚴受到挑戰(zhàn)。他不能理解一個小時候頓頓靠玉米面子、紅薯干子果腹的農(nóng)家窮苦80后,吃這些吃出陰影是什么體驗。他們當美味零食,我卻要通過十年苦讀、棄筆從戎去爭取一個接受還是拒絕的權(quán)利。

        我理虧,找時機給金楠道歉,他賭氣把身子側(cè)過去,對著隔板,不再出口成歌詞,說了一句至理哲言:“如果把個人疼痛與否作為衡量萬事萬物的標準,那么有的疼痛匪夷所思,有的疼痛熟視無睹。”

        我挺驚訝,問他這話誰說的,他說是托爾斯泰,也可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記不清了。但我好像聽當過小學老師的二姨奶也說過類似的話。

        既然分不清是大文豪說的,還是二姨奶說的,先擱置吧。行程將近20個小時之后,我們抵達哈爾濱,一下車,寒氣逼來,接站的士兵給我們帶來了大衣,我認為很夸張,這才10月,南方還穿背心短褲趿拉板兒,北京也是金秋送爽,盡管這里的冬天來得早,但沒必要嬌貴到這種程度。

        我瀟灑地把大衣還給那位戰(zhàn)友,健步如飛。金楠為了展示年輕氣盛火力旺,也輕裝走向運兵車。他一個本地人都這么干,我篤定可以輕松應對此地氣候。

        只有高雷有老主意,裹緊大衣,還從攜行袋里掏出毛圍巾系上,他說:“一時半會兒不覺事,等凍透了氣,傻小子們就知道錯了。”

        一語成讖,等不到第二天,我和金楠一 個鼻涕與眼淚齊飛,一個咳嗽與噴嚏同鳴, 一量體溫,都在40度上下徘徊。我們縮在 接待室里瑟瑟發(fā)抖。來之前首長指示我們, 行軍一輛車,吃飯一張桌,住宿進班排,吃 飯要交伙,只給基層送溫暖,不給基層添麻 煩。沒想到,一落地就平添兩個病號。

        總隊醫(yī)院的老牌軍醫(yī)親自上門給我們診療,好不容易退了燒,可不敢再造次,出門前先從頭到腳“武裝”一遍。我們不是辦公室里的花瓶只會紙上談兵,從偏遠山溝里的小中隊,一步步摸爬滾打出來,歷經(jīng)數(shù)次急難險重的任務(wù),反恐處突、抗震救災,睡過草窠、馬路牙子,鉆過化糞池、臭水溝,吃過蟲子、活禽,自以為練就了百毒不侵的鋼鐵之軀,沒想到剛冒頭就在東北的嚴寒中趴窩了。高雷批評得好:“最沒用的是說教,讓大自然給他們下馬威。”

        第二個下馬威來得更猝不及防。東部四地市的訓練基地設(shè)在佳木斯,特戰(zhàn)大隊駐訓、新兵團集訓、勤訓輪換、魔鬼周極限訓練、勇士比武等大項活動都由那里承辦,人員相對集中,輕騎隊先在大場子里演一演,即時反饋強烈,對打磨節(jié)目有好處。黑龍江總隊也想讓我們感受到他們火熱的練兵熱潮,一拍即合,直奔佳木斯。

        凌晨5點,我們起了個大早,一行十余人坐運兵車從住地出發(fā),一路暢通無阻,鉆出碰子山腹地,車外從漆黑到朦朧。進佳木斯地界才8點多,比預想的要早很多,霧氣剛散去,路燈未熄滅,麻雀單腳在槐樹上睡了一晚,早早爬起來蹬掉枝頭的霜。太陽似是被一層白紗遮住,像臉蛋通紅、手腳冰涼的新媳婦,對我們的到來欲拒還迎。我看了一下溫度計, -4°C 。這次我可不敢掉以輕心了。

        我朝凝結(jié)了冰花的窗戶哈氣,再用鋼筆帽刮出“瞭望口”。這個四線小城還在沉睡,街上沒什么人,唯獨賣包子的店家拉起卷簾門,摽起蒸籠,鼓風機吹著爐灶里的炭,火苗還沒出來,只有一簇難得的暖色。偶有一兩輛特警巡邏車開過,看是軍車,換了燈,留下車子的尾氣,像跳躍的余煙。沒下雪,一層霜是小城老去的眉。天寒地凍中,高頻噪音少,聲音傳得遠,隱約聽得見呼號聲,循聲望,有我們再熟悉不過的建筑輪廓,內(nèi)行甚至能通過風格上細微的不同分辨出是何兵種,那一簇白墻紅瓦,統(tǒng)一色調(diào),統(tǒng)一布局,屋檐上“十二字”標語越來越清晰,營區(qū)正在前方。

        我們拐上一條尤為齊整的大道,又前行幾百米,一座高大營門出現(xiàn)在東西走向的大道北側(cè),正對著裝有大鍋型衛(wèi)星接收器的大樓,不用猜,是訓練基地無疑。新建沒多久的大門符合最新的基層建設(shè)綱要的標準,兩邊各設(shè)一個自衛(wèi)哨,士兵緊握03式自動步槍站在執(zhí)勤崗亭內(nèi)。警戒線前面兩米的位置上擺著一排“拒馬”,一米多高,粗鋼管材質(zhì),表面布滿狼牙刺,那是防止車輛沖撞的障礙物。這本沒什么特殊,我到過的營門口都是大同小異的擺設(shè),現(xiàn)代化的營門處除了拒馬,還有阻車釘、隔離墩、升降桿等物理安防屏障,往里走有智能身份核驗系統(tǒng),有防暴盾、抓捕器、滅火機器人等應急處突裝備,隱蔽式聲光報警裝置、多模態(tài)監(jiān)控網(wǎng)絡(luò)也必不可少,我閉著眼都能對上號。但當時那個女人出現(xiàn)了,她以一己之力,打亂了我對營門口的固有印象,某種程度上,她太勇敢,太獨樹一幟了。但第一眼,我覺得太可笑,太不成體統(tǒng)了。

