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民間傳說中,沈氏有個動聽的名字,叫沈珍珠。但在正史中,已婚女性按照慣例,僅留下一個姓氏,叫沈氏。
歷史上的沈氏,出身江南名門“吳興沈氏”。從東漢到唐朝的數(shù)百年間,吳興沈氏子孫,人才輩出。在《舊唐書》中,關(guān)于沈氏入宮的記錄,僅有寥寥數(shù)語:“父易直,秘書監(jiān)。開元末,以良家子選入東宮,賜太子男廣平王?!币粋€“賜”字,似乎也暗含著沈氏相對卑微的身份。
盡管如此,給東宮遴選“良家子”還是馬虎不得。根據(jù)記載,與沈氏一同入選東宮的“良家子”還有四人,她們皆是“細長潔白”之人。可見,沈氏的神貌體態(tài)多半“纖瘦苗條”,兼具江南女子書香知性之美。溫婉動人的沈氏初入宮,大概還是很討皇孫——廣平王李俶(即李豫,日后的唐代宗)的歡心。不久后,沈氏懷孕。
天寶元年(公元742年)四月,李俶的長子李適(即日后的唐德宗)降臨人間。對于唐玄宗而言,李適的降生就如同“天寶”年號所昭示的一樣,是上天賜予其榮享四世同堂的至寶。所以,李適出生僅半年,就被曾祖父賜封奉節(jié)郡王。
沈氏母憑子貴,即便不是王妃,憑借李俶、李適兩父子在唐朝宗室的地位,理應(yīng)在史書中留下一些側(cè)影。但查遍唐史,生完兒子后,關(guān)于沈氏生平經(jīng)歷的記載便出現(xiàn)了斷檔。
《舊唐書》載:“祿山之亂,玄宗幸蜀,諸王、妃、主從幸不及者,多陷于賊,后被拘于東都掖庭。及代宗破賊,收東都,見之,留于宮中,方經(jīng)略北征,未暇迎歸長安。俄而史思明再陷河洛。及朝義敗,復收東都,失后所在,莫測存亡。代宗遣使求訪,十余年寂無所聞?!?/p>
《新唐書》和《唐會要》的記載大致相似。
掖庭,即唐朝皇宮特設(shè)的“女子監(jiān)獄”,專門用于關(guān)押犯罪官僚的女性親屬及犯了錯的后宮宮女,關(guān)在里邊的人,除了會受到行動上的限制,更會因此被籍沒成黑戶,終身成為當權(quán)者驅(qū)役的奴隸。
也就是說,根據(jù)現(xiàn)有史料,除了能確信沈氏在安史之亂中曾被叛軍俘虜關(guān)押外,在天寶年間整整15年里,她的經(jīng)歷可謂一片空白。
二
天寶年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關(guān)于沈氏的記載是被故意抹去了,還是歷史中的她確實缺乏“主角光環(huán)”,活成了后宮佳麗三千中的蕓蕓眾生?沈氏的歷史空白,或許與廣平府里的另一個女人——崔氏,有直接的關(guān)系。
天寶五載(公元746年),崔氏正式嫁予李俶,為廣平王妃。她是楊貴妃與宰相楊國忠的外甥女,韓國夫人的女兒。眾所周知,崔氏的小姨楊貴妃是晚年唐玄宗心里的“白月光”,只要她有所求,無論是摘荔枝還是種石榴,唐玄宗都會第一時間安排上。正因如此,楊貴妃的崛起,使得其背后的整個楊氏家族成為天下為之側(cè)目的皇門豪族。
史載,“(崔)妃挾母氏之勢,性頗妒悍”。在小姨楊貴妃與整個弘農(nóng)楊氏的幫襯下,崔氏在廣平王府中有恃無恐,經(jīng)常如母老虎般肆意發(fā)威。可以想象,在崔氏的威壓下,其他位份不如她的王府姬妾,在府中過得會有多么艱難。
李俶與崔氏的結(jié)合,無論從哪個層面來看,都應(yīng)該只是一出政治聯(lián)姻,雙方并無過多真情流露。不過,只要“母老虎”崔妃一直坐穩(wěn)廣平王妃的寶座,李俶就不可能對沈氏有太多親密舉動。
況且,就算沈氏是李俶的初戀,以她溫婉恬靜的個性,顯然也很難走進丈夫的內(nèi)心。在歷史中,真實的李俶常被后人評價為“性頗陰鷙”,在一個凡事講究利益的丈夫面前,沈氏自然可有可無。
