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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戲迷往事

        2025-08-18 00:00:00裴文兵
        參花(下) 2025年8期
        關鍵詞:二胡縣城大樹

        1

        一只灶臺,三張桌子,三十把椅子,液化氣灶,液化氣罐,鍋、碗、瓢、盆,被子、枕頭,以及其他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都被裝上了車,并且用尼龍繩固定住了。車子是一輛從鎮(zhèn)上雇來的小貨車,車主兼司機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小伙子,家住鎮(zhèn)上,他幾年前購買了那輛小貨車,專門承接貨運業(yè)務,天天忙得很,收入也很可觀。本來,小伙子根本看不上這樁只用跑一趟縣城的運輸生意,但他架不住周大樹的一再請求,只好非常勉強地答應了下來。

        望了那幾間灰不溜秋的瓦房幾眼,周大樹招呼羅采茶上車。羅采茶眼淚汪汪,磨磨蹭蹭地不肯上車,周大樹只好催促說,這里還是咱們的家,又不是不回來了,你用不著那么舍不得!

        上了車,小伙子剛將車子發(fā)動,周大樹忽然說,等一等,我有件東西忘了帶。

        羅采茶說,什么東西沒帶?剛才不是已經(jīng)清點了兩遍嗎?東西都帶了,要不你看看車廂?

        周大樹卻堅持讓小伙子熄火,然后他下了車,三步并作兩步,來到了那幾間瓦房的大門前,從口袋里摸出了一串鑰匙。打開大門,周大樹飛快地進了屋,很快他又出了屋,鎖上大門。此時,他的手里已經(jīng)多了一樣東西。上了車,羅采茶低聲說,剛才,我就應該猜得出來,你忘記帶的,就是它。

        那是一把二胡,黑紫色的油漆已經(jīng)被磨掉了幾處,這使得它看上去年頭已經(jīng)相當不少了。

        車子開動,駛上了出村的那條鋪了石子的土路。周大樹與羅采茶對視了一眼,又一起扭過頭去看那幾間瓦屋,雙雙淚眼婆娑。

        村莊的名字叫“桂香村”,有四五十戶人家,每家生活水平都差不多。周大樹與羅采茶是一對夫妻,那幾間瓦房是他倆的家,也是他倆的兒子周東的家。這是一九九八年,周大樹與羅采茶都才四十來歲。本來,夫妻倆像村里的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安守天命,耕種著自家的水田和旱地,自得其樂。但眼下,他倆卻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乘坐著這輛小貨車,告別眼前的這幾間瓦房,以及屋前的曬場和屋后的樹林。

        小貨車行駛到土路的盡頭,駛上了一條并不寬闊的公路,公路上鋪著柏油,比土路平坦多了。一眼望去,柏油路在山間彎彎曲曲地穿梭,在田野上安安靜靜地延伸,卻又被前面的山坡?lián)踝×松碛?。這是鎮(zhèn)上通往縣城唯一的公路,公路兩側的村莊里的村民,要想去往外面的世界,無一例外,都必須順著這條公路出山而行。

        轉過一個大彎,一座山擋住了回望的視線,桂香村隱藏到了那座山的背后。山上的露水還未干透,放眼一望,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山上的樹葉有的開始黃了,有的已經(jīng)泛起了紅色,秋天正往季節(jié)的深處款款而去。夫妻倆收回視線,神色都有些黯然。小伙子按了一下車喇叭問,你們以后還會回來嗎?

        羅采茶沒吱聲,周大樹卻大聲回答,怎么會不回來,這里是我們的家呀!我們只是暫時離開這里,外面再好,哪能把它當成家?何況,我們在外面待不待得下去,現(xiàn)在還不知道呢!

        小伙子擺了一下右手說,什么家不家的?這人啊,在哪里能夠掙到鈔票就應該待在哪里,何必守著一個窮家不松手?有錢了,哪里不能安家?

        羅采茶張了張嘴,想反駁那小伙子,但一時卻沒想出合適的話語。周大樹倒是張口就來,小伙子,你還年輕,等你到了我們這個年紀,你就懂了,你就舍不得離開自己的家了。

        小伙子搖了搖頭,沒再說話,腳下一踩油門,小貨車一溜煙兒地向前方駛去。

        一個多小時后,小貨車進入了縣城。縣城是周大樹和羅采茶此行的目的地。七彎八拐了一陣兒,在周大樹的示意下,小貨車在街道旁邊的一間平房前面停了下來。搭了把手,幫周大樹與羅采茶把車廂里的東西全都搬了下來,擺放在人行道上之后,小伙子便把小貨車開走了——他要趕時間去給另外一位雇主運送貨物呢。

        周大樹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去開那間平房沿街外墻上的一扇門上的鎖。那間平房沿街的外墻上,有四扇門,每一扇門都代表著門里面有一套房子。這是一排專門用來出租的房子。周大樹推開那扇門,一間面積有二十多個平方的房子便出現(xiàn)在眼前,那間房子的南墻壁上有一道內(nèi)門,通往一個面積只有十平方米左右的小房間。這是周大樹和羅采茶三天前租下的房子。

        三天前的上午,周大樹和羅采茶來到縣城里,走遍了大街小巷。那些稍微熱鬧一點的大街上的房子,他倆連問都不敢問,知道租金一定很高,他倆根本就租不起。那些小巷里的房子租金也不低,并且門前沒有什么空閑的地方,根本就擺放不下兩頂帳篷。無奈之下,周大樹只好領著羅采茶往縣城的周邊走。周大樹這樣對羅采茶說道,縣城邊邊角角的地方不熱鬧,那里房子的租金肯定會便宜一些,咱們應該能租得起。

        縣城本來就不大,越往周邊走就越顯得冷清,走到“沿河路”時,周大樹看見街邊有一間平房,沿街的外墻上開著四扇門,每一扇門的旁邊都有一座小水池,小水池上安裝著水龍頭。周大樹目光一掃,還看見不遠處有一座公共廁所。

        這條名叫“沿河路”的街道,得名于縣城西邊的那條河流?!把睾勇贰蔽挥谀菞l河流的東岸——河流的岸邊是河堤,沿著河堤是一條由樹林、草坪組成的綠化帶,綠化帶的東側是“沿河路”的水泥路面,水泥路面的東側是人行道,人行道的東側則是城區(qū)高高低低的房屋。那間平房低矮地立在人行道的東側,那四扇門日夜面對著綠化帶后面的河流,而河流的西邊是廣闊的田野,田野西邊則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郁郁蒼蒼的遠山。

        周大樹說,這房子不錯,在街道邊兒上,有人行道,很寬敞,放得下帳篷,拉電線也很方便;另外,這里的位置這么偏僻,房租肯定貴不了,就是不知道對不對外出租?

        羅采茶說,可是,你看,這條街道上過路的人這么少,在這里租房子,會不會連房租都賺不回來?

        周大樹嘆了口氣說,只能試試看了,誰讓咱們的荷包里沒幾個錢兒呢?

        羅采茶沉默了一會兒說,既然你打定主意了,那就找人問問這房子出不出租吧。

        周大樹朝那間平房走去,一邊走一邊往四周張望。羅采茶也走了過去。剛走到房子的走廊,一位瘦瘦的老頭兒就走了過來說,這房子是我的,一共四套,專門用來出租,有兩套已經(jīng)租出去了,還有兩套暫時空著,我看你們像是要租房子,要不,我把門打開,你們看一看?

        周大樹點點頭。那老頭兒打開了一套房子的外門,周大樹夫妻倆走了進去,一看,那套房子有兩個房間,一個客廳。一問租金,周大樹猶豫了,嫌貴。那老頭兒說,要不你倆看看另一套吧,面積比這套小一些,只有兩間屋,價格自然要便宜不少。

        老頭兒打開了那套房子的外門,周大樹一看,果然只有兩間屋子:一間客廳、一間臥室。問了問租金,然后討價還價了一番,租房的事情便談成了。周大樹還把自己租房子的用途告訴了那老頭兒,那老頭兒說,這事兒我不干涉,但電費要另算。

        簽了租房協(xié)議,周大樹付了押金和一年的房租。那老頭兒交給了周大樹一把鑰匙。打掃干凈之后,周大樹和羅采茶上街購買了兩頂可以折疊的大帳篷,雇了一輛板車,拉回了剛租下的房子里,然后,他倆便搭車回到了桂香村,準備起了灶臺、灶具、桌、凳等一應家什。三天后,他們雇了那輛小貨車,把精心準備好的家什,以及他們自己,都拉到了縣城里。