        不單單我驚訝,運兵車里的人都面面相覷,繼而交頭接耳地私語,對一個勇于展示自己身體優(yōu)勢的女人,男人的惡趣味很容易兇猛滋生。金楠最富有表現(xiàn)力,他那唱歌的嗓子發(fā)出顫音、轉(zhuǎn)音和假聲,表示對那個女人所作所為的感嘆。角落里有個隊員像在喝倒彩,打了一個呼哨,被高雷狠狠瞪了一眼。雖然,高雷也瞠目結(jié)舌,想把頭伸出車窗一探究竟,但地位限制了身位。

        那一幕著實令人費解,有人膽敢比我和金楠還目空自然?我心說,東北人這么抗凍嗎?如果是,金楠不應該跟我一起發(fā)燒。剛開始他為了挽回顏面編了個說辭,離開家鄉(xiāng)太久,抗凍的本領(lǐng)喪失了,但退燒后跟我說了實話,其實越受過凍的人越怕冷才是真相。然而,當時那個女人上身竟然只穿淺色的襯衫,下身著一條過膝白裙,隨風飄動。我坐在車里,穿得里三層外三層,仍覺得涼氣往骨頭縫里鉆,真替她難受。目測她正當芳華,但沒讓我想到白衣飄飄的年代,只讓我覺得那是一面經(jīng)年累月掉了色的旗,她占領(lǐng)一處據(jù)點,獲得了殘忍的勝利。她一條腿搭在拒馬上,另一條支撐腿毫不彎曲,手輕松夠得到腳尖,似有舞蹈功底。她綽約多姿,我卻沒有興趣接受那種優(yōu)雅。

        基地領(lǐng)導沒料到我們提前那么早到,小跑著出來迎接,我們在拒馬前下車立正,等待與他們相互敬禮。那時候我離她三五米遠,得以仔細打量她。剛剛遠看她挺亭亭玉立的,但近了才看出她雖然保持著很好的身材,但實際上已然不再年輕,是靠胭脂水粉堆砌起來的年輕,脖子、眼角上的褶子是掩蓋不了的。我收回最初的推斷,認定她的年齡45歲往上了,她的眼淚和鼻液不由得流下來,掛在通紅的臉上,閃著光亮,攪亂了她精心鋪陳的妝容。她的身體在顫抖,仿若蜂鳴,那是生理上的被動,無法控制,但她仍保持微笑,盡管僵硬變形。一隊軍人筆直而立,壓迫感很足。當年我下部隊第一天,見到在道路兩側(cè)列隊的老兵,緊張到腿肚子轉(zhuǎn)筋,可是她一點兒不怯場,也不覺得丟人,大大方方直面我們的審視,還認真地觀察我們每一個人。她的眼神是有變化的,別人不在意,我看得出來,這些年就是憑著敏銳的眼光,才做出很多標新立異的文章,所以直覺告訴我,她的尋找、她的等待、落空之后一遍遍重燃的火苗,就藏在她赤裸裸的眼睛里。而理智又告訴我,她神志不清,有可能是網(wǎng)上打著“愛軍女孩”旗號招搖撞騙的角色,在此刷流量,也可能是與營區(qū)里的某人有糾葛,試圖引起關(guān)注爭取利益最大化的上訪戶。這些人一般對現(xiàn)實普遍抱有敵意,可是她的眼中沒有矯揉造作和苦大仇深,更沒有雅君的狡黠、市會以及不經(jīng)意間流露的頤指氣使的官僚氣,她清澈,清澈得像一道河流,即便一時間塵土飛揚,可眨眼之后,像水波蕩漾而去,推開水草,天空之鏡復現(xiàn)。我承認,我很不愿意如此形容一個行為荒誕的人。

        基地主任握住高雷的手不撒,高雷想詢問有關(guān)那個女人的事情,他指了指太陽穴,就算搪塞過去了,一門心思把高雷往營區(qū)里引導,高雷不好再問。每個單位都有撓頭的歷史遺留問題,問清了,難解決,徒留尷尬。

        我就不同了,有一套理論。上級要求我宣傳典型事跡,但我認為好的方面自不必多說,差的方面也要采集,沒有差,哪來的好?從差中捋出向好的苗頭,尋找突破口。人們喜歡聽有矛盾有沖突有對比的故事,而不是一味歌功頌德、照本宣科。

        當時主任拉著高雷先行一步,基地政委周正打了一通電話,落在隊伍后面,被我拽住了。

        我說:“真奇怪,干啥的? ,周正說:“呃,呂敏,???。”

        我問:“多久了? ”

        周正說:“當年我畢業(yè)當排長,她就在這了?!?/p>

        他都知道她的名字,還放任她的行徑,情況越來越撲朔迷離,我說:“難道是你們中誰的親戚,有特權(quán)?”

        周正說:“不…不好說?!?/p>

        這能有什么不好說的,是不好跟我說吧?我不悅地道:“哪天首長問起來,也不好說唄?”