李俶的父親,當時的太子李亨與楊氏家族對立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天寶十四載(公元755年)十一月十一日安祿山以討伐宰相楊國忠為名,發(fā)動“安史之亂”后,才宣告結(jié)束。在這期間,作為一個僅給太子誕下皇孫、卻沒有家世背景的后宮女子,沈氏被歷史遺忘也是很正常的。
三
安祿山起兵后,唐廷很快陷入混亂。伴隨東都洛陽與潼關(guān)的失守,老邁的唐玄宗也徹底放棄了長安。
天寶十五載(公元756年)六月十二日,唐玄宗急令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率禁軍護駕,并召楊貴妃、太子一家及宦官高力士等親屬近侍隨從,一并逃往四川。在這支規(guī)模浩大的流亡隊伍里,廣平王李俶與其弟建寧王李倓被劃入護衛(wèi)禁軍,負責唐玄宗的安保。作為他們的家人,廣平王妃崔氏、奉節(jié)郡王李適等也獲得了避出長安的名額。
但奇怪的是,作為李適的生母,沈氏居然被所有人遺忘了。她沒有隨軍南下,而是與其他未能逃出長安又僥幸活命的遠支宗室命運相似,在帝都淪陷之際,被擄到了東都洛陽,為奴為婢。
至德二載(公元757年),在名將郭子儀的輔弼下,廣平王李俶掛帥統(tǒng)領(lǐng)的唐軍九月攻克長安,十月收復洛陽。已消失近兩年的沈氏,才再一次出現(xiàn)在歷史記載中。這一年,她32歲。這也是她在歷史中留下的最后一抹倩影。
收復洛陽當日,李俶在掖庭宮中找到久未謀面的沈氏。作為李俶皇孫時代的姬妾,沈氏應(yīng)該已是他身邊唯一剩下的廣平王府舊人。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兩人劫后重逢,很快又分開了。正如《舊唐書》所記載,李俶“方經(jīng)略北征,未暇迎歸長安。俄而史思明再陷河洛。及(史)朝義敗,復收東都,失后所在,莫測存亡”。
“俄而”,即不久、頃刻的意思,看起來廣平王李俶似乎沒有時間搭救愛妾沈氏??墒聦嵣?,史書明確記載,史思明攻陷洛陽已是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也就是說,從唐軍第一次收復洛陽到洛陽第二次淪陷敵手,中間有將近兩年的時間。而自從此次收復長安、洛陽后,李俶在唐朝宗室內(nèi)的名望就水漲船高。洛陽收復后僅7個月,他就被確立為大唐太子,并改名李豫,成為天下人公認的儲君。在此情況下,即便是戰(zhàn)亂年代,太子想在東都找回自己的女人,應(yīng)該也是易如反掌之事。顯然,他對沈氏的愛是不夠的,甚至是不愛的。
寶應(yīng)元年(公元762年)李豫即位稱帝,此時沈珍珠已失蹤3年。那么,有沒有可能是沈氏自己玩失蹤呢?當韶華褪去時,“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命運,就成為她身上最牢固的枷鎖。而那座使她的命運跌至谷底的洛陽城,雖說曾讓其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個無助的夜晚,但終究還是給她創(chuàng)造了逃離幽幽深宮的機會。當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史思明攻入洛陽時,她的兒子李適已經(jīng)是個年滿十八歲的成年人了。再過兩年(公元761年),她的孫子、未來的唐順宗李誦也即將誕生。在尚未受到程朱理學束縛人性的唐朝,沈氏完全可以隱于塵世,開啟一段全新的生活。
當然,這只是猜測?;蛟S早在唐軍第二次收復洛陽前,她已經(jīng)不幸死于失救的洛陽掖庭宮中。只是她的死,在收復兩京、中興唐朝這種國家大事面前輕于鴻毛。待她的兒子李適率軍奪回洛陽、尋母不得時,史書也就只能按“失蹤”記錄了。
四
既然唐代宗李豫對沈氏的愛不夠,甚至不愛,為什么在得知沈氏失蹤后還要苦尋其下落,不惜驚動天下呢?或許因為,沈氏是新任大唐儲君、太子李適的生母。