        夫妻倆把小貨車運來的東西,都搬到了出租屋里,雙雙忙出了汗。灶具、桌椅等家什都擺放在客廳里,被褥、枕頭被搬進臥室,在一張木板床上鋪好。那把二胡被周大樹靠墻放在床頭柜上。安頓妥當之后,他倆去菜市場買回來了一些蔬菜、魚、肉,以及一些白酒、啤酒。傍晚,當太陽下到西邊的山后之時,夫妻倆已經(jīng)完成了對那些食材的分揀、清洗等操作工序。周大樹把兩頂大帳篷搬到屋外的人行道上,打開、支起、固定。然后將木制的灶臺搬到一頂帳篷里,把液化氣灶、液化氣罐、鍋碗瓢盆、食材也搬進那頂帳篷里,擺放開來,一一就位,這樣,那頂帳篷的一端便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廚房。周大樹還把一張桌子、十把椅子也搬入了那頂帳篷,放在另一端。帳篷很大,即使擺放了那么多的東西,仍然不顯得擁擠。周大樹把另外兩張桌子,二十把椅子,搬進了另外一頂帳篷,拉開距離,擺放開來。接著,他從屋子里牽出兩根電線,一根穿進一頂帳篷,另一根穿入另一頂帳篷。電線在帳篷的支架上固定,他在電線末端早已被安裝好的燈頭中安上燈泡,一按開關,帳篷里立即亮如白晝,與前面不遠處的那條河流上漸漸濃稠的暮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周大樹知道,再過一會兒,那條河流彎彎曲曲的形狀,就會消失在黑暗中,河堤上的每一盞路燈,都只能將各自的燈光,遠遠地投射在小小的一片兒波浪上。

        周大樹、羅采茶這是在開大排檔——他倆背井離鄉(xiāng),來到縣城的目的,就在于此。坐在灶臺的旁邊,夫妻倆眼巴巴地望向帳篷敞開的門外,等待著前來喝酒、吃飯的客人。其實,周大樹和羅采茶都沒有發(fā)財?shù)南敕?,開大排檔掙錢,是他倆不得已的選擇。

        2

        周大樹是土生土長的桂香村人,不過,他的曾祖父原本卻不是桂香村人。羅采茶的娘家在桂香村的鄰村,兩個村莊的距離很近,因而兩個村莊的村民來往很是頻繁。

        周大樹小時候就認識羅采茶。小時候,周大樹經(jīng)常去山上放牛,羅采茶則經(jīng)常去山上采茶。周大樹的父親希望兒子長大后,能夠像大樹一般地壯實,于是給他起名為周大樹。羅采茶的父親特別喜歡喝茶,一天不吃飯不要緊,但不可一日無茶,因此,他給女兒起了個好聽的名字——羅采茶。人如其名,羅采茶從七八歲開始,就經(jīng)常上山采摘茶葉,給父親泡茶喝。

        周大樹初中畢業(yè)后輟學,開始干農(nóng)活兒。羅采茶比周大樹小三歲,初中畢業(yè)后沒有考上高中,也開始務農(nóng)。二十四歲那年,周大樹的父親請人做媒,去羅采茶家,為周大樹提親。因為兩村相鄰,羅采茶的父親非常了解周大樹,知道周大樹踏實勤快,雖然沒有什么闖勁,但卻能夠讓人信任,與自己實在、謙和的女兒很般配,于是,他一口答應了這門婚事。一年后,羅采茶嫁給了周大樹。又一年后,周大樹與羅采茶的兒子出生了,取名為周東。

        四年前,周東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也開始務農(nóng)。兩年前,周東與一位同村的姑娘談起了戀愛。姑娘名叫陸小青,她的父親陸山貴與周大樹同歲。在村里,雖然每天都抬頭不見低頭見,但陸山貴與周大樹并沒有什么交往。一個月前,周大樹請了一位媒人,去陸家替周東說媒,陸山貴同意讓陸小青與周東訂婚,但提出了一個條件:周家必須拿出整整十萬元的彩禮給陸家,否則,親事免談。

        周大樹知道,陸山貴之所以提出這么個苛刻的條件,是為了他的兒子著想。陸山貴的兒子只比陸小青小兩歲,很快就要到了婚配的年紀,如果有了十萬元的彩禮收入,那么將來,陸山貴給兒子建新房、辦婚事,鈔票便有了出處。

        周家的積蓄很少,哪里拿得出這么多的彩禮?周大樹勸說周東,與陸小青分手,但周東卻是死心眼兒,非得娶陸小青不可。眼看周東一天比一天愁眉苦臉,萬般無奈之下,周大樹只得通過媒人,向陸山貴承諾:這門親事緩兩年,兩年后,周家一定會拿出十萬元的彩禮,到那時,再讓周東與陸小青訂婚。媒人替周大樹說了好幾天的好話,陸山貴才非常勉強地同意,讓陸小青等周東兩年時間。

        兩年的時間雖說很長,但相對于掙十萬元所需的時間來說,其實非常短暫。周大樹家只有五畝水田,三畝旱地,每年除去必須留下的口糧,他家一年的收入不會超過五千元,即使沒有任何開銷,湊夠十萬元,也足足需要二十年時間,而到那時,周東已經(jīng)四十多歲,毫無疑問,陸小青肯定早已嫁給了別人,孩子都大了。

        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商量,越商量越沮喪,越商量越一籌莫展。周東呼啦一下站起來說,爸,媽,我聽說在南方沿海的大城市里打工,能掙到很多的錢,我明天就去打工。

        周大樹沉默不語。羅采茶急忙問,小東,人生地不熟的,你去哪里打工?

        周東說,我去深圳,我聽說,咱們附近的村子里,有不少人在那里找到了工作,有的人一年能掙好幾萬呢!

        周大樹還是沉默不語。羅采茶說,既然這樣,我看行,小東在深圳也許會碰見咱們這里的熟人,大樹,你說呢?

        周大樹嘆了一口氣說,只好這樣了。

        夫妻倆連夜為周東收拾行裝。第二天一早,周東去鎮(zhèn)上搭車去縣城,然后搭車去省城,再搭火車去深圳。周東往鎮(zhèn)上大踏步走著的時候,周大樹夫妻倆站在村口,雙雙抹了好幾把眼淚——誰家的孩子父母不心疼?周東畢竟才二十二歲呢!

        周東到達深圳后,撥通了桂香村村部那部唯一的電話,拜托接電話的村主任,一定要將他平安抵達的消息,及時告訴他的父母。村主任當天晚上,去親戚家喝喜酒,酒杯一端,就把這事兒給忘了。十天后,村主任想起了此事,于是一路小跑趕到周家,告訴周大樹、羅采茶,十天前,周東已經(jīng)打來了報平安的電話。周大樹、羅采茶正在家里急得惶惶不安,聽說周東早已安全到達深圳,羅采茶頓時又驚又喜,禁不住又抹起了眼淚。周大樹也抹了兩把眼淚說,采茶,你別哭,這是大喜事呢,你趕快炒兩個菜,我陪主任痛痛快快地喝幾杯!

        夫妻倆高興了好幾天,高興之余,免不了要猜測深圳的高樓大廈都長得是什么樣子?周東在深圳有沒有找到工作?在哪里解決一日三餐?晚上在哪里睡覺?胖了還是瘦了?這一猜測,夫妻倆不禁又憂愁起來。

        一星期后,村主任又來到了周家,捎來了一封信。信是周東寫給父母的,郵遞員把它送到了村部。周東在信中告訴父母說,他在一家工廠找到了工作,廠里有宿舍,在廠里不僅有活兒干,而且能學到技術;每月工資三千多,并且隨著他生產(chǎn)技術的不斷熟練,工資也會不斷上漲……

        收到信的第二天,周大樹也收拾起了行裝——被褥、換洗的衣服,等等。他說,采茶,其實我早就想外出打工,但因為擔心找不到工作,所以我一直沒有下定決心,現(xiàn)在,既然小東在深圳找到了那么好的工作,那么,我就應該有信心,自己也能找到一份工作。

        羅采茶吃驚地問,你也要去深圳?