        周正不僅郁結(jié)于色,讓人心里堵得慌,口齒也不利索了:“沒那意思,我是說她精神上時好時壞,又是女同志,還”

        周正欲言又止??此悄?,我斷定此人和雷厲風行不沾邊兒,說話吭嚇癟肚,怎么帶隊伍,怎么給戰(zhàn)士作指示下命令?傳說中“一拍腦門,有了,一拍胸脯,辦了,一拍大腿,完了”的“三拍”干部近在眼前了?或者是沒能力、沒擔當還占著好位子的躺平式關(guān)系戶?對這類人,我們常常口誅筆伐,卻在現(xiàn)實中無可奈何,難道今天和我正面遭遇了?我不能給他好臉,毫不留情地打斷他:“別扯遠,不管有再多理由,她長時間在軍管區(qū)逗留算怎么回事?我們是下基層來送溫暖的,不說什么,萬一督導、巡視、‘四不兩直’等涉及部隊管理的檢查組來了,你沒機會在這里打太極了吧!”

        “規(guī)矩?是先有的人,后有的規(guī)矩。來的都是客,真不便多說?!辈恢朗莾龅?,還是急的,周正臉紅透了。

        不僅避而不談,還拿話噎我,這是什么態(tài)度?我雖然位卑言輕,但身邊不乏有話語權(quán)的人,就不怕我參他一本?上級機關(guān)賦予我的身份屬性被周正自動屏蔽了,我頭一次在基層有不被重視的挫敗感,這更激起了我對此事前因后果的好奇。他不說,不是他的問題,是我不成熟,采風跟打仗一樣,最后一招才來硬的,攻心為上,策略為要。

        我在思考如何打消周正的顧慮,扭頭看見呂敏,那時候她似乎對我們一張張陌生的臉失去了興趣,腿從拒馬上收回來,抬高雙手,挺起胸脯,露出修長的脖頸,好像面前有個舞伴,跳起了華爾茲。她的身段那么輕盈,舞步不拖泥帶水。她活力四射,再次模糊了她的年齡,那是我見過的最優(yōu)美的交誼舞動作??墒悄抢镏挥兴粋€人,漠河舞廳里的孤獨舞者至少有氛圍燈的襯托,有遮風擋雨的墻和天花板,而她在天地間那么突兀,卻導致我不自在極了。我不知道該跟著周正往里走,還是站在原地。我的心路縱橫交錯,四處蔓延,而她只是她,她是一個無所顧忌的自由家冒險家,手懸空,卻像摁在山體上,安若磐石,認真到讓人不忍打擾。是她在旋轉(zhuǎn),而不是其他什么在旋轉(zhuǎn),等她的轉(zhuǎn)動中和了場景上的不符,她作為主角,任何事物都為她服務(wù),跟著她轉(zhuǎn)動,我也是一個道具,她的舞美無所不包。鋼鐵直男見到這一幕,是要表示排斥的,我想冷笑,發(fā)出聲來卻變成干咳。

        營區(qū)里兩輛東風運兵車后斗搭成了臨時舞臺,試音人員調(diào)試著音響,似乎打斷了她心中的舞曲,她停下來,仰起臉,瞇著眼,在和虛無對話,而虛無竟然比真實有力量。太陽撩開霧帳鉆出來,大地明快溫暖了許多,她額上梳著的頭發(fā)散開了,那縷白發(fā)絲與那時的風皆如利刃,不知不覺刺穿皮膚,風干的疼痛也是可以發(fā)酵的。

        當大部隊鏗鏘的跑步音由遠及近,空蕩的操場上頃刻被填滿。她看了看營區(qū)里面,又看看大路的盡頭,上班上學的人們來來往往,顯然沒有她目光的落點了,她仿佛完成一個使命,收起剛才的情態(tài),平靜地走向一個不起眼的巷口。在轉(zhuǎn)角處,兩個騎自行車的熊孩子朝她擠眉弄眼,一個喊她“傻犯子”,一個喚她“缺魂兒”。周正發(fā)現(xiàn)了,三步并作兩步,呵斥著,飛快地跑過去。兩個小孩很害怕,猛蹬車子,逃之夭夭。周正大口大口喘粗氣,那顯然不是因為剛才的沖刺造成的。

        我對周正這微弱的正義感不感冒,但談話還要繼續(xù),我收起鋒芒,語氣平和:“話說回來,咱不考慮部隊形象,關(guān)心弱勢群體也是應該的吧?!?/p>

        有人催促周正到觀眾席就座,我卻糾纏不休,周正見我沒那么好打發(fā),長嘆一聲,交了實底兒:“我們五次三番勸過她,甚至報過警,警察把她帶走了,她第二天還來。她沒有越過警戒線,沒有攻擊性,我們還能怎么辦?”

        我說:“軟的不行,適當?shù)耐啬兀俊?/p>

        周正的眼神倏地犀利起來,他說:“天大的痛苦,都嚇不退她,何況……”

        我見縫插針地說:“多大的痛苦?”

        “當年她的戀人徐巖就在這個營區(qū)服役,執(zhí)行任務(wù)犧牲了。她不接受這個事實,認為他還活著,有一天一定還會回來?!敝苷f這話的時候看向巷口,仿佛他期待著呂敏的期待,那模樣和呂敏一支舞跳罷之后神似,嘴里的哈氣一簇簇地升騰,眼角有熱氣冒出來。我頓時呆若木雞,繼而緊咬嘴唇,作為對自以為是的懲戒,而心的負罪,卻沒有有效的行動去救贖,只感覺它一抽一抽的,卻觸碰不到包裹它的內(nèi)壁,惶恐彌漫,所以我更加不知道她在無休止的等待中,以什么為坐標,去參照她日漸荒蕪或者愈發(fā)蔥籠的愛情莊園。

        她每天都會從熱烈再到沉寂,我也試圖淡然對待,話說出來卻帶著哽咽,我說:“天兒這么冷,再凍出個好歹,起碼給她披一件

        大衣。”

        周正說:“我們專門隔出一個房間,只要她愿意,隨時能住下,當然預備著大衣,勸過她好多次,她死活不穿?!?/p>

        無知的人永遠不知道自己有多蠢,我還抖著機靈:“都這樣了,還要風度不要溫度呢?”

