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退役的英國皇家海軍護衛(wèi)艦斯庫拉號被擊沉,放在海床上用來供科學(xué)家研究海洋生物。最初,藤壺、管蟲、海膽、扇貝和海星旺盛生長,后來出現(xiàn)了沉船上特有的羽狀??约氨环Q為“死人手指”的軟珊瑚。到2007年,色彩鮮艷的隆頭魚于生長在這里的珊瑚礁中繁衍生息,德文郡和康沃爾郡常見的粉紅色海扇也出現(xiàn)在沉船上。至2009年,已有263種物種在沉船上安居。
不知怎的,這一段話叫人難過。一棵倒下來的樹,幾年之后,苔蘚上身;再過些年,那么硬的樹身幾成木屑……又想起老家,曾經(jīng)平整的院壩,打糧食、曬糧食,干凈得像塊毯子,不想離開十來年的工夫,它成了百草園,水芹菜、車前草,各種蒿子,還有一種叫絲瓜南的藤爬得到處都是,甚至想爬到門楣上頭,幾成荒園了。唯一讓人有點欣慰的是,房前屋后的那些樹依然豐茂。核桃樹、柿子樹上還在掛果,只是掛著,沒人收,熟透了,落一地,松鼠和鳥雀可能喜歡,也未可知。那棵高大的紅椿好像還在努力地接近天空,白蠟樹依然青翠地站在路口。
這棵白蠟樹是祖父老邁時栽的,當時是兩棵小苗,他本來挖了兩個坑,最終還是栽一塊兒了。祖父一輩子喜歡栽花,喜歡種樹。他說:“二回(以后)白蠟樹長大了,老遠就看著綠綠的,樹后頭是咱屋咧?!辈怀邢?,兩棵細細的樹苗,幾年之后長成了一棵,各自的主干都成了偏枝。祖父抬頭看著越長越高的樹說了一句:“分不清哪個是兄,哪個是弟了。”
這一句話,我時常想起,原來栽樹時,祖父就有了心意。我小時候跟著祖父種花種瓜,有一年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把紅椿樹苗栽在院壩邊上,那是我栽的第一棵樹。那時我曉得了“椿萱并茂”的意思,萱草就在院壩邊上長著,再栽一棵紅椿,好像這樣才對得上詞。
那棵核桃樹至少一百歲了,兩個人合抱不過來。祖父說他小時候就吃過這棵樹上的核桃,它結(jié)的核桃,殼薄薄的,紋路也不深,白白凈凈的,像個瓜子臉,在一堆核桃里頭,能一眼認出哪個是它的果兒。
我們小時候喜歡待在核桃樹下,撿些瓦片當盤子,撿些樹枝當筷子,用泥巴做了“丸子”,做了“豆腐”,男娃當爸,女娃當媽,想象著男耕女織的生活。
我們長大了,去公路邊等車。站在這棵核桃樹下,可以望見公路。年關(guān)時,祖母和母親就站那兒看車停下來,盼我們回來;我們走時,又站在樹下目送。有一年,祖父提了拐棍要送我,等他出門,我把大門拉上。祖父轉(zhuǎn)過身,把門推開一道縫說:“燕子要回來的呀!”
這一句話,我感念多年。還有一句話是“我要看的啊”。他年輕時栽的牡丹長得小樹般壯碩,來了兩個長安客想買,出的價錢能買一頭牛,無疑叫人心動??勺娓钢皇菗u頭。長安客一心想買,三次加價,祖父還是不賣。為啥?祖父說:“我要看的啊。”他一輩子過得緊緊巴巴,但不影響他栽花看花,若有若無的詩意離他不遠。祖母洗完棉被,搭在竹竿上曬著,不大一會兒,飛來兩只喜鵲,用力地啄棉絮,銜一嘴白棉花飛去,過一陣子又來啄。祖父坐在院壩上吸煙,安安靜靜的,怕驚動了喜鵲。祖母問他為啥看著鳥把棉被啄出洞,卻不趕鳥。他說,喜鵲要點棉花總是有用處的嘛。他把鳥兒當作鄰居。
柿子樹是祖父嫁接的,小小的柿子,我們叫它火晶。那時,我們摘了柿子做柿餅,樹上被摘得一個不剩。有一年深秋,我從外地回家?guī)兔κ帐磷?,母親要我給樹留幾個柿子,我有些不解:“柿子樹又不吃柿子,為啥要留?”母親說,它結(jié)了一樹柿子,一個不留怕也難過。母親是說柿子樹,也是自況。后來我們?nèi)译x開老家后,柿子樹一如從前,該掛果掛果,該紅葉紅葉,然后落葉,紅燈籠樣的柿子掛在那兒,沒有人摘。有年冬天,我捧著矮處樹枝上一顆冰涼的柿子,想把它暖熱,卻怎么暖也暖不熱。
魯迅先生有一句話:“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蹦晟贂r讀這一句,要哈哈大笑,覺得啰唆。后來,這句話時不時還會看見,看見了還會咧嘴一笑。只是最近看到它,盯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這句話里的深情——他的眼前一定有兩個樹影吧?也許只有這樣介紹它們,才沒有敷衍,才算禮貌。該如何介紹我的樹呢?
“還如故園樹,忽憶故園人。”唐人韋應(yīng)物的兩句詩。
祖父在樹下坐過,父親坐過,我也坐過。祖母站在那兒,母親也站在那兒。樹影里,樹蔭里,看不見的年輪里,那些樹護著我們,像父老,像弟兄。時間的意義,樹都記得。
(可可摘自《讀者·原創(chuàng)版》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