        周大樹回答說,我不去深圳,我去咱們縣的縣城,小東在縣城讀高中時我去過不少次,我熟悉那里,假如我真的能夠找到工作,那么,咱們家就能早日掙到十萬塊錢——光指望小東一個人可不行啊,我是他爸,我要盡到我的責任,我一定要去打工,我一定要掙錢。而在縣城里打工的好處,便是隨時都能回家,田里地里的活兒耽誤不了。你就待在家里,守著咱們這個家吧。

        羅采茶說,行,你去找找看吧,找不到就回來。

        周大樹來到了縣城,七問八問,這才發(fā)現(xiàn),在縣城里想找到一份能掙到錢的工作,十分不易。周大樹在縣城里待了四天,餓了,就去小吃攤上吃碗面條,晚上就睡在長途客車站的候車室里。第四天,他找工作找到傍晚,仍然一無所獲,于是不得不決定明天就回桂香村去。

        周大樹環(huán)顧四周,沒能找到一處小吃攤,而他的肚子已經(jīng)餓得“咕咕”直叫。正想拔腿去別處尋找,他忽然聞到了一陣誘人的香氣,那種炒菜的好聞的香氣。周大樹再次張望,發(fā)現(xiàn)香氣是從街邊的一頂帳篷里飄來的。那是一頂占地面積大約有十平方米的帳篷,帳篷的門簾向兩邊挽起。那頂帳篷的旁邊還有一頂同樣的帳篷。周大樹依次伸頭向兩頂帳篷里看了看,只見帳篷里亮著燈,一頂帳篷里擺放著兩張桌子,桌子的旁邊圍著椅子,沒有人;另一頂帳篷的一端,也就是冒出香氣的那頂帳篷里,擺放著一張桌子和一些椅子,坐著三個男人,正在喝酒、吃菜,帳篷的另一端,則擺放著一個灶臺,一個粗壯的中年男人正在液化氣灶上炒菜,液化氣灶旁邊有一只大號的電飯煲,而邊上一位中年婦女正在一只大盆里洗碗。周大樹覺得,那位粗壯的男人和那位中年婦女,應該是夫妻倆。周大樹還覺得,這事兒有些奇怪,因為中午他路過這里時并沒有這兩頂帳篷,此時,它們就像是忽然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一般。

        很明顯,這是一個能夠花錢吃到飯菜的地方。四天來,周大樹每頓都就著小吃攤上免費的咸菜吃面條,膩味得早就想吐了,現(xiàn)在猛然聞到飯菜的香味兒,不免滿嘴生津,肚子感到更加饑餓了,就想:明天一早就要回去了,不如今晚飽飽地吃一頓白米飯。

        雖然有了奢侈一把的想法,但周大樹還有些拿不定主意,因為他不知道這里的飯菜貴不貴?就在他猶豫再三的時候,那位中年婦女看見了他,并且問道,師傅你吃飯嗎?

        周大樹鼓足勇氣,吞吞吐吐地問,一碟炒青菜,三碗白米飯,不喝酒,這小生意你們做不做?多少錢?

        中年婦女說,做。停頓了一下,她說出了價錢。

        周大樹覺得價錢能夠接受,便抬腿要進帳篷。中年婦女卻說,這里只有一張桌子,有人正在喝酒,你上這邊兒來。

        中年婦女把周大樹領到另外一頂帳篷里。周大樹驚訝道,原來這頂帳篷也是你們的呀!

        中年婦女說,是我們家的,那頂帳篷里只能擺下一張桌子,第二撥、第三撥客人就在這頂帳篷里吃喝。

        周大樹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問,這不是開飯店嗎?你們家為何不在屋子里開飯店,卻偏偏在帳篷里開?如果在屋子里開,那不就白天能讓客人吃飯,晚上也能讓客人吃飯了嗎?

        中年婦女指了指帳篷旁邊的幾間平房,回答說,那是我們的家,房子小,開不下飯店,只能晚上支起兩頂帳篷開大排檔,白天不能開,晚上沒人管。

        周大樹明白了,原來這叫“大排檔”,不是“飯店”。他想了想,又問,你們開大排檔收入咋樣?

        中年婦女嫌周大樹啰唆,就一邊向帳篷外走去,一邊回答說,我們兩口子都是下崗工人,開大排檔的收入比上班時強多了,一家人的吃喝,小孩兒讀書的費用,都指望這個呢。

        不一會兒,一碟炒青菜,一小盆白米飯被端上了桌兒。又過了不大一會兒,炒青菜、白米飯都進了周大樹的肚子。周大樹結了賬,出了帳篷,但卻并沒有走遠,而是在馬路牙子上坐了下來,時不時地掃那兩頂帳篷一眼。

        十點多鐘,周大樹覺得差不多了,就站了起來,背著行李往長途客車站的方向走去。從吃過晚飯到剛才,他數(shù)了數(shù),除去他自己不算,那個大排檔先后來了八撥客人,他們都待了很長的時間才離開了帳篷,顯然都喝了酒,而粗略一估算,周大樹的心里便有了數(shù):那位中年婦女說得不錯,他們家的大排檔經(jīng)營收入絕對不低。

        第二天上午,周大樹回到了家中。羅采茶問了一番周大樹在縣城里的經(jīng)歷,周大樹一一作答。然后,周大樹說,采茶,咱們家的田、地暫時都不種了吧,咱倆一道去縣城里開大排檔,可掙錢呢!再說,你的菜一向做得不錯,我炒菜的手藝也不差,干這一行正合適。

        在家里歇息了兩天,周大樹領著羅采茶又去了縣城,租了房子……

        3

        周大樹與羅采茶等到半夜,也沒等來一位客人,只好把東西都搬進了屋子,然后把帳篷收了,也搬進了屋子。在里屋的那張床上躺下時,周大樹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疲憊,但因為失望至極,一時間他卻怎么也睡不著。

        羅采茶說,沒想到今天連一位吃飯的顧客都沒有,一毛錢的本錢都沒能賺回來。

        周大樹說,別急,咱們的大排檔才開張,顧客們都不知道,所以才沒人來吃飯,明天應該會有顧客來吧。

        羅采茶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咱們村子里的人這時候肯定都已經(jīng)睡著了,除非某戶人家的雞、鴨、豬,偶爾會鬧騰得人睡不著覺,唉,可惜了咱們家的那些牲畜了,那十二只雞都快下蛋了。

        因為夫妻倆今后不可能再有時間給那些雞、鴨、豬喂食,更不可能把它們帶到縣城里來,所以,來縣城的兩天前,夫妻倆把家里的雞、鴨、豬都賣了,而田地里的莊稼,也作價讓給了一位鄰居,由他家去經(jīng)管、收割。夫妻倆不用閉上眼,都可以想象得出,那幢低矮的瓦房里,他們的三口之家,此時,肯定連一絲燈光都沒有,也沒有一絲鼾聲,跟屋前的田野與屋后的山林一樣,萬籟俱寂。

        羅采茶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周大樹嘆息一聲,坐起身來,伸手將那把二胡拿了過來,并且一連咳了幾聲,算是清了嗓子。羅采茶知道他想拉一段、唱一段,便連忙阻止說,附近的居民肯定都入睡了,況且這里不比咱們鄉(xiāng)下,人生地不熟的,你就別拉、別唱了吧。

        周大樹輕輕地拍了那把二胡一下,把它放回了原處。

        第二天傍晚,夫妻倆又支起了帳篷,擺開了灶臺、桌椅。等到八點多鐘,仍然冷冷清清,沒有一位客人。周大樹進屋拿出那把二胡,說,采茶,城里人現(xiàn)在都還沒睡覺,咱們又閑著沒事兒,你就讓我拉一段、唱一段吧。

        羅采茶抿嘴一笑說,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不管了,怎么痛快你就怎么來吧!

        試了兩下二胡的音調(diào),周大樹就自拉自唱了起來。剛開始時,音量很小,漸漸地,二胡的聲音,他的唱腔,就大了起來:

        槐蔭開口把話提呀

        叫聲董永你聽知

        你與大姐成婚配

        槐蔭與你做紅媒

        …… ……

        唱了幾段,周大樹停下來,放下二胡,端起茶杯剛喝了兩口,就聽見有人大聲說道,唱得不錯,像模像樣!

        周大樹抬頭一望,見帳篷外站著一位瘦瘦的老頭兒,穿著一件城里人常穿的夾克衫,就問,你是誰?剛才你聽見我唱了嗎?

        那老頭兒說,我叫馬春山,剛才我一直站在帳篷外面聽著,你唱的是黃梅戲《天仙配》里的唱段,唱得好!

        周大樹驚喜地說,馬師傅,你這么了解黃梅戲?

        馬春山說,我不但很了解,而且還非常喜歡聽、喜歡唱呢!

        周大樹說,沒想到城里人也喜歡黃梅戲,請進來坐一坐吧!

        馬春山進了帳篷,坐下問,你們這個大排檔是才開的?前幾天我散步路過這里,還沒有這兩頂帳篷呢!對了,你倆是夫妻吧?你倆叫什么名字?

        周大樹神色黯然地說,我叫周大樹,這是我老婆羅采茶,大排檔都開了兩天了,還沒來過一位客人呢!

        馬春山指了指灶臺說,今天我來給你們的大排檔開個張——給我來個紅燒肉,再來個青椒炒肉絲,兩瓶啤酒。

        周大樹站起身去炒菜,馬春山說,要不,讓你老婆炒菜吧,你再唱一段,我還沒聽過癮呢!