        周正本應對我有所鄙夷,但一個人最大的抗議不是針尖對麥芒,而是無視,他壓根不和我進行眼神上的交流:“是為了好看嗎?有時候她也會有片刻的清醒,我們問過她,她說,送徐巖走那天,穿的就是這套衣服,現(xiàn)在之所以還穿成這樣,是想等徐巖回來的時候,一眼就能認出她來!”

        4

        我一直強忍著的淚,噴涌而出,滾落胸襟。羞愧、惋惜、醒聘震聾統(tǒng)統(tǒng)概括不了我當時的感受,我緬懷未曾謀面的徐巖,悲憫不期而遇的呂敏,在他們生離死別的背后,認清自己的偏狹和淺薄,隨之唯有羨慕。一生不夠愛一個人的年代,當所有人置真情于惘然,執(zhí)著于此的人卻成為異類。我們處心積慮搭建自己的高屋廣廈,而明明只有他們才配擁有童話里的城堡。我聯(lián)想到自己狗血的婚姻,我不奢望雅君對我忠貞不渝,有一天分開了,她不光埋怨,還能念我的好,我都不至于太失敗。呂敏得不到回答,她仍然虔誠地祈禱,像轉(zhuǎn)山的信徒,一步一跪,而雅君催促我協(xié)議離婚的信息,一條接著一條。

        既然開口了,就全說了,周正還告訴我不少細節(jié)。呂敏生在一個條件不錯的家庭,父母離世后生活水平一落千丈。她學過舞蹈,考過了八級,拿到教師資格證,最初那兩年在一家培訓機構(gòu)代課,后來狀態(tài)越來越不樂觀,被辭退了,再難找到工作,不得已把家里的房子賃出去,自己找了間二三十平方米不帶衛(wèi)生間的小平房,靠中間的差價過活。

        拉歌環(huán)節(jié),營區(qū)里傳來排山倒海般的歌聲,我只能和周正往前走,越走越心如刀絞。我真想把她找回來,換個態(tài)度,莊重地敬個禮,可是她要的豈是這些?

        臺上的節(jié)目看來很成功,也可能不管什么節(jié)目,只要是在士兵中間演,都會很成功,他們拍紅手掌,喊啞喉嚨,給輕騎隊隊員提供足夠的情緒價值。隊員們自豪不已,把這歸功于藝術(shù)魅力、組織栽培、個人才華,而我整場站在隊伍最后方,腦子里全是碎片,眼中的士兵卻整齊劃一,一群人卻如同一個人,像極了走去的呂敏,歸來的徐巖,他們有著相似的面孔。臺上演的是節(jié)目,臺下是節(jié)目的根,他們共同締造迭起的高潮。

        演出視頻一經(jīng)官方發(fā)出,《三班故事會》火了,高雷的電話響個不停,很多單位都搶著預約觀看,他帶著隊員去往下一站。我申請逗留一日,理由是深入訓練基地班排一線,采擷他們在冬季大練兵中涌現(xiàn)的奇聞逸事。其實我是惦記呂敏,見到她,只是開端,不求走進她的世界,能接近,對我來說已然是某種恩賜。

        臨別,好心的金楠提醒我:“別人不知道,我知道你為啥留下。凡事悠著點兒,記得給人臺階下?!?/p>

        憐憫之余,剩下不平,我正為呂敏的現(xiàn)狀焦慮,憤憤地回答:“大家都要臉,就呂敏不要?”

        我把氣撒到金楠身上,他是不會逆來順受的:“你以為是在歌頌,其實是揭露啊?!?/p>

        我理直氣壯:“揭露也是歌頌的表現(xiàn)方式。”

        金楠語重心長地說:“你想出頭露臉,別讓別人灰頭土臉?!?/p>

        高雷經(jīng)過我們身邊,金楠扭頭、轉(zhuǎn)身、小跑著去搶他手里的大包小裹,動作流暢連貫。

        的確,我并非高尚,一定程度上是為滿足個人追求。金楠也不是自私,他的擔憂不無道理,很多舊問題錯綜復雜,從個人的角度看,總會有失偏頗。我問過周正,像呂敏這種情況,當?shù)叵嚓P(guān)部門不給幫扶嗎?安排心理干預和補助金不是難事吧?周正一席話,我啞口無言,他說:“徐巖是烈士,直系親屬享受政策,呂敏不是遺孀,連未婚妻都不是,莫說沒有女友證,就算有,也沒有法律效力,誰來認定他們的關(guān)系?關(guān)系認定不了,幫扶依據(jù)在哪里?”

        我氣憤地說道:“講法理也要講情理,認定不了的關(guān)系就不存在嗎?如果呂敏貪圖什么,用不著搭上一輩子,而且那所謂的回饋根本等不來?!?/p>

        幾個照面打下來,周正已經(jīng)了解我的急性子,我們的對話不再有套路,他說:“你的意思是婦聯(lián)、雙擁辦、精神文明辦和部隊政工部門都不作為咯?”