歷史上,皇帝傳承是關(guān)乎國家政權(quán)穩(wěn)定的大事。按照慣例,如無意外,太子必須是由皇帝的正妻,也就是皇后所生的嫡長子出任。唐代宗在《答雍王讓皇太子詔》中已明確了太子李適的“元子”(嫡長子)身份,要是沒有太子生母,也就是沈氏作為“皇后”的身份進行對應(yīng)加持,這一稱呼恐難服眾。因此,從前不重要的沈氏,一下子成為整個大唐皇室為其下落抓狂的女人。
經(jīng)過唐朝官方的苦苦搜尋,沈氏的下落總算有點眉目了。史載,唐代宗年間,壽州崇善寺曾有一位名叫“廣澄”的女尼現(xiàn)身,自稱是太子李適的生母,要求地方官吏將其護送入京,回宮認親。但很快,宮里的調(diào)查人員就斷定,廣澄并非“沈皇后”,而是太子李適曾經(jīng)的乳母。聽聞此結(jié)論,唐代宗表現(xiàn)得異常憤怒,立即令人將冒名頂替的廣澄亂鞭打死。之后,唐代宗命人找尋沈氏十余年,始終沒有結(jié)果。
大歷十四年(公元779年),尋妻未果的唐代宗駕崩,時年38歲的太子李適登基,是為唐德宗。
唐德宗年近不惑,對生母沈氏懷有深深的思念。自派出極高規(guī)格的“尋母特使團”起,他就經(jīng)常在宮中替沈氏祈福,并降旨皇妹升平公主,要她提前做好迎接太后歸來的準備。
德宗找了許多年,卻一直沒有找到母親,都有點心灰意冷了,終于,在建中二年(公元781年),民間有消息傳來,說在洛陽找到了沈珍珠。這可把德宗給開心壞了,皇帝立刻派了大批的使者,好幾百宮女到洛陽去迎接沈珍珠回宮,結(jié)果到了洛陽才發(fā)現(xiàn),這個沈珍珠是冒名頂替的,是當年在長安大明宮里做事的宮女,因為服侍過沈珍珠,又和沈珍珠在面相上有幾分相似,因此招搖撞騙,想要蒙混過關(guān)。
聽說洛陽的沈珍珠是假冒的,大臣們都非常生氣,紛紛奏請皇帝治這個“冒牌貨”的罪過,沒想到德宗并不怪罪,以“吾寧受百欺,庶幾得之”,止住了悠悠眾口。在他看來,哪怕是假冒的沈太后,也給了他一點點希望的火光。
只是,歷史何其殘忍,直到駕崩之時,尋母27年的唐德宗依舊沒能夢想成真。
五
唐德宗駕崩后,他的兒子順宗李誦在位僅8個月就被宦官趕下了臺,繼位的是唐德宗的孫子、人稱“中興之主”的唐憲宗李純。
李純還是皇孫時,曾親眼看到唐德宗27年尋母的辛酸。雖然他十分理解祖父的用心,但對于是否繼續(xù)尋找曾祖母,唐憲宗給出了否定的答案。畢竟,在他登基之時,時間已經(jīng)來到了公元805年,而沈太后生于開元十四年,即公元726年,此時若還健在,那也是年屆八旬的老人。按當時人的壽命而論,沈太后仍在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于是,唐憲宗允準了朝臣們的建言,為沈太后上太皇太后謚冊,追封為“睿真皇后”,并在唐代宗的元陵內(nèi)為其修建衣冠冢,共享宗廟香火。沈珍珠就此消失于歷史長河之中,生死,遭遇,結(jié)局,無人知曉。
故事到此本應(yīng)結(jié)束了。直到著名學者柏楊在《中國人史綱》中提出,沈珍珠的失蹤可能與李豫有關(guān)。他認為,李豫其實并不希望沈珍珠回歸。尼姑廣澄自稱沈氏,李豫為何反應(yīng)如此激烈?而且,他選擇處死廣澄,而非仔細審問,顯得草率而冷酷。柏楊推測,廣澄或許真是沈珍珠本人,但她的存在對李豫的新寵獨孤氏構(gòu)成了威脅。獨孤氏得寵后,李豫曾為她咬破手指祈福,死后更將其遺體保留在宮中三年,破例追封為貞懿皇后。沈珍珠若重回朝堂,可能威脅獨孤氏的地位。當然,這只是后人的推測,正史中并無確鑿證據(jù)證明李豫曾傷害沈珍珠。
歷史上有太多的疑案沒有真相,但反過來想,如果不是沈氏突然失蹤,那一代又一代的人又怎會有想象的空間去續(xù)寫唯美的“珍珠傳奇”呢?既然她從未告別人間,就讓她活在人間的傳說里吧。
摘編自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