        羅采茶接過周大樹手里的鍋鏟。周大樹拿起二胡,又自拉自唱起來。唱的還是《天仙配》。馬春山聽入了迷,閉著雙眼,微微地搖頭晃腦,一副很陶醉的樣子。酒菜上了桌兒,馬春山仍然沒有睜開眼。羅采茶提醒說,馬師傅,你快點吃吧,不然菜就涼了。

        馬春山于是吃喝了起來。臨走時,馬春山說,明天晚上我再來,并且我要和幾位朋友一道來。

        夫妻倆繼續(xù)等顧客,等到十一點,也沒能等來第二位顧客。收拾妥當,夫妻倆進了屋。周大樹說,總算做了第一樁生意,有了第一筆收入,這可是一個好兆頭呢!

        羅采茶說,想不到,你把二胡帶到縣城來算是帶對了,拉拉唱唱就讓生意開了張。

        周大樹說,想不到這縣城里也有喜歡黃梅戲的人,好,有意思!

        第三天晚上,馬春山果然來了,同他一道來的,是一位胖一些的老頭兒。馬春山介紹說,他叫董有志,是我的鄰居,以前,我倆在同一個單位上班,現(xiàn)在都退了休。

        周大樹朝著董有志點點頭問,你倆吃點什么?

        馬春山說,不急不急,我們還有幾位以前的同事要來,等他們來了再點菜,現(xiàn)在,你給我們唱一段吧。

        周大樹就拉著二胡唱了起來:

        槐蔭開口把話提呀

        叫聲董永你聽知

        你與大姐成婚配

        槐蔭與你做紅媒

        …… ……

        唱著唱著,董有志竟然張開嘴,壓低著聲音也跟著唱了起來。馬春山說,周師傅你別唱了,讓老董唱一段。

        周大樹把二胡遞給董有志。董有志卻擺了擺手。馬春山說,老董只會唱,不會拉二胡,這樣吧,你拉他唱——當年,他可是我們單位的臺柱子呢!周大樹又拉起了二胡,董有志站起身,亮開嗓子唱了起來。唱的還是《天仙配》。

        唱得正起勁,又一位老頭兒進了帳篷。馬春山說,老崔,你怎么才到??!那幾位呢?

        那位被稱作“老崔”的老頭兒說,剛才我找了好大一會兒,都沒找到你倆,誰知道你倆在這帳篷里呢!后來,我聽見老董在唱戲,這才順著他的聲音找了過來。這個大排檔怎么連個名字都沒有?

        董有志說,干脆我去路邊等著吧,看見剩下的那幾位就喊一聲,要不然他們肯定也找不到這里來。

        董有志出了帳篷。馬春山說,也是,周師傅,你怎么沒為你的大排檔起個名字?有了名字,我們以后約人,也好說個準確的去處。

        周大樹抓抓后腦勺說,我沒想到,開大排檔還要起個名字,也對,有了名字,顧客們找地方就好找了。馬師傅,要不你給這大排檔起個名字吧!

        馬春山沉默了一會兒說,行,咱們因為黃梅戲而結識,今晚我們幾個老同事又因為黃梅戲來到了這里,依我看,你的大排檔就叫“黃梅排檔”吧!我敢保證,在這縣城里,叫這個名字的大排檔只有你這一家,沒有第二個!

        周大樹點頭說,好,“黃梅排檔”,這個名字夠響亮,明天我就找一塊木板,把這名字寫在上面,掛在帳篷外面。

        馬春山卻說,那樣太簡陋了,太沒檔次了,如今流行做燈箱,你明天去找個制作燈箱的店鋪,制作一只燈箱,把“黃梅排檔”這四個字印在上面,那可就氣派了,老遠就能看見。

        正說著,董有志領著一位老頭兒走了進來,然后董有志又走了出去。接著,又有五位老頭兒陸續(xù)進了帳篷。馬春山說,人到齊了。

        九位老頭兒圍成了一桌兒,點了滿滿一桌子菜,兩瓶白酒。等菜的時候,有一位老頭兒拉起了二胡,另一位老頭兒就唱了起來。這回,唱的不是《天仙配》,而是《牛郎織女》,同樣是黃梅戲。

        酒菜上了桌,九個老頭兒不再拉二胡,也不再唱了,而是邊吃邊聊了起來,像是很久沒有見過面的樣子。聊得正熱鬧,三位小伙子進了帳篷,點菜、點酒。一位小伙子說,剛才我們?nèi)齻€人正準備去吃飯呢,聽見這里很熱鬧,生意不錯,估計菜肴的味道也很不錯,便決定在這里吃。

        周大樹心說:沒想到,這做生意還真講究人氣,九位老頭兒一撐場面,這三位顧客就被吸引過來了,真是太感謝他們了。

        點完菜、酒,周大樹把那三位小伙子,領到了另外的那頂帳篷里。

        九位老頭兒離開時,都紛紛表揚周大樹夫妻倆,說他倆做的菜味道很不錯,價格也便宜,他們一定會向親戚、朋友們推薦,讓他們有需要時也來這里吃飯。馬春山還說,周師傅,說準了,你的大排檔就叫做“黃梅排檔”,我們會把這個名字告訴親戚、朋友們。

        周大樹感動得差點流出了眼淚,一個勁地說,一定,一定叫“黃梅排檔”,謝謝,謝謝。

        晚上收拾家什的時候是十二點,雖然沒能等來第三撥客人,但周大樹夫妻倆還是非常高興,因為今晚竟然有兩撥顧客來吃飯,情況似乎正在發(fā)生很大的變化。夫妻倆仿佛看見了客人不斷在帳篷里進出的場景。進屋后,夫妻倆很快就睡著了。

        次日上午,周大樹找到了一家制作燈箱的店鋪。下午,他拿到了燈箱。晚上支起帳篷后,他把那只燈箱放在帳篷的外面,面朝著街道,接上電,“黃梅排檔”四個大字,在紅紅的燈光映照下,很是耀眼。

        晚上,那些老頭兒沒來,倒是先后又來了兩撥客人。周大樹的那顆一直懸著的心,算是徹底落了下來,他知道,開大排檔掙錢這條路子,他算是選對了。羅采茶也是一臉的喜氣。

        馬春山和他以前的那些同事們,每隔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就要光顧“黃梅排檔”一回。漸漸地,周大樹便知道了他們的一些往事。

        縣里原來有個黃梅戲劇團,曾經(jīng)非常紅火,在劇團大禮堂里的演出,觀眾場場爆滿。那時候,馬春山是劇團的辦公室主任,雖然他沒有上臺演出過,唱得也不夠好,但天天在劇團里上班,經(jīng)過多年的耳濡目染,成了一位愛到骨子里的黃梅戲戲迷。他那些以前的同事,有的在劇團里拉二胡,有的是演奏別的樂器的樂師,或者是劇團里唱戲的臺柱子,也有跑龍?zhí)椎难輪T,但無一例外,他們都非常喜愛黃梅戲,視黃梅戲為第二生命。

        劇團紅火的時候,馬春山他們的日子也過得非常風光。受人尊重,工資高,另外,他們還能經(jīng)常借近水樓臺之便,幫助親戚、朋友、熟人,買到緊俏的戲票。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開始,電視機逐漸普及起來,且電視節(jié)目內(nèi)容越來越豐富,越來越精彩,人們漸漸習慣于待在家里看電視,而不愿意舍近求遠去劇場里看戲,因此,馬春山他們所在的劇團的演出便越來越少,觀眾也越來越少。一九八八年,縣里解散了劇團,劇團的職工被分流到縣里的各個部門上班,從此在縣城里,便再也看不到聽不到黃梅戲了。

        劇團解散后,馬春山和他的那些同事們,忙于新的工作,忙于生計,聯(lián)系漸漸地少了,然而他們對黃梅戲的喜愛,非但沒有減少,反而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濃烈。最近幾年,他們先后退了休,各自有了大把的時間,便又重新聯(lián)系了起來。

        “黃梅排檔”的生意漸漸好了起來。兩個月后的一天下午,周大樹正忙著洗菜,馬春山他們來了。馬春山說,周師傅,我們這些老同事們今天聚到一起想唱唱戲,但卻沒有合適的場地,想來想去,還是上你這里來了。

        周大樹連忙把馬春山他們往屋子里讓。馬春山說,房子里放滿了你開大排檔用的家什,我們這些人進去,哪有地方待?

        周大樹說,我把帳篷支起來吧。

        馬春山說,現(xiàn)在不是晚上,哪能在人行道上支帳篷?其實,我們早就想好地方了。

        周大樹問,哪個地方?