        我說:“我沒那么說?!?/p>

        周正說:“你什么都說了。”

        我說:“但凡有人用了心,呂敏都不會太受罪?!?/p>

        周正說:“旁觀者永遠是旁觀者的角度,虧你還是做文章的,你不是你,你應該成為文章里的每一個角色。”

        那天晚上,我和周正長談,他打開記憶的閘門,向我講述徐巖犧牲的來龍去脈。16年前,那場驚天動地的震災發(fā)生以后,徐巖作為第三批馳援隊員,被安排進入震區(qū)堰塞湖。堰頂已經(jīng)有一個排的水電兵,連續(xù)奮戰(zhàn),進行疏通堰塞湖的勘測和設(shè)計。那天大雨又下起來,堰塞體由石頭和風化土構(gòu)成,隨時可能塌方,他們的帳篷數(shù)易其址,給養(yǎng)捉襟見肘,急需保障,但能見度太低,起飛條件不充分??偛空{(diào)來王牌飛行員,駕駛米-171運輸機冒險起飛。徐巖帶領(lǐng)另外三名士兵鉆進機艙,他們要把堰頂需要的物資和設(shè)備送上去。飛機并不大,承載力相當有限,為了盡可能地多裝東西,徐巖和戰(zhàn)友幾乎貼在一起,分不清誰的胳膊誰的腿,轉(zhuǎn)身的空間都沒有。然而起飛前,雪上加霜的是參謀長又帶來了一個人,一名叫吳菲的上尉女記者,她出了名的敬業(yè),三天兩頭有大稿見軍中報刊,基層官兵對她耳熟能詳,現(xiàn)在徐巖聞其聲見其人,感到榮幸。她這次奉命前往堰頂,負責把第一手的新聞發(fā)出來,無數(shù)人等著聽上面的消息,不可謂不關(guān)鍵,可是機艙里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有人建議取出部分物資,騰出空間,徐巖堅決不同意,一袋單兵自熱口糧都不能少帶,但上級命令又要執(zhí)行,不得已,徐巖讓一名戰(zhàn)士下機,還卸下了個人背囊。

        在飛速旋轉(zhuǎn)的螺旋槳下方,被吹得東倒西歪的參謀長用對講機嚴令徐巖:“此行你的第一要務(wù)是保證吳記者安全,她如果下不來,你也不用下來了。”

        徐巖說:“我在,她就在…我不在,她也在。”

        吳菲抹著眼淚說:“沒那么嚴重。”

        直升機繞過瘡痍遍布的山峰,掠過谷底大大小小的堰塞湖,在狂風和怒水中兜了十幾個圈子,降落、升空再盤旋,燃油告急時才找到一處垮塌的亂石和泥土堆成的丘壑,那里仍然不能降落,輪子離地還有一大截,只能用繩子將人和物資設(shè)備順到地面。當清空了機艙,徐巖等人癱軟在泥漿里半天緩不過勁兒來,吳菲才知道情況比她想象的更險峻。

        入夜,風更大雨更急,似乎到處都在松動,不時有碎石滾落水中,發(fā)出巨大響動,官兵們的心跟著咯瞪咯噔不止。前期他們的帳篷被泥石流壓壞,被洪水沖走,徐巖帶來的新帳篷正好派上用場,他一邊幫忙搭建,一邊隨時關(guān)注吳菲的動向。堰頂總指揮向吳菲介紹當天匯總的數(shù)據(jù):“堰塞湖堰體順河長約803米,橫河最大寬約611米,頂部面積約30萬平方米。我們制定了疏通方案,準備用天然埡口,在堰體上靠右側(cè)開挖泄洪槽并進行襯護處理,有高、中、低三個泄流渠方案,以降低湖水位和減少庫容,降低潰壩的可能性?!?/p>

        吳菲“唰唰”地記著,她對這些冰冷的數(shù)字并不滿足,聽聞制高點上設(shè)有一個瞭望觀察組,她決定等風雨間歇即刻前往。

        總指揮不便阻攔,但憂心忡忡:“這里不是陡壁就是塌方,腳下到處是震裂的縫,窄的,巴掌粗細,大的,一米多寬,有的被樹葉草叢掩蓋,稍不留神就會出意外。別說是你,就算是經(jīng)驗豐富的戰(zhàn)士也不敢輕舉妄動?!?/p>

        吳菲說:“我是軍人,又是記者?!?/p>

        總指揮說:“沒人質(zhì)疑你的身份?!?/p>

        吳菲說:“軍事記者應該在前沿陣地,不能躲在帳篷里?!?/p>

        吳菲等待總指揮下命令,總指揮卻把她視作堰頂最不重要的一環(huán)。徐巖倒是站在吳菲的立場上,她上來不是作秀的,沒有人拿命來作秀,她如此敬業(yè),值得學習。他站出來說:“我?guī)??!?/p>

        大清早,雨小了,徐巖走在前面,他的雨衣里鼓鼓囊囊,有自救裝備、水和干糧,還裹著吳菲的照相機、電池包,他用三腳架左探探、右戳戳,像是在用肉身排雷。

        他要求吳菲踩著他的腳印前行,他說:“我沒踩過的地方,都是禁區(qū)?!?/p>

        吳菲說:“你沒踩過的地方,就在剛剛,也是禁區(qū)來著,你不怕嗎?”

