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無論哪個村坊做戲，戲臺場邊都有很多甘蔗攤。

社會發(fā)展日新月異，但饒河調(diào)（又稱饒河戲，其綜合了江西各大戲劇種的各種聲腔，以江西五大河流之一、流經(jīng)江西省鄱陽縣城的饒河命名—編者注）在戲臺上仍然越唱越響，甘蔗攤竟然始終亦步亦趨。臺上，演繹忠奸善惡，寫意風(fēng)華雪月；臺下，公平買賣，細描平凡的日常。臺上的戲和蔗攤上的蔗永遠是耐人尋味的風(fēng)景。

我們村是有名的蔗鄉(xiāng)，每逢做戲，戲臺場邊擺蔗攤的十之八九是我們村的鄉(xiāng)親。他們的紅車（獨輪車）停在一隅，甘蔗斜倚著紅車羊角，一桿手秤，一把介刀（刨甘蔗的一種小刀）擺在車旗上，用時隨手可取。如果擺夜攤，那么他們亮著一盞馬燈。甘蔗攤靠著角落，只占巴掌大的地方，不礙手礙腳。

鄉(xiāng)親們年前擺攤，賣的是新蔗一棵仇蔗（一種地方甘蔗）。它被秋陽鍍了一層琥珀的色彩，芳香撲鼻，年后擺攤，人們則主打大頭蔗。它在地窖里貯藏了一個冬天，挖出來，皮色金黃，釉水油亮，賣相極佳，而且性涼，極受顧客青睞。鄉(xiāng)親們賣甘蔗按斤兩計價，即使生意再興隆，秤也不少兩，計價時逢四便丟，滿五才收。

我的父親是村里賣甘蔗的好手，也是戲臺場邊擺蔗擁的?？?。我出學(xué)堂門的那年冬天，目睹了一回他擺夜攤的情景。

父親在村口擺晝攤，因為天下冷雨，甘蔗滯銷。母親見父親遲遲不歸，料定父親要擺夜攤，便讓我和幾個去看夜戲的鄉(xiāng)親作伴，送馬燈過去，順便提上一筒夜飯。

我到了戲臺場，夜戲剛好開場。父親的攤子擺在祠堂墻角，靠在車羊角邊的甘蔗只剩二十根的樣子。我想，這樣刮風(fēng)下雨的天氣，換任何人剩下的甘蔗要么賤賣，要么推回家。戴塊斗笠，披張油紙，為那一兩塊錢的甘蔗在雨中守個半夜不值。

我知道父親的脾氣，我不敢抱怨，索性鉆進人群里，讓他一人看攤。我沒心思看戲，不時地抬頭看天。不但星星不肯露面，而且天空似乎更加暗黑，隱約還有忽閃的閃電。我心里一緊，立刻豎起耳朵，仿佛聽到了悶雷。我回頭看向父親，他抱著胳膊，不為所動，只有那盞馬燈一眨一眨，欲睡又醒的樣子一一擺夜擺的人只有看秤星時才舍得把燈芯往上一擰。

轟隆一聲響，很多人聽到了雷聲?！袄咸煸趺淳爬锎蚶?？\"“今夜定有大雨?！薄俺迷缱?！”戲臺場上一陣騷動。我忍不住向后面張望，戲臺場邊只剩下父親的甘蔗攤。父親像耐性極好的垂釣者，我趕緊別開目光，委屈的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那晚，父親熬到散場才收攤，結(jié)果一根甘蔗也沒賣掉?；丶視r，我默默地走在石板路上。出了村，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于無聲處，我真擔心驚雷在我們頭上炸響。我們湊巧趕上了看完夜戲的幾個鄉(xiāng)親，作伴拐上了一條小路。我身后傳來父親有力的腳步聲，我膽子壯了不少。

2024年臘月，附近小村馬家做大戲。父親很是期待。別看他八十有四，但身體依然硬朗，三年前還種別家的閑地，不下十畝。油菜、芝麻、花生、棉花，他什么都種。別人都早已不種甘蔗，他不但種，而且照樣擺蔗攤。誰知馬家村做戲的前一天，父親因病住院，所以錯過了這難得的檔期。我原本以為父親不會有什么大礙，但老人家年后還是走了。

今年暮春，墟里村做戲，以前的同事約我看戲。人真多，甘蔗攤也多，古樟下，石橋頭，樹林里，廣場上，戲場邊，一伙伙…看得我莫名的親切。人們爭相買蔗，甘蔗吃得芳香四溢，我一時眼熱，掏出一張十元的鈔票，打算買五段（一尺五寸一段）送給老同事及其幾個親友。

擺攤的老者，甚是高興。當我看到他那張黑瘦 的臉，那雙粗糙的手，突然茫然若失，猛然想起了 幾十年前父親的甘蔗攤，我欲哭無淚…

我想，只要饒河調(diào)在樂安河兩邊的村坊里的古戲臺上縈繞，那土里土氣的甘蔗攤永遠不會謝幕……·

責任編輯/木非木