        馬春山手一指說,就是那個地方。

        馬春山手指的地方,是一塊鋪著大理石的空地,位于那條河流旁邊的綠化帶中。空地上有一張石桌,四只石凳,是一處供路人休息的地方,與周大樹租下的房子隔街相望。馬春山說,這地方好,寬敞,又清凈。

        周大樹說,好,但石凳只有四只,不夠你們坐,我拿幾把椅子出來。

        周大樹從屋子里搬出了椅子,并把那把二胡也拿了出來。馬春山他們一一就座,有人拉起了二胡,有人唱了起來。唱了一會兒,歇下,聊一會兒天,接著,就有人又唱了起來。

        晚上,馬春山他們在帳篷里吃飯,熱熱鬧鬧。周大樹說,馬師傅,你們這么多人,一人拉、一人唱,其他人只能干等著,多急人??!這不是個辦法。

        馬春山眼睛一亮說,周師傅,看來你有辦法了?

        周大樹說,黃梅戲的樂器主要有高胡、二胡、嗩吶、琵琶、揚琴、笛子、鑼、鼓等,馬師傅,你們不如把樂器也操練起來,這樣,唱戲時參與的人多,沒人閑著,也更熱鬧些。

        馬春山說,這個主意好,明天我們就去購買幾樣樂器,在我們這些老頭兒當中,這些樂器基本上都有人會使喚。

        周大樹說,你們不用購買樂器,我有,都放在家里,我明天就回桂香村去,取幾樣來。

        馬春山說,周師傅,想不到你不但會拉二胡,會唱黃梅戲,而且你家還有那么多的樂器,真是難得?。‰y道你家以前有過戲班子?

        周大樹說,沒有,只是我爺爺年輕時曾經(jīng)以唱黃梅戲為生,后來,他入贅到我外曾祖父的家里,就不再唱戲了,我家里的那些樂器,都是他留下來的。

        馬春山的雙眼又亮了一下說,周師傅,沒想到,黃梅戲在你們家這么有淵源,你爺爺?shù)狞S梅戲肯定唱得非同一般!對了,他是怎么入贅到你外曾祖父家里的?

        馬春山的那些同事也都來了興趣,七嘴八舌地讓周大樹說一說他的爺爺。

        周大樹點點頭說,好吧,那我就說說我的爺爺、奶奶吧……

        4

        八十年前,有一年過年時,桂香村里的人家,湊錢雇請一個在當?shù)胤浅3雒狞S梅戲戲班來桂香村唱戲。本來,事先定好就唱三天的戲,但沒想到,第三天晚上,天忽然下起了鵝毛大雪,整整下了三個晚上,三個白天。積雪久久不化,出村的道路被雪封死,戲班只得滯留在桂香村里。戲班里的人分頭借住在村民們的家中,倒也凍不著,餓不著。

        戲班里有一位名叫周儒來的小伙子,那一年,他還未滿二十二歲,是戲班里的臺柱子。周儒來是班主的親侄子,極受班主的器重,而他的父母早已亡故。周家是黃梅戲世家,周儒來從小學戲,不但戲唱得好,而且會吹嗩吶、笛子,會拉二胡,會彈琵琶,會打鑼、鼓,被周家寄予厚望。周儒來借住在一戶楊姓人家,那戶人家的當家人叫楊河順,農(nóng)忙時種田,農(nóng)閑時做些小生意,有時候也上山狩獵。楊河順有個獨生女兒叫楊稻花。這楊稻花,便是周大樹的奶奶。

        在借住在楊家的那些日子里,不管天下沒下雪,也不管天氣有多么寒冷,周儒來每天天剛蒙蒙亮便起床,在楊家屋后的樹林邊練嗓子。楊稻花那年才十九歲,從小喜歡看黃梅戲,自從戲班來到桂香村唱戲后,她便迷上了周儒來,迷他高人一等的唱功,迷他英俊的長相。而周儒來也喜歡上了楊稻花,喜歡她的賢淑、良善,和小鳥依人的模樣。兩人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只差找個機會捅破那層窗戶紙了。

        機會很快就來了。

        那天一大早,楊河順去村后的山上,看他兩天前下好的幾個夾子。楊河順經(jīng)過那片樹林的時候,周儒來已經(jīng)站在那里,開始練嗓子。到了吃早飯的時間,周儒來回到了楊家的屋子里,楊河順卻還沒有回來。楊稻花的母親站在后門的屋檐下,沖著山上大聲喊,喊楊河順回家吃飯,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楊稻花的母親有些著急,楊稻花便說,我上山去找找,催催我父親,讓他早點兒回家吃飯。

        山上覆蓋著厚厚的雪,楊稻花深一腳淺一腳地上了山。周儒來不放心地說,我也上山去看看。楊稻花的母親點頭說,也好,你去照應一下稻花。

        周儒來追上了楊稻花。兩人不知道楊河順把夾子放在了什么地方,只好到處尋找,一邊找一邊喊,可找了很久,都沒能找到楊河順的影子,也沒能聽到一聲回應。翻過一個山頭,前面的山坡更加陡峭了,楊稻花腳下一滑,差點兒摔了一跤,幸虧周儒來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楊稻花的胳膊。兩人繼續(xù)往前走,周儒來擔心楊稻花會再次腳下打滑,便伸出手去,緊緊地攥住了楊稻花的右手,楊稻花稍稍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沒有抽回自己的手。

        又找了好大一會兒,還是沒能找到楊河順。楊稻花的眼淚都被急出來了。就在這時,楊稻花與周儒來忽然聽見了一聲喊叫:“我在這里呢!”

        是楊河順的聲音。周儒來和楊稻花雙雙扭過頭去,看見楊河順正站在一棵大樹旁邊,“呼呼呼”地喘著粗氣。楊河順一連咳了幾聲,周儒來和楊稻花這才意識到,他倆的手還緊緊地攥在一起呢,于是趕緊甩開了。楊河順一向粗心大意,在這之前,他根本就沒有發(fā)現(xiàn)周儒來與楊稻花早已暗生情愫,現(xiàn)在,他猛然看見周儒來的手與楊稻花的手緊緊地攥在一起,心里這才明白了過來:這兩個孩子,今生今世怕是不想分開了。

        楊河順說,早上上山時天氣還好,后來下起了大雪,加上天寒,我一時迷了路,因而耽誤了回家吃早飯的時間。

        回到家中,吃過早飯,楊河順找到了戲班班主,把周儒來與楊稻花相互看對眼一事告知了他。楊河順還提條件說,我只有稻花這一個孩子,我不會讓她離開我的身邊,我舍不得。我就要老了,我也不會離開桂香村,跟隨他倆去外地奔波,我舍不得離開這里。儒來要是想與稻香成親,必須在我家入贅,放棄唱戲這個行當,不再四處漂泊去唱戲,跟我學種田、做生意、狩獵,他倆以后有了孩子,可以跟他姓周。

        班主把楊河順提出的條件告訴了周儒來,并勸說道,侄子,你學了這么多年的戲,戲唱得這么好,要是就此放棄了,實在是太可惜了,你把楊稻花忘掉吧,等雪化了,路通了,咱們就離開這里,繼續(xù)去唱戲。

        周儒來默不作聲。左思右想了幾天,周儒來覺得自己這輩子,已經(jīng)離不開楊稻花了,為了她,他愿意放棄一切。于是,他告訴班主說,他心甘情愿,接受楊河順的條件。

        又過了幾天,楊河順讓周儒來和楊稻花成了親。成親十來天后,雪化了,路通了,班主領著戲班,離開了桂香村。臨走的時候,班主給周儒來留下了一套黃梅戲樂器,有二胡、琵琶、笛子等等,說是要給周儒來留一個念想。

        周儒來留在了桂香村,跟著楊河順學種田、做生意、狩獵,他很聰明,也很能吃苦,幾年過去,他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莊稼漢,但每當有空閑時間,他就會拉拉二胡,或是彈彈琵琶……唱幾段戲。周儒來與楊稻花一共生了六個孩子,他倆最小的兒子,便是周大樹的父親。周儒來信守諾言,后來果然沒有去戲班唱過戲,但有時候,他會教他的孩子們操弄那些樂器,讓他們跟他學唱戲,但孩子們都不愿意學,只有最小的兒子,對學唱戲,對那些樂器,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于是,他便把自己的一身本事,都教給了小兒子。

        周大樹的父親沒進戲班唱過戲,但卻讓周大樹也學會了怎樣演奏那些樂器,怎樣唱黃梅戲。在那些樂器當中,周大樹最喜歡二胡,他喜歡聽二胡演奏出來的如泣如訴的樂曲,或是歡快的樂段——這就是他離開桂香村那天,到底還是沒有忘記將那把二胡也給帶上的根本原因。周大樹曾經(jīng)也想教周東唱黃梅戲,但無奈的是,周東對此根本就不感興趣。

        5

        周大樹去車站搭客車。回到桂香村,打開自家那扇已經(jīng)很久沒有被打開過的大門,只見屋內(nèi)的家具上,落滿了灰塵。周大樹忽然鼻子一酸。

        想到晚上還要在大排檔忙碌,自己必須抓緊時間,周大樹停止了內(nèi)心的感慨,也沒有去撣那些灰塵,而是找出那些樂器,小心地擦拭干凈了,用舊衣服包好,然后找來兩只蛇皮袋,將那些樂器放了進去。

        出了大門,將門鎖上,周大樹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只見曬場前面的那棵楓樹的葉子,幾乎落了個精光,只剩下幾片楓葉,在枝頭搖搖欲墜,就像是幾面小小的旗幟,在風中微微擺動。

        在公路邊等到了客車。周大樹背著那兩只蛇皮袋上了車,落座的時候,一只蛇皮袋碰到了一位坐在鄰座的乘客身上,發(fā)出了“咚”的一聲響。那乘客被嚇得腿一抖,問,這蛇皮袋里裝著什么東西,聲音怎么這么大?