        他一點兒漂亮話也不會:“我的工作就是這個,這活兒需要我來干?!?/p>

        不到一公里的路,他們走了兩個多小時,一路上,徐巖也成了吳菲的采訪對象,但這個其貌不揚還羞澀的小伙子,問一句答半句,再不然就以憨笑回應?;鶎犹噙@樣的戰(zhàn)士,他們反感巧舌如簧,習慣默不作聲,但在烈日下,他們是可供庇蔭的大樹,在風雨中,他們站成一面堅不可摧的界碑。她僅僅了解了他的兵齡、學歷、家庭成員等檔案里都有的內(nèi)容,此外,一無所知。甚至依照她的理解,像這樣的戰(zhàn)士找對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多年后得知真相,她的反應要比我復雜強烈得多。她說,如果我知道那條新聞要用命去換,造成難以挽回的后果,一定會在逞強之前多作權(quán)衡,那塊新聞獎的牌子,我不敢再多看一眼,那上面沾著血淚。這是后話,這些話不說難受,說出來痛苦不堪。

        當時,到達制高點下方,徐巖利用拋繩器在上山處掛了繩子,他們得先拉著那根幾十米長的繩子,攀上幾乎直立的陡坡。繩子和山體都異常濕滑,好在有上面的戰(zhàn)友助力,他們有驚無險地上去了。高處不勝寒,但特殊的位置上才有特殊視野,那里可以縱覽堰塞湖全貌。開闊之處,情感自動放大,不止與前沿的人對話,還能聽見內(nèi)心深處的回響。

        吳菲得償所愿,收獲頗豐,第一時間寫了紀實通訊,編輯了視圖,向外界發(fā)出孤島上的信息,那是名副其實的新聞,一手獨家,何其珍貴,引爆輿論不在話下,正向引導作用舉足輕重,事后吳菲因此立功受獎實屬必然。當時,他們該原路返回了,可當踏上原路,原路卻大相徑庭,全是新鮮的茬口和截面,塌方、泥石流毀壞了他們螳過的安全之域,徐巖要重新拓土開疆。

        拼盡全力攻堅之后,伴隨而來的是虛脫。吳菲常年出現(xiàn)場,體質(zhì)湊合,可汗流浹背之后又被災區(qū)詭異的雨水風暴侵蝕,眼前陣陣發(fā)黑。

        “再堅持一下,能看見營地的旗幟了?!毙鞄r這話一落地,吳菲放心地暈倒在他懷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吳菲在徐巖并不寬闊甚至精瘦到碚人的背上醒來,她已經(jīng)能聽到時斷時續(xù)的哨音和呼號,那里一定干得熱火朝天,危險在龍精虎猛、凜然正氣匯聚之地也會望而卻步吧。他倆都很興奮,吳菲感覺到他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他要在最后階段沖鋒,那是一名戰(zhàn)士最有拼勁的時刻。吳菲不想當一個累贅,她要求自己行走,徐巖本不同意,可是一個剛形成的震裂帶讓他一腳踩空,他的第一反應是把吳菲往后甩,自己一頭栽下去了。吳菲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掛在峭壁上搖搖欲墜,那里沒有可以依附的抓手,泥石嘩嘩往下掉,吳菲右腳的著力點也在坍塌,再僵持下去,任誰也撐不住。徐巖只得掰她的手指,放任自己的掉落,至少留下一個活命。

        吳菲從咬緊的牙關(guān)里擠出話來:“好像有人往這邊來了,再堅持一下。”

        徐巖一字一頓:“你要活著,我的任務(wù)才算完成。”

        吳菲說:“你也要活著?!?/p>

        徐巖不再回應,在吳菲手中脫離,掉進坑里??硬淮?,混合著泥漿沙礫,正常來說,觸底再爬上來不是難事,但洪水猛獸猖獗的災時,一切不尋常,泥沙如流沙,越努力越下陷,最后,他索性不掙扎,那樣可以慢慢作別,再看看那陰沉同時也有彩霞之痕的天空。吳菲近距離看得清楚,他的眼睛里裝滿東西,層層疊疊,擁擠不堪,像是快溢出來的堰塞湖水。他不說出來比說出來更厚重,更讓人肝腸寸斷,可是當他要說出來了,時間卻像薄情負心人,不打招呼就溜走了。

        “替我…”徐巖的臉一寸一寸被泥漿覆住,同時所有的欲望與心愿像一顆琥珀,看上去、聽起來都動人,品一品卻是殘酷。

        5

        我喘不上氣,拉開周正的宿舍門,一團團煙霧爭先恐后地奪門而出,滿地的煙頭是它們的肉身,它們找到飛升的路徑,而我們卻困頓如昨。周正端坐其間,雙手仍然放在膝蓋,眼珠子瞪得溜圓,沒有倦怠之色,他不是指望我了解實情之后能做什么,我們訴說與傾聽的那個不眠之夜,算作與徐巖共處,回想是懷念,懷念是祭奠。

        周正在講述,仿若在給自己做手術(shù),縫上再拆開。我突然覺得對他太苛刻,對自己太寬容。這里的人一波波一茬茬地來去,湊個熱鬧就奔赴下一站,像某個熱門埡口上的里程碑,被涂涂畫畫,寫滿寄語或牢騷,被擺拍幾張照片,便結(jié)束一場匆匆的聚會。只有他見證著親歷著,有一天,我相信他有能力把這個使命交接給后來者,但在那天來臨前,他不應獨自承受。

        破曉時分,我撐不住了,頭靠在高低床的支撐鐵架上小憩。我迷迷糊糊之中,仿佛見到呂敏等來了徐巖,那是眾望所歸的結(jié)局,我聽得清楚、看得真切,一切在如愿發(fā)生。當時徐巖獨享一輛嶄新的考斯特,那是英雄應有的禮遇,車身上張貼著橫幅,他的身上斜掛著條幅,花環(huán)簇擁,掌聲四起。而呂敏默默地站在她一直站過的地方,果熟蒂落,那些精心培植過希望之樹的人,從不是最大的受益者,往往在遠遠地旁觀。她滯留在外圍,微笑著看他被熱情擁戴,他是大家的驕傲,而她最想要的不是驕傲,而是存在。徐巖當然不會忘記,在努力搜尋下,果然在擁擠的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了她,他扒拉開握手的、合影的、遞話筒的人,不顧一切地向她奔去,如同奔向千難萬險奪取的高地,這正是她日日夜夜盼望的場景啊。可她顯然不敢想這是真的,等待太久,等待反而成為習慣,當無須等待,她竟然不知道如何回應,愕然、木然、手足無措,繼而在他的肩頭失聲慟哭。