        周大樹抱歉地回答,剛才碰到你的是一面鼓,聲音自然就大了。

        那位乘客感興趣地又問,你背著一面鼓干什么?除了鼓,這蛇皮袋里還裝著什么東西?那只蛇皮袋里又裝著什么東西?

        周大樹如數(shù)家珍般地一一作答。

        那乘客又問,你背著這么多的鑼鼓家伙,干什么去?

        周大樹正要回答,就聽后面響起了熟悉的說話聲——那人說,周大樹,難道你在縣城里賣唱?啊喲,如今政策這么好,你不好好在家里干活兒,發(fā)展家庭經(jīng)濟,卻跑到縣城里去賣唱,你這不是想往咱們桂香村的臉上抹黑嗎?

        周大樹回頭一看,見陸山貴坐在后面隔著兩排的一個座位上,蹺著二郎腿,正嗑著瓜子,就問,山貴,你什么時候上的車,你去哪里?

        陸山貴得意揚揚地說,我上午去鎮(zhèn)上逛了一下,然后在鎮(zhèn)上搭了這輛車,去縣城里走親戚。

        周大樹知道,陸山貴喜歡去鎮(zhèn)上逛街,并且喜歡找理由,去親戚們的家里喝酒,于是,他套近乎說,山貴,我沒有賣唱,我和采茶在縣城里開大排檔呢!今天晚上,你來我的大排檔喝酒吧!

        陸山貴說,你沒賣唱,在縣城里開大排檔?你說這話誰信呢?你不賣唱,背著這些樂器干什么?你和羅采茶在縣城里人生地不熟,開大排檔,誰會去吃飯?你糊弄誰呢?

        周大樹說,我們真的在縣城里開大排檔——我在縣城里認識了一些,以前在縣黃梅戲劇團上班的退休職工,他們讓我的大排檔有了第一筆生意,他們還向他們的親戚、朋友們推薦我的大排檔,讓我的大排檔顧客越來越多,很多人都成了回頭客……他們都喜歡唱黃梅戲,我這次回家,就是為了他們,將這些樂器都搬到縣城里去呢。

        陸山貴雙眼一瞪說,你這么說,那就是說我說錯了?我怎么會說錯了?

        周大樹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說,山貴,我確實是在開大排檔,你不要冤枉我。

        陸山貴的眼睛瞪得更圓了。他說,周大樹,你說這話,就是說我把話給說錯了!周大樹,你可不要后悔哦!

        周大樹趕緊說道,山貴,我不是那個意思!小東和小青的婚事,還望你成全??!

        陸山貴自顧自地嗑著瓜子,一言不發(fā)。周大樹只好閉上了嘴巴,也不再說話。

        回到出租屋,羅采茶已將今天的食材購買了回來。周大樹幫著他分揀、清洗、加工。羅采茶問,大樹,你是不是有啥心事?怎么氣鼓鼓的?

        周大樹說,今天回縣城時,我在車上碰見陸山貴了,我倆爭執(zhí)了幾句,小東和小青的這門親事,我看懸了。

        羅采茶問,怎么了?

        周大樹把自己遇見陸山貴的情形詳細地說了一遍,然后又說,陸山貴一向心胸狹窄,今天我與他爭辯了幾句,可能把他給得罪了,他很有可能給小東和小青的親事使絆子。

        羅采茶說,得罪就得罪,誰讓他胡說八道!

        第二天下午,馬春山他們來了。周大樹把那些樂器搬了出來,搬到那塊空地上。對于那些樂器,在馬春山他們當中,每一件都有人會操弄,只不過,因為劇團早就散了伙,他們已經(jīng)多年沒有演奏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非常生疏,需要時間去重新熟悉,就像喚醒某種記憶一般。

        一星期后,馬春山的同事們終于熟練了起來,于是,他們演奏了一個選段的樂曲,讓馬春山唱。馬春山唱完之后,望著那些樂器,哈哈大笑了起來。周大樹正好坐在董有志的旁邊,就說,董師傅,馬師傅今天可真高興?。∷男愿窈?,這么開朗,就像是心中從來都沒有過犯愁的事情。

        董有志卻說,其實,老馬也有煩心的事情,而且對他來說,那是一件特別重大的事情。

        周大樹大吃一驚地問,什么事情?

        董有志嘆了一口氣說,周師傅你別問了,要是讓老馬聽見了,他又會傷心了。

        若是天氣晴好,馬春山他們每隔一兩天,就要在那塊空地上吹拉彈唱一番,引得附近的居民、路人常常駐足觀看,而有了觀眾,馬春山和同事們就不免感到更加有勁了,精神頭十足,使得他們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一群六十多歲的老人。

        “黃梅排檔”的生意越來越好,每天晚上周大樹和羅采茶都忙得不可開交。這天晚上,兩個帳篷里的三張桌子都坐滿了顧客。周大樹在灶前炒菜,炒完一盤,剛要接著炒下一盤,幾位小青年從帳篷外走了過來。見他們都穿著一身花里胡哨的衣服,周大樹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小青年們要點菜,周大樹實言相告說,現(xiàn)在本排檔已經(jīng)客滿,你們?nèi)e處吃飯吧,要不,你們就等一等,等哪一張桌子的客人離開了,你們就在那張桌子上吃飯。

        一個精瘦的小青年把眼一瞪說,我們大家伙兒來你這大排檔吃飯,那是瞧得起你,你竟敢讓我們干等著?識相點兒,趕快讓這張桌子的人走開,我們就要用這張桌子吃飯!

        精瘦的小青年大步走向帳篷內(nèi)的那張桌子。正在喝酒、吃菜的客人們嚇呆了,紛紛把目光投向周大樹。周大樹伸開雙臂,擋在小青年們的面前,一迭聲地說,不能這樣,不能這樣,他們還沒吃完呢,等他們吃完了,你們才能坐這張桌子!

        精瘦的小青年一伸手,推了周大樹一掌,想將周大樹給推開,周大樹卻紋絲不動——他人高馬大,且干了很多年的莊稼活兒,很有一把子力氣。精瘦的小青年火了,把袖子往上擼了擼,揮起拳頭,就要往周大樹的身上砸去,這時,帳篷門口忽然響起了一聲大喊:“住手!”

        發(fā)出那聲大喊之人是馬春山。下午,馬春山他們又在那塊空地上操弄起了樂器,唱起了花鼓戲,興致一高便結束得遲,直至天色黑透了,他們才停了下來。擺放著灶臺的那頂帳篷里的那張桌子旁邊已經(jīng)坐滿了顧客,于是,馬春山他們就進了另外的那頂帳篷。剛才,他們聽見了這頂帳篷里的動靜,便一起走了過來想看個究竟。

        精瘦的小青年愣住了,他根本就沒有想到,竟然有人敢給周大樹撐腰。馬春山大聲地又道,要讓,我們這些老家伙把我們那張桌子讓給你們!

        精瘦的小青年醒過神來,張牙舞爪向馬春山猛撲了過來,卻被同伙當中的一個大個子緊緊地攥住了手腕。大個子說,算了,走。

        大個子低著頭走出了帳篷,那幾個小青年只得跟在他的身后,一個接一個地溜出了帳篷。馬春山說,你們繼續(xù)喝酒吧,我還有點事兒,就先回去了。

        馬春山的同事們又進了那頂帳篷。周大樹炒好一盤菜,端進那頂帳篷,放到桌上,然后說,今天多虧了馬師傅,否則,那幾個小青年還不知道會鬧成什么樣呢!幸虧那個大個子青年給馬師傅面子。

        董有志長嘆一聲說,老馬畢竟是他的老子,他也認識我們這些老家伙,因此,他哪里好意思讓人在這里大鬧一場?

        周大樹吃驚地問,那個大個子是馬師傅的兒子?

        董有志點頭說,是的,他叫馬行,是老馬和老伴兒的獨生子,他倆三十多歲才生了他,他從小就愛打架、鬧事,不肯好好上學,長大后與一幫小混混混在一起,眼看就要三十歲了,卻連個正當職業(yè)都沒有——這就是老馬的煩心事,老馬為此經(jīng)常愁得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呢。

        第二天晚上,三個小青年來到了“黃梅排檔”。周大樹認出來了,其中一個正是昨晚那個精瘦的小青年,另外兩個,昨晚也同馬行一道來過這里。三個小青年大大咧咧點了一桌子菜和兩瓶好酒。周大樹一邊做著菜,一邊在心里直打鼓。羅采茶也認出了那三個小青年,不想讓周大樹為他們做菜,周大樹卻沖著她使了個眼色。

        酒足飯飽,三個小青年起身要走,周大樹攔住了他們,按了一通計算器說,三百八十塊,請付賬。

        精瘦的小青年說,你還敢讓我們付賬?昨天晚上,你沒有給我們面子,今晚的這些酒菜,就當是送給我們賠罪的吧!

        精瘦的小青年一把推開周大樹,領著兩個同伙,揚長而去。羅采茶要去派出所報警,周大樹卻說,別,別急著報警,等幾天再報警吧!

        三天后的晚上,馬行來到了“黃梅排檔”,把幾張鈔票往桌面上一放說,這是他們?nèi)四翘焱砩系木撇隋X,以后,他們不會那樣對待你們了。

        馬行拔腿就走。周大樹追上去說,小馬,你能聽我說幾句話嗎?

        馬行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周大樹也停下了腳步,沖著馬行的后背說,小馬,我跟你父親打了半年多時間的交道,也算是交情不淺的朋友了,但他從來都沒有在我的面前提起過你,可見他多么要強,多么希望你能夠改邪歸正!你還非常年輕,你的人生道路還很長,你可不能再這樣混下去了,否則,混出了事,會把一輩子都給毀了!到那時,只會追悔莫及……

        馬行聽著聽著,身形晃了一晃,但緊接著,他便快步走開了。

        回到帳篷里,周大樹說,采茶,那天晚上,我不去報案的原因,就是為了等馬行——我推測,那三個小青年來吃霸王餐一事,馬行并不知情。他們吃完霸王餐后,肯定會向同伙們炫耀,這樣,馬行遲早會知道此事,我想等等看,馬行會不會管此事,今天他把賬給付了,這就證明,他不想讓那些小混混欺負他父親的朋友,這就證明他良心未泯,還有得救,改天,我好好勸說一下馬春山,不要對馬行絕望,要想方設法讓馬行走正道。

        一連半個多月,都沒見到馬春山他們的影子。這天,他們終于來了,卻一個個無精打采。董有志他們操弄起了樂器,一起嚷嚷著,讓馬春山唱一段,馬春山卻說什么也不愿意唱,只是坐在一旁直發(fā)愣。周大樹勸道,馬師傅,你就來一段吧,大家伙兒都想聽你唱呢。

        馬春山說,我不唱,沒心情——以后那小子被判了刑,我一次都不會去看他。

        周大樹心一沉,問,馬師傅,馬行怎么了?

        馬春山低下頭去,死活不愿意再開口。董有志把周大樹拽到一旁,小聲說,半個月前,和馬行在一起的那幫人,與另一幫人發(fā)生了沖突,馬行聞訊后,去幫自己的“兄弟”們打抱不平,結果失手,導致有人被打成重傷,并且還被警方當場抓獲,據(jù)說,他們都要被判刑。這些天,老馬一直打不起精神來,所以我們都沒來這里唱戲,老馬說他以后不會去看望馬行。今天,我們聚到一起,來到了這里,就是想讓老馬高興一下,可老馬就是打不開他心中的那個結,唉!

        周大樹點點頭,走到馬春山身邊說,馬師傅,馬行良心未泯,你可千萬不能放棄他,你應該經(jīng)常去看望他,這樣,他才會感受到溫暖,看到希望,才有可能浪子回頭!

        馬春山說,他能浪子回頭?何以見得?

        周大樹說,半個多月前,那個精瘦的小青年和兩個同伙,來到“黃梅排檔”吃霸王餐,馬行得知了此事后,趕到了“黃梅排檔”,把餐費送給了我。

        馬春山愣了愣,沉默不語。

        不久后,馬行因過失傷人被判處三年有期徒刑,并且被押送到外地的一座監(jiān)獄里服刑。

        6

        周大樹和羅采茶每天晚上都在大排檔忙碌,為了早日湊齊十萬塊的彩禮錢,他倆連一天都舍不得休息。連續(xù)兩個春節(jié),他倆都沒有回桂香村去。為了多掙錢,省下路費,遠在深圳的周東連續(xù)兩個春節(jié),都在加班,也沒有回來。一年半的時間過去了,周大樹、羅采茶沒有與周東見過一次面,不過,周大樹經(jīng)常給周東寫信,周東也經(jīng)常給父母回信。最近,周大樹收到了周東寫來的一封信,說他近期可能會回來一趟。

        這天上午,周大樹和羅采茶去菜市場購買了兩大竹籃食材,回到出租屋門前,他倆一眼看見周東正站在那兒。一家三口立即眼淚汪汪。

        進了屋,周東說,爸,媽,我之所以急著趕回來,是因為陸小青前不久寫了一封信給我,說她不想等我了!我不想與她分手,想湊齊十萬塊,馬上跟她訂婚,這樣,她就不會改變主意了。

        周大樹說,小東,其實……

        羅采茶打斷周大樹的話頭說,小東,就按你說的辦,咱們家湊齊十萬塊,讓你跟小青訂婚。

        拿出存折湊數(shù)額。周東在深圳攢下了四萬塊,周大樹、羅采茶存下了六萬五千元,總共十萬五千元——一家三口努力了一年半的時間,存下的錢,竟然整整多出了五千塊。一家三口又眼淚汪汪起來。

        羅采茶說,十萬塊錢當作彩禮,剩下的五千元辦酒席用,綽綽有余。

        第二天上午,一家三口搭客車回到了桂香村。當初,周東離開桂香村的時候,是白露時節(jié),樹葉開始泛黃。周大樹、羅采茶離開桂香村的時候,節(jié)氣已經(jīng)接近霜降,漫山遍野的草木,姹紫嫣紅,呈現(xiàn)著一年當中最后的美麗。而眼下,時間正是三月,萬物復蘇,到處都是一片翠綠欲滴的景象,置身其中,誰能不感受到一種深深的陶醉?

        打開那扇被鎖住了很久的大門,一家三口感慨萬千。昔日窗明幾凈,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景象都不見了蹤影,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幕灰蒙蒙、冷冷清清的場景。為了能夠掙到十萬塊的彩禮錢,這一家三口,離開這里已經(jīng)太久了。

        一家三口打掃起了屋子。周大樹擦完了一張桌子,正要去擦拭另一張桌子,羅采茶提醒說,大樹,你別擦了,可不要把正事兒給忘了。

        周大樹找到了當初那位媒人,讓他去跟陸山貴說一下,周東想和陸小青訂婚,十萬塊的彩禮錢已經(jīng)準備好了。媒人不肯去。周大樹央求道,老哥,咱們兩家做了這么多年的鄰居,這個媒人,你可一定要當?shù)降装。?/p>

        媒人說,也許我這個媒人當不成呢。

        周大樹問,為何當不成?

        媒人吞吞吐吐地不肯說。周大樹一再追問。媒人終于點了點頭說,原因我就不說了,這樣,我去陸家一趟吧。

        媒人去找陸山貴。周大樹一家三口繼續(xù)打掃屋子,等消息。大約半小時后,媒人進了屋說,大樹,這門親事怕是說不成啊!

        周大樹問,為什么成不了?陸山貴說什么了嗎?

        媒人說,陸山貴說你們周家要是想訂婚,除去十萬塊錢的彩禮不算,另外還要在今年年底之前,建好一棟兩層的樓房,將來作為周東、陸小青的婚房,陸山貴還說他不能讓他的女兒,在你們家這間這么矮小、這么破舊的瓦房里結婚!

        周大樹說,這不是存心刁難我嗎?咱們桂香村的人家住的都是瓦房,沒有一戶人家建了樓房,為何偏偏要讓我家建?他這是找理由讓這門親事說不成呢。

        媒人點了點頭。周大樹問,你知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讓陸山貴這么刁難我?

        媒人望了周東一眼,欲言又止。周東呼啦一下站了起來說,我去問問陸小青,到底愿不愿意跟我訂婚?