        我在她的哭聲中醒來,而這顯然只是我的臆想。當時我前所未有地期待喧囂,急匆匆地從暖氣房跑進嚴寒里,卻沒有看見她的身影,哨兵告訴我,她早結(jié)束了今天的“例會”,原路返回了。是我睡過頭了,太懊惱了,高雷又在催促我歸隊,但在臨走前,我決定去看望她。找到她的住處并不是難事,但是應該說什么,才能不刺激她,又能表達關(guān)切?一路上,自詡擅長組織語言的我,竟然語塞詞窮。說話是最簡單的事了,而輕易能說出來的話,最蒼白,尤其是對于一個從未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沉默者。

        我七拐八繞,來到呂敏租住的小院。里面雜亂無章地擺放著生活用品,晾曬的衣物與私搭亂建的簡易房遮蔽了有限的陽光,十余個房間里住著形形色色的人。她在外面有著鮮明的形象,而在住所也與旁人涇渭分明。我打聽到她的那間,畫風一轉(zhuǎn),屬于她的狹小一隅有條有理。門上掛著風鈴,風過,發(fā)出悅耳的聲音,窗臺上掛著素雅的碎花布簾,也被風掀開著,往里看,簡約干凈,一床一柜一椅一桌。桌子靠里貼墻放著,她側(cè)對門而坐,正寫著什么,她的腳下、手邊、床頭都擦著厚厚的稿紙,一看便知她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時間相當久遠了。自從有了短平快的文字視頻,人們對厚書長片變得毫無耐性,萬分挑剔,可是她的那本人生之書、她為主角的故事大片漫長到永無封底、永不落幕。

        她沒有發(fā)現(xiàn)悄悄注視她的我,我正欲鼓起勇氣敲門,她突然站起身來比試了幾個舞蹈動作,時而搖頭,時而點頭,之后繼續(xù)伏案,我才知道她寫的大概是教案或者編舞手記。她的用心,給了徐巖,也給了沒有放棄的對生活的求索,我不知道她的作品能否產(chǎn)生實際效益,但我稍稍感到心安,她是專一,并非不能自理,她是放不下徐巖,可不是腦子里裝不下活下去的邏輯。推門而入,除了能彰顯我那微不足道的善意,剩下的只有打攪,她值得敬仰,而不是可憐。我把水果和牛奶擱在窗臺上,還有一個小木盒,那里面裝著我向周正申請來的鍍金國防服役章。服役18年以上的軍人才有資格配發(fā)它,徐巖的服役年限顯然不夠,可是不得不承認他們這樣的人才是服役最長的,而他有多長的服役期,呂敏就有多長的情義,都說軍功章有軍嫂的一半,這枚勛章其實是給晚了的,晚了太久太久。

        我不得不與隊伍匯合,當時我完全失去創(chuàng)作的能力,滿腦子都是呂敏和徐巖。

        在工作小結(jié)會上,我提出申請:“我想為他們寫一個臺本?!?/p>

        高雷說:“時代在進步,不能町著小概率事件做文章?!?/p>

        我說:“時代都進步了,為什么呂敏的遺憾還只能是遺憾?”

        金楠說:“寫出來簡單,但是在哪演、怎么演、誰能演?”

        他說得一針見血,且不說能不能過審,太過悲情的東西總歸不太適合熱血的舞臺、青春的觀眾。既然難以成戲,那就走寫實路線,我夜以繼日,一篇新聞報道一氣呵成,投給了報社。我想,如果能見報,引起注意,也許事情能有更好的走向??墒堑葋淼热ィ瑳]接到留用通知。當我快不抱希望時,金楠興沖沖地闖進我的宿舍,讓我趕緊到辦公室接電話,他難掩喜悅地說:“耍筆桿子有出息,領(lǐng)導主動求聯(lián)系?!蔽乙粫r拿捏不準,但隱隱覺得是好事,趕緊跑去接起電話,激動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我是吳菲,看了你的稿子,有沒有空來宣傳文化中心一趟?”

        我“喂”了好幾遍,聽筒那頭頓了很久,終于傳來一個低沉的女聲,也許是激動,也許是不讓我感到太唐突。我還是震驚不已,真應了無巧不成書的老話,另一個故事的主角就這么驀然登場了。細細一想,其實并不巧,吳菲是記者,宣傳文化中心下轄的報社等部門正是記者集中地。

        “有有有!”我迫切地點頭,沒想過她看不見。

        一下班,我即刻打車前往。正值晚高峰,到的時候天黑透了,我穿過長廊,路過一間間仍然燈火通明的辦公室,敲開吳菲的房間。燒水壺里的水咕嘟嘟沸騰著,桌上的玻璃杯里放好了還沒沏的茉莉花茶,女大校正和一個年輕女孩對著筆記本電腦討論。我喊了聲“報告”,女大校趕緊把我讓進屋里坐下,女孩見狀端起未合上的電腦朝屋外走了。