        羅采茶伸出手,要攔住周東,周大樹卻眨了眨眼,搖了搖頭。周東沖出門去。周大樹說,現(xiàn)在,你可以把原因告訴我了吧。

        媒人說,幾年前,西山村的老魏開了一家木材加工廠,發(fā)了大財,從去年年初開始,陸山貴便開始跟老魏套近乎,經(jīng)常請老魏和老魏的兒子小魏,到他家喝酒、吃飯,一來二去,陸小青與小魏便談上了戀愛。

        周大樹點頭說,果然不出我所料,陸山貴這是看我不順眼,故意跟老魏套近乎,故意讓小魏有機會接觸陸小青,故意不與我做親家呢!只是苦了小東,他對陸小青可是一往情深呢。

        媒人說,應該有這個原因,但你別忘了,陸山貴一向愛財。

        周大樹又點了點頭。

        二十多分鐘后,周東回來了。周大樹問,小東,你問過陸小青了嗎?

        周東說,陸小青說她聽她爸的,讓我把她給忘了。爸,這事沒辦法了,只好算了,明天我就回深圳去。

        屋里屋外被打掃得干干凈凈。晚上,天空中升起了圓圓的月亮,皎潔的月光灑滿了桂香村的村里村外。不少村里人來串門,問周東在深圳的經(jīng)歷,問周大樹、羅采茶在縣城里的見聞。一家三口一一作答。有的村里人這樣說,辛苦是辛苦點兒,但能掙到那么多的錢,值得。有的村里人那樣說,深圳,縣城里,有那么多的稀罕事兒啊,真有意思!而有的村里人則說,我也要去打工,去大城市里闖一闖,見一見世面……

        村里人陸續(xù)來,陸續(xù)離開,最后一個人離開時,已是半夜十二點多了。周東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周大樹站在屋外,看著月光之下,那些朦朧的群山、田野、河流,心潮起伏,直到羅采茶喊他進屋睡覺,他才轉身進了屋,關上了大門。

        次日一早,周東去公路邊搭車,再次遠赴深圳,上車之前,他連頭都沒回一下。周大樹夫妻倆花費了大半個上午的時間,去一些平時比較要好的村民家里串了串門。中午時分,他倆搭車來到了縣城。在公路邊等客車的時候,羅采茶傷感地說,我有個預感,小東今后不可能回到咱們桂香村里生活,咱倆也很有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周大樹沒說話,卻抬手順了順背包的背帶。

        晚上,兩頂帳篷像往常一樣被支了起來。馬春山他們來了,圍坐了一桌。大家臉上的表情都樂呵呵的。馬春山也是一副樂呵呵的表情。自從馬行被判刑之后,周大樹還是第一次看見馬春山如此高興。馬春山說,周師傅,有一件大喜事,你也應該參與一下。

        周大樹停下手里的活兒問,什么大喜事?

        馬春山說,縣里將在“五一”勞動節(jié)那天,舉辦“才藝表演大賽”,我們這些老同事當中,將會有三個人參賽,分別演唱不同的黃梅戲選段,其他的人將組成樂隊,登臺為他們?nèi)齻€人伴奏。周師傅,你的黃梅戲唱得那么好,不參賽實在太可惜了——你也報名參賽吧,我們也給你伴奏!

        周大樹也高興起來,說,好的,我也報名參賽——這確實是一件大喜事??!

        “五一”勞動節(jié)那天,縣政府大樓前面的廣場上,搭起了一個很大很漂亮的舞臺,觀眾人山人海。選手一一登臺表演……大賽結束,馬春山的三位同事,一位獲得了二等獎,兩位獲得了三等獎,周大樹則獲得了唯一的一等獎,成為大賽的冠軍,而馬春山他們樂隊的演奏,也獲得了觀眾的陣陣掌聲!

        自從成為才藝大賽的冠軍之后,周大樹便成了縣城里家喻戶曉的人物,許多人慕名前往“黃梅排檔”喝酒、吃飯,“黃梅排檔”因此聲名大振,生意十分紅火,不得不增加了一頂帳篷、兩張桌子。周大樹、羅采茶忙不過來,又聘請了兩位服務員。

        收入直線上升。馬春山不止一次地勸說周大樹,購買門面房,在門面房里開大排檔,這樣,不但能免去每天支帳篷,將一應家什搬進、搬出之勞,而且,顧客中午也可以去吃飯,營業(yè)額肯定會得到大幅度地增長。

        周大樹信了馬春山的話,購買了兩間門面房。購買門面房的時候,周大樹特意選擇的地址,位于一個小公園的旁邊。那個小公園里,有一個小小的廣場,馬春山他們正好可以經(jīng)常在那里唱黃梅戲。

        周大樹將大排檔搬進門面房的日期,與他剛剛來到縣城里開大排檔的日子相比,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四年。大排檔的名字仍然是“黃梅排檔”。四年前,黃梅戲給周大樹引來了第一位顧客,讓他的生意開了張。如今,黃梅戲讓他的生意紅火得不能再紅火。另外,黃梅戲更讓他結識了馬春山,以及馬春山的同事們——那些志趣相投的朋友,因此,他哪里舍得丟掉這個名字?

        馬行刑滿釋放,與昔日的“兄弟”們一刀兩斷,規(guī)規(guī)矩矩地當起了一名出租車司機。有一天,馬行特意來到“黃梅排檔”,向周大樹表示謝意。馬行說,周叔,我被抓后,我的那些所謂的“兄弟”,都把責任往我身上推,讓我寒了心,也讓我幡然醒悟——那些所謂的“兄弟”,都是一些陰險、狡詐、勢利之徒,我必須跟他們徹底劃清界限,否則我這一輩子就全完了。在監(jiān)獄里,我經(jīng)常想起您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那些話,我慢慢認識到,您說得對,我必須改邪歸正。我父親經(jīng)常去監(jiān)獄里探望我、鼓勵我,讓我重新有了信心!今后,我一定會腳踏實地,開好我的出租車,孝順我的父母!

        “黃梅排檔”在門面房里重新開張后,生意更加火爆。馬春山他們?nèi)匀唤?jīng)常聚在一起,唱黃梅戲,在“黃梅排檔”里聊天、吃飯。馬春山經(jīng)常對周大樹說,你的生意做得這么好,照這樣下去,你遲早會開大酒店!

        7

        用了四個月時間,酒店才裝潢完畢??稍谠摻o酒店起個什么名字一事上,周大樹花費了更多的時間——四個月過去了,他仍然沒有想好酒店的名字。本來,他一意孤行,要將酒店起名為“黃梅排檔”,可馬春山卻覺得應該與時俱進,一定要給酒店起個氣派的名字,并且一定要將“大酒店”這三個字放在酒店的名字里面。

        酒店面積不小,七開間,三層,一千二百平方米,在小小的縣城里,算得上是一家有一定規(guī)模的酒店。周大樹在酒店里留了一間包廂,沒有擺放餐桌,卻將那些樂器井然有序地擺放在里面,并在門頭上鑲嵌了一塊牌子,牌子上有“黃梅戲活動室”六個大字——周大樹打算,今后馬春山他們要唱黃梅戲時,就讓他們在“黃梅戲活動室”里唱,他們的年歲已經(jīng)很大了,必須風吹不著,雨淋不到。

        買下那一千二百平方米的房子之時,周大樹在縣城里已經(jīng)待了二十二年。周東早已與本縣的一位姑娘結了婚,孩子已經(jīng)開始讀高中——將“黃梅排檔”搬進門面房后的第二年,周東就回到了父母的身邊,并且拜師學了廚師手藝,后來,他便成了“黃梅排檔”的掌勺廚師。

        馬春山知道周大樹對“黃梅排檔”念念不忘,因此,他一直也在想:周大樹的酒店,到底應該叫一個什么名字呢?

        這天,周大樹撥通了馬春山的手機,邀請他來看看,“黃梅戲活動室”里是否還缺點兒什么東西。

        馬春山看過了活動室,又看了看那塊牌子,點點頭說,既然活動室叫“黃梅戲活動室”,那么,你的酒店不如就叫“黃梅大酒店”吧!

        周大樹仔細一琢磨說,好,這個名字好,既響亮,又將咱們之間,以及咱們與黃梅戲之間的緣分,全都概括進去了,就叫這個名字!

        十天后,“黃梅大酒店”開了張,周大樹專門安排了一個大包廂,請馬春山他們吃飯。開吃之前,馬春山說,周師傅,你來一段吧,給大家助助興!

        周大樹拿來那把二胡,一邊拉著調(diào)子,一邊扯開嗓門就唱了起來:

        槐蔭開口把話提呀

        叫聲董永你聽知

        你與大姐成婚配

        槐蔭與你做紅媒

        …… ……

        作者簡介:裴文兵,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故事會》《上海故事》《散文選刊》《駿馬》《太湖》《蓮池周刊·文學讀本》等刊發(fā)表文學作品多篇。中篇小說《騰挪》獲得第二屆“南孔杯”廉潔文學創(chuàng)作大賽三等獎。

        (責任編輯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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