        女大校正是吳菲,當年還是上尉的她肩頭已經(jīng)掛上四顆金星,看來是評上了高級專業(yè)技術(shù)職稱,進步不可謂不快。她介紹說:“我女兒,今年報考軍校,學習壓力大,我爭分奪秒幫她干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說:“理解、理解?!?/p>

        她在我對面坐下,我看見她沏茶的手微微顫抖,水漾出來了還未察覺,我提醒她,她才收手。我們同時看向門外,她總算轉(zhuǎn)過頭試圖打破冷場,卻忍不住潮濕了眼眶,她說:“如果他還活著,他的孩子也應該有這么大了。”

        這話沒法接,氣氛更冷,我們火速聊到那篇稿子,稿子寫得好,但沒有適宜的欄目刊登,不過不是毫無用處。她看完開頭就目瞪口呆,搞了多年宣傳報道工作,都是給別人作嫁衣,有史以來頭一次自己進入事件的核心。她說,她當然懂得感恩,徐巖犧牲以后,她每年都去他的老家,看望他年邁的父母,盡微薄之力給老人一些關(guān)愛,但根本不知道呂敏的存在,如果知道,必然會多一個牽掛。

        說到這里,她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我跟著她的思路回到風雨交加的災害現(xiàn)場,當時徐巖在泥槳中,他們都聽見了人的呼喊、動物的哀鳴,但徐巖沒有東張西望,似在側(cè)耳傾聽,想來他只聽到一個聲音最真切,是呂敏的聲音,蓋過喧嘩的眾聲。他仰著頭,和呂敏仰頭與虛無對話一樣??罩性旗F像呂敏那張隱匿了喜怒哀樂的臉,他被俱下的泥沙淹沒,她便在平行時空里壘起牢不可破的城池,守護他不再墜落。

        吳菲說,知道了呂敏其人,我終于懂得了徐巖當時沒說完的話到底是什么,是讓我替他轉(zhuǎn)告呂敏幸??鞓返鼗钕氯ァA硪粋€世界不再有愛的語言,但愛本身就是一種語言,愛也無須多言了。

        如今,愛埋藏在大地深處,來年春天會 隨著蝴蝶或者草的種子鉆出溫床,所以呂敏 仍然穿著漂亮的衣服,仍然像蒲公英一樣翩 然起舞,她不應被另眼相看,她才有另眼相 看的權(quán)利。

        后來,那篇無法歸入任何欄目的稿子,被吳菲再加工,并打報告開辟了專欄。登載了那篇稿子以后,專欄無限期重啟。她專程去了佳木斯,和呂敏相聚,還約定了每年都要重逢。她們締造了佳話,佳話廣為傳播,在多方倡議下,當?shù)匦鲁闪⒉痪玫耐艘圮娙耸聞?wù)部門特事特辦,把呂敏作為遺屬納為了優(yōu)撫對象。

        吳菲和呂敏之間到底說了什么,我無從得知,但我很欣慰,因為我從周正那里得知,呂敏不再每天都去營門口,而是每逢節(jié)日和重大集會,都作為特邀嘉賓出席,戰(zhàn)士們都喊她嫂子。

        一年后,那支文藝輕騎隊終究在大刀闊斧的改革中成為歷史,我和金楠也在借調(diào)人員清退行動中,各自回到原單位,我們立起的遠大抱負被裝進包袱,隨同歸隊的腳步塵封起來。那些當初我們認為伸伸手就能觸摸到的理想,再回頭看,其實依然遙不可及,不過是有浪尖,沒風口。好在,雅君重新接納了我,浪子回頭金不換似的,回家的男人最可愛,她謀劃著要個孩子。我需要學著安逸于兩點一線,彌補尚且來得及彌補的缺失,在波瀾不驚中偷偷懷念曾經(jīng)那段奔忙但充實的日子。我也萌生過再回去看看呂敏的念頭,但當時人在現(xiàn)場都沒有看成,現(xiàn)在遠隔千山萬水,再去看的意義何在?于是一再擱淺。我偶爾和金楠通個電話,復盤一下我們走過的遠路,從回想中找到久違的價值感。我們心里都了然,樂衷于此的原因,不過是當好漢再提當年勇,我們都不覺得彼此在吹牛,換個人不會如此默契而已。

        也有例外,最近一次通話,金楠難掩激動之情:“我不是閑人一個,也得發(fā)光發(fā)熱?!?/p>

        他撥動琴弦,引吭高歌。那歌一聽就是他的風格,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我不再是外行,我敢說那是有史以來他的歌詞中最押韻的,唯一讓我服氣的,它是這么唱的:

        你去往如黛青山開啟沒有別離的新生

        那里琪花瑤草、璇霄丹闕,有永不散場的露天電影

        有碧藍如洗的天空

        一人也要載歌載舞啊

        伴著風停雨歇、草木枯榮

        知道你會想我,還會隱隱作痛的

        但那天是開始,不是最終不是嗎

        我們與黎明同在,隨著大地蘇醒你知道我會祝福你,始終在目送你走過的小路冰消雪融輕撫春風你沉睡的夜晚星光閃爍鮮花正盛

        至今這首歌在我的播放列表里循環(huán),一遍一遍,以至于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人們無法在某個地點或者人物身上索取到什么,唯有被給予,同時還得擁有接收的能力。就像我和呂敏相遇之后做出的回應,自認為圓滿,可于她而言,在她的生存哲學中真正會有什么改善嗎?反倒是她,豐盈了我對“人生一世”的片面體認。我那時在裝有服役章的木盒內(nèi)側(cè)是寫下了那句詩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奔毸?,仍然不能詮釋她給我?guī)淼恼鸷场r過境遷,青山愈發(fā)如黛。

        責任編輯 